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
大司教感到深深的心悸。仿佛病理性的心律不齐带来晕眩与昏沉,在短暂的意识模糊之际,他只来得及将资料尽量整齐地收拢在怀里,任由身体轻飘飘地与混沌成一团的地面接触,并暗自计量距离下一场会议尚有多少余暇。
希望不要昏迷太久,也不要被人发现。幸好平时往来旧研究栋的人屈指可数,即使是榎本,要搜寻到蔷薇之阶也需要一定时间。
作为接受了至高细胞脱离人类正常新陈代谢过程的host,本不应再经受衰老和病痛的侵扰。宇津木却因为常年透支身体体力与精力,对躯体用于抗议的短暂昏厥习以为常,虽然在信徒面前维持着庄严慈爱的外相,宽大外袍下消瘦的躯体和相对成年男性来说过于伶仃的手腕,以及哪怕拥有细胞也掩盖不了的肉体层面上疲倦的信号,无不向周遭的人宣告着至高天研究所的代表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在工作上。所以,前些年宇津木偶尔也能听到希望他能注意自己身体的建言,但创的事、origin的事、研究所的事…他无暇去顾及这最不重要的一项事务。
当他醒来,从麻痹了大脑般的空白中拼凑回意识时,操作台显示屏上闪烁的警告信号像是利刃逼近双眼的寒光,几乎让他的理智和灵魂一同尖叫起来。那是创所在的房间中培养箱上装配的警报系统,一旦防弹玻璃受到限额以上的压力就会触发,哪怕从一开始宇津木就知道,这样所谓的保护措施只不过是用于满足他自己过剩的保护欲求,创并没有虚弱到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的程度。
在改造那玻璃囚笼般培育箱的时候,他尽可能地去满足初鸟的需要,设计了与外界通讯与接收信息的设备,却也加装了诸多限制性的告警系统,像是给鸟笼扣上一重又一重的锁链。而仍未完全恢复的初鸟,从长时间昏睡中的间隙里知道这一切之后,只是微笑着默许了。在后来他还会去觐见的时候,也未置一词。
宇津木从地上踉跄着爬起,跌跌撞撞地跑向蔷薇之间,在经过摆放着盛开的白蔷薇的立柱之时脚步犹疑起来。
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他在这长廊的尽头徘徊,亲自将这里用于装饰的蔷薇一一更换,怀着微小的期望和自虐般的讥讽:他心知肚明将创的半身夺去、并且隐瞒了众人把神明囚禁起来的人是自己,却依旧希冀能够被那个人宽恕,就像创选择了在房间里种植白蔷薇时的雀跃能够证明这个可能是存在的一样。“自己仍然是被选中的”这个想法宛如从地狱上方垂下的蛛丝一般,在这近十年的时光里,既给予救赎,也绞紧他的脖颈。
这也是罪人的道路。所以他接受这一切。只有的时候,身体在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时候恍惚间就来到了这里,在紧闭着的门扉前如幽魂在死的旷野中游荡般,寻不见出路。
他踌躇着,一根麻线在心上悬着,衡量着焦躁的关切与卑弱的自尊,颤抖着开启了那扇门。
室内一如记忆中的陈设和气氛,正当宇津木走近中央的控制台的时候,他受到了呼唤。
【到我这里来,德幸。】
啊,简直像是幻觉,全身的细胞都被唤醒了般响应着,是跋涉的朝圣者终于获得了来自天国的福音几乎要喜极而泣的心情,是被放逐的受到绝罚的罪人在死前得到宽恕的心情,宇津木一边小声说着“失礼了”一边踏入枯死的圣域。
草木昏黄、花枝低垂的寥落景象映入眼帘,他眨了一下眼睛。即使那是他当初每一株都亲自栽植养护的蔷薇,也无法引起更多波澜了。没有什么比创更重要。在房间中心被管道和电缆拱卫的玉座上,应急警报装置的电源明灭着,双层防弹玻璃上破开了巨大的裂口,粉碎得彻底,边缘尖锐。宇津木急切上前,在第一眼完整地将对方的情况收入眼帘后,就低下头去查看着输液系统和氧气系统是否正常运作。
初鸟就在那里。他的神明、他的星、他的光、他的罪,一如他最后一次见到对方的模样,一如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模样。只要他在那里,世界就不会陷入完全的黑夜,即使在这没有光亮的室内,对方依旧笼罩着辉光,依旧满怀怜悯地注视着世间。
创看起来似乎没有受伤,但要询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玻璃…似乎是从内侧打破的。
“创,你…您唤我来是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您受伤了吗?”宇津木选择了一种格外温和、不会表现自己急躁心情的口吻问询道。他后退了一步,保持一个侍奉者应有的恭谦姿势,并未直接注视着培养箱中位居高处的人。
初鸟的声音柔和而悦耳:“我没事,德幸。”可这对大部分信徒都是福音般的话语却无法给宇津木足以安心的保证,甚至自醒来后如附骨之蛆的疼痛也在颅内加剧了。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现在有感到什么不适吗?我会很快让人把新的玻璃装上……”
“在此之前,回答我吧,德幸。”初鸟轻柔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太不寻常了。宇津木得到准许了般望向初鸟,看到那个人眉梢的弧度平了些,粉色长发的阴影在黯色的光下显得有些诡谲,他是在看着我吗?那目光是真实还是错觉?在疑惑之前,信徒又一次低下头去,等待着那人的垂询。
“您可以询问任何事情…只要您想知道。”
“……”犹豫了一会,初鸟下定决心般地,从纷乱的心绪中挑选出了最为好奇的一件,就像是选出了最锋利的质询:“德幸是从什么时候、在哪里获得了‘贤者之石’呢?”
你是如何拥有除了我赋予的至高细胞之外的力量的呢?难道你也是那个人的碎片吗?难道不止是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有着许多神之爱的证明吗?
宇津木从那起事件之后就一直等待着初鸟询问这个问题。神一向无所不知。虽然如此,被这样直白的要求将过去以及宇津木家的纠葛坦白在初鸟面前,他仍旧产生了一定的动摇。
听完大司教简洁且中立的说明,初鸟只是单纯地表示了“啊,这样吗。”然后又闭着眼,像是思索着什么,直到宇津木试探性地呼唤了一声“创?”他才如梦初醒般将视线投向虚空。
“那么,德幸相信神之爱吗?”他用比之前更为缥缈的语气,向着不知何处的存在询问。
是的,吾等必将在您的指引下抵达至高天,抵达那三道光环…宇津木本想这样回答,但创已经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仿佛轻飘飘羽毛一般没有重量,可里头冷淡的、怀有不信任的意义叫他吞下冰块般咽下尚未出口的话语。
“不要对我说谎。请不要对我说谎。如果德幸真的是虔诚的信者,那应当知晓谎言是恶德,是对神的悖逆,是诱惑羔羊前往地狱的通道,”初鸟合上眼睛,苦笑着祈愿般喃喃,“虽然,我知道德幸隐瞒了很多事。”
宇津木几乎呼吸停滞,来自心底的寒意侵袭全身,本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冬日凌冽寒风穿透身体带来的颤抖了,但他还是尽力捡起了面具,维持着一贯的对神虔敬而满怀欣喜的形象。“我没有什么可以隐瞒您的,只要您想知道,我会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敬献给您。”这不是谎言。创不会知道他是怀着什么心情将那些似是而非狂人般胡言乱语的话刻在十字之下的。
“是呢,你一直都是这样的……”许久,初鸟叹谓了一句,“从很久、很久之前。”他向宇津木伸出手,宛如要给予一个拥抱的姿态:“上前来,德幸。”
宇津木犹豫了一下。他能够接近创吗?他有这个资格吗?当他服下神的半身的时候,就已经是偏离对方期待的黑羊了。但创的意志是绝对的,当鞋跟踏上基部台阶发出清脆响声的时候,宇津木依旧半垂着头,目光只能触及连接着初鸟躯体的导管与电缆以及被它们缠绕其中钢铁合金的支架。各色管道向创传输着两种元素和其他维生物质,蛇一般将剩下的躯体钉死在这灵枢中。这就是他罪业的证明。他无视了创的意愿,将向死坠落的人硬生生拖曳留存在世间。可即使如此,沉重的罪恶感也无法冲淡那个人仍然存活于此的喜悦。创活着,这就是他唯一的愿望了,除此之外的事情都是不够重量的砝码,被他逐渐遗忘。
“德幸从以前就支持着我,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赞同…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德幸是怎么想的。”初鸟带着淡淡的笑意,微睁着眼,无比认真地打量着那个总是跟随在自己身后的人。就算不使用能力,在以前也能很容易分辨出他什么时候在说谎,德幸本来就是不擅长撒谎的人,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就已经让自己沉溺于骗局之中了呢?
不,德幸从没有说过信仰着神不是吗,是那副模样令自己误解了,那只是错觉和侥幸罢了。
但神还是给予了最后的宽容:“告诉我吧,德幸。你是怎么想的?”
宇津木抬头仰望着他的星星。他不会对创说谎,但也不想让对方感到愤怒和悲伤。于是就如一个在审判官面前承认了所有罪名的恶人一般,他跪下,无言地接受所有指控。
仿佛持续了数个世纪的沉默,寂静到几乎能够听见枯死的蔷薇花瓣凋零时从花托上脱落的声音。
然后,判决如雷霆降临般落下了。
伪信者。星星无声地宣判道,你也应在地狱里受苦不是吗。
为了种植蔷薇和草皮在这房间里铺设的厚厚土壤中蔓延蘖生出荆棘似的藤蔓,像是忠实的守卫将罪人绑上火刑架一般攀援上大司教的身体,将他献祭到初鸟面前。宇津木沉默地顺从着,哪怕初鸟的笑容一如既往,从四肢受到压迫的力度来看对方着实心情不佳。如果接受惩戒能让他平复情绪的话……
他的思维中断了一瞬。背后的一根手指粗细的藤蔓从肋骨的缝隙中准确贯穿了他的心脏,上涌的鲜血溢出嘴角,呛进了气管里。然后那根沾满血的枝条试探着往回收了一些,上面尖锐的皮刺反复钩住撕扯着伤口的血肉,把它拉扯出更大的空隙,方便另一根、以及接下来的部分进入。
那些藤蔓犹如不知餍足的野兽在猎物身上撕咬般地在宇津木的身体上制造伤口。再生能力被有意识地压抑的情况下,鲜血很快就浸透了大司教的外袍,顺着他的鞋尖滴落。初鸟不知何时开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个伪信者如心甘情愿走上绞架的圣徒那样,无言的面孔仿佛在向什么东西祈祷。
“德幸是会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吧?”虽然这样询问,语气却平静得犹如宣告,初鸟伸手将指尖探入对方胸口狭长的伤口向里面摸索着,触碰感知着。那是尚且痉挛颤动的肉块,那是一颗温暖柔软的心脏,细胞遵循初鸟的意志让伤口开敞着到那只洁白的手能够完全将心脏收拢的地步,他握住了它,等待着宇津木的回答,用好像听到了否定的回答就会把它捏碎的力度。
疼痛带来的不适感干扰着宇津木的呼吸,他喘息着,与那双鲜红的眼眸对视了一下,习惯性地垂下眼回答道:“是的…我追寻您的光芒、跟随您的脚步…您一直是指引我的星。我这样发誓了。”
初鸟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但低垂着眼的宇津木没有看见,他也没看见对方血一样颜色的瞳眸中盛满难以描述与解明的复杂情绪。
骗子。无声又更加严厉的指控从淡色的唇中吐出。初鸟松开了手,鲜血熔铸的手套不断崩溃滑落,大司教的外袍被藤蔓粗暴地撕开,红色的血迹是被赋予了意识的蛇,在苍白如雪的皮肤上肆意流淌着。透过宇津木胸口处那巨大的伤口能看见鼓动的、带着淡色薄膜和黄色脂肪的肉块,以及在其中翻搅抽动的藤蔓,它们在初鸟的驱动下,像是吸收着这具躯体的血肉一般生长、往其它部分探索,很快就依靠着血管和骨骼的指向在内脏的间隙中寻找起来,动作剧烈得似乎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他的身体内部被弄得乱七八糟,内脏被翻折、贯穿、绞烂,胃囊破了个大洞,里面用于消化的酸液全部流到了其他器官上。能力被抑制,细胞的控制权被转移,只能维持着最低限度的不死,以及在今时今刻格外敏锐的感官。
宇津木不知道对方想要寻找什么,是被夺去的半身么?但初鸟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只简单地指示让细胞制造出一道纵向的裂口,从胸腔到腹腔,宇津木的整个身体被字面意义上的打开了,他被固定在一个合适的角度,藤蔓蛇群般一拥而上“分食”着祭品,远远看上去,他们两个的现状及其相似,保持着人类形态的上半身和被异形的它物占据的下身,宇津木的样子还要更凄惨一些,从食道攀爬而出的细如触须的植物枝条割伤了他的舌头,从五官的空腔里刺入眼球,两道血痕如泪一般,而后他感觉到初鸟轻轻触碰了失去功能的视觉器官,伴随着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失血与疼痛混淆了他的判断,竟然令他的大脑擅自认为那不是手指而是嘴唇。随后,一阵不太明显的疼痛从面部袭来,连接了眼球的神经被全部割断,藤蔓将那两粒东西顶了出去,很愉快似的继续在外面扩展它们的领域。
他已经看不见初鸟了,只能凭借气息的感知察觉到他们的距离在缩减,这让他不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极其自然地,初鸟双手扣住了宇津木的脖颈,一点点用力。起初十分温和,但很快窒息感就蔓延了上来,宇津木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如何从尖端脱离掌控,就像灵魂慢慢被吊了起来,在虚空中俯视这最不容置疑、最圣洁也最亵渎的死亡。
“感到痛苦吗,德幸?”初鸟微笑着询问,就好像对方承认了就会赦免一样,实际上他知道在这个力度之下根本没有动作的余地。他能感受到对方的颤抖在手心中若即若离,是因为意识即将溃散的缘故吧,思考了一小会,神明给出了回应,那些或是展露或是埋藏在身体各处的藤蔓焕发了新的活力,生发抽芽,几乎只是一个瞬间,洁白的蓓蕾就出现在这破破烂烂的躯体上。尤其是生长在他脸上的那些,简直就像一个遮蔽了大半样貌的花环。
白蔷薇是多么美丽。初鸟毫无仁慈地继续着,突如其来的疼痛就像尖锥一样把宇津木的意识刺穿在这里,随后又不停地撕扯着,将他在昏厥和清醒的分界上磋磨。但他依旧是顺从的,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反抗,没有丝毫要再次展露出骨翼的迹象。
最终这躯体也到了极限。宇津木的颈骨被掐断了,他的头颅无力地停留在初鸟的手中,微微低垂着,像是一朵被折下的蔷薇。初鸟失去兴趣一般地任由藤蔓委顿、任由那身体跌落在满是血污的地面上。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等待着那个人的苏生,就像等待一颗重新发芽的种子,但神色毫无期待,只是如伫立了千年的神像般,半睁着眼,似宽容似冷淡地注视着。
最先感受到的是痛苦。即使骨头已经重新愈合了,肌肉和被暴力摧残的管腔也残留着知觉,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火焰灼烧般的痛楚。宇津木蜷缩着半跪在地上,不愿让创看见不堪的场面,虽然这一切都是对方造就的。当初鸟微笑着询问他身体感觉如何并致歉时,他摇头,嘶哑着嗓音回答:“不…创,我没事。这是我应得的。只要是您的期望…”
原来如此。初鸟停顿了一会,又带上了往常的表情:“这样啊。”
那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吗?宇津木很想说点什么来补救,可经历了一场巨大消耗的身体无法支持他继续思考。他几乎是头脑一片空白地、宛如昏昏欲睡的沉浸在这沉默里。只要创在他身边就是无上的幸福了,至于被如何对待,他并不在乎这具躯体将要如何,能够成为创的食粮才是应尽的义务和价值。
但是无论如何还有要做的事情。宇津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维持着礼节:“失礼了,接下来…还有会议……”或许还赶得上,但在这之前得去更换着装,希望路上不要遇见任何人。
初鸟点头应允了。他目视着大司教离开,在那之前对方表示很快会安排人将这里清理干净。
房间内陷入黑暗。排气系统的声响比之前更吵,是为了驱逐掉血腥气吗?初鸟闭上眼睛,回忆整理着刚才从对方那里以及不久前从遥远的未来知悉的情报。
那么,要怎样才能真正让德幸理解,只有神之爱才是他应当去信仰、追逐、敬爱的一切呢?
痛苦。只有经历了痛苦的试炼的人才能受到感召,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神明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