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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3 耶稣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就没有生命在你们里面。
6:54 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复活。
6:55 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
6:56 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常在我里面,我也常在他里面。
6:57 永活的父怎样差我来,我又因父活着,照样,吃我肉的人,也要因我活着。 ————《新约·约翰福音》
这一切都趋向疯狂。眼中所见的皆是疯狂。他看到从身旁人传递过来的是呈了肉块的锡盘,刀叉已经备好,生肉才从祭品上取下,带着尚未丧失的生命之气,在金属表面形成微朦的雾,甜腥的血在盘底汇聚成一弯小小的月亮。其他信徒们虔诚而恭谦地感谢神赐予的食粮,好像那和一块无酵饼别无二致,好像他们并不是围聚在餐桌前等待着分食尚在布道、主持祭祀、血流不止的大司教,他们低声跟随着台上的人念诵着祷文,过于齐整统一,连神情都一致的缺乏热情又满盈着狂热。
他只是刚获得资格参与圣餐会的普通信徒。怀着激动和喜悦的心情入座祷告后,远远望见祭台上被举起的金杯映照出周围模糊扭曲的与会者的脸。鎏金木盒中呈放着被亚麻布包裹的、锋利得宛如月芒的餐刀,握住它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晃荡的烛火中显得苍白透明,而那人举起另一只手时,晃眼间能看到蓝紫色的血管如细密地图的线条布满了手掌,纹身一般,侵蚀一般,缠绕在枯瘦的五指上。在信徒的视界中它延展开,是世界之树的枝桠,收拢集束于一道漆黑的裂缝,蛇一般的血痕爬行蜿蜒,坠入空虚的孔中。
新鲜的血腥味钻进了鼻腔,他发现自己紧盯着大司教那张微笑着的面具不放,在此之前那个人一直被他敬仰着放置在高台上,无论何时都带着慈爱温和的笑容,用沉稳可靠的嗓音解答信徒们的疑惑,他总是希望能多聆听一些、多靠近一些,沉浸在被对方引导而来的至圣的境界里。然而在此处,那人蜕下了一层外衣,双手优雅地倾倒分发自己的血液,话语仿若拥有了神秘的魔力,他对着所有人,又好像直视着每一个人说:“请饮下这蕴含神子血肉的酒吧。”信徒以及所有人们瞬间忘记了所有记载在书上、传诵于口中的血之禁忌,将杯中荡漾着金斑的咸腥液体一饮而尽,冰冷的火焰落入体内,烧却了仅剩的尖叫着逼迫他逃离此处的理智。反胃感和狂喜的迷醉一齐扑向脑中,不可思议的、最野蛮的壁画上都不曾出现的亵渎景象渐渐成形,鲜明独断地被细胞描绘出来。
大司教宇津木德幸赤身裸体躺在铺了白布的粗砥石台上,身下是被血浸透的深色衣袍。一个形状半伏在他身上,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不是人类,因为那张具有非人感容貌的脸庞在光芒中模糊不清,但又让人被刺入一种想要靠近、信赖和跪拜的亲切感。他的骨骼纤细,身体有着不同于女性也不属于男性的弧度,那是艺术家在原石中苦苦寻找的美的之鳞片爪,蓬松的粉色发丝中混着羽翼,但那不像是用来飞翔的翅膀,而是怪异的肢体,无数生长着眼睛的触须在他们俩的阴影中鼓动。与这状似人形又比人优美的身躯形成对比的是大司教枯瘦的躯体,简直像是一具骷髅裹上人皮,累累伤痕遍布他的手臂,有的正在愈合,流出微黄的脓液,有的早已干涸,徒留漆黑的洞穴。信徒看到他们正在对视,大司教笑着,那是他最为完美的面具,狂热的、亟待献身的、不知悔改的信徒的表情,而另一人的神色却无法被形容,可怜的信徒只觉得那双平静的眼睛将一切都瞩目,也将一切漠视,尤其是正被红色虹膜俘获的那个对象,好像将对方的一切铺开,想法如沙地里爬行的蛇虫足迹那样清晰可见。
剥去外衣赤诚相见并不是简单的为了便于接下来的动作,它更多意味着放弃和更改自身拥有的属性——躺在这里的不再是主持祭祀的司祭,而是被物化了的与牲畜和器皿无异的祭品。虽然除去了社会意义上的羞耻心,宇津木仍然是有些僵硬和生涩的,尽管这件事已经发生了许多遍,他应当习以为常。柔韧的触感贴在了他的下腹,像是在呼吸一般探寻着早已愈合的伤口,然后尖锐整齐的勾状的齿锲入、撕开皮肤,异状的被侵入的触感汹涌而来,他的内脏被七鳃鳗口器形状的触手顶端吞噬啃咬着,被细长又粘连着剧毒粘液的触须翻搅着,但他笑着,满怀欣喜地接受伏在自己身上的存在的一切动作。他将一切进献给星星。那个存在打量着对方被破开了的孔洞,伸出纤长的手进去摸索,犹如孩童无意义的在海中捞起贝类的残骸,碎肉顺着血流和撕裂的瓣膜、血管一起溢出,看着它们沿着手臂流淌。显然他并未得到回声之外的答案,那个秘密在物质之外,非得要囫囵吞下才能解明。
于是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指,按在对方的眼球上,缓缓地剥开包覆着的肌肉,绝不能算精密小心地把血管和神经一一触碰确认,然后把那微微颤动的晶状体挖了出来。有些温暖的液体从指缝中流下,他注视了好一会,品尝了那究竟是血是泪,但只能尝到些许甜味。 “那么,德幸,我开动了?”他询问此刻面容无比可怖、眼部只余两个血窟窿的大司教。此时对方的微笑才能让他稍稍平静。 “我的荣幸。”宇津木用一如既往的声音回答 ,干瘪的,并不带有任何私人情绪的,“请享用吧,创。”
一阵电流穿透信徒的意识。不仅仅因为听见了那如淙淙流水般、只能用美丽悦耳来形容的兼具神性与魔性的妙曼声线,还因为他发觉那是他们的信仰供奉的对象,事迹被书写在典籍中、形象被描绘在画中、塑像屹立与殿堂上的教祖初鸟创大人,理应不存于世上了的一个符号。他看见那只手将两团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球形物质送入口中,没有咀嚼就直接咽下,沾满了血的指腹在唇上留下痕迹。然后他们贴近了,初鸟的手指藉由那个洞口继续往大司教的内部探索下去,不断有新鲜的汁液被挤出来,与此同时那些羽翼和藤蔓般的触手舒张的弧度越发诡谲,完完全全变成组成音律的无规则的动作,就像深海暗涡中闪烁着荧光的鱼类巡游的轨迹。
信徒感到晕眩、恶心和口干舌燥,他自己仿佛也变成正在啃食宇津木的触手们的口器中的一个,只有无穷的焦躁和无法遏制的吞噬欲求急待表达。他并没有撕裂皮肤、触碰和吞咽温热生肉的实感,但齿间一丝腥气总提醒和诱惑着他去这样做。他不得不断断续续默背着进入教派后学会的第一篇祷文,好让自己不至于完全丧失人的知性,直到他听清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只有两种声音:足以撕裂声带的尖叫声和毫无间断的对大司教名讳的祈祷声。
被啃噬的人就像一具被时间摧残的破碎的塑像,被有毒的红色草叶肆意侵蚀着,雨水冲刷着长满霉斑的缝隙,里面雪花石皲裂的内壁仍旧白得像是新雪。初鸟的手指深陷在宇津木的脑髓中,从枕骨下柔软的空隙埋没进去,感受着内部每一丝颤动和躯体自我修复产生的挤压感,绵软致密却又因为过于柔软仿佛触之无物的质感,只能依靠宇津木的反应来判断究竟探索到了什么地方。对方的肢体正震颤着,手掌僵硬曲张,表情不知是因过度的疼痛还是已然失去痛觉只因失去对肌肉的控制而扭曲着。他有耐心地一一尝试着,寻找着能让对方维持一定神志和语言、听觉的角度,在对方脑和脑内构建的迷宫中寻找出路。初鸟拥有的知识让他轻而易举地破坏了墙壁,他们隔着不断重建的混沌的屏障对话,就像以前隔着层出不穷的意象和绕弯子的比喻在言语中观测对方的脸庞。
信徒听不懂他们使用的语言。那是只有祭司和神明才通晓的密文,尽管更多时候是以奇迹、只言片语的痕迹和祭司伪饰过的繁杂词句呈现的,他们共谋决定所有人的生死与未来,操纵王国的兴起与衰亡。一开始初鸟得到的不是零碎的小动物呻吟般的啜泣,就是咬紧了牙关从喉咙溢出的气音,但似乎随着重复的问询和初鸟动作的越发熟练,大司教开始陷入无法自控也无法失神的混乱,他用通用语回答了,他的表情也失去以往被禁锢了般的自持,几乎是可以算作胜负已定的,被剥开外壳展露出的真实:“因为您的死令我痛苦……”
灰白色如死贝的肉质被取出,颤颤巍巍地不断从指缝中流淌下去,碎屑粘在被血濡湿成络的头发上,初鸟想要的答案在那里,他将其囫囵吞下,却无意评价。静谧的画面中连吞食的声响都被吞噬了。维持着信徒的理智的最后一根名为信仰的绳索终于在这亵渎场景中崩裂,诸多颜色万花筒般旋转着将他作为人的一切冲刷殆尽,飞溅出来的是混乱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漆黑怪物撕扯、啃食有着红色眼瞳的人的记忆的碎片,意识到那是什么的刹那沸油入脑般的疼痛几乎熔断知觉,而后一声形如果实因过熟胀裂、迸出子实的爆裂声终结了这折磨,大量的血和粉色羽毛留在爆炸现场,羽毛随着气流晃晃悠悠地从光柱中飘落下来,落在下方正在死去和新生的那具尸骸上。
信徒把手从脸上拿出来,他刚才抠破了皮肤,几乎把自己的脸扯下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喉咙里痛得像被塞入又拔出一束蓖麻,但很快那些感觉都变成挥发在炽热火焰中的酒精,变成微醺的暖风,变成融化的阳光和香气,陶陶然令人麻痹了思考的愉悦放大了自我认知,他与万众合一,与万物合一,与万神合一,无论多么细碎的声响在耳中都化作欢庆的歌声。在扭曲的视线中央那张被污秽的红和黑浸染的长桌上,扭曲的人群蝇虫般聚集在被开膛破肚、支离破碎的尸体边,餐刀不够锋利钝折之后,捡起了地上有着粗糙边缘的石块来砸烂那些为数不多的纤维和裸露出来的骨头,抑或是已经失去人形的他们使用新生长的野兽的爪牙吸吮骨髓。那确实不能再称之为人了,那些聚集在大司教身边的东西比宗教画中的食尸鬼要更丑陋,那渴求的姿态与他此前在幻觉中所见的吞吃血肉的触手别无二致。
大司教的神情因为脸部也因出现许多空洞而难以分辨,他的眼睛有一部分完全失去了,另一部分悲惨地悬挂在眼眶外面。或许信徒可以想象那些饥渴的人们从他的手上接过肉食却难以满足,纷纷用最下流不堪的兽类的行径咬下那早已遍布齿痕的指尖,因为他看到大司教仅剩的一只手上也只留有三根手指。惨淡的白色月光从高处的窗口照亮这饕餮的宴席,信徒一时失却时间的概念,好像这欢宴已持续数千年,而也将继续召开下去。他挪动双腿,从椅子上摔了下去,狼狈不堪地在一地人体残骸中尖叫着爬行。
幻觉中的寂静侵蚀到现实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叫声,感觉到四肢不受控制,恐惧攥紧了它的俘虏,与神圣体验带来的高潮角力,把他撕裂成两个部分。长桌上那具尸体在生长,至少信徒又能看到大司教的脸庞,失却血色的疲惫神情在没有微笑的遮掩后是那样醒目,他紧皱着眉,新生的眼睛看着这片脏污的狼藉,不明显的嫌恶一闪而过。尽管如此,在那些不知是什么的怪物们继续蠕动着向他靠近的时候,他却没有任何反抗。
周而复始的吃与被吃,而后像是被喂食到了极限,吃空了宇津木腹部的那个长满了嘴的肉泥一样的怪物颤抖着从边际开始死去,大量的血和养分沿着体腔流向那个鼓起的脓包,那个地方的皮肤活人般柔软光滑,它填充在肋骨和骨盆间的位置,就像它本应在那儿。有弧度的不完全的圆被塞满的速度快得像溺水的人从口鼻中吐出的气泡。被撑开的薄薄的皮上爬满了细微的血丝,然后显而易见地,它破裂了,仿佛有只出壳的小鸟从里面用喙啄烂了它似的。
信徒本以为会再一次看到那个被他们尊称为教祖的存在,他必将是完整赤裸地从血中诞生,就像神子第一次降临于世时那样。但从裂隙中涌出的是许许多多的血和肉和红色的眼睛,还有柔软的头发,坚硬的骨头与牙齿,它们混在一起,有的组合得好些,是能够辨明的器官,比如心、肺和肝脏,以及零碎的指头。信徒看到大司教的表情,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悲伤,反倒是习以为常似的,是一种现实在预料之中的麻木的平静。
“那么这个程度依旧不足以让您归来……啊,请原谅我的愚蠢吧,创,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能够让您完全吃掉我的。”宇津木握起其中一只眼睛,捏碎了它。从他背后长出铺天盖地的枯枝般的骨翼,刺穿了血肉的苗床,低温冻结的冰层从他的脚下迅速铺开,把地面上所有保有水分的东西冻结,尽管他披上事先准备好的外袍,严寒依旧令他动作迟缓,脚步踉跄,以至于被什么东西抓住赤裸的脚踝阻止了步伐的时候,他愣了好一会才发觉那是个没死的信徒。
“救救我……请救救我,宇津木大人……”应该是只饮下了血的关系,那个信徒才没能成为祭坛的一部分。他这样想着。“宇津木大人,我不想死……”好吵,这不是汝等渴求的神的恩惠吗。“那是什么,宇津木大人,请您为我等不足的凡人解惑……您究竟……!”
宇津木终于反应了过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温和又不乏威严地那样笑着,叫出了那个信徒的名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也是被眷顾了才通晓了的人啊。既然这样也应当给予你适当的奖励吧。”
信徒那可怖躯体上唯一能还被认出是人类部分的头颅被冰刃斩了下来,咕噜噜滚落在地上。宇津木绕开在冰面上散着热气的血泊,将自己整理成能见人的样子后走出半掩着门的厅堂,略有些疲倦地对在外面守候已久的信徒们说道:“把里面的东西清理干净,然后准备下一次圣餐会的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