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菇的。
雪第三次开始落下的时候,维克托莉娅恰好走过租住的房子所属街区的拐角,路灯的光慢慢在玻璃罩里燃烧,让行道树上的积雪看起来像撒了金粉一样闪亮。她没注意到这个小小细节,全部心神专注在行走上,因为人行道上的积雪被铲除后又一次积累起来的缘故,湿滑的地面有时松软有时坚硬,不够小心会滑倒;也因为她在走路的时候一向停止多余的思考的缘故,她习惯性计数自己的步数。伊万跟在她身后,背着书包,步伐不够大而被落下一些距离。孩子低着头紧跟着女人的脚印,但他偶尔还是会注视着在夜色中折射出晶莹色彩的雪粒,只看一小会他就继续着之前的行动,他知道妈妈不会回头寻找他也不会放慢脚步。
工作总是让人疲倦,更别提你还得绕路去超市买回晚餐原料、再乘坐虽然挤得没有座位但依旧冷飕飕的地铁到距离自己房子三个街区的地铁站,接着经过二十分钟无聊至极的步行到达学校把孩子接走。过去的日子里,维克托莉娅靠着数路上任何标牌和红瓦屋顶的房子的电线数量打发路上的时间,但今天不,今天雪太大了,把屋顶全淹没,把整个城市变成水晶球里被闪片掩埋的模型。手上公文包的重量有些过分,她换了只手,用左手抱着纸袋里的罐头。进入电梯前她检查了一下公寓楼下的信箱,这个月的账单还没寄来。她不喜欢塞得满满的信箱,就像这里其他人的那样,状若一个喝得太多要从喉咙里溢出呕吐物的人,不久之后那些信箱就会被公寓管理员清空,原来的住户因为付不起房租搬到更嘈杂的地方去,同莫斯科那些醉倒在大街上的酒鬼相似,消失在城市的缝隙里。但维克托莉娅不在意信箱上用油漆写的粗俗谩骂和红叉,说到底,它们同标语没什么不同,而标语她已经在过去的那个国家见得太多,过度相信标语中文字的人都是疯子,她对付疯子有自己的一套。
电梯上行的速度很慢,伊万稍微抬头观察了一下维克托莉娅,发现对方没有任何要把注意力分给他的意图后就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盯着靴子下融化的雪水。他的靴子被皮革包裹的地方不够多,而且已经被磨得有些薄,他冷得几乎感觉不到脚踩进了雪里,但比起踩进雪堆里他更担心另外的事。
维克托莉娅用提着公文包那只手掏出钥匙,她在这种天气里只戴着一副露指手套,毛线边缘已经蹭得散架,因为是灰黑颜色的,倒也看不出用了多久。在她从柜子里拿出顶门器关上房门前,伊万僵硬地进了屋子里,把书包放在沙发上之后打开暖气,自己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好。维克托莉娅没空理会孩子,她洗手,点燃燃气灶,用刀撬开番茄汤罐头和土豆罐头,往锅里加了点水,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进去,撒上盐盖上盖子,擦干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
“伊万,你有没有把今天学校布置的作业做完?”她脱下外套,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提问是每一日的常例,今天也不例外。这句话里边既没有关心也没有期望,她把这个变成了习惯。不这样做她很难记住应当要心平气和对待一个孩子。
伊万没有回答。她也习惯了这个孩子通常不能满足她的期待,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对方就显现出这一特点——她从没想过一个孩子要学会说话有这样困难——自顾自的默认为这一项问询已经结束:“以及我给你布置的题目,如果你有空闲,还应该把接下来三天的课程预习完,从学校放学到我们离开,中间足足有一百三十五分钟,你有时间完成它们。”
孩子依旧没有说话,等待了一会之后,维克托莉娅拿着自己的杯子从房间里出来,皱起眉看他一眼。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孩子,比起前一个来说,伊万愚笨得让她连叹气都想要放弃,而且她没那么喜欢小孩,愿意纵容自己的耐心在他们身上的是另一个人。从结果上来看,她从家庭的王国里被隔离了出来,分配了一个反派的角色,成天对人大吼大叫、歇斯底里什么的。这无关紧要,当然无关紧要,她本来在那里就没有被安排位置。虽然这件事她很久之后才弄明白,但被欺骗总比无人欺骗更好,起码前者证明你存在被承认了的价值,尤其是在许多年后的现在。
房间里还是很冷,暖气要温暖所有角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厨房里炖着的汤渐渐冒出好闻的香味,但对女人来说,食物的味道远没有饱腹的价值值得她注意;而孩子虽然饥肠辘辘,番茄汤的味道却令他犯恶心,自入冬起他们的食谱就没怎么变过,与超市的每周折扣商品完全同步。沉默的时间太长,维克托莉娅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拎起沙发上的书包,拉开拉链,从里头拿出学校的习题册。她熟稔地翻到前一天检查过的位置,看到本应填满的位置上空白一片,盯了伊万一眼,把手上的书册撂到桌上,接着一本接一本把书包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各科的课本,笔记本,习题册……女人顿了一下,从里头抽出一本封面颜色阴暗,设计却花里胡哨的书来,不太细致地翻阅了几页。
“这是……班上同学借给我的。”伊万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泄露出来后,连他自己都打了个颤,那句话虚弱得只能轻飘飘地在空气上层浮游,完全进不到这里两个人的心里去。
维克托莉娅把书放下,转过身从厨房将厨余垃圾桶拖了出来,大号金属油漆桶里掉着几个金属罐头和一个空纸袋,她站在方形餐桌旁,翻开那本崭新的书,每十五页就将书页撕下来,丝毫不嫌麻烦地对齐、撕成整齐的碎片丢进桶里。就在孩子的面前,书本失去了应有的形态,还原成单一的纸张。伊万再次小声说了一句这是借来的,但一切都于事无补。把书的内核掏空后,较为硬质的封面空瘪的嘴般难看地凹陷了下去,啪嗒一声吐出一张印着网格和文字的塑料卡片在垃圾桶里。维克托莉娅捏着书本剩下的封面,把垃圾桶拎回了厨房,到燃烧着的炉火上引燃了封面一角。火焰的热度逼近了指尖的时候,她松开手,让它掉下去,里头升腾起来的火苗几乎燎着她的头发。她做完之后在厨房待了一会,暖烘烘的气流从垃圾桶里上升,那些精心编排的文字和故事都化作了飞灰,这就是她认定它们应有的价值。
汤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维克托莉娅从一旁的柜子里找着了勺子,掀开盖来搅了搅里边的东西,又拆开一包铝塑包装的面包丁,从碗架上取出不锈钢汤碗来,将面包丁倒进两个碗里,直接从灶上把煮沸的番茄土豆汤倒进了里面。配着昨天吃剩下的水煮豌豆,她把他们的晚餐端了出来,放在方桌上。伊万与她擦身而过进入厨房,拿来了两人份的叉子和勺子,女人什么也没说,他们平静地继续执行日常,如果忽略混在食物香气中塑料被烧融的臭味充满了整个屋子的事实,这一切运转得同昨日、前日、这一整个冬季都毫无区别。
暖气终于彻底运行起来,不明显的嗡鸣成了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声音来源。在餐桌前吃饭的两个人比默片演出还要沉默地进食,但在伊万的感知里,汤匙碰到碗壁的声音好似海底冰川相撞,每一下都发出剧烈的响动,咀嚼土豆块牙齿相互咬合和食道吞咽的声音则比电视上山石崩塌的音效要更令人惊惧。汤碗快要见底,孩子小口小口地吞着在汤底浸泡太久已经软烂的面包,而维克托莉娅的那一份只吃了一半,她若有所思地用勺子舀起几颗豌豆,突然出声询问:“你知道一罐番茄汤罐头要多少钱吗?”
伊万手差点打颤得把汤勺丢出去,他惶惶然抬头,又在看到女人的表情前扯回视线,说了一个数字:“我想…大概是1.2元?”
“如果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女人把勺子里的豌豆倒了回去,语调平静、冷淡,同一台提示错误信息的机器没有两样,“现在学会了在自己不确定的地方撒谎,你会很难发现这个错误,估测、可能、大概……不够确定的数字在你将来的工作里是个阻碍。”
伊万在碗里把几块面包丁划来划去,看红色汤汁上的浮沫附在上头,好像这就是他赖以为生的唯一工作。
“金宝汤罐头0.42元一罐,豌豆20分一磅,牛奶每加仑1.42元,上个月上缴的水费和电费合计103.65元,入冬之后的天然气是50元一个月,而我的工资是每月2126元。”
维克托莉娅报出一些数字,重新开始喝碗里温热的汤,喝了一口后,又失去了胃口似的把整个碗往前推了推,合上深褐色的眼睛,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要把你堕掉、扔掉或者制造一些意外让你死掉吗?”
“……不知道。”孩子摇摇头。
“就像计算的时候,哪怕是小数点后的值出现错误,在实际中结果代表的含义也会截然不同。你就是我计算中出现在小数点后的那个错误数字,而现在我还要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来养你。”维克托莉娅停了一下,询问他,“你现在应该说什么?”
“谢谢。”
“那你现在该做什么?”
“去写作业。”
“那本书是从哪来的?”
“……是我偷的,”伊万先是像刚才那样小声回答了,又像是从这个回答里汲取了勇气,直视着女人的眼睛,“是我偷的不行吗?为什么同样是这个年龄的人,他们在做的事情我就不可以做?我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我没办法和其他人一起说话!我在做的事情一点用都没有,他们都在嘲笑我!我不想再做这些事了!”
“如果说您本来就不想生下我的话,为什么不弄死我呢?我宁愿没有被您生下来,他们都觉得我是苏联小间谍,没人想和我说话,总是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让我滚回苏联去!”破罐子破摔一般,伊万把梗在胸口许久的委屈全数释放了出来,他紧紧握着拳头,激昂的愤怒不知有几分是对着同学和老师,有几分是对着维克托莉娅去的。
苏联间谍。女人咀嚼着这个词,看着伊万因为过于激动整个人颤抖了起来,她看到这个孩子继承自她的褐色头发和眼睛,还有脸上的雀斑,他确实比前一个女孩更多地继承了她的外表,但可惜的是,里边的性格和脑子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他们会如此在意那个意识形态带来的荣誉和耻辱,并把精神上的东西视作崇高。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她的学生、同事和上级,在乎一个人的立场多于其他,但说到底也是她的价值不足以被承认到超过其它的部分。你不在这里比较好,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表达同样的想法,尽管澄清了事实仍选择趁此机会解雇她的上级、指责她偷取了数据的同事、在斯捷潘工作时围绕着他的女性、得知了她还是选择生下孩子的教授、临近新婚在玉米田里收割的姐姐……只有斯捷潘是需要她的,但她的丈夫随着苏联一起死去了。来到美国后,她思念他的时刻变得短暂了起来,往往只有几个瞬间,在今天下午被通知了解雇结果后,那些瞬间通通延长了一秒。
“这样吗,你先去把该做的事做完。”维克托莉娅站了起来,收起了餐具。
伊万像条随着激流跃出水面又跌落到岸上的小鱼,在逼仄的空气中无所适从。他讷讷张口,又不知道任何表达自己想法的话语,况且他已经得到了诉说自己心情之后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他的情绪没有价值,并不被女人放在心上。
伊万不知该庆幸没有挨骂还是要为此提心吊胆,也跟着开始收拾桌子。维克托莉娅房间里那张桌子上堆满了演算的草稿和参考书,屋子里除此之外的地方都收拾得比实验室更整齐。他抱着书本、习题册和书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台灯,把习题册摊开了放在上面,拿起铅笔开始写作业。学校里布置的习题对他来说没有难度,维克托莉娅早在他上中学之前就逼他学完了中学数学,但伊万并不觉得轻松,他讨厌数学。一道道题目和定理对他来说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和测试,无论完成与否都无法得到母亲的称赞,她只会说:你为什么做不出来?为什么到现在还只能用这样臃肿的解法?你为什么不是我想要的孩子?
维克托莉娅洗好了碗,甩干了手指上的水珠,她的指尖和指节被冻得通红。伊万觉得她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简直就像大号的冰雕,散发出足以穿透衣物的冷意。但他什么也不敢说,从草稿本里抽出一册由数张白纸装订的手写薄来,里面是维克托莉娅根据每天她教授进度布置的习题,前一天的两道题目都只写了一两条证明。
女人看了这两道题目一眼:“先把夹壁定理的定义重复一遍。”
“已知F(x)和G(x)在X~0~存在共同的极限α,当x趋近X~0~时,两函数的值也都趋近α,如果存在f(x)在X~0~去心邻域恒有F(x)≤f(x)≤G(x),当x趋近X~0~,则恒有α≤$lim$f(x)≤α,故此时f(x)的极限为α。”
“定理对数列同样可以应用,首先假设{C~n~}的极限存在且为α,代入求解得α。”
伊万按照她的指示,解得α的值后继续根据题干的内容进行证明。但不过写下两行,他又陷入毫无头绪中,焦躁地在手指中不断捏转着笔杆。
“……类推得C~n~大于1之后呢?”
“得出α为1?”
“数列和数列的极限难道会是一回事吗?动动你的脑子。”她不耐地回答。
伊万抿抿唇,继续思考,不久后他在纸上落下C~n~-1>0和C~n-1~>1的数式,随后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变换着不等式,不久后就听到女人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够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懂?你根本就没有理解!寻找两边变换的目标有这么难吗!”
是的,是的,我的确找不到那把钥匙,我就不是您想要的聪明孩子!伊万强忍住涌上喉头的抱怨,闷闷在纸上写下1/2*(C~n-1~-1),他想不明白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解出这道题,究竟怎样做才能让她满意,就像一个穷途末路快要饿死的人被关在没有出口的房间里,越是急迫越是绝望。
“如果你不会用这个方法,为什么不考虑别的路?从数列的角度去想一下!”维克托莉娅夺过铅笔,用力划掉伊万之前写下的推导过程,刷刷写了几个等比数列,“代入C~1~求解!”
伊万看着笔咕噜噜从纸面一段滚到另一端,慢慢伸出左手,把笔拨到一边,他感觉自己连呼吸都难以控制,更别提继续拿起笔操控它写出能够辨认的字了。在维克托莉娅眼里,这个孩子从来都是不能够果断迅速地做什么事的,像一台电路总是出问题的机器,无论是思考还是行动都慢半拍,就在她按捺不住要催促的时候,伊万对着白纸极认真、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再做了。我不要再做您布置的作业了。每一天我都无法完成它,您就不能弄清楚这一点吗!我根本做不到!您为什么要期待我学会?而且为什么我非得要学这些!函数、极限、积分……这根本没有必要!”到最后,他难以自制地看向了身旁的母亲,他的语调形象表现了何谓列车从正常行驶到脱轨,最后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在喊叫。而维克托莉娅没有任何表情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手枪来对着伊万,眼神冷得像极夜地区降下的雪:“要么老老实实完成我布置的题目,要么现在就去死。你自己选吧。”
孩子的神情除了无措外没有任何其他成分。他尚没有成长到能处理“妈妈举着一把枪威胁自己”这件事的年龄。这和从前或隐蔽或露骨表现的不喜欢没什么区别,他几乎停滞的大脑这样想,拼命忽略其中的差异。不听话的话母亲会把自己丢掉,她本来就不想要我,所以就算他真的不写作业了,母亲也只会感到摆脱了束缚。伊万意识到这一点,理清了逻辑,重新用右手拿起了笔。
维克托莉娅把枪放在桌子边上,继续盯着伊万解题。在孩子思考的时候,她感到难以言喻的疲倦。干涩的眼球和嘶哑的声音只是表象,她听见自己内部有一些运转的齿轮放缓的声音。她曾经认为自己、和自己一样的那些人、培养了这些人的国家会像万年钟一样不断转动,时分秒恪守固定的规律前进下去,但这世上尚不存在万年钟。最后一次,她看了看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
“……我做完了。”伊万小声困顿地说道。女人拿过写得满满的纸张检查起来,不时用铅笔在旁边打勾,而孩子麻木地看着她的动作。以往他会在这时候心惊胆战,生怕又挨一顿骂,今天他实在是没了力气,心里想的只是赶紧躺下睡一觉。
维克托莉娅把他今天的作业整理好,叠放着放回习题册里,然后站了起来,要求伊万戴好帽子,穿上大衣同自己出去。
我不想去。他本来想这样说,但今天前两次的反抗和质询都被无视了,他也就明白自己应当怎样做。女人离开了房间,同样戴上了自己的帽子和手套,把暖气和灯给关了,伊万沉默地跟着她离开漆黑的屋子,离开温暖的区域,步入被混凝土和钢铁包绕的楼道。电梯咿咿呀呀地张开口子欢迎他们,向更加寒冷的下方沉没。
街道上空无一人。雪堆得比之前高许多,掩埋了大部分的道路。但灯光带来的亮度在雪面的反映下增大,他们得以清楚地走出一条新的路来。维克托莉娅依旧走得很快,完全不记得伊万的存在了似的。她似乎对要去哪里了然于心,又好像只是茫然地横冲直撞,伊万有些跟不上,他的靴子有魔法似的冻住他的腿。他看着她走进街区的树丛里,几步就要消失在雪堆和灌木构建的阴影中,连忙跑过去追上女人的脚印。冬夜的树林与城市宛如两个不同的世界,女人背对着他,正回过头来,昏暗的光模糊勾勒出她的身形。伊万匆忙出门没能把围巾围得齐整,感觉寒意有了漆黑形状般从四面八方袭来,他缩了缩脖子,想要去牵站在那里的维克托莉娅的手,但最终还是只低下了头,挪到她身边。
维克托莉娅看他跟了上来,无言地继续往树林更深处走去。这里是街区公园的东北角,即使在夏日白昼也是一块良好的林荫地,而此时更是在积雪和树干的烘托下呈现出一副凶恶恐怖的图景,雪夜里没有月亮,路灯的光芒逐渐在他们身后消散,咔擦咔擦踩着雪的声音叫人幻觉有其他脚步声掺了进来。女人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交给伊万,让他照着前边的路,自己则是双手插在兜里,闷头向着辨不出方向的黑暗中行走。
手电筒的光柱反射在雪地上,更衬得其他地方黑沉压抑,伊万跟着女人清晰的脚印慢慢走到了一块林间空地里。维克托莉娅站在空地中央,正在思考着什么,站了有一会了,她的帽子上积了薄薄一层雪花,而伊万觉得这里好像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冷,可能是他的靴子彻底湿了的缘故。他有点想问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但女人不论是看起来还是实际上都不会回答他,所以他呆愣愣地站在一旁,不搭话也不出声,用手电照亮着树林和雪地。
“……只要一直走,就算走得再慢也是会到达终点的。”维克托莉娅突然说道,“只要你坚持走下去,总会得到些什么的。”她头一次地主动看向了自己的孩子,对他说,“加油吧,伊万,不要停在这里。”她半蹲了下来,仔细地给他围好围巾,摆正帽子,慢慢的用冰冷的手指擦了一下他的脸。伊万迷惑地看着她的动作,感觉到她的手臂将自己拥入怀中,但因为太冷了,一切触感都不那么真实起来。
“在这里堆个雪人玩吧。”女人站起来后对他说了一句,自己往林子更深处走了。就像伊万想象的那样,黑暗毫不费力地把她的身影抹去了,只有一串脚印留在那里。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串脚印,找了个枝桠卡住手电筒,开始蹲在地上捏一个雪球。他还小的时候,爸爸曾经和他一起堆过雪人,但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不确定自己一个人能不能做好。
实际上他比他以为的要做得更好,开始滚雪球的时候,雪花又一次从半空中落下。伊万小心翼翼控制着雪球的方向,好让它更圆一些。雪人的身体有他身高的一半高,但他没想好要做一个两层雪人还是三层雪人。他快冻僵了,感觉握住雪的手套上有了湿意,看来最好还是不要追求更多了,他把雪拍在雪人身体上,试图把它修补得更完好一些。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巨响。从树林深处传来的声音震落了一些树枝上的雪,他无法辨明究竟是从哪里出现的声音,但他发现了那是枪声。
妈妈。妈妈。伊万悚然一惊,妈妈不会出事了吧?但他看了看面前的雪人,犹豫着又害怕起来。她让我在这里堆雪人,万一我过去了,她发现我没有堆好雪人该怎么办?伊万又俯下身从地上掬起一捧雪,放在雪球上。但这时候继续堆雪人看起来很蠢,他停止了动作,拿不定主意。
一阵寒风吹过,伊万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的靴子已经湿透了,里头都是雪水,每走一步都能感觉水在里边晃荡,他好冷,手指几乎难以屈伸,围巾也不管用了起来。伊万从树杈上取下手电筒,突然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在漆黑的树林里,他打了个寒战,把儿时听过的雪怪和妖精的故事从脑袋里驱赶出去,抬起脚步。
我只是想看看她在做什么……他这样对自己说,做好随时关掉手电筒摸黑回去的准备,向着树木的间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