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
一只斑海雀落在迪维斯港口海湾的岩岸上,夜幕已经降临,这机警的鸟儿提起一只脚,玻璃球似的眼珠倒映著半是笼罩在安静的黑暗中半是灯火通明的海湾。层层晚霞燃烧着最后的余韵,太阳遗留的光源红得如同天空和海洋流出了鲜血在边界交叠处,绛紫色天空正被厚重的颜料染成墨黑,连着大海也一并沉默安静,海岸上的砂石、松树、栈桥离开了高温带来的喧闹幻象,在夜色的羽翼中温顺地停止颤动。远处港口灯火通明,爬满锈迹的轮船拥挤着卸下集装箱,街灯亮起,宛如缀在陆地边缘的一串珠宝。人们享受着凉爽的海风,在沙滩上三三两两地散步、群聚、游憩,玫瑰色的天光被牵连来的电灯灯光中和,令落入眼中的一切明亮又模糊,除了潮湿海水的隐约咸味,海风中还传来了芬芳的香料气味,大概是有人在沙滩上支起了烧烤架子,人声并不完全掩盖音箱传出的乐声,棕榈树下好几对情侣(也许只是陌生男女)正在跳一种气氛热烈、动作轻捷的舞蹈。
沿着人工堆砌出的海堤转过一个急弯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恰巧是一个S型的中段,内凹的沙滩两侧修建了几个小巧的木制码头,停泊着好些漆成白色的汽艇,游客们高高兴兴从上面下来,提着相机,朝着岸上的热狗车飞奔而去,孩子们则约好了似的冲向冰淇淋车,后边跟着累坏了的家长。
海堤修得比内侧公路还高一些,阶梯状的花坛上坐着正在休息的自行车手,都是些年轻人,他们的自行车首尾相连摆了一路,路过他们的领队的时候,这个正在打电话的男人还特意让开了一些,心神依旧严肃聚焦于酒店能否按照协议上规定的提供所有人的住宿。
走过那些人后,诺丁推着轮椅拐向穿插在棕榈树丛间的木制小径,一直到一处带有水池和喷泉的观景台才停下,从这里可以更为清晰和居高临下地眺望散发着涌动生命力的人群,沙滩上的音乐传导至此也不那么清晰,贴着马赛克瓷砖的地面尚且带着白日的余温,诺丁犹豫了一下,把轮椅推到树荫之外,能够看到稀薄云层后零星几颗星辰,然后他继续经过人群之前的话题。
“唔,就是这么回事,最后我还是赶上了船。一开始船上的监工就不太喜欢我,毕竟他想要的是那个脑子比雀脑仁大不了多少的傻大个,谁知道拿着信物来的是这么个狡诈的矮子。我们叫他老杜克,除了有些陈词滥调的心狠手辣之外,还算好对付——他的手段都太老套啦。他让所有上船的新人都去洗甲板,从早到晚,从船头到船尾,要地上找不到一根耗子毛才行。然后理所当然地提出一两个挨鞭子,再选一两个奉承得快的跟着他去巡检货物,也就是收买他们,许诺一些额外的薪水,并且保证不会把他们安排到危险的位置上去。你看看水手的损耗率就知道,这承诺可动人了。”
“这艘船上一次航行的时候遇到了飓风的尾巴,损失了好些船员。要知道在那样缺水手的情况下还坚持把一个能作为劳动力使唤的完全人赶下船去实在是很古怪,我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呢,以为老杜克只是因为计划被打乱恼羞成怒极了。船上的监工不止他一个,水手长就很想提拔自己的一个兄弟来换掉他,他也想要水手长的位置。船经过拿骚的港口补给之后,实习的水手拿到第一份工资,然后,嗯,我们中有人给家人买了礼物,给自己带了足量的酒,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船长只准备停留一天,启航的第一天傍晚我们刚回到岗位上,每个人都累得够呛,很快睡着了。老杜克带着他的人突然下到甲板底下,赶一窝鸡仔一样把我们轰起来,说我们中有人偷了三副的一枚戒指。”
诺丁比划了一下:“据说是一枚镶了紫色宝石的金戒指,他要带回去讨未婚妻欢心的。我们当中可没几个见过金子,也许只是个铜圈也说不定。所有人都被迫看着老杜克把箱子袋子打开,果然,那枚戒指在他想对付的那个人的箱子里找到了——也就是我的箱子。再浅显没有的诬陷,可没谁愿意为一个实习水手说话,老杜克先是叫人揍了我一顿,然后说按照船上的规定来,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在海上了,第二天要用五股的鞭子在所有人面前鞭挞我七下。”
“那应该不是我头一次挨鞭子,我记得从前有次驶向英国海岸的时候海盗船的落脚点遭了告密,海军俘虏了一些人,审讯了好几天来得到船长的行踪。那次挨的鞭子怎么也不比这回少,但反倒是后来的更记忆犹新。他们用海水把我背上的和甲板上的血冲掉,草草包扎了一下就让我滚到禁闭室里发霉。可能过了有几天吧,那时候我发烧了,船医来检查的时候好像挺吃惊的。他说想不到一个看起来还是个孩子的新水手能撑这么久,哎呀,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是来干掉这个倒霉鬼一样,真吓人。”
坐在轮椅上的人安静倾听着,放在腿上的双手微微颤动了一下。诺丁没有注意到,他走到水池边上,靠在护栏上继续回忆自己在走私船上工作的生活:“我们吃的不算特别糟糕,船上的厨子能把垃圾一样的食材做得堪堪入口,有传言说他是船长从另一艘船上抢来的,船医也是,他们是一对兄弟,所以他能拿到一点特别的好东西——那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烤土豆,烤得焦黄酥脆,上面还挤了一点点蜂蜜。在挨了那顿鞭子之后,有人来拉拢我,认为我可以在水手长的计划里有一个位置。不过他们不太信任我,只打算叫我放风。结果事情总不是那么完美,老杜克居然还活着掉下了海,只差一点就被卷进一个漩涡里,正奋力朝舷梯游过来。情急之下我抢了旁边人的枪把他送进海底。哗,一个浪打过来,连带着尸体一起,什么证据也没有啦,那是个有大风的天气,很适合开足马力毁灭证据。后来的日子对我来说就好过了许多…尤其是在二副芬恩看中我,让我去帮他干活之后。”
“在船上我顶喜欢操帆,爬上桅杆足够高,你能看到整艘船,到处都是堆积的箱子和桶,拉着帆布的绳索就像船在呼吸一样颤抖,风吹得人几乎站不住,跟着左摇右摆,海风是很重的,没有风的日子海面像凝固了一样,在上面热得要命。走在桅杆上你要拉着绳索让身体重心和脚掌成一个稳固的支点,还得注意脚底下有没有污渍和油。有时候迎面撞上海浪的碎片,那可是威力十足的一巴掌,不少倒霉鬼就是这样掉进海里,没谁有空去捞他们。尤其是天气糟糕的夜晚,到处都闹哄哄的,每个人都在跑来跑去,雨声、海浪声、喊号子的吵嚷和船身劈开水花的响声,雷鸣声很近,云层在我们头顶上摩擦,还有闪电,就好像在你身边落下一样恐怖。为了保密和躲避海上巡查的海军,走私船不选择走普通的航线,而是总从有海底漩涡、暗礁和暴风的海域经过,每次航行都要死掉一些人,但就是这样也时常要和同行竞争一下——呃,虽然比起海盗间的争斗来说来得温和且不那么下作。商人们不会先打一架再谈判,但海盗……不过我还是喜欢后者的方式。”诺丁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古怪,“等等,弗西斯,你明明知道我曾经做过海盗,为什么上回那个想卖了我的货又拿消息换钱的家伙被我开枪打死的时候你那么吃惊?你不会以为这些年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吧,还是说你在当海盗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杀过?”
弗西斯从沉思中抬头看向诺丁,先微笑了一下,可能是在表达歉意,语气和缓地评价:“这确实是我不曾想象过你将经历的生活,无论是哪种方式……但大海总是爱着它的孩子,并且,你是要去做义人的,你是挪亚,亦是玛土撒拉。主在注视你的前路。”然后他斟酌了一小会:“是的,我当然夺走过许多人的生命,尽管他们可以算得上恶贯满盈,但我与他们的双手一同沾满了鲜血。我……呼唤起风暴,用海水熄灭他们的枪炮和船炉,然后海中的漩涡将撕裂船舱。他们呼救,或是咒骂和祈祷,直到风暴将所有人葬入海底。抑或是直接地令人们争斗不休,用刀、用枪械实施了夺去生命的暴行,他们的死也同样值得悲伤。直至如今,我依旧祈祷他们的灵魂能够安息。”
“安息?海盗又不信这个,而且夺走人生命的一方说这话听起来总有些伪善不是?或者只是有名的海盗总是脾气古怪行为荒诞的实证?要我说,唯一流行的信仰就只有幸运,我们热衷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护身符,以前还有人兜售所谓海盗之神弗西斯用过的罗盘、水杯、耳环什么的,认为带着它们上船能分到你的运气。说起来在得到诺亚号之前,你也曾是个水手?总不能一直靠魔法来开船吧…那你也挨过鞭子或者被臭骂过?”诺丁饶有兴致地问道。
“离开莫索里哀后,一艘商船将我作为落水的遇难者拯救,作为报酬和旅费,我为他们撰写书信和清点货物,并且一同航行到另一片大陆上。船上的人们都是信仰虔诚的好人,在我表达了希望学习航海术的愿望的时候,愿意将珍贵的技巧教授于我,前提是将签下合同成为商船的一员。大约半年的时间里,我同他们相处愉快,可别离总会到来,我有不得不去做的工……在那年夏季的一次航行中,三支海盗围攻了这艘船,抢走了小部分珍贵的商品和大部分船员。就这样,以一种难以预料的方式……我前往了既定的轨道。”
“你要说这也是神的安排吗?那些与你同船的人要成为你那命运的陪衬?”诺丁嗤笑。
“这是试炼。予我的,予他们的,予亟待拯救的众人的。”
年轻人长叹一口气:“说说别的吧,你只花了四年时间就得到了那样一艘大船……你是怎么做到的?”
“海盗们最得心应手的武器是恐惧,同时他们自己也被恐惧追逐着。你说得很对,我的孩子,海盗忠实实行着弱肉强食的法则,在面对无法抗拒的、来自魔鬼的力量的时候,他们懂得如何保全自己。”
“嗯哼,这我赞同你,没人能比海盗更懂面对风险是该选择回航还是前进,但可别转移话题,我当然知道海盗视若神祗的弗西斯拥有操控暴风雨的能力,可在最开始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才得到了第一艘船,能够独立地从事你的事业?更别提怎么把抢来的财宝换成急需的钢铁、木材和燃料?”
“啊……”弗西斯的笑容不那么明显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孩子。那确实是一个伴随着欺骗、隐瞒和杀戮的故事。”
“所以你是个相当走运的海盗。还有,传闻说诺亚号上有三千人,实际上只有你和你制造的人偶,那么,战斗之后的俘虏呢?你不会都把他们放了吧?这显然不大现实,要么你用了魔法来搬运战利品,要么你也经历过什么被留有余力的手下败将反将一军这样的事情。”
“是的,是的……”弗西斯喃喃,金色的独眼望向晚霞已经全部消退的天空,太阳的余晖一丝不剩地燃尽了,灰紫色的痕迹弥留在海面一角。他依旧平和述说着过去所做的事情,略带一丝惋惜:“我使用魔法和人偶将劫掠来的财宝安置在船上,海盗们不反抗的话,我会给他们机会尽可能地逃离到最近的岛屿上-”
“哪怕那对原住民来说将是一场灭顶之灾?”诺丁不客气地打断他。
弗西斯没有马上回答,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数息后,他说道:“人的生命不因钱财、地位、死因、才智、相貌而存在分别,在祂们的注视下,一切都将腐朽殆尽,灵魂也在无尽的时间中被蹂躏…我将同样背负他们的死,直至这具身体停滞、消解,尽管那不在神的容许之中。”
“我可算明白了,”诺丁摇摇头,“你选择回到那座岛上只是因为你自己要这么做,除了要告诉我所谓的‘使命’外,还把受审判和惩罚当作是赎罪,受刑到莫索里哀毁灭为止;你强加于我的命运,不仅是‘作为义人成为诺亚号的舵手’,还要宣布你刑满释放——从永无止境的疼痛和梦魇中。真是感谢你如此看重我,毫不怀疑你的人偶能活着到那座岛上来?”
“你并非人偶,而是有着自己信念的人类;大海的看顾和养育将你塑造成这样勇敢、坚强、机敏的人,并且一如命运所揭示的,终要成为众人的拯救者,诺丁,你能够回到莫索里哀,正是命运做出了抉择。我相信你,因为…主将眷顾你,祂试炼你如火试炼黄金。”弗西斯真心实意地微笑道。
诺丁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我真不应该和你说这些……除了让自己恼火外一点好处也没有!唉,我们走吧。明天要准备启航离开这座城市,在那之前去逛逛好了,乔尼说这里是个很有名的旅游地,推荐了一堆餐厅,希望其中有哪个晚上还有位置。”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点头,在诺丁走过去重新推着他沿着木板路往城市方向走时,他有些犹豫:“我让你感到不愉快了,是吗?抱歉,下次我不会这么说了。”
“但你的心里还是这么认为的,哪怕洋流改变了方向你也不会改变主意,所以咱俩还是提都别提那些话题了。”诺丁指出,“再说了,哪怕是为了今天的礼物我也不会生气的,让我们继续散步吧。”
他说的礼物是弗西斯在上午参观完乔尼准备好的货物样品后送给他的一件木制帆船模型。经过长时间的魔法治疗后,弗西斯的身体不再总是受到疼痛困扰,手脚上的神经也有了再度连接的可能,为了复建和维持魔法的效力,他时不时地会做一些像是编织和烹饪这样的手工活好让手指逐渐灵活起来,但模型这样需要精细操作的项目诺丁还没有想过对方可以完成。
所以在收到礼物的时候他感到的惊讶大过喜悦,他那时在撬一只生牡蛎,双手湿漉漉的,只得先去洗干净手再打开那个木盒。盒子上印着眼熟的标志,正是合作商乔尼的集团下的玩具商标,但这个款式还没有在商品目录里出现过。里面的模型比手掌稍长,立起来约有二十厘米,上面的零件被打磨得很光滑,帆布还细致地缝上麻线编织的网兜。弗西斯解释道他拜托了乔尼定做了模型的零件部分,他凭着印象绘制了过去最初的诺亚号结构图,然后花了些时间来组装它们。船首位置一个木刻的小人带着宽檐的三角帽正在掌舵,诺丁仔细观察了好一会也不能确定那是谁。他爱不释手地收下了模型,兴奋得一个劲拉着弗西斯要他解释最初的诺亚号上都有些什么配置,又是怎样的一艘船,并且盘算着要把它放在船长室的哪个位置才不会被猫打翻。他们愉快地聊了一段时间,这和乐融融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开始聊起海盗和他们的过去为止。
这座城市虽然已经被开发成新兴旅游地,在沿海的老城区仍旧保持了较为古老的装饰特色,铺着鹅卵石和马赛克的街道两旁商铺外悬挂着彩色的帷布,透明敞亮的橱窗内热热闹闹地拥挤着商品,用亮色的灯光照耀着,每个窗口都营造出舞台的效果。这儿最开始因为演剧戏团繁荣,港口上簇拥着衣着华丽的贵人和带着大量行李的演员们,所以这里有名的剧院也成群结队似的排布着,夜晚灯火通明,旅舍、饭店和商铺鳞次栉比,在节庆的日子醉酒的人群将狂欢至天明。
穿过主干道的林荫后,出现的色彩像是打开了一个五光十色的珠宝匣子,繁华热闹的街道上几乎是用明灿灿的灯光来装饰的,诺丁留心着钉在红砖墙壁上的黄铜名牌,走过了好几家餐厅,不得不遗憾地承认今天着实运气不佳,时间也不凑巧,几乎所有的座位都坐上了人。好在他因为心情的缘故暂时不觉得饥饿,而弗西斯实际上不需要饮食。绕过一个围满了孩子的橱窗时,诺丁的目光被里头摆着的足足有半个人高的轮船模型吸引了,借着缓慢从人群穿过的机会,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银白色的船体一番,心满意足地想着诺亚号的颜色可比它要自然闪亮得多啦。
这下他又想起弗西斯送的模型来,要制作这样的东西对手指和精神的稳定与专注要求可不低,既然如此,或许在一些事情上对方的头脑与观念也有所改变,也许这个人能稍微从沉浸的宗教狂热里脱离出来一点——虽然诺丁没有抱有太多的期待,只要弗西斯别再总是对他选择继续当海盗的事耿耿于怀就行。他的确不曾阻止或者指手画脚,但那不认同的眼神和态度和微不可闻的叹息总是有些令人心烦。更何况现在也不太有海盗的容身之处了,诺丁敢发誓,他可快二十来年没重操旧业。
对方在送出礼物时的态度也迷惑了他,和善、期待并且比平时的微笑更真实一些,而且那句“我希望你快乐”也令人燃起一些小小的期待…那有点像一个道歉不是吗?或许这人终于真心实意为过去发生的事情做一点正常人应该有的反省……哦,那要求太高了,换成少将世界上所有的战争、疾病和灾难都抗在自己身上好了,更别再只留下一封信就人间蒸发跑到中亚去了!
诺丁腹诽着自己真是把一些事情想得太过美好,一边发觉他们好像走到了剧院门口。入口处开着门,看样子已经开始入场。他记得乔尼花了半个小时介绍本地的戏剧事业之繁荣,绝对不可错过,虽然不能算世界闻名但也有着不小的名气……“既然错过了乔尼推荐的美食,我们要不要去看戏?他这个东道主还是挺热情的,我看看……哎呀,正好有今晚的票……不过他这是每个剧院的票都买了一份吗?”诺丁问了一句,咕哝着从口袋里找出一叠纸片来,翻找着属于这间剧院的那几张。
“哈姆雷特吗……那就去看看吧,诺丁,你交了个好朋友,他对你很上心。”弗西斯说,看向剧院门口展出的海报,“我向他请求帮助的时候,他一听是给你的礼物就立马答应下来了。”
“那当然了。每年从我这边运送的订单就好几个亿呢,而且在继承产业的时候我也帮了他不少,要不然他那几个叔叔可不会老老实实的——商人嘛,商人,走私船主追逐利益就像鲨鱼追赶血腥气。他可比他父亲天真不少。”诺丁找到了门票,把其他的放回了口袋,推着轮椅往剧院走去,“我还没看过哈姆雷特,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啊,那是一个悲剧。”弗西斯这样说。
“嗯……这小子干得不错。”散场之后,诺丁评价道。此时街道上甚至比几个小时前更热闹,从剧院出来的人们或是往自己居住的旅馆去,或是像他们一样往海边去,只是游人们是前去观赏夜景,诺丁他们则是走回码头上停泊的船只里去。天空是深蓝色的,缀着好些星星,柔和的海风吹得路边的美人蕉摇摇晃晃,他们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此时沙滩上已经安静下去了,只有隐隐绰绰的零星人影在游荡。“他成功复仇了,虽然,要我说他早该那样做,何必等到那个时候。唉,一个王子落到要装疯卖傻的地步才能保住性命,这些戴王冠的人可真都有一颗淬了毒的心。”
弗西斯摇摇头:“他的灵魂也要落到火里去了,凡是杀人的人都要受审判。仇恨如流毒,毒害了他自己,断送了诸人的性命,那幽灵是魔鬼的化身,那絮语是内心的恶念,那杯酒则是仇怨的苦果。”
“那你觉得他应该怎样做?宽恕,然后等着被那个国王像抹掉一点浮尘一样让他也不幸逝世吗?你这可不是给右脸上去让人打,而是直接让人把剑放在脖子上等着砍掉脑袋。”
“不……人的生命总是宝贵的。仇恨是烧灼的火焰,以自身为燃料,燃烧并且燃尽一切,那会是直到世界末日都无法终结的火焰,是引导众人争斗的恶,因着复仇而来的荣耀不是荣耀,而是毁灭的征兆。”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要活下去,选择生存,然后看着仇人幸福地度过了这一生?”
“那也是主对人的考验,不曾爱着仇敌的人,也不曾对祂祷告,自省愤怒的阴霾。”
“哦,那我现在把你从这里推到海里,你也毫无怨言,一点都不生气咯?”诺丁面无表情。
弗西斯只是微笑着。
“真见鬼,你还真是个活圣人。哦,我可没有在夸你。世间更多的是凡人,会动怒,会抱怨,会犹疑和彷徨,正是如此在做出值得称颂的选择的时刻才弥足珍贵,可你呢,”诺丁很想说些什么,表情从焦躁变成无奈,最后只是叹气,“好吧,好吧。我们今天不要再谈这些了,它们没完没了,让人烦心。总之,回去吧,下次如果有时间再来看看别的戏,吃点这里的特色菜,乔尼说冬天这里会有独特的庆典……”
轮椅上的人点点头,安静地倾听着诺丁的介绍。海潮的声音伴随着他们前进,远处灯塔的光亮越来越明显,空气中开始出现铁锈、机油和海水的浑浊气味,停泊在码头的诺亚号同其他许多船只一样亮着灯,诺丁冲着甲板上值守的海员挥手,加快了脚步往自己的家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