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菇的文
客厅里的电视坏掉了,或许仍旧是正常的,但在赫尔蒙德的感知里,它是一块不同粒子在其中穿梭、击打后发出各式频率的精密废弃金属,位居其中的显像管上有个像人的滑稽影子,努力配合着声波的变化表演出多样的情态来。他有点想关掉它,但没有被其他变化着的东西填充的空间中,沙发成为不断下陷的洞窟,他忍不住用手机向琼求救,将文字转换成电波作为穿透了时空的绳索,时不时挣动一下获得回应,好让他知道琼还没有离开。挂在墙上的时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转过一圈又一圈,人工定义过的小格在被指针吞噬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赫尔蒙德习惯于这个看守,从童年时起积攒的经验让他学会了读懂时刻的含义,迟到不一定代表失约,早归也难以意蕴着重视,等待何时结束唯独不取决于自身,这是公理。
当门扉开启后出现琼的身影时,赫尔蒙德终于获得了启动指令似的站起来,理所当然地换上微笑,本来还有一个拥抱,但琼用怀里抱着的包裹阻止了他的动作,女孩一手解开围巾,用鞋跟把门关上:“抱歉,包裹送来得迟了点,我看到你的短信啦,不过下课后我们还有个小组讨论。你已经预定好位置么?”
“还没有,我想最好还是一起决定吃什么。”赫尔蒙德凑在她身边,按照常识要求那样伸手帮自己的女友拿东西,“这是什么的包裹?”
“我在网上下单的工具,还记得吗,你说想要我送你个礼物的。”琼摘下帽子,提到这个,她有点像在讨论会上被提问了不属于自己专业领域的问题那样苦恼,“我买了穿孔针、扩口钳、穿环、缎带和止血钳……按照网络上的教程来说,止血钳不必须,但是我觉得出血的概率还是很大,毕竟我连缝衣服的经验都没有——你真的想要这个吗?”她的语气里没什么怀疑与质询的成分,更像是随口一问,这让赫尔蒙德又发现了她与母亲的一个不同点。
“嗯,我觉得那挺好看的。”他欣快地笑着回答,帮着拆包裹。天知道他其实对缎带穿刺只有最表面上的了解,更吸引他的是金属刺入和穿透人体真皮层后可能带来的疼痛。他总是被文字间接地描述或是影像直白地叙说的人能遭受的痛苦吸引,目光无意识地流连在街头群聚着分享一包“糖粉”的场景里,或许他的脑袋里有个沉重的砝码,扯着他向下、向堕落和罪恶的一端看——但他还是得做个好孩子才行,好孩子可以有好奇心,也必须克制住好奇心。
他记得在某个过于寒冷的冬天他的母亲曾亲自为他注射,没有医生或护士的执业执照无关紧要,在孩子眼里母亲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褪下毛绒的衣袖后,母亲握住他的手腕端详着、寻觅着细小的青蓝色血管,印象里她是头一回那么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孩子。针头刺入的角度挑起了些许皮肤,那弧度让人想起一件即将被揭起挂在墙上的衣服。赫尔蒙德记得疼痛一开始是尖锐的,然后向外扩散,和母亲的注视相似,也可能只是他被眼泪模糊了记忆。注射结束得很快,母亲随之移开了视线,或许药水的冰冷中和了疼痛,后面的事情变得清晰——他得到一袋子药和一张便笺,除此之外就是回自己房间去休息的指令。
第一眼看到网络上缎带穿刺的照片赫尔蒙德就想到找琼来帮忙,他想要琼用金属刺穿自己,并且他知道琼既不会拒绝,也不会像妈妈那样做完后立马就回到自己的研究中去,最起码的,她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问上几句穿孔的地方恢复得怎样。
对于应该选择什么时间来做这件事,他们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一个圣诞节前两个人都有空闲的日子,最好别是马可在家的日子,那么最合适的时候就是今天,至于约会,别太在乎那个,一起吃点外卖的披萨就不能算约会了吗?
现在他们把包裹拆开,零零散散的工具填满了茶几的空余,女孩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拢,带上硅胶手套。他们对着网上找到的教程研究了起来,两个头一回折纸的孩子似的嘀嘀咕咕每一步要怎么做。其实认真观看教程的只有琼,赫尔蒙德只是很快乐地看着琼为了这件事聚精会神得像是在阅读文献资料的样子,感到心满意足。
琼不知道他在傻乐些什么,工具都准备妥当后她从储藏室里找来一块塑料雨披铺在沙发上(她知道马可绝对不会原谅他们毁了沙发),让赫尔蒙德乖乖坐好,用镊子夹起酒精棉,示意他伸出右手。赫尔蒙德的手臂上不像这个年纪的男性那样长着过度茂盛的毛发,他的皮肤摸起来和石膏一样光滑,雪花岩似的苍白,青色血管缠绕在骨头上被皮肤覆盖着,而且因为缺少适度的脂肪和肌肉的关系,夹取起来也很轻松。琼往他手臂上擦了两层酒精,等它们干了之后用记号笔比着直尺从手肘往手腕开始做打孔的标记。结束后四排黑点整齐地排布在手臂外侧的皮肤上,乍一看像是用订书机订过又拔出钉子后留下的洞口。
“得一次性把所有的环都穿上,对吧?”赫尔蒙德身上一点都看不出紧张的情绪,他抓了个靠垫塞在背后,又往琼那边挤了挤,另一个人嘟囔了一句别让我分心,开始给止血钳消毒。装着打孔针的塑料小袋子以一种散落糖果的状态堆积着,旁边是没拆封的金属钛环,叠在一块像亮闪闪的龙鳞。在这些东西旁边有几本马可的书,还有赫尔蒙德的课本,上回琼捡来的松果待在桌角。琼从厨房拿了个量杯,倒了一半多的酒精,把那袋子穿环都扔进了里面。
这些准备都妥当了之后,琼坐在了赫尔蒙德身边,仔仔细细地又用酒精棉片把对方的皮肤又擦拭了一遍,她捏了捏他的手臂:“你准备好了吗?”
“噢,我没事的,我是说,你直接开始就可以了。”赫尔蒙德的喉结不太明显地动了动。
琼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也就是说当她开始投入一件工作中之后,你最好别打搅她,也别发出呼痛声,细小的喘息倒是无关紧要,她不会注意到。琼拆开打孔针的塑封,用止血钳夹起赫尔蒙德手臂上的皮肉,对准黑色记号迅速把中空的针头穿了过去,她用镊子把浸泡着的穿环取出来,在纱布上擦干,从针头的空洞里让穿环的端口套在里边,接下来连着穿孔针一并从另一个伤口里退出来,这个环就算成功留在了对方的身体里。
但事情并不到此为止,穿环还需要闭合,琼调整了一下环体的位置,让两端露出来的金属差不多长短,她拿起扩口钳,用钳嘴把缺口撑大了一点点,然后迅速把卡球塞在了上边,因为她购买的穿环杆径比穿孔针内径小两毫米,伤口没有被金属全部堵住,血从缝隙里溢了出来,将血迹用小块纱布吸干后琼才有空余来观察赫尔蒙德的反应。
那不能说很痛,尚且在容忍范围内,不至于叫人连强装无事都困难;但无法忽视,像是有一根小刺戳进了手掌,并且存在感越来越强,逐渐扁平成一整块被扯去了表皮后遗留下来血红的肉。赫尔蒙德忍不住去看那个已经完工的伤口,真切感到有一样并非己身的物体被锲入这具身体之中。这件事没有想象得那么恐怖,于是他向琼笑笑,他们继续这项工作。
第二枚穿环位置稍微有些歪,琼用钳子拉扯着那块金属,赫尔蒙德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的皮肤就像果冻的塑封膜一样被揭起来了,那会是什么样子?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琼,女孩思考了一会回答:那咱们的朋友回来后要对着溅了血的地毯骂人啦,然后勒令我们在圣诞节前把一切都处理干净,还有一个恢复期很长的植皮手术。他们讨论了一下真到了那时候要怎么和医生解释小小的穿孔为什么会演变成血流成河的场景。
第八枚穿环闭合后,赫尔蒙德觉得自己正被活生生的鳄鱼咬住手臂,而那一排的银色金属环也确实形似锋利的锯齿扣在皮肤上,创口旁弥散着局部血液回流带来的红肿和热度,每一丝气流和颤动都敏感地被接收、反馈在痛觉神经的电流变化中,琼用纱布吸干血液的动作再轻柔也不可避免地让他倒吸了一口气。
“你感觉不舒服的话,我们要不要改天再把剩下的部分做完?”琼提议道,她盯着赫尔蒙德看,试图找出他的态度。
哦不不不不不不,他不能告诉她这时候他退缩了,这是不合格的,他应该勇敢些,尽管琼对这方面从没什么要求。赫尔蒙德时常觉得她和母亲最相像的地方就是难以揣摩对自己的看法这一点,有时候他们上完床,两个人靠在一块说话,他们都会说一些不向其他人透露的话,交换彼此的秘密,但仅此而已。他们试着像其他情侣那样构思有着对方的未来,不过琼对家庭生活实在是没什么向往,在赫尔蒙德绘声绘色讲着他从电视广告里得来的画面的时候,她轻飘飘地附和,然后开始列举生育对女性身体激素水平的损伤,这显而易见会对她未来的研究生活造成影响。或许出于年轻人的习性,抑或是某种不言而喻的征兆,他们没有真的严肃且以实现为目标地探讨过两个人的未来。
“我很好,咱们继续吧。”赫尔蒙德坚持道。
琼看到他手臂上那一整排金属环,皮肤红肿得不是很明显,她应该买一点消炎药的,它们有点像从人体里新长出来的齿,环体被拨弄得朝向同一侧,一个挨着另一个,好吧,最起码它们长在一条直线上。琼对这副图景欣赏不来,但也没什么恶感,她在测量的时候就留下了足够的空隙以免牵动皮肤太多撕裂伤口,尽管这没法避免。在身体上钻孔带来的疼痛应该不像赫尔蒙德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但琼不是会因为这种顾虑去干涉他人意愿的人。所以她继续拆开塑封,拿出新的打孔针。
其实不费什么力气,针尖足够锋利,只要推进去,凿出一条带血的通路来,那感觉倒是有点奇特,只要你注意到手指上感受到的阻力全都来自人体组织——介于缝纫和伤害之间,因为她听到赫尔蒙德颤抖的抽气声和短促的呻吟声,它们随着她的动作而发生变化。针头不应该穿过得太长,不然收回它们的时候总有些困难,得慢慢调整位置,然后一手推着嵌进去的圆环,一手把那根长针抽出来,有几次带出来的血溅到了赫尔蒙德挽起的衬衫上,棉质面料吸收得很快,留下一个个褐色的硬点。琼把用过的穿孔针堆在一整块纱布上,准备清理的时候另外拿个厚实的盒子装着以免戳伤别人。
赫尔蒙德在女友专注于手头工作的时候一直盯着对方看,手臂上感受到的疼痛仿佛有重量和形状似的,变回了过去被母亲用火钳殴打时的样子,琼和母亲都给予这具身体尖锐的伤害,不同的是,琼的那一份没有惩罚的意味,作为亲近的证明的成分更多。如果说有的情侣在彼此身上纹上对方的名字可以作为爱的表现的话,那琼亲手在自己身上穿下一个个环、再绑上缎带,不是更能作为情感的实质化吗?虽然他知道琼并不会这样想,她只是对许多事情无所谓,也不擅长拒绝亲近之人的请托。
最后一个环被穿上的时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赫尔蒙德兴致勃勃地触碰它们,琼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幅还挺少见的景象:两排亮闪闪的金属环扣在人的皮肤上,它们像衔着咬住了那一小块肉要撕扯下来一样,手臂上伤口泛红的地方已经连成了一片,颜色不太自然。
“嘿,琼,你看像不像一个虚空里出现的怪物咬了我一口,这是它的牙。”赫尔蒙德摸了摸手臂上的金属,“只是我们无法观测到它,但是当它接触到我们的时候就能捕获到了。”
“我倒觉得更像一道没缝上的伤口。”琼也跟着摸了摸,她没留指甲,指尖的肉直接戳到红肿发烫的区域。赫尔蒙德抖了一下,他无辜地看向琼,就差没真的借着这个机会撒娇,而琼早就不吃他这一套了,女孩面色平静,收回手问:“你是想现在把缎带也绑上,还是等它们长好一些,免得扯得太痛?”
“为什么不?现在它们光秃秃的——你买了几种颜色的缎带?我觉得我们可以多试试,从里面选一个最好看的。”赫尔蒙德尝试地动了动手腕,发现除了单纯被埋入金属导致的疼痛外,并不影响其他地方的使用,挺好的,看起来不会让他在期末的几份作业上交白卷。
琼选购的缎带是一整套纯色的,当然商家还附赠了一小段圣诞配色的作为赠品,他们把金红颜色的缎带拆出来,琼把它穿进环里,赫尔蒙德负责按住它,这样就不需要像系鞋带那样在最后用力收紧,虽然赫尔蒙德觉得完全不需要这样小心,扣在了肉里就没那么容易被扯出来不是吗?但琼反对任何有可能毁掉她快三个小时才完成的作品的举动,我不会再帮你穿回去的,她警告道,你知道我不喜欢给别人收拾烂摊子。
她这么说的时候手上动作也没停,正捏着缎带两端打蝴蝶结。打结的位置在上端,两段长长的带子不太严丝合缝地从边上落下来。配合着圣诞临近的气氛,让人联想到人体是以皮肤包裹起来的一团血、肌肉、脂肪、骨头、各式各样的溶液和有机物组成的物体,留在赫尔蒙德手臂上的穿环和缎带则是解开包装的最后束缚。不得不说这样的联想有些色情,把人变成礼物不得不说是一种物化。
当然,这样的想法不会是琼或者赫尔蒙德的,事实上他们当时无心去对这副景象做什么评价,因为在这个主要工作做完、还没来得及清理现场的时刻,他们的同居人回来了。
“哦,呃,嗨,马可,你今天回来得怎么那么早?”琼有些尴尬,她感觉这场景有点像被家长抓包了一个好孩子和不怎么听话的孩子一块做坏事,毕竟平时马可已经够恼火赫尔蒙德的一些想法了,比如说在客厅加装一台投影仪之类的,而现在他们弄得这儿乱糟糟的。
马可冲她微一点头,关上了门,他显然看清楚了他俩正在做什么,对此似乎没什么评价的心情,直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而赫尔蒙德在他走过的时候十分有分享欲地挥了挥手拦住他(顺便他用的正是穿上了缎带的这只手):“马可,你看!这个颜色怎么样?”
被拦住的人停下脚步,目光从金红色的缎带到赫尔蒙德傻兮兮的脸再到琼心虚地归在一块的带血的工具,相当有礼貌地开口:“我再没那么觉得你们的配合是这样默契过,无论是你的眼光,还是另一个人的选择,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专注于让彼此开心些,而不是征询别人的建议,毕竟,”他微微一笑,“这是你们的小小情趣,对吗?”
等马可回到房间里之后,赫尔蒙德也帮着女友收拾客厅,他又用一种相当无辜的语气问琼:“他生气了吗?”就好像他刚才的行动不存在故意的成分一样。
“别问我,赫尔蒙德,别问我。”琼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