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于自我满足的dk私奔设定,因为是dk所以会更贴一点,不代表作者认为他们贴了
2.有对《魍魉之匣》的捏他
闭校的铃声响起,声音牵引着目光,宇津木看到操场上最后一个人影离开了学校,自此,所有的空间都充斥着黄昏。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刻了嘲笑话语的桌面上摆着一张空白的升学志愿书,铅笔孤零零地拖曳着拉长的影子。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来驱赶完所有的人声,他都只任由诸多满怀信心的讨论、自暴自弃的哀叹、公事公办的鼓励从桌上溜走,他的纸上一字未落。最后,所有人都离开了,所有人都去做迎接新阶段的准备,只剩下他延续这漫长得无尽的一日。
他并不觉得漫长,相比嘈杂人影带来的喧嚣,绝对的安静是那样短暂。更何况另一个人也在这里,对方站在教室前端的窗边,被斜长的影子塑造成夕阳的造物,纤细的四肢和发丝末端几乎要湮没在橘色光芒之中。他们之间隔着规整的课桌和十数年来教育深入骨髓的家教礼仪,身体在宇津木察觉自己的注视过于专注之前就会挪开视线。但他总是被吸引,像是趋光的蛾。
转校生初鸟创出现在这校园里的方式如同一个经过口口相传失真了的异闻——没人见过他在哪个班级上课,没人说得清他是几年级的学生,据说一个神秘的外国人是他的监护人,意图敲诈他的学生们撞了鬼似的惶恐……种种迥异之处在学生们同初鸟交谈时却如落入湖泊的新雪,微薄得令人不去再介意。宇津木第一次注意到初鸟的时候,对方被许多人拥簇着,他远远地在教学楼的连廊上看到人群在上课铃响起后散去,而初鸟站在原地,姣好的面容上仍带着笑——既没有恶意蕴含其中、也并非因为善意表达友好,那只是一个由面部肌肉牵动做出的形态。
宇津木察觉到窗前有谁在的时候,天色正是最绚丽的一刻,没有温度的燃烧着的空气自外部侵染了建筑,与渐渐偏离了自然色泽的红相对的,伫立着的教室的墙壁、窗框和桌椅沉入了浓稠的黑,晃眼间几乎被错认为用红黑二色的剪纸构造了这一切。只有初鸟未曾被黄昏夺去色彩,反倒是如被它孕育而出了,自然地站在魔性与日常的分野上。在他的角度看不见初鸟的脸,只有些许发丝随着流动的风摆动着,将落日余晖切割成细碎的片,洒在制服的领口上。
他沉默着,仿佛只要开口、只要说出一句由人造的言语就会让幽灵消失。但当铃声响起了最后一次、余音归于沉寂之后,站在窗前一直眺望着不知何处的人转过了头来。
在此之前宇津木从人群边沿路过时所见的初鸟总是合着眼睛的,像是一张由虔诚信者绘制出的、符合人们想象的神明的肖像。现在他看到了,初鸟的眼睛是红色的,比成熟的石榴要浓郁,比半干未干的血要鲜艳,很像此时此地涂抹了整个房间的颜色。他的面孔在光影中有些失真,悦耳声音淙淙从前方传来,与室内的气息融为一体。
“你也没有要回去的地方吗?”
名为初鸟的学生这样问道。宇津木抬头,比听见了雕塑说话要更吃惊,他被那个人的眼睛俘获,反射性垂下了头,桌上空白的纸页过于明亮地反射着夕阳。他不知怎样回答,似乎如此承认自己的心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这与平常的他相悖,这份矛盾完美无暇,需要其他解法。
“请原谅,难道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吗?如果说您是提醒我回家的话……感谢您的提醒,我很快就会回去了。”宇津木回答的声音比他想象得要冷静,好像另一个人在替他说话,“您也…早点回家吧。夜晚很不安全。”
晚风吹拂着教室的窗帘,初鸟的表情被遮蔽了似的暧昧不明,“谢谢你。但这里很漂亮,是这样说的吗,逢魔时刻,是个无论对谁都一视同仁、能够自由显现的时间,是生者陷入安眠、死者蓦然苏生的时间,常世与彼岸的分界不再明晰……我很喜欢这个时候。沐浴着月光的存在,在此时被容许见到太阳。”
初鸟的语气始终是平淡而温和的,宇津木又将视线转向窗外,目视着远处逐渐粘稠成一片阴翳的山林和树丛说道:“但是日光与月光同样来自太阳,只有直射与反射的区别。而地上的人在不同的时间遇见、命名了它们,制造了分别……我是这样想的。”有些生硬地,他加上了最后一句。
“……是这样啊。是人划分的区别吗。因为神的爱驱动万物轮转,祂对世上的一切一视同仁……无论是死去的,还是仍旧活着的,祂为两端垒上相同的砝码。”
“如果说存在着日夜,那神也同样准许了夜晚的生物生存吧。”
初鸟沉默了一会,突然询问道:“你恐惧夜晚吗?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制造了光,伪造白昼,驱赶黑暗,是因为他们不明白神的意志吗?”
“那……或许只是因为人们只能适应白日,好比蝙蝠之类的夜行生物在白天昏昏欲睡,是数万年遗传下来的习性。”他谨慎地回答道。对前一个问题,宇津木间隔了好一会,倏忽间投入教室的光芒已经变成血褐色,赤色的天际泛上幽微的靛青,建筑的阴影更加凝实地脱离了出来,像是魍魉获得了形体出生在了世上。他错觉初鸟的影子在层层叠加的轻薄窗帘的鼓动下微微摇曳,对方还等待着答案,鲜明的红色眼眸不知何时对准了自己。
“我习惯与夜晚相处。”说出口的是不尽不实的谎言,他一贯独来独往,对夜晚的气息不过是单方面的熟悉。
初鸟似乎是笑了一下,迈步走了过来。脱离了过于明亮的黄昏,他的影子获取了主动权,将初鸟的容貌修饰得真实。他站定在宇津木的课桌前,提出了邀约:“那要和我一起离开吗?”
此前从未有谁向宇津木提出过这样的请求,也从未见谁能够与初鸟如此接近。他疑惑,但心脏鼓噪,理智微弱地求证:“为什么?”
“因为身在此处的,只有我和你。”初鸟极其自然地回答。
他们行走在棋盘般的城市中,街道、路灯、建筑、斑马线、指示牌……重复的风景勾勒出铁塔倒影般的规律感,从离开学校起,整座城市没有了活人似的那样安静,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面孔空白一片。初鸟拉着宇津木的手,他们还穿着制服,因为现在暂时算不上夜晚,倒也没有谁投来异样的目光。宇津木在心里猜测他们要去哪里,但每一个目标都因为初鸟随心所欲的突兀转向、停驻和加速而放弃。有时候他觉得初鸟在故意兜圈子,甩掉隐形的追踪者;有时候觉得他们早就迷失在这熟悉的城市,不知始终地游荡着。
他们停留在城市的车站里,月台上零星地站着几个乘客,形式统一地低着头,茫然等待着列车到来的鸣响声,与林立的信号杆类似。宇津木漫不经心地观察站台时刻表,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在注视着初鸟的行动。有那么一刻他失去了视觉,初鸟从他的视线范围里消失的那一刹,周围所有声响一并灌入耳中,变作呼啸在月台上沉闷的风声。他如同从一个过于平和的幻觉中回归,又像是重新遇见旧的噩梦。他听见初鸟叫他的名字,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现实。
“德幸?怎么了吗?”初鸟站在一旁,向他询问。他们互相介绍过彼此的名字吗?他们的关系如此亲密和熟稔吗?他们为什么握着彼此的手走过之前的路?
宇津木刻意遗忘了那些疑问,他看见初鸟手上拿着车站的宣传册,翻开的页面上分别展现两张在日光与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他想起了他们的目的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初鸟没有解释自己是早有打算还是心血来潮,随意地把阅读后的宣传册扔进了垃圾桶。
列车进站时,夕阳已经红得不能够用其他色彩来诠释,单调的红色甚至侵袭了黑色的影子。宇津木跟随初鸟落座,他们面对面坐着,像是对称的镜面两端或是宇宙尽头的两个存在望着彼此。整节车厢没有其他人,列车广播节奏固定地重复着礼貌的杂音,车窗外的景象在飞速前进和后退,仿佛整个空间被剪切固定了下来,无数时间和地点在其外旋转。
最开始还是初鸟搭话了。他端正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自列车启动的那一刻起,他的神态变得更为清晰,可以称之为喜悦的安心感从其中解读出来,像个期盼着远游的孩子。宇津木默默地看着他和周围的一切。或许列车就是这样有序的循环,不断重复的座位从前后延伸,他看见黑暗在两端的尽头蛰伏,吞噬并且析出现实。
“德幸觉得,生命是什么呢?”
初鸟注视着他,视线轻飘飘的。他想到很多从课堂上和书本中截取的定义,可那不会是标准答案;他想说他不在乎生命是什么,或许从一个原子与另一个原子的碰撞开始,或许只是一个神的错觉与梦。他看到列车行驶过高架桥上的轨道,车窗外看不见建筑物的底端,仿佛风大一点就能吹翻车厢,他们一起摔落在地上,散乱如一盒被打翻的螺丝,红色的血叠加更多的红变成漆黑。他看见一路上所有电缆和铁网上都有血迹。
“生命是还没有死去的事物。”他挑选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敷衍的答案,这个答案初鸟绝不会满意,而他只是不想再回答和暴露出什么。
列车急速驶过一个转弯,发出的声响盖住了初鸟的话语。颠簸之后,他们已经离开了城市,追索着即将消逝的黄昏,列车向着茫茫的草地中去。两旁的麦草朝着一个方向倒伏,在风中起伏的频率与海浪相似,稀薄夜色中月亮的影子印在天空一角,像是尸骸褪下的壳。
偶尔有黑色的屏闪快速略过视野,黑与红的比例瞬间逆转,只有初鸟的眼睛反常地在其中显现。宇津木留意着消逝的景色,辨认出那是稻草人、孤零零的树木和电线杆倾斜的影子,煤炭与焚烧麦秆的气味混在一起,叫人错觉这片田野正在燃烧,列车驶过之后留下灰白色的余烬,把色彩化作虚无。
他总觉得这夕阳应当走到了尽头,落日却迟迟不灭,让人无端焦躁起来。宇津木面对着列车末端的方向,只能看见黑暗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在追赶着、吞吃着他们,一丝心情泄露在脸上,被初鸟窥见,他发现已无法隐瞒和搪塞,摆出的笑容不够自然。
“德幸在担心我们旅途很漫长、到不了目的地吗?虽然是邻县的城市,但实际上只需要一夜,没有意外的话,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到了。”初鸟合着眼睛,语气轻快。
“啊……”他像是羞于解释和无法应对,实际上他不在乎目的地在何处、这趟旅程又是多么漫长,哪怕初鸟当时递给他的是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也无关紧要,这对他来说同样是一场逃离。
“创为什么想要去那里呢?”为了让交谈得以继续,宇津木试着抛出话题,然后他看见初鸟的眉微微紧了一下。
“有传闻说,那座山里的湖水在白天和夜晚有完全不同的景象。”初鸟背诵了几段车站宣传册上的文字,宇津木感到些许庆幸和熟悉——他们使用同一种方式回避问题,这个领域他不能说擅长,但有着一套好用的习惯,简单礼貌的措辞、适时的肢体语言、参杂着虚假和修饰的长句——因为彼此心知肚明,他们对视一眼之后,同时停止了这索然无味的程序。
沉默把他们凝固成一幅画像。
初鸟不再笑了,也不再看着宇津木,而是持续注视车窗外的景象,不久之后,他开口对着空气说话:“爱是什么?”
爱是没有形态、没有定义的情感,无从描述,不能付之于言语。宇津木知道如何回答,他躲开任何可能照亮自己脸孔的光,对着车厢深处的黑暗说:“爱是自我满足。”
就在此时,列车驶入了隧道。车厢陷入完全的黑暗,隆隆的运作声和尖锐的风声灌入耳中,像是沉入了海水,被剥夺掉呼吸之外的权利。宇津木不记得自己是否说了些什么,话语、思考、表达都被黑暗吞没了,时间感变得麻木,此前的记忆同样失去了凭依。他被拆解成碎片,重新融合出一具躯体,在脱离山腹的一刹苏生。
当暗沉的落日余晖重新洗刷了车内,宇津木适应了一会,才从与影子相融的物体的边界辨认出座椅、桌面、墙壁和对面的人。初鸟刚才坐着的位置上摆着一个敞开的行李箱,几根缎带形状的长索拖在一旁,边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阴影。他很快看到箱子中间放着的物什,那是初鸟的一部分。初鸟的头颅侧置于其中,脸庞被箱子外壁遮挡了一半,头发乱糟糟地堆在里面。边上的东西也不是长索,而是被野兽撕扯过了似的肚腹中的肠,肉块分不出来源于哪个部位,他见到手指、内脏和软骨粘连的筋膜,那些内容物加起来绝不足以填满一个人的腹腔。
宇津木沉默着,憎恶和恐惧向着内部,悲伤和悔恨来自外部,他动弹不得,想要呕吐。而初鸟睁着眼睛,从箱子的这一端看向他,慢慢笑了起来,被遮蔽了的表情因为缺失了一半显得很是恐怖。
“我们快要到了。”箱子里的人这么说。
在完全进入夜晚之前,宇津木走向初鸟,跪在一旁,将散落的内容物一一拾取,他被提醒了,这趟旅途是有终点的,他们最后将会分别,再也不会踏上同一段道路。
这趟列车的列车员检查车票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古怪的高中生。对方买了两张指定席的车票,但他对面的座位是空着的,尽管他说这是他的同伴的位置,在那里列车员只看见了一个不大的行李箱。
也许这是他用来给朋友占座的行李,也许他的朋友很快就回来。列车员随意思考着合理的解释,向其他人走去。
宇津木从车站里走出来,坐上通往目的地的巴士。他拎着行李箱,穿着学生制服,面色疲惫,像是因为有急事回老家的学生,但又的确是个生面孔,司机按捺不住好奇,在到站后多停留了一会,看到这个学生往便利店去买了一份地图。
地图是面对外地游客的版本,上面仔细写明了去往深山中湖泊的道路,沿着公路,穿越几个山坳——路上的指示牌已经破败,路过几间爬满青苔的房舍时,宇津木开始疑心自己走错了方向。他看到公路的一节护栏断开,有着道路通往更深的山腹,斜坡上长了半人高的荒草,似是循着无言的指示,他朝下走去。
时值夏日,天空中太阳猖狂地烧灼着地面,越往下走,植物越是稀疏,宇津木看到龟裂的土地上有着灰尘似的粉末。他恍然,向着原本是湖水的中心地带走去。没有遮蔽之后,阳光猛烈得让人难以承受,仿佛光亮生出了火焰,扭曲了四周的景色。他行走在巨大的荒芜之中,行李箱过于沉重,像是塞了一个人的重量,他拖着自己的身体向前,直到摔倒在地上。
赤红和漆黑的污渍从行李箱的缝隙中流出,宇津木怔怔注视着它,看到初鸟扭曲着手脚的身体塞在里面,看到初鸟被血浸透的头颅无神地注视天空,看到一只只乌鸦落在地上啄食初鸟的眼睛,他看到一切想象破裂之后的样子,丑陋不堪、散发着腐败了的臭气。
进食之后,有着红色眼睛的鸟儿们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初鸟的尸体、残留的血迹、腐烂的臭味也都在同一时刻消失不见,证明了此前经历真实性的证据一件不留,于是记忆和幻想也易于混淆。宇津木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够那个空空的行李箱,他摸到切实存在的坚硬内壁,一本几年前出版的旅游宣传手册,一张昨日的车票;他同时摸到粘腻艰涩的半干血迹,几根卡在缝隙里的头发,一块碎掉的骨头,但当他把行李箱翻覆在地上,无论哪一样东西都没有掉出来。
巴士司机在和便利店老板聊天的时候,看到之前那个高中生失魂落魄地从外面进来。对方的行李箱好像丢了,身上沾了尘土,对他们的询问反应有些迟钝,但还是如他们想象地得到结论——想要前往山中的湖泊,却在半路摔了一跤,行李掉落在山下,无法寻回了。
你的同伴呢?那个和你一起来的人呢?他们询问道。
他变成鸟儿飞走了。宇津木这样回答。
老板和司机正想为他提供帮助的时候,几辆警车停在了便利店门口,警察们轻而易举地带走了全无反抗之意的宇津木,在他们的描述中,这个高中生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同学,乘坐列车逃逸,还将尸体遗弃在深山的湖泊中,他们甚至怀疑宇津木吸食了什么违禁药物才干出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情来。
或许如此。司机和老板暗自想到,不然他为什么还在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