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勺子挖出眼球,
用锤子砸碎头骨,
用剪子绞断舌头。
布丁、鸡蛋和麻雀,
坏孩子要把他们全吃掉。
布丁、鸡蛋和麻雀,
坏孩子要把他们全吃掉。
“……16日清晨,警方在默特兰大道原伍尔夫金属加工厂成功将五月连环杀人案凶手抓捕归案,据悉,凶手使用工厂内改造后的加工设备对警方进行袭击,致使2人死亡,6人受伤。凌晨三时二十五分,警方向工厂内部投放催泪弹…”
坐在驾驶座上的人伸手扭了一下收音机的调频钮,在电磁的噪声中往置物盒里摸索了一阵,一张旧光盘被粗暴塞进收音机下面的缝隙里,机器嗡嗡鸣转了一会,吐出清冽的钢琴曲前奏,柔美的女声叹息似的唱着难辨的语句,男人啧了一声,把烟掐灭,正想把身体探过去一些在里面找找别的光盘,余光看到后排堆叠的布料动了一下。他下意识盯住了上面的后视镜,目光就像有实体一样触及了对方,那人把眼睛转了过来,也看着镜子,他们俩对视了一瞬。那感觉讨厌极了,简直像是在镜子里看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身影。
那双没有任何波动的灰眼睛让他想起了腐臭变质的死人脑浆和被冻住了黏在冰层表面的鱼鳞。
萨麦尔坐了回去,把烟头丢掉,搓了搓指尖的烟灰,不太满意地发现指甲缝里的血没有洗干净。汽车停留的位置没有水源,他也不想踩脏自己的靴子,雨后的树林地面泥泞得像一张网,会挂住所有过路的人。回头路上倒是有沼泽,但在大雨完美冲刷掉所有车辙和脚印后最好不要再给可能存在的追踪者添补线索。干涸血迹的红和指甲上精心配比过的红相比显得肮脏、野蛮、粗鲁,令人很不愉快。
他在思考开场白,嗨,你醒了,好久不见,感觉怎么样?对久未重逢的兄弟应该说些什么?并不是为着全妥当的礼节,他们用不着这个,也没有所谓久别未见的感情要抒发,萨麦尔最开始甚至没有认出对方来。在路上他好几次端详那张脸和资料上的照片,怀疑艾利克斯和自己一样也进行了近十次的面部手术,他觉得或许剥掉附着的皮肉、仅凭骨头都比对比照片更能确认此人的身份。记忆是做不得数的,不然这个人看起来怎么和母亲一点都不像,也没有过去的模样?
“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做,萨麦尔?”
相当平稳寡淡的声音响起,提出的问题嘶哑且微弱,萨麦尔回头,看到被放在后座的人还盯着镜子说话,杂乱的头发和枯瘦的身体配合身上裹着的床单让他觉得自己是从医院停尸房偷了具尸体出来。他的思绪好不容易才接回去思考艾利克斯的问题,为什么,他做了什么?他在说什么?绑架他的事情吗?还是说把房间里的人都杀掉了?
他懒得猜测,直接开口:“你说的是什么?”一边扶起方向盘后的小闹钟,时针指明了现在是早上六点零三分,距离他抢了车从那座人体肉类加工厂一样的建筑离开已经过了四个小时,四周被乳白色的清晨染得明亮,事情顺利的话,只需要再开一个小时就能到下一个城市,这可比老实走公路快多了,他们正在逃亡的路上,除了出发点外,地图的任意一处都可以是目的地。
艾利克斯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雨伞收起伞骨那样撑着身体坐起,靠在座位和车门形成的角落里,目光投向窗外的林地。外面湿漉漉的,被雨水打湿的叶片贴在泡在泥水里的树根上,新生的带点嫩黄色的绿被棕色的泥浆涂抹,但这无妨树林被洗刷了的干净印象。车像是浸泡在树木的海里,昨夜风雨吹得叶片落得铺满了道路,现在只能猜测着那些绿色之下是棕黑的树枝和土地。他被这副景像迷惑了似的一直看着,萨麦尔等得不耐烦,拨弄着车主留在盒子里的弹簧不倒翁,小玩具左摇右摆,碰撞到皮革的椅子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倒像是在给歌声捣乱似的打着拍子。
等到终于有一阵风摇动了更多树叶掉下来,艾利克斯才开口,他说话不比外面一滴水落在地上更清晰:“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这次的问题带了疑问的声调,只是有气无力,好似对答案如何并不关心。
“我总会来找你的,你已经忘了这件事吗?”萨麦尔从副驾驶座上摸出一个纸袋,他捻着里面的资料,抽出最后一张纸页把上面的字念出来:“‘……调查对象于93年7月14日入院,主治医生麦克维·罗德里格斯,95年12月出院,此后未在任何医院查询到就诊记录。’那个医生比很多人都谨慎,也更狡猾。我找了很久才发现他没有在市内安置你们。不过改造工厂是个好点子,也很像你的风格。坟墓,精密的轨道和齿轮一样的锯子,到处都是踩错一步就掉进陷阱的机关,还有用来观赏血花效果的玻璃窗,你就喜欢这样的,那个被改装成捕鼠笼子的八音盒还会唱歌,妈妈怎么夸你来着?”他好整以暇地询问,像个知道学生答不上来问题的教师。
妈妈。这个单词太久没有出现过,不论是在现实还是梦境。艾利克斯颤抖了一下,女人欣喜若狂地把卡着老鼠尸体的八音盒捧起来,摆在她的珠宝匣子旁边,香水味和死老鼠的臭味还有卫生间浓厚的血腥味给那间从没人睡过的卧室打上标签,地毯里有几个人的手指?妈妈从来不打扫,她带着孩子们搬家像是剧团带着所有行当前往下一个舞台所在的城市。她享受这一切,包括被警察、侦探和杀手追捕,满怀情意地称他们为“我狂热的追求者们”,随意把鲜血染红的长手套丢在玄关。
“最开始那不是我的主意…”从记忆里挣脱的许久后,艾利克斯反驳了一句,但他又想起来解释总是徒劳的,尤其是对这个人而言。他们太久没见面了,很多习惯已经蒙上一层灰尘。他把话题硬生生扭回去:“所以为什么?我们应该……不再有关系了。”
“啊,那是你自己的想法。”前面的人语调高昂了起来,“我说过我总会来找你的,谁让你当时没下死手,没让海水泡烂伤口,没把我的脊椎扭断?我还以为你早猜到了,明明昨天晚上你一点也不惊讶,你就这样看着我进来把其他人杀掉,还是说这不在你预料之中?”
“我想象警察会将所有人逮捕,清算——”但你却跟个纵火犯闯进正在上演最后一场戏的剧场投掷燃烧弹那样搞砸了一切。艾利克斯回答,垂下眼睛看自己的手掌和手腕,上面还留着紫红的淤痕,手指细得和树枝没什么两样,甚至没有扣动扳机的力气,更别提解开镣铐了,他本来应该从医生的桎梏中、从法律的罗网中逃离出来,现在的情况却不是他想要的。
果然是他。萨麦尔感到一阵心跳加速带来的眩晕,嘴角无意识提起。自此,长达十来年的分别导致的陌生感终于开始消退,他扭过头去盯着那个讨厌鬼的脸,不出意外看见了在些冰层下深深涌动着将猎物赶尽杀绝的冷漠,过去无数次,他在放纵着割烂目标的脸后,转头看到的就是这个人站在血泊边上,俯瞰着垂死挣扎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并不是秃鹫等待食物的动物捕猎习性,更像是等待一个球在经历许多轨道和机关后掉下来发出的声响。这可真讨厌,就好像艾利克斯总是对的一样,尤其是妈妈每次都这样评价。他嫉妒得要命:“这一切还在你的预料之内,是吗?”
“…我不想被你杀死。不过复仇?你可以用这个理由。”对方用一种不太虔诚的命运信徒口气说。
“这可不像你,艾利克斯,怎么啦,你以为自己是个守规矩的好人吗?甘愿为早年一起抢劫案花二十来年跟上帝祷告最后在孙子孙女的眼泪里忏悔?你要了所有人的命,那两个警察本来不用死的,是你引着他们追查到那间工厂,让他们见识到一群精神病杀人犯的手段有多可怕。开启电源和关掉排气扇的人也是你,那个女孩浑身没一块好肉,焦得和木炭一样黑。哦,还有一个胖子死在半路,你想杀的医生倒是活着,在门外等着你去死呢。他一定没想到有人能绕过楼下的机关进来吧?”
萨麦尔兴致勃勃,他参与到已经发生的谜题中,推演着昨晚本应发生的事情:“监控上那个胖子看到尸体之后拎着锤子去找你,但是半路被狗咬死了,右侧的走廊走不通,医生想逃出去只能从病房外的暗道入口出去,可你早就把楼梯撤走了——除非他想摔成肉泥,或者底下还准备了地刺和铁丝?剩下唯一的通道就是你所在房间的那扇窗户,你逼他进来不得不和你见面……所以你要怎么杀死他?那个时候有个男人要进来杀了你不是吗,他们要怎么样才能自相残杀?唔,致幻剂,你把那个人的药换了,我看到了,这也不能算万无一失,如果你先被杀死的话,医生就能逃出去。嗯?所以为什么?”
艾利克斯维持着倚靠的姿势,在听到“致幻剂”这个词的时候微微看了萨麦尔一眼,对方比他想得要来得更早,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他对萨麦尔的推测不予置评,很吃力倦怠地调整姿势,脸贴着玻璃窗。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艾利克斯终于明白萨麦尔得不到答案就不罢休的性格一点没变,只好开口道:“奈德没有生病,所以比起我,他一定会先杀死医生。因为,毕竟,在他看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麦克维。”
“哦,他在装疯。为什么?”
“他是侦探。他已经无法回头了,麦克维让奈德亲手杀了他的女友。他无法回到那一边。各种意义上的。”
好奇心得到满足的萨麦尔转了回去,单手扶着方向盘:“虐杀?还是被传染了疯狂?”他叽叽咕咕怪笑了几声,其实根本不关心答案,右手挂好档,松开离合,踩下油门,发动机轰然作响,陷在泥里的车轮在不断加速的马达驱动下终于向前跃出。林间的道路曲折而颠簸,不断有被折断的树枝挂过汽车两侧,水花溅起,好些树叶粘在引擎盖上。这条小路狭窄得稍微偏离一点方向都会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但萨麦尔横冲直撞地把偶尔出现的障碍碾过去,竟然也顺利冲出了这片山林。艾利克斯磕到了头,一声不吭顺着力躺倒在后座,用床单裹着自己,注视着车窗外流动的树,慢慢咀嚼着头痛和睡意。
萨麦尔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奈德正因为明了催眠的真相而陷入混乱中。悲伤的、精神紧绷的侦探即将把最后的剧目上演至高潮——然后那把本来放在门外的枪开火了,六发子弹都射中目标,他看着怒吼着的男人倒下去,一张在噩梦中重复许多次的脸出现在幕布之后。外来者突入终幕的舞台,把灯光、布景、演员砸得一干二净。女人的脸,少年的脸,被揉捏在一起,像是两个幽灵重叠着从噩梦走入现实。那个时刻艾利克斯几乎惊厥过去,疑心自己又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他在治疗后期也没有向麦克维吐露过任何关于“母亲”的事情,就好像那些狂乱又生着尖刺的思想是天生钉在他脑子里一样。长裙、手套、玫瑰尾调的香水、圆润的珍珠耳钉、浅粉色的蕾丝花边……所有会让他想起过去的符号都被深深埋藏,幸好麦克维唯一的女病人辛西娅比他还讨厌那些东西,花朵开放之前它们就会被这姑娘撕碎。工厂里冷寂得被永恒的冬天笼罩,他们所有人都对阳光、草地、毛茸茸的动物过敏,像是一窝盘绕纠缠的蛇躲在臆造的洞穴中,群蛇的头领是麦克维,他既是他们的医生和治疗者,也是首领和操偶人,他把这些罔顾人命的疯子集合在一起,用药物和电击平衡他们的施虐欲和畏惧心;另一个擅长废物利用的商人,想出将用精神病人当杀手的产业的天才主意来。艾利克斯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在奈德睁着一双被失眠折磨的困顿双眼对墙壁自言自语的时候,他也是唯一听见了的人。
艾利克斯当时敲了敲墙壁让这位侦探安静下来,他厌恶这种像是忏悔一样的絮叨和呢喃,这几乎可以被当作噩梦的门钥匙,让他轻易被过去的幻影纠缠。他在画框下的缝隙中和奈德对视,看见一只在生态箱里快被逼疯的老鼠,啊,麦克维恶劣的爱好,但是老鼠比其他人想得更聪明,他看出来艾利克斯不是普通的病人,咬着牙,看着墙角嘀咕了最后一句:“……辛西娅说你想离开这里。”
“辛西娅认为所有人都想离开,只有她,只有她会永远陪着麦克维。她只相信这个,其他的话都是她的妄想,一天一个样。”艾利克斯这样回应他。
“但你确实……其他人都说你迟早要离开,你会毁了这里。”侦探小心翼翼地说。
“这里是疯人院,侦探先生,你为什么要相信疯子们的话?因为你把他们看成同类?”他这样提醒精神已经开始瓦解的人,在他的计划里,侦探最好不要失去自己的立场。
油画背后死人的眼睛,麦克维把诊疗记录给他看的时候,打趣道这简直是恐怖片的经典场景。艾利克斯没理他,专注于编织一张带刺的铁丝网。他缝缝补补,到处添砖加瓦,奈德答错了好些题目,足以让伪装出现漏洞,但麦克维和他都乐意让奈德活着,前一个是为了实验,后一个是为了利用对方离开。至于原因再简单不过,艾利克斯厌倦了所有的这一切,千奇百怪的死法、扭曲残破的尸体、弥漫在白墙和机器之中的疯狂……他建造的迷宫也困住了他自己。
汽车停下了。萨麦尔下了车,抓住后座上人的肩膀,把他拖下来。树林比来时寂静,阳光无法穿透,介于潮湿和干枯的树叶在他们脚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响声。树木的空隙间露出一间久经风霜的小屋,墙壁爬满了苔藓,房门歪歪扭扭挂在门框上。艾利克斯的腿还是走不了路,所以到半路就变成了被对方背着的状态,他们的骨头互相硌着,两块维持了平衡的石头似的靠在一起。太阳是苍白的,四周树冠变得很高,像是什么怪物黑色的影子,这屋子就是怪物的喉咙。艾利克斯把想象丢到一边,任由身体被粗暴扔到房间里的一张旧木板床上,仅剩眼睛还有余力工作,无意义地滑动打量四周。积满了灰尘的床单有一股霉味,屋顶漏下来几线微光,地面好几处水洼,家具下部污黑暗淡,不知是霉斑还是血迹。到处都是肮脏陈旧的,只有地板上一个被水汽沾染的巨大行李箱崭新得格格不入。
萨麦尔打开了那个箱子,里面一半塞满了衣服,另一半是一些刀具和看不出用途的金属零件,丁零当啷,几枚子弹壳从卷起的毛巾里掉了出来。那一张脸正巧被穿透窗户的光芒照亮,艾利克斯的头被铁质的叩击声震痛,相似的声音停不下来,吵吵嚷嚷,发出机器故障的嗡鸣声。他的视线一时晃荡不停,周围被黑色的雾气摩擦,意识分裂成许多碎块,在不同物品的漩涡中旋转、下沉。他被窒息唤醒,发现口鼻都掩在布料中,昏黑的视野中央有人褪下旧皮囊。萨麦尔的个头很高,在幻觉里变得过于高了,影子不断拉长,像是什么昆虫在蜕下幼时的壳,衣物舒展着变成包裹躯体的翅膀,头发施了魔法般变得更长,柔软卷曲地搭在肩膀上。光源斑驳,眼中所见的更加动荡,艾利克斯听见女人在笑,轻松愉悦地,像海妖在唱歌,用笑声将落入回忆的人溺死。
萨麦尔换好了衣服,满意地松开手指,让口红砸在地上,他看到镜子里的妈妈正在微笑,自己也跟着笑了出来,植入过硅胶的蓝色眼瞳不太自然地反射光亮,人工造物的痕迹一览无余。他一下子从肆意蔓延的雀跃与欣赏中清醒,无处可去的情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刺得一片躁意丛生。驱赶了这焦躁情绪的是倒在床上的人那沉闷的喘息,艾利克斯半张脸陷在被子里,一幅落入流沙沼泽的模样,那只露出来的眼睛却盯着萨麦尔的方向,一眨不眨,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固定住身体,或是模仿与恶劣猎手僵持的动物。萨麦尔嗤笑了一声,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充满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恶作剧的快意走了过去,在对方惊叫前跨上床铺捂住了他的嘴。
“嘘……我的好孩子,你知道吗,如果在破蛹之前剪开,幼虫就不会变成蝴蝶,它的翅膀很重,贴在一起,一片一片的羽毛贴在一起……艾利克斯,你喜欢蝴蝶标本吗?”前一句还是温柔的女声,后一句萨麦尔用嘲笑的语气贴着对方的耳朵念道。他松手,看着艾利克斯呛咳着,泪水流到被单上,于是嫌恶地直起了身,打量着自己的哥哥。
他和艾利克斯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远胜家人,在陌生感褪去、通过推演比对脸庞与神态的相似之后,萨麦尔的心中如同打翻了一锅灼热的糖浆那样喜悦起来。他找到了这个人,他抓住了那一只曾经在窗台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小鸟,活生生的,可以被掌控在手心里,在这十来年时间里恨不得把对方生吃活剥的恨意煎熬着萨麦尔,他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了。
“我会把你做成标本,这样妈妈会很高兴,她从来都喜欢你,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这是她的愿望。但是在那之前,”他再次把脸凑近,假发披散下去,好些垂落在艾利克斯的眼睛里:“妈妈的尸体在哪里?”
艾利克斯没有任何反应,尽管他还在混乱地喘气,对刺进眼睛里的发尾也视若无睹。你这样得不到回答,一向如此,非得实施折断他几根手指、逼迫他吃下铁钉和玻璃用剪刀在身上戳几个洞之类的行为,他才肯大发慈悲般看你一眼。萨麦尔感到无趣,妈妈以前还会喂艾利克斯吃药,因为“那样对孩子的身体发育更好”,每次吃完他的兄弟都会像个傻瓜一样有问必答。他从没吃过,他对妈妈不存在任何隐瞒。
(除了那句“艾利克斯想见你,妈妈。”他一直是个乖孩子,所以妈妈还表扬了他。)
“你永远……永远也别想知道,萨麦尔,永远都别想……”在他思考着要用什么手段逼供的时候,艾利克斯终于在与噩梦的纠缠中拿出一点空隙回答,诅咒一般喃喃,“我把她烧了,一点灰都没剩下……你不相信,既然这样,你自己去大海里找吧。”
萨麦尔慢慢地、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猛地掐住艾利克斯的喉咙,低声道:“你在说谎,说啊,承认吧,你在说谎!你这么恨她,怎么会连根头发都不留?你不想折磨她的尸体吗?你不是恨不得把她碾碎、用斧头劈成碎块吗?妈妈那么喜欢你……”
他的手突然停止了动作,卡在艾利克斯的脖子上,好像连思绪都随着身体一起中断了一样一动不动,接着微笑起来,那个笑像是贴在脸上的一张纸,“……妈妈这么喜欢你,她是不是自愿的呢?她知道我们还会回去的,在那个海滩的铁皮屋子里,妈妈在那里,一直在等着我们。我怎么就忘了,艾利克斯,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从一开始就弄错了……重来一遍吧。时间到了,该去妈妈那里了。妈妈在等我们,她知道的,她不会恨我的。她知道你想做什么,她愿意满足你。现在时间到了,你该回家了。”
“真可笑……萨麦尔,当时、你同意了,你也是凶手,咳咳、再怎么否认,你也杀了那个女人。这里头有你的一份。”艾利克斯被掐得头晕眼花,嗓音像是从干抹布里拧出来的水那样,听到萨麦尔自欺欺人的幻想,他扭曲着脸,用尖针似的事实戳破对方的白日梦,“某种意义上来说,帮我把她拖进炉子里的人是你…可别说、从布置陷阱到打晕她,全是我一个人做的、你这个、”
“住嘴,住嘴!”萨麦尔被彻底激怒了,他抓住艾利克斯的头发把人往旁边墙壁上撞,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有血沾在上面,“你是个骗子!如果不是你把妈妈放进炉子里——你根本就没打算把妈妈的尸体给我,它们都烧成了灰!连骨头都不剩!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啊,这样我就逃不出你的手心了是吗?你明明可以用尸体来要挟我,为什么不这样做?把妈妈给我,妈妈在哪里?!”
相较于许多年前的场景,他们的立场颠倒了,那个时候被暴力喂了满嘴沙子的人是萨麦尔。他被艾利克斯反剪双手,脑袋按在一米不到的海底,只需要直起身就不至于被淹死。头上那只手的力气大得离奇,有种要钳破颅骨、捏碎大脑的错觉。除了海水那足以割痛喉咙的苦咸味,他还从鼻腔深处嗅到血的甜腥味。并非由肺部呼吸的黏膜所带来,而是从背后露出海面的部分,肩胛骨的位置被割出深深伤口,流下逃离身体的血液。死亡近在咫尺。黎明的海水很冰冷,萨麦尔竟然觉得接触到艾利克斯的那部分皮肤温暖得像是要融化。
温暖的,甚至是灼热的,彼此熟知争吵和互相谋害的方式,这样的默契比血缘更强有力地将他们连接,不需要过多交流就明白一处思想是如何蓬发了、如何结出了恶行的果实。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因为越复杂的计划越经不起推敲,艾利克斯拿纸牌搭起的塔举例子,任意一张牌的抽出都会导致倒塌,妈妈如果不能彻底死掉的话,他们两个都会完蛋。砍下头颅可以么,被砍下脑袋一定活不了,要把尸体烧掉,但是头颅是给我的报酬,如果你非要这样做的话我不会阻止。萨麦尔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答应艾利克斯,但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情绪的由来的时候,蹲在铁皮屋子里检查炉子管道的那个人若无其事地扭紧了螺丝说道:“因为你在嫉妒,就算你知道杀了我,她也不会喜欢你。就算我提醒你独占她的方法,你也还是在嫉妒。同时你也有点讨厌她了。”
“我?我永远不会讨厌妈妈。那你呢?艾利克斯,你又凭什么讨厌她?”萨麦尔冷笑。
“她不是我妈妈。”艾利克斯检查好了管道,脱下手套,“而且我不想和她上床,那很恶心。你也这么觉得吧?”
“想起这件事就让我不舒服得要命。”萨麦尔点点头,“啊,我不是在说妈妈哦,”他看了艾利克斯一眼,古古怪怪地笑了一阵,“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艾利克斯理都没理他,自顾自检查着工具箱里的东西,从左到右排布得整整齐齐的扳手和螺丝刀,下层是螺帽和剪刀,他拎起最大号的那个扳手,掂量了一下重量,把其他东西原样放了回去。他们约定好,萨麦尔负责把妈妈带到海边的这座屋子里来,单独的,没有警惕的,理由很好找,“比如说你在我的‘劝说’下终于明白她才是唯一爱你的那个之类的,做好了准备要和她结婚。”萨麦尔这样提议,而艾利克斯瞪了他一会,倒也没有反对。他们都知道婚姻在那个女人的头脑中占据了多大的位置。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母亲一声不吭倒在地上。艾利克斯把沾上血迹的扳手随手一扔,让另一个人去把藏在门后的斧子拿过来——你要的脑袋,你自己来砍吧——他这样指使道。但是当萨麦尔从地下室回来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巨大的炉子里升起了火焰,地面有一摊连接到炉门的血迹。他想到了糖果屋的童话,汉斯和格蕾特杀死了女巫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家,但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汉斯和格蕾特会成为新的巫师。前提是他们不先因为分赃不均而自相残杀。他扑向了熊熊燃烧着的火炉,被铁门灼伤了手,火焰是一片难以直视的红,里头什么都看不见。
大海已经呈现出明亮的蓝色,海浪的泡沫堆积着,冲刷着这片无人的海滩。这里的海滩没人打理,沙子里面除了石头外全是被冲上岸的浮木和贝壳的碎片,在萨麦尔走过的时候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没在屋子里找到枪,这个地点是隐蔽的安全屋,本应存放了足量的食物和弹药。是谁拿走了所有武器?萨麦尔懒得去思考艾利克斯究竟谋划了多久又准备了什么,他只看到对方站在海边,裤腿挽起赤着脚,双手空空,没有武器,没有血迹,没有他承诺过的任何东西。
艾利克斯的力气比他大,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就好像此前他们默认过一个擅长间接地布置机关和陷阱、另一个热衷于近距离欣赏受害者的惨叫和掉落的血肉的分工似的。被扬起的海水溅到眼睛后,萨麦尔眼睁睁看着艾利克斯扭转他的手臂,把匕首夺走了。他被踹倒在海水里,像一匹不听话的马驹一样被按着骑,艾利克斯足够冷酷和冷静,让他在水下窒息的时长恰到好处,反复几次后,萨麦尔也学会了不要浪费体力在无用的挣扎上。但该死的,他能感觉到冰冷的刀刃贴在背后,沿着骨骼的走向划落,就像描摹着要把里面的骨头剔出来一样。他见过艾利克斯如何把固定在车床上男人的手骨拆出来,完完整整的,雪白的骨头挑干净了筋膜。金属贴在他的脊椎上,然后滑到肩胛骨,些许刺痛让萨麦尔绷紧了肌肉。
疼痛是纵长的,他怀疑伤口附近的皮肤一并裂开了,然后艾利克斯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海水没过了伤口。萨麦尔呛了一口水,意识到比起拷问似的火烧般的疼痛,这个混蛋想要的估计是让他伤口感染导致截肢。
几个漫长的瞬间后疼痛也开始模糊,他被塞进了一个充满变幻光芒的袋子里,冰冷的凝胶挤压着身体,灌入每一个孔洞中。身体的边缘在水晶折射般的光中消失,变得轻盈和柔软,他想不起来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海滩,为什么争吵,为什么演变成自己逐渐坠入死亡的局面。艾利克斯杀了妈妈,再多加一个我也不会是什么负担,但死亡竟然是如此静寂的吗,这难以想象,毕竟所有死在他们手中的人都那样猛烈挣扎。
“骗子……”萨麦尔用最后的力气控诉道,声音一离开身体就变作一大串气泡飘走了,维持意识清醒的钩子也一并松开,他开始下沉。
艾利克斯提起萨麦尔的脑袋,又浸进水底,一次、两次、三次,直到他感觉到那具身体失去支撑松软下去。萨麦尔的后背被他割出了形状整齐漂亮的伤口,左右各一,边缘被海水泡得发白,他把手指伸进去摸了一下,好确认骨头有没有暴露出来。就这样吧,太阳已经全部升起来了,他当时这样想,让老天决定这家伙能不能活下来。如果神存在的话,祂对世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沉默的,恶行和善行都毫无意义,那时他感到恶心,就像此前所有杀死过的死者的尸体都堆积在那片海里。阳光把他俩的影子在沙子上模糊映了一层,如同在玻璃上用水书写,流动的海水没有丝毫血的痕迹,这很好。他把萨麦尔留在浅浅的海底,开走了妈妈的车,什么行李都没拿。在半路他把车也丢下,径自走向群聚着流浪汉的桥洞,那天下午下起了暴雨,艾利克斯嚼着抢来的三明治,靠在挂满水珠的墙壁上,头一次感到了自由。
宛如幻觉一般的自由。艾利克斯这样想到,在血流进眼睛的时候忘记眨眼,温热的液体原样滑了出去。萨麦尔的脸在他看来非常恐怖,一张由男人、少年和女人融合在一起的脸,五官被修饰过太多次,他仍幻视是那个女人在笑和皱眉,不由得连手脚都颤抖起来。来自过去的幽灵纠缠在他的身边,只是这一次距离格外近,他在一团雾中跋涉,每一个肺泡都被回忆填满,难以呼吸。
萨麦尔终于松开双手,看着艾利克斯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具尸体,像一块腐肉。从以前他就是这个样子,明明是有温度和呼吸的活人,却总是把自己装成一个物件、一个摆设,尤其是在妈妈面前,他是妈妈偏爱的那个玩偶,只要艾利克斯在,妈妈就不会把注意力分给自己。妈妈买来很多新衣服给艾利克斯换上,让萨麦尔给她帮忙,直到她满意为止;每次挨打后,妈妈含着眼泪给艾利克斯上药,就像故事书里写的那样彻夜看护在对方的床边;在两个人都完成作业后,妈妈倒是会按照她的打分给予奖励,但永远都先评价艾利克斯的那份。
他很想就这样杀了艾利克斯,用行李箱里的所有刀具,割开锯开砍断切碎绞烂,尤其是把那张脸给弄得乱七八糟。他们偷溜进妈妈的卧室过,在长沙发上找到了一本厚重得不得了的相册,那里面全都是一个男人的照片,从少年到青年,那张脸和艾利克斯的那样相像,完全不必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最后一张照片是婚礼的现场,男人身边新娘的人像被火烧去了脸的部分,他们屏住呼吸,面面相觑,知道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连忙在听见妈妈的高跟鞋敲响玄关地板前把相册放了回去。
艾利克斯从没说过他出现之前的事情,而萨麦尔也不关心。他只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混球出现后妈妈的心思就没有放在自己身上过,他嫉妒、怨恨,在梦里用极尽恶毒的手段对付艾利克斯,但第二天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妈妈不会容许她的孩子们吵架,所以萨麦尔只能和这家伙和平共处。
现在是个好时候,他大可以用刀让艾利克斯感受到积累了十来年的怒气和怨愤,谁都不会来阻止。艾利克斯的家族早在他们把人送进精神病院后杳无音讯,从没有谁来探望过他,只有每年预付的治疗费用被划到账上。那是很大一笔钱,足以支持那个医生买下郊外的工厂并改装成人造地狱。但当萨麦尔在行李箱翻找工具的时候,他发现制作标本的许多道具都是欠缺的,现在他已经换上了妈妈的衣服,不能把它们弄脏,这个屋子附近没有水源,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可以当作工作台,种种条件都是那样不便,他只得认真思索起来到底哪个地方比较合适作为工作间。
低头沉思的时候,他感到一股视线搭在他的肩膀上,难以拆分其中蕴含的意义,但有一件事是很容易确定的,那家伙非常介意他现在的打扮。因为他太过像妈妈了,哈?这是一份值得为之高兴的肯定。
“可真幸运啊……你还能活好一段日子,期待吗?艾利克斯?”萨麦尔回过头冲他笑,看到这个在他检查工具半途就把视线移过来的人身体反射性颤抖了一下,“我们得绕路。中途会路过老蔷薇园,你还记得吗,就是妈妈第一次教我们做饭的那个房子。然后向西走,再转向北边,绕一个圈。目的地很近,我决定要在那个铁皮屋子里把你做成标本,掏空你的内脏,用海水洗干净,抹上盐……但你也不好吃。联系好制作者……还得买一些试剂,现在就订货的话应该来得及,你想要什么样的棺材?和妈妈一样,用那个大炉子把你装起来怎么样?”
他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因为刚才的动作有些凌乱,一边伸手抚平那些褶皱一边因为这很像妈妈平时打理的行为而高兴起来。他蹲下去,捡起一串珍珠项链扣在自己脖子上,心情明亮起来,自顾自收拾着地上的工具,完全不在乎艾利克斯怎么想的。艾利克斯转动着头颅,把这个人的身影完全从视野中赶出去,他看到灰暗墙壁上自己的血慢慢向下流,天花板上有只蜘蛛注视着他们,若无其事地继续织网。
萨麦尔的个头很高,穿上女装和高跟鞋总有些许怪异,但他的动作和神态把这个缺点弥补得很完美。在艾利克斯看来,萨麦尔简直像是被那个女人附身了一样,超出了模仿的界限,他错眼会将对方看成记忆里的女人。已经过去了十四年,他脑海中的影片仍未褪色,但要做到举手投足都与过去的人别无二致究竟要多么根深蒂固的偏执?他为此感到恶心。幸好萨麦尔没有使用香水,不然他恐怕会因为对方的靠近直接吐出来。
一位淑女拖着巨大行李箱行走、单手就把它扔进后备箱的情景滑稽得像电影画面一样,更别提他还背着另一个大件行李,但被甩进车里的时候艾利克斯觉得对方轻松得像是往里面丢了一张手帕。他蜷起身体,伸手去够掉落下去的那条床单,把它盖在自己脸上。萨麦尔调整了一下座椅,在踩下油门前把那张钢琴曲的CD抽出来折断,换成了他自己的重金属摇滚光盘。他在这方面无法参照妈妈的喜好,因为女人对一切使用传播媒介的音乐嗤之以鼻。她的行李里永远有一把小提琴,在阳光明媚的下午给孩子们准备好涂抹了柑橘酱的松饼后,她会一个人在房间里为自己演奏。
离开这座树林后阳光毫无阻截地铺洒,把路面弄得金灿灿的,一直到两旁看不到树木为止,路上才出现不太显眼的路标。从零星几辆车到混入巨大的车流中,萨麦尔都一言不发,艾利克斯注意到车窗应该是贴上了防窥膜,不知何时打开的冷气吹得他想打喷嚏。
汽车停下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停在一处半废弃的停车场内。萨麦尔径直下车走了,连一点点担忧艾利克斯会逃走的怀疑都没有,车门半开着,发动机的工作让内部继续充斥冷气。车载音箱早就停止了播放,不知这到底是城市的何处,竟然寂静得能听见飞鸟抛下的啼鸣。艾利克斯向窗外看,高大的玻璃幕墙围拢着这形状古怪的停车场,大概是处在夹缝中的地块实在不好整修建筑的缘故,无人管理的停车场入口处拦车杆都被撞歪,地面好些缝隙疯长着杂草,传单纸屑、塑料瓶、餐巾纸之类的垃圾零散分布其中,尽管如此停车场看起来仍然正被使用,几辆积灰了的老旧车辆插在整洁光亮的车群里,但它们才是本地住民,把为数众多的外来者衬托得格格不入。
艾利克斯脚踩在地上,触感软绵绵的,他拖着床单挪动着步子,晃晃悠悠沿着斑驳不清的指示线走。阳光没有温度,只将建筑投影之外的部分渲染得透明。他眼中所见与隔着装满水的塑料袋的金鱼所见的相同,色彩被洗去,物体的轮廓线也急速扩张,忽远忽近的汽车失去作为度量指标的意义,在停下脚步前,他闻到草木和土壤散发出的潮湿气味,但那究竟来自现实还是大脑随机提供的幻觉却不得而知。毕竟很多时候,回忆、幻想和现实在他的意识中并不泾渭分明。
在药物彻底损害艾利克斯的肢体控制能力前,他在不下雨的日子会在尚未完工的工厂内游荡,绕着长满了黑麦草和紫苜蓿的小路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仔仔细细看过去。那一天早晨小路尽头迎面出现了一个裹着破破烂烂皮衣的女孩,她拿着一把还在流血的餐刀,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用力挥舞了一下。
“你会死……幽灵!在今晚你要面临一个大危机!”她阴恻恻地开口。
辛西娅的皮衣上绑了很多黑色的羽毛,细小零碎的一些则是用胶带粘上去的,艾利克斯嗅到墨水的味道,看来不知道在哪里对方祸害了小鸟。
“你在扮演乌鸦?乌鸦又不会说话。”艾利克斯停下来观察她的唇钉和拔掉眉骨钉后留下的伤口,辛西娅的妄想症在接受麦克维的治疗后越发不可收拾,她努力把自己收拾成电影里那种“好女孩”,但实际上她发疯的时候像一辆失控的火车,并且坚决认为火车冲撞造成的一切后果都是她被胁迫、控制和诱骗造成的,然后直到与麦克维单独谈话为止,都不断寻找着真正的“犯人”“罪魁祸首”,有时候是其他人,有时候是任何一件物品,甚至是镜子里的自己。她总是怒气冲冲的,没个安静时候。
“…你这个活该被拔掉牙齿剥光衣服从上到下涂满沥青塞进垃圾桶里的杂种,和那只阉猪一样,迟早你们要被赶到地狱里去!滚吧!滚出去!”辛西娅喘着气大骂,脸上几乎有青筋暴起,艾利克斯只看着几个眉骨上的洞。她应该不被允许吃第三类药物,谁给她的?细小的斑点在扩大,让人的五官下陷,皮肤流动,最后整个面庞剩下漆黑的巨大洞口。对方的声音穿过洞口,被撕裂扭曲,变成微弱的咆哮声。
艾利克斯对辛西娅的辱骂无动于衷,但道路开始收缩,那把刀飞来飞去,不那么好捕捉,他赶时间,必须在夜幕降临前回到病房。他想了一下,提出一个问题:“辛西娅,你喜欢吃苹果吗?”
咆哮声先是低沉,而后如被吹裂的笛哨那样高昂起来,问题显然没有得到回答,艾利克斯第二次询问:“那个捡走了你的苹果的男孩,被你砍了多少刀?”
“麦克维什么都告诉你了?你怎么装可怜骗他的?见鬼的同性恋,离他远一点!”辛西娅的脸被水波浸润般恢复了正常,她双手握住刀柄,龇牙咧嘴地示威,眼睛瞪得很大,颧骨下的凹陷越发明显。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常年的拘禁生活和虐待使得她身体发育迟缓、身形瘦小得远没到这个年龄应有的高度,头发枯黄粗糙,并且被剪得像一颗掉了一半的蒲公英。但是,在她自己眼里这副模样完美得叫人心碎——毕竟,所有人都在见到她的模样后心存怜悯,包括陪审团,况且她杀的都是些什么人呐,沉迷酒精的虐待狂和吸大麻的强奸犯混混,他们认为这个女孩最好还是在疗养院里好好治疗她的创伤。
“你不会喜欢这个解释的——是我挑选了你们。”艾利克斯说道:“所以你的母亲在被你杀掉后,锁链失去效用,钥匙在门口玄关摆着。你洗过澡,半个月来的头一次,洗干净那些男孩留在身体上的精液,在那间房子的后院…”
就像在这工厂的围墙边一样,从黑洞洞被铁丝缠绕的窗口里可以看到地上脏乱的垃圾、尘土、丢弃的安全套和药瓶,辛西娅从小看到的就只有这般景象。在一个悲惨、干渴、黑暗的洞窟里眺望和想象其他的世界,使用被殴打的次数来计算时间,周一周二只会挨打一次,周五很可能是被烟头烫和被扔酒瓶,难挨的是周日,母亲有大把时间来收拾她,像苛刻且恶毒的主人那样,用工作时的剪刀和锥子惩罚这个害她失去了作为某人情人资格的小崽子。饥饿是陪伴她的同伴,只是这个同伴时常蒙蔽她的头脑,于是那天一个苹果的掉落引发了惨案。聚集在垃圾堆旁抽大麻的男孩们被阁楼掉下去的苹果砸中,他们以为的废弃旧屋里竟然有人居住!这些头脑混乱的少年翻过围墙,砸开大门,见到的是一个被锁链围住、狗一样生活的女孩,他们对她做了诸多残酷的戏弄和侵犯,唯独忘记锁上大门,就这样偷走了房子里所有钱财,扬长而去。
而辛西娅捡起了他们遗落的改装钉枪,结束了醉倒在厨房那长达十一年的噩梦源头。
“…你活活烧死了一个,那些人不难对付,你有母亲工作用的麻醉剂,违法的、加大剂量的那种,况且他们都在大麻的效力下醉生梦死,被你用剪刀戳烂脸也只会傻笑。”
辛西娅尖叫起来,那股歇斯底里的劲绝不止是因为她的过去被丝毫不错地揭露出来,她转身逃跑冲了出去,逃避接下来将出现的一切单词,像个不敢接受告白信的学生。要是这时候有把枪,一准能享受正中猎物背心的狩猎快感,艾利克斯站在原地,耐心等待这突如其来的渴望消退,等一滴滴水浇熄滚热的石头。
但这里不是工厂,辛西娅也死了,变成焦黑的一块一块,鲜红颜色的肉和浑浊微黄的组织液从缝隙里露出来,弄脏了地板。他看着这一切发生。乌黑的幻影消失后,艾利克斯继续自己的行路,粗砺的地面磨得他的脚很不舒服,像是穿着软底的鞋在碎石滩上走。他曾经在这样的路上走过,小镇旁边的森林里有一条溪流,两侧都是这样的土地,在秋天踩上去尤为冰冷坚硬;浓白颜色的雾气弥漫在溪水上,到处都滑溜溜的不确实;他们在追捕猎物,带着猎枪和狗,追捕一只刚成年的雄鹿;人影一会儿冒出来友好地冲他们点头,一会儿视若无睹地消失在雾气深处;他们置身于一场正在上演的古代戏剧中,传承许久的习俗连接了时间,最终,那只鹿倒在溪水上游,它的血丝丝缕缕将它的内部与这条水流贯通。
艾利克斯看到了那只鹿,在道路尽头、草叶繁茂的枝桠下,只有小半个身子和完整的头颅,那是他们三个的猎物。燃着温暖炉火的屋子里,妈妈指导萨麦尔锯开男人的脑袋,把眼睛和脑浆都取出来,切割、分离、精准地把骨头剥离,肉和内脏分装在袋子里,骨头留给验货的农场主。交易是在一个星期前达成的,买凶的老人还给了艾利克斯一个糖浆色泽的苹果。他操着不太纯熟的法语,向妈妈请教如何用沼泽和发酵处理多出来的肉好让警犬闻不出来。艾利克斯和萨麦尔站在房子外头,远远看着一对情侣在溪水边耳际厮磨,男人是外来者,只靠着狩猎季开头的几个星期就俘获了少女的心,让女方近乎胁迫地用贞洁向着父母提起了婚事,这在这个恪守传统的镇子太离经叛道了,但她的父亲过去是那么爱她,不忍心让她伤心,婚礼会举行的,他们俩都这样想,所有的空气都弥漫令人迷醉的甜蜜,一切是那么美好。男人是最优秀的猎手,被期望是第一个打死鹿的人。他说鹿头会装饰在新房的壁炉上方,但可惜的是,他在追捕的过程中掉下山崖,人们组织搜救却只在路边看到他被刮破的衣服碎片。被狼或是熊吃了,老人们都这么说。
妈妈好像对他们很在意。萨麦尔在艾利克斯耳边嘀咕着,不然就凭这点钱,她干什么要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委托呢?我们可是在度假。
或许是嫉妒吧。艾利克斯这样想,但他含着这个答案像一块哽在喉咙里的石头。屋子里的谈话告一段落后,妈妈走出来手放在他们俩的肩上,与他们一起看着那一对宛如电影中放映景象般无忧无虑笑着的情人,她的手掐得很用力,直到萨麦尔邀功似地建议把这个任务当作对艾利克斯的一次测验,才仿若无事地松开。
他在林中设置的陷阱分毫不差,箭矢射中男人的脊椎,铁丝割烂了喉咙。妈妈和萨麦尔在笑,去给他致命一击,去呀,去呀,你得亲手结束猎物的生命,渡过这水流,到对岸去。艾利克斯趟水过去,握着冰冷的刀柄,银色雾气下细长血流缓缓弥散,生命如此逸散开来,男人“嗬嗬”地喘着气,在他动刀之前就死了。这是一个巧合,但并不让妈妈满意,他被扇了一巴掌,饿着肚子被关进地下室。尽管那不是第一次,艾利克斯还是很害怕,他远没有后来习惯这件事。地下室里只有纯粹得无法容纳它物的黑暗盘踞,安静得要用呼吸来计数,并且出入口窄小得必须四肢着地爬出去,他不止一次做过因为饥饿无力再爬上楼梯的噩梦,萨麦尔有时在门口等着,把一杯糖水灌进他的喉咙,嘲笑他急切吞咽又被呛住的蠢模样。
老蔷薇园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妈妈在这里种了多到吓人的蔷薇,室内的装潢也布满以蔷薇藤蔓为主的设计,十二月里罕见的阳光天气照得屋子里一片透亮,艾利克斯慢慢走到餐厅,习以为常地看到大束蔷薇插在瓶子里、堆积在桌布上、掉落在脚跟旁。他饿得头晕眼花,恹恹坐到座位上,依旧要恪守规定的用餐礼仪: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且只对食物保有最低限度兴趣。涂了油的炸面包片上是一滩猪肉,香脆油亮,但他吃得很慢,被油腻得犯恶心。萨麦尔兴致勃勃地帮妈妈摆餐具、端盘子、整理桌布,像只小狗一样讨肉吃,快乐地拿起勺子在冷汤里搅,难得的一直冲他挤眉弄眼。艾利克斯的面前只有一个碟子,他才关完禁闭,不允许吞下多于一份的食物,这为了健康的规定十分合理,妈妈微笑着端出一盘烤肉来,他才注意到今天的午餐都是肉菜——酸菜血肠、土豆炖肉和芝士培根之类的,反胃感快要溢出喉咙,尤其是在他看到炖锅里的番茄牛腩血一样鲜红的汤之后。
艾利克斯逼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另一只手犹豫着掀开面前的盖子,看到雪白的碟子里面呈放着血肉模糊的一团带着筋膜的肉,整个人冻在座位上,差点没吐出来。血红的圆形块状生肉泛着水光,软塌塌贴在盘子表面,另外两颗白色眼球点缀在肉块的夹缝里,血丝遍布,还有短短的神经留存。他闻到新鲜血肉的气味,这从低温中解放出的血气仿佛是沿着那条溪流流淌而来的,带来幻觉或拭去现实,让餐桌上的肉食都鲜嫩、湿润得像是才从尸体上取下来的那样。妈妈笑意盈盈地看着萨麦尔吃下第三块血肠,注意到艾利克斯的凝滞,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脸上:“亲爱的,为什么不吃?”
他说不出话来,惊恐和恶心勒住脖颈,呼吸变得困难。因为这是人肉,是他亲手从那个受害者身上割下来的,粘腻冰冷的触感重新被唤醒,他求助似的看向餐桌旁的另外两个人,但他们只露出了同样的微笑。
“你太胆小啦,我的孩子。萨麦尔可没有你这么害怕杀人,你得多加训练。来尝尝呀,亲手狩猎的猎物总比其他来源的更有滋味,对吧,萨麦尔?”
妈妈维持着一贯的轻言细语,往孩子的汤碗里加盐。萨麦尔露出一个狡狯的笑,回答:“是的,妈妈,艾利克斯需要更多‘教育’,他得比我小时候吃得更多才能补上缺失的东西。”
他不想吃,这是冥府的石榴,吃下后就再也无法回到人间,他可以说自己被胁迫着参与了陷阱的架设,被迫给那个人最后一击,但难道有谁能操控着让他咀嚼和吞咽吗?杀人能被解读出数种理由,而食人毫无疑问没有将他人看作同类,他没办法再否认这个。
妈妈的微笑是那样柔和、平静和恐怖,无声催促着艾利克斯快点照她说的做。要不然呢,他见过妈妈如何在搬家的时候将驯养的鹦鹉扭断脖子,把这些羽毛凌乱的鸟儿丢进垃圾袋。因为在路上它们可能会鸣叫,泄露他们的踪迹,因为结束了这一次工作后的伪装已经毫无用处,她当然很喜欢这些小鸟,仅限于她需要的时候。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盯着艾利克斯看,好像电影被按下了暂停,等待他吃下去后演出继续——一个合家欢喜剧或是恐怖片的高潮转折。他可以站起来逃跑,可以哭泣求饶,可以把盘子掀翻,连带着这一桌子诡异的饭菜,从幻觉中摆脱出来,从与两个疯子一起生活的噩梦里挣脱出来……但他没有,他低下头躲避着视线,拿起了叉子,颤抖着把盘子里的东西放进了嘴里,保持着速度、神态和礼仪。
“啊,好孩子,亲爱的,吃呀,吃呀。”女人赞许地笑着,用刀割开自己那一份。
现实随着冰冷腥臭的生肉一起吞咽下去,沉甸甸地落入腹中,它们在增殖,有重量地在胃和食道里扩张,就好像补偿当年强忍着吞下去没有吐出来的事实似的,艾利克斯跪在地上不停呕吐,他感到胃部胀着一个柔软的气球,而无论内脏怎样挤压、缩小都无法将它排出,一只无形的手揉捏着腹腔,拧绞、穿凿、击打着肉壁,酸液攀爬着灼烧着喉咙,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脑袋嗡嗡作响,吐出来的只有水和胃液,泪水和唾液一起流出来,仿佛脑袋是一个破了个大洞的桶似的,呼吸困难,手臂支撑不住身体狼狈地倒在地上。
前方道路尽头停车场的围墙坍塌了一半,一株爬山虎缠绕在墙砖上,地上长着繁茂的羊齿蕨和野雏菊,而在恍如舞台布景的绿意中,那只被剖开了腹部、打烂了脑袋、只剩皮盖在血淋淋骨架上的鹿站在那里,它的蹄子上沾着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下颌掉落,露出半根舌头,眼睛也被一窝蛆虫占据。可是它看着因为疼痛蜷缩在地上的艾利克斯,准确地将目光投向他。
他已经很久不曾回忆起有关进食的幻觉,药片、注射剂和厌食情绪取代了食物,每每尝试吞咽水和食物都仿佛腐臭的液体灌满或刀片剐过喉咙。在被疼痛拖拽到失去意识前,他竟然感到如释重负:逃离回忆的纠缠竟如此令人安心,与此相比,身体的痛感微小到不值一提。
结束了不算漫长的讨价还价,萨麦尔提着一手提箱的现金往停车位走时,看到的就是后座打开的门和在不远处倒下的被白色床单裹着的人。对方想要逃走的猜测一闪即逝,但他会在身体甚至不足以支持着走出两百米的状态下无谋地惹怒自己吗?谁知道呢,毕竟他一向猜不透这家伙的想法。萨麦尔把手提箱丢进车里,高跟鞋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响声,回荡在这安静的区域中。走到艾利克斯身边,有些意外地发现这家伙晕过去了,身上脸上沾了灰尘和呕吐物,脸庞扭曲得像是被什么人拧断了胳膊或者大腿。
他什么也没说,处理尸体一样把失去意识的人扛回车上,扔进作为落脚点的公寓的浴缸里,扒掉那身被混合了消毒液的水浆洗太多次而发硬的病号服后,露出的那具身体足以令人咋舌其枯瘦程度,比一具活动的骷髅略微好上一点,起码还留着一点点可以注射的柔软皮肉。他就这样把艾利克斯丢在浴缸里,让对方泡着温度不太合适的热水,像一锅熟了的虾那样皮肤泛起嫣红,然后自顾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艾利克斯是被冻醒的,他的手脚关节被折断似的痛,可能是以一个扭曲姿势抵着坚硬的浴缸表面数个小时造成的,以至于他差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但总比连知觉都失去了的好。没有黏着衣服的湿漉漉的皮肤表面接触到的空气像温暖的毯子裹着他,浴室笼罩在黑暗中,但敞开着的窗户远处城市发出的光亮足以让他看清里面的陈设。浴巾、毛巾和换洗的衣物整齐完备,都落了一层薄灰,显然这间房子并不常迎来它的主人。其他房间就更别提了,它们就像一间鲜少有人造访的旅舍,每一个柜子都空空荡荡,除了水电外的生活必需品一样都没有。
他像幽灵一样打开一间又一间房门,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未干的头发一路滴落着水迹,寂静而冰冷的空气塑造了四周的墙壁,镜面般如实反映,或是扩大着反射轻微的水滴声,这让他有些恍惚。在调试和检验那座工厂的设施和机关的日子里,麦克维带来的“测试人员”偶尔能凭借叫人敬佩的智慧和生命力逃离作为杀戮机械主体的房间,这时候他得从病床上爬起来,拿着钥匙和枪,走进通往处理通道的走廊,亲自处理掉那些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离自由只有一墙之隔的人们,把他们的尸体拖进巨型绞肉机里面。有几次他们甚至拆下机器上的刀片作为武器,在疯狂的反扑中砍伤了他的手臂,当然,他也一个不漏地把那些人的脑壳打碎,那个时候走廊就是如此静寂,只有温热血流从墙壁滑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他设计、主导的工厂就是个为了满足病人们畸形欲望的捕鼠笼子,受虐待和残杀的人们的惨状以及互相攻击和仇恨的戏码能很好安抚在没有任务不能杀人或是发病时的疯子们的情绪,尤其是生命力旺盛、头脑机敏又有些好运气的无辜者最得他们的喜欢,为此开设的赌局有着不低的赌注,能活多久,会不会残疾,将在哪一个房间倒下……有几个格外恶劣的还会参与进去,作为追杀者或是“同伴”。也不是没有被说服和胁迫要将猎物带离陷阱的情况,那个时候艾利克斯会把出入口的电流打开,让那些人直接掉进挖掘好的十来米深的坑穴里。
麦克维一开始提出他需要实验场地,病人们既是看守也是囚徒,设施不过是给他们找乐子用的。他不常来,连带着其他的病人也只是度假似的,真正居住其中的只有艾利克斯。除去昏睡的日子,他通常漫无目的地在各种通道和阶梯上闲逛,错综复杂的走廊和线路给他安全感,就好像成功用有进无出的迷宫藏起了自身,无论是回忆、母亲还是嗜杀的欲望都找不着他,都会在捕获他之前无声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