在地狱。
初鸟创和宇津木德幸一同行走在螺旋盘绕的回廊。
灰色的寂静蔓延在地上,颜色很不分明,宇津木观察了一会,发现那只是眼睛报告给大脑的错觉,地板其实是一种层层血迹凝结许久后脏污的黑褐色,仔细看去地砖的缝隙构成排列紧密的几何图形,视线投入进线条和图案的漩涡后几乎无法脱身,就如曼德勃罗集的曲线边际扭曲出的无限循环被奇异的手法篆刻在这里。
昏暗的灯光从看不见的高处照亮墙壁,如果能全部铺开的话应当能发现墙面是有着斑点和花纹的,但现在它只是在两面正对着的镜子中因为不断消耗了明亮而产生的一团暧昧不清的黑。
一侧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边框不一,按照某些规律随着他们的前进出现与消失。宇津木没有刻意去观察它们的内容,一个印象在脑海中一劳永逸地取代了所有画面:那是他丢弃的碎片。这个印象足以让他放弃追究。他跟在初鸟身后,余光中墙上的画放映着许许多多的内容:人像、树木、建筑……有的被夸张而疯狂地描绘着,失去了可以确定的形状,有的干脆是一堆泛滥了的笔触,但它们的色彩都一样黯淡灰沉,即使最鲜艳的红也像是堆积了百年的尘垢。另一侧密密麻麻排布着门扉,制式统一,每一扇看起来都无法打开,把手上锈迹斑斑,门牌号单调地增大。但他知道门后无一例外是向下通往虚空的阶梯。
初鸟的速度忽快忽慢,并且像是从来没有过脚步声似的,在光亮处他有着鲜明的身影,在黑暗处又完全溶在了里面,如同只在恐怖气氛足够到位时才显现的幽灵,或是没有光源就无法辨明的水母,和只反射遥远光芒的死星。他也没有在看画或者别的什么,漫不经心地往无尽地前方走着。折叠的回廊没有尽头,每一个转角的弧度都是空间的褶皱,他们在高高低低的次元里漫游,时间和物理法则不起作用。偶尔他们看到雾气,那是其他意识在折射多次后的残像。有几次初鸟和他搭话了,指着墙上某一幅画,但显然他们眼中看到的不是相同的东西。宇津木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附和的了,笑着的,乏味的,从空无一物的内里拿出容易变质的语言交给对方。即使初鸟对他描述那一片焦黑的火海里两人是怎样呛进烟雾,他也感受不到可以形容的情绪。
或许如此,一贯如此。在否认太多次后他的身体终于记住了宇津木德幸不应当再是个人类,混沌的感情被取出后,他也不知道驱动着躯壳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一开始还会逃避去思考排除掉因子后自己应当被如何定义,后来这件事也被抛之脑后,变得无所谓起来。他按部就班地维持着研究所的运行,比触犯法律进行绑架、监禁和尸体亵渎更进一步的恶行或许是从构思一桩“实验事故”来处理掉从没有抹干净的蛛丝马迹记载里推测出99年真相的所员开始的。对处决结果的报告书签字后,宇津木混混沌沌地在清洗室的洗手台前站了很久。镜中人仿佛有一张永远不会失态和崩溃的微笑面具,从中要窥见半点负罪和歉疚都无比困难,而后他恍然自己手上早就沾满了血,无需再做一次精神崩溃的表演来确立分界线。但他怎么也无法继续确信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初鸟创的延续。他明白镜子里的人们是在嘲笑自己,因为直到现在自己才承认用以执着坚持的这份爱确实有出于自我满足的部分,因为除了这样已经变得尖锐的爱之外,能让他辨认出自我的东西再无他物。
目所能及的最远处有一张看似蕴含许多符号和隐喻的表征星星的画。初鸟站在它面前许久,直到宇津木出声唤他。那一个单纯的词语被吞没,初鸟又问他,德幸看到的是什么。对方此时像是在认真等待一个回答,来印证了然于心的答案。除了星星之外还能是什么呢,他回答道。当然,在宇津木眼里,那只是全部被涂黑了的纸面,层叠的文字和形状完全淹没了它,就好像把夜空中所有的星星都集中在一个区域内。他如此作答毫无撒谎的自觉,只是出于习惯,在此地甚至连欣喜的情绪都不再产生。曾经他和创之间存在着联系,即使那是一根被沾染得斑驳不均、勒痛了双方的绳索,是在多重伪饰下的呼唤和回应,隔着遥远到形成稀薄真空的距离,地上的人仍然捕捉到从天上来的光。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空无一物的谢幕后的剧场里没有可供出演的剧情,没有形容和比喻,没有承载文字的纸页。
他难道不知道在此处的是两个幻影吗?宇津木对着自己发问。于是他对初鸟说,创,我们都已经死了。如果这是梦境的话,揭示出真相就可以结束吧。因为他无法想象出初鸟对此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初鸟只是看了他一眼,红色的眼睛里有着了然的笑意,是的,我们已经死了,这里就是地狱。对方回答道。
您在说什么?宇津木迷惑地看着对方,直觉告诉他初鸟的说法是错的。
我说,我们现在都身处地狱了,德幸。初鸟很有耐心的重复着,地狱的最底层,罪人死后灵魂的归处。我们要在这里赎还罪孽,直到末日降临,那会是漫长得犹如永恒的日子。
你看,那是永不停息的火丘,我们刚才走过的是填满毒蛇的坑洞,继续往下走,冰湖正在等待着我们,你害怕么?
宇津木看到他所指的墙壁上挂着空白的画框,缓缓摇头,想要说些什么,但初鸟又已经向前走去,他只好跟上,一边打量这没有尽头的走廊,一边组织对这环境的形容。
创,这里并不是……他刚开口,初鸟的身影就已经闪烁,一瞬间他们就分别站在了门的前面和走廊的尽头,他看到初鸟握住把手推开了门,门里有燃烧在冰面上的火焰和无法被照亮的黑暗,书页被合上般流畅地,门扉将不属于这里的画面吞没。当宇津木赶到那里时,他发现这是一幅巨大得无法看清全貌的画,画中树木被火焰烧得通红,像是被剖出的血管根根分明,人形的阴影隐隐绰绰,自上而下披挂在背景中,许多清晰和含糊的视线注视着靠近画面中央冰面上的缝隙。宇津木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伸手触碰那被刻画得格外细致的孔隙,但碰到的只是尚且湿润的泥一样的颜料。
初鸟创从昏沉的黑暗中睁眼,涌入脑中的依旧是与先前别无二致纯粹的黑,他最先回忆起的是身体碎裂一块一块崩裂落下的触感,细胞无数次的死鲜明印刻出那一道门槛,随着感知逐渐消失,束缚的血肉四散成齑粉,轻盈愉快的风动摇了最后一丝留恋,他的灵魂迎向火焰豁开的道路——没有光,没有水,没有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和比喻,死亡就是一个空洞,穿过它的瞬间就像浮出水面般不愉快,并且那个瞬间漫长得只有毫无余地的黑暗。
地狱本应没有光源,当初鸟对这黑暗产生怀疑时,远方出现了光柱。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直到突然能够清晰描绘出旧的火焰的形象:那是燃烧了数万年之久的火炬,在一片凹陷的深坑中站立着锲入岩石的许多人的影子,每一个都能看见凄惨的哀嚎模样,在不断跳动的火中扭动着,一边被焚烧一边被重组。他着迷似的看了一会,明白了这里并不是自己受刑的地方。
然而他发现自己无法在这里行走,因为四周完全没有可供参照的变化,当不再能看见火焰的形象后,无论向哪里迈开脚步都像是原地踏步。初鸟这时候才打量起自己,他踩在应当是由土壤和岩石构成的地面上,却完全没有实感,俯身掬起一捧砂石,却像打碎了水里的月亮,极其轻微的触觉从手心滑过,它们比灰尘还要微不足道。那他自己呢?为什么没有审判和苦刑?为什么没有痛苦和干渴,没有被恐怖的怪物撕咬、被风干在穿刺的荆棘上?
他想象着自己的灵魂应当是何种模样,但手指抚摸到的皮肤和在它之下的骨头与过去累积的知识不相匹配,它们摸起来像是人工造物。他回想不起来自己的脸了,作为“初鸟创”的自我认知也变得隔了层薄膜般陌生起来,犹如一件已经脱下的衣服那样能够被完整的评价和观察,但他认不出那是谁。
被提醒了似的,初鸟觉察到宇津木不在身边。缺少了信徒的神明和没有被观测者注视的星星一样能够被证伪,他想对方应当就在某处,只是地狱这个概念太宽泛了,他们一时没有找到彼此。
当这个想法再一次被捕获时,初鸟已经看到了仰卧在石堆中的人。宇津木好像睡着了,初鸟也没有去检查他是否还有呼吸,而是坐在一旁眺望着更远的地方——或许在地狱没有远近之分,那些光柱又一次显现在他眼前,好似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当宇津木醒来时,初鸟从对方的眼睛里确立了自己的形象。他们都完好无损,连着装都是过去最熟悉的那一种。过往的交谈再一次重现,德幸,你感觉怎么样?我很好,创你呢?没有受伤吗?重复的对话就像泡沫堆积在一起难分难辨,他们谁都没有拂开它去观察水底的想法,那个约定被他们默契地遗忘了。
那我们走吧。无话可谈的很长一段沉默后,初鸟对宇津木说。
于是他们开始行走,在这空旷的荒原中,没有任何声音,连寂静都被抹杀殆尽,偶尔在长时间注视光耀的远方后能幻听到火焰燃烧的悉索声,初鸟猜想那是受罪的灵魂每次被烧却后遗留的叹息。
深坑中的火焰永不停息,初鸟率先走向林立的人群,山壁上每一个突起的岩石都是利刃的形状,构成不停流血的阶梯,随处可见遍体鳞伤的人折断手脚了也要向上攀爬,他们以恶毒的诅咒目光追随着向下走去的两个灵魂。坑底同样密布着荆棘形状的火焰,但他们在火光的照耀下没有影子,所以也毫无知觉地离开;坑底中心是圆形的凹陷,许多被毒蛇缠绕的人在蜷缩着扭曲着哀嚎,他们不得不每时每刻都被野兽啃噬,躯体四分五裂后寻找着彼此来弥合;进入由惨叫着的人骨和皮肤搭建的森林后,之前的山石峭壁都消失了,被缝起双目的人无知无觉地游荡,而那些失去血肉的树则拼了命挽留……光怪陆离的景象有些同那位诗人的描写相似,有些则超越了人所能想象出的残酷。初鸟只是和宇津木继续向下走,直到有一个人突然停下脚步。
我们要到哪里去呢,就像被梦境中断了谈话,宇津木说道,我们都已经死了。
是的,我们都已经身处地狱了,刚才的一切不是最好的证明吗?罪人的灵魂要在这里受苦,你害怕么,德幸?不要害怕,这是我们应做的工,以后的道路还很漫长,不容我们稍停。初鸟停顿了一下,向他伸手,我们走吧。
但宇津木只是摇摇头,创,你明白过来了,这里是地狱,你自由了。
但是德幸会在我身边的,初鸟重复道,你就在这里。
他已经到达了最底层的冰湖,与此前所有无动于衷都不同的,他感受到了寒冷,从脚下的冰面一点一点蔓延上来,漆黑的湖面被极远处的火光照耀,能看到些许发丝般的裂纹。初鸟沿着它走去,许多冰塑的不同阶段的融化的人形倒伏在河川上,他们和冰面的连接处有尚未凝结的裂缝,从中传出比雪融化还要轻微的哭泣声。他一直走到了一处极空阔的场地,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他的居穴——仿佛一道亘古的伤痕,纵长的十字内流淌着漆黑的冰,初鸟看着其中纯粹的空虚与暗,闭上眼睛,投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