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贺文
1980年12月24日夜,尚未更名的至高天研究所前身——阿卡夏之民的驻地已焕然一新,这个成立不足三年的宗教团体规模不大,所用的庆祝场所也仅仅是一间会议厅,至多三十人的聚会显得有些冷清,但在涌入了诸多装饰、桌椅和食物之后,人群的间隙变得暧昧了起来,好像有热量无声无息软化了透明的壁垒。绘制了雪花图案的彩灯、金红颜色的饰带、金属的铃铛、看起来蓬松柔软的圣诞帽、一串串拉雪橇的驯鹿、冒着热气的蛋奶酒、堆叠在盘子里的姜饼……以及在房间中央披挂着各色装饰、下方堆满了礼物盒、顶端放置着金色星星的热热闹闹的圣诞树,这些极具节日气氛的物件可以说是每年只会被用上一次的消耗物,毕竟庆典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徒然的消耗与牺牲,它们才是构成狂欢气质的不可或缺要素。人类被自己设计出的形式牵着鼻子走,自愿投入热情和财物去让必将熄灭的火堆熊熊燃烧。
但正如不必在游乐园揭穿玩偶的内核是人与商业填充物,在节日当天指出它究竟耗费几何同样是不可饶恕的,规定下的特殊日子是人人都可共享的魔法,就好像世间默认醉酒的人和疯子有权胡言乱语一样。
所以当那个习俗被指出的时候,宇津木的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拒绝,而是被什么推着走一样的,仿佛默认之后因为无从下手产生的怔愣。
他没有喝酒,因为在圣诞节准备的酒水都是热的,加入了肉桂、蜂蜜、柠檬和其他香料煮出来的红酒有恰到好处的甜度,据说是顾问提供的配方;室内的温度也太高了,仿佛有金色的暖雾在闪闪发亮,让头脑开始眩晕、迟钝,沉浸在迷醉的欢乐的氛围里,产生了醉酒的错觉。不然如何解释,向来对这般场景不感冒的自己迟迟不愿离开去外面让寒冷的空气给自己降温?他感到口干舌燥,手中握着的水杯却不是自己习惯的冰凉温度,也可能是换下实验用的外袍后直接穿上了大衣的缘故,总之,脸上的升温早在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存在。
或许是创的缘故。宇津木的目光沾上身旁人的轮廓就迅速撤回,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的杯子看。对于庆祝圣诞节这件事,初鸟没有表露出任何倾向,这让他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顾问拍板决定了一场聚会,然后他和榎本夫妇以及任何一个愿意出谋划策的人一起把它搭建起来。他在意的是顾问说了那一句话:“初鸟也很久没有过圣诞节了吧。”后来宇津木才从圣诞的神学内涵里反应过来,那是在国外就像新年一样规定要整个家庭一起庆祝的日子。但新的疑问又浮现出来,过去顾问没有和创一起度过圣诞节吗?他把一些猜测咽进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在装饰品的种类和数量上斟酌不定。
初鸟今天仍旧穿着全白的实验服,戴着手套,摘下了眼镜,正捧着热可可微笑着注视着在场的一切。那杯可可是宇津木制作的,一开始被夸奖了泡的可可很好喝后,他和创都对这件事多少有了默契,不厌其烦地研究可可粉的种类、用量,热水的温度甚至是搅拌的时间与深度,更别提要往里面再加多少糖和奶和酒,就像是小心地增添和减少砝码,换取对方微笑的弧度变得更加真实与自然。有时候他会纠结到底是因为对方的笑容还是被他需要了而感到快乐,但这只是偶尔翻搅上来的结块,总会在开水升腾的雾气中渐渐平静下去。比起自己的想法,创更加重要。尽管宇津木曾经询问过初鸟这一杯和前一杯的区别,得到的是“德幸更加专心了”的回答。
棉花糖在杯子里漂浮着,杯沿有弧形的水渍,他考虑到初鸟似乎对酒精无甚兴趣而给对方准备了可可,一如既往的白色陶瓷马克杯和长柄的勺子,但在勺子的末端系了一个很有节日气氛的红色蝴蝶结,这样一来好像就宣告了初鸟也是节日的一份子了。
他们不是一开始就站在了一起。人群变得粘稠流窜之时,宇津木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安静眺望他们交谈和欢笑的位置,慢慢从不适和尴尬带来的僵硬中溶解其中,直到初鸟和顾问从门外进入,他才从被感染了的沉没下去的喜悦中惊醒。他看到人群被搅动,每一个人都想要对那个人献上祝福,也想要被他祝福,光影都凝聚在那个身影中。几句简单的交谈后,初鸟微笑着对众人说:“请大家享受节日吧,在这应当被纪念的日子里,请欢笑吧。”而后所有尚且不够顺滑的艰涩都平展,人们放松地笑着、自如地谈论着、其乐融融的拆礼物,像是被绘制出的照片复制品,只有顾问走过来的时候和他打了个招呼,说他到外面去抽烟。
初鸟穿过人群向他靠近,宇津木才反应过来,将放在桌上温度仍然稍稍有些烫手的马克杯给他。但是仅限于道谢外的交谈却无从开展,他想小心地像平时那样观察初鸟创,可是因为两人站得比往常更近,几乎是肩并着肩,能看见的只有衣袖和手背,况且不同与以往的鲜活温暖的气息存在着,像是被炉火的温度笼罩,思维也陷入停滞。
圣人的诞生之日,救主基督的降世之日,然而原本作为古罗马太阳神的诞辰的日期在现代已经变成了商业上制造吸引眼球招徕顾客的标语,这是创对它不够喜欢的原因吗?或者是更为单纯的……对于诞生的日期产生了对比而不满?他不知道,毕竟节日和庆祝一向远离他的生活。
“…站在槲寄生下的人要亲吻,站在槲寄生下的情人会被祝福!”这样的一句话从喧闹的人群中抛了出来,数道目光随着那个抛物线落在他们头顶上。宇津木看到缠绕着绑带、悬挂了铃铛的槲寄生枝条编成的花环被钉在身后的墙上,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确实不记得有将带有这样习俗的东西放进清单里,它是何时出现的,又为何他们会“凑巧”站在了这里?疑问接二连三,充愣的时间太长了,宇津木确认了一眼初鸟的态度,发现并没有明显的厌恶之后惊觉再等待下去这一切将要滑向默认的一侧, 连声拒绝道:“不,这只是…请不要开玩笑……”他说到一半卡壳了,这是节日默许的通行规则,在一个限度里人将不会被审判、将拥有全新的身份,也就是说所有其外的规则将不再可用,这不是玩笑而是准则,除非他现在宣布圣诞节就此结束。
较为冰凉的触感碰到了他的手指,他看到初鸟的头发划过自己的肩膀,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好像有着笑意,对方看起来一点都不困扰,十分自然地说道:“我没有关系的,德幸。还是说德幸这边很介意?”
“您…不,创…”宇津木感到所有的热量瞬间集中到头脑中,烧得他失去言语和逻辑,他想说这太失礼了,但反悔了拒绝节日也是失礼的表现,你不应该对这轻飘飘的节日氛围认真,不然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这里。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认真拒绝。
“那么,失礼了……”他怀疑自己已经丢失了所有冷静和常识,只是侧过头去触碰另一个人的嘴唇,非常短暂的接触,轻柔到叫人怀疑那个瞬间是不是被谁偷走。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像是伸手接下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温度令知觉消退,留下幻梦一般的心悸,看到初鸟平静且温和的表情也没有让他恢复过来,在这过于温暖的真空中他心跳得太快,以至于开始有些眩晕。他的唇上好似被电流、被火焰、被水流洗净,能够感受到对方清浅的鼻息。
他们在众人的目光中亲吻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尽管那可能不过是短暂到眨眼的时间,尽管除去人类赋予这个动作的附加意义后那和握手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谁都知道那只是圣诞的一个习俗,在欢笑和掌声中,在圣夜的星光和歌曲中,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
宇津木意识到手已经被放开的时候,众人正忙着聚在圣诞树下拆礼物。他不敢看旁边的人,以免露出不知所措的蠢样,也许应当补救,装作自己仍然沉溺在狂欢中。
“创,那个,圣诞快乐。”宇津木双手握住水杯,让杯中的液体稳定下来,“不去看看他们准备了什么礼物吗?”
初鸟好像先看了他一眼,而后回答了:“给我的那份礼物是巧克力。其实那些都是德幸准备的吧。”
“啊……”他早该知道这是明知故问,有些焦灼地,他逼迫自己再想些话题。
“真的很用心呢,”初鸟啜饮了一口热可可,闭上眼,笑着祝福道,“德幸。圣诞快乐。”
所有的话语都无需显现了,他们一起等待着这个夜晚的零时,等待着聚会的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