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菇的。
风打着旋从高空扑向城市,一只骏鹰险些被吹乱了鬃毛,它往右盘旋几圈,卸去被推搡的力道,往城墙上一根凸出的木橼上降落。城市里已经没有可供再度倒塌的建筑,三天前,从沙漠里来的野蛮人随潮水般的猛兽进入了城市。城门陷落后的第一个夜晚天上的星星一颗颗落下来变成火种,砸在地上,巷子里等待着与敌人拼死一战的守卫军四散奔逃,作为新的火源点燃更多建筑和草垛,士兵脱下盔甲、在地上打滚、甚至跳到了井里都无法摆脱火焰,它直到剥下一层焦炭颜色的皮肤才不甘不愿地熄灭。这种诡异比迷住眼睛的沙暴和夺去阳光的层云更令人畏惧。
被围困的第二个月,有不愿坐以待毙被野蛮人俘获的人提出要向外求援,但随着城墙的倒塌,城市曾享有的海的祝福也如泡影般破灭。第一块垒石掉下那一刻,海也向后退去,像剥开了一层假皮,沙滩上留下湿润的拖曳痕迹,无数贝壳、珊瑚、鱼类被日光暴晒,析出一层盐,混在沙子里,陈列的尸体引来了被饥饿困扰的穷人们,而博学的学士和见多识广的商人们惊恐万分,呼号着远离大海。地面跳动的幅度与投石机扔出石块带来的震动相似,人们还来不及站稳海浪就瞬间冲垮了城墙和码头,恶狠狠且不耐地推倒了困居着祂的壁垒,连带着吞噬了数十艘商船和上百条生命。
曾经,城市临海的这一侧依靠繁荣的商贸交易闻名于内海和高地,每一天的货物的进出好似一呼一吸,为这座城市提供金钱的水流,支持它不断扩张;建立在码头旁侧的市集和仓库则是储存养料的肚腹,一日日地越发臃肿;人们在这里买到任何需要的东西,从食物到家具,从健康到尊严;海盗和其他城市的军队数次无功而返,还没见到引路的灯塔就莫名沉入暗流与漩涡;市民和历史学家相信港口的繁华就和城市的存在一样永恒,人力无法毁灭;于是,在神明的干预下,海水倒灌进人类的居所,摧毁了地上的一切。海水退去后,执政官下令封锁受灾的区域,一是因为泥泞中再没有可抢救的人和事物,二是为了防止海神再次卷土重来带走为数不多的人口和劳力。海啸后的旬日,外来的商人们暗地里组织起一只船队,经历了争夺船票的小型暴动和对守卫的反抗后,他们如愿以偿,把船推进了海里,带着尽可能多的货物扬起帆,在商人们看来,神明的怒火针对的是这座城市,而不是他们这些外来人——又或者,只是发战争财的渴望压过了求生欲。没能抢到船票的人在岸上吵闹,紧盯着驶向海平面那端的船只,船像是明晃晃太阳的影子倒映在蔚蓝的海上,一个眨眼后,那一小段黑影消失了,直到太阳落山的那段时间里,不断有船只的残片和尸体被冲刷上岸,像是巨兽吞吃猎物后吐掉难消化的骨头。
没人相信城市会在三个月内被攻破,战争最开始时酒馆里的游吟诗人们已经在歌颂这座城市的长篇叙事诗中加上新的修饰词,争论要用哪位神祗的名号作为新节的开头,他们甚至不认为这场战役有必要新起一个篇章。除了往来于高地的行商们抱怨几句错过了收购谷物的时机外,多数人更关心圆形剧场新来的独眼角斗士,上个月他第一次出现在沾满血的笼子前,看客们发出嘘声,又在几场鲜血淋漓的搏斗后为之喝彩。剩下的少部分人大多聚集在市政广场,在两侧长走廊和月桂的荫蔽下,为第十版的《萨维凯鲁法集》译文序章注解争论不休,他们是学者和律师,带着自己的学徒和手稿,像一群鸭子为了争夺虫子的碎屑似的挤挤挨挨,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称自己的解释才是最接近原文的那个。
孩子站在广场上,注视着唯一还伫立着的那尊雕像。野蛮人进入城市后没有造成比天火更多的破坏,他们杀掉仍有力气反抗的人,统计屠杀后还活着的人数就像统计降雪后畜栏里还活着的牛羊,然后把老人和女人分作好几批赶进宽敞的图书馆里。在这种时候,礼仪和对知识的敬仰仍然约束着市民们,人们自发组织便溺在远离书籍的地方,那些野蛮人看得啧啧称奇,说即使是最温驯的畜生在没有鞭子教导的时候也不会这样安分懂事。天火掉落下来的那个晚上,孩子看到了与剧场中弥漫着的相同颜色的雾气,血红颜色的雾仿佛是火焰燃烧凝结出的烟,随着火势的扩大逐渐笼罩所有街道。圆形剧场里的雾气是由血腥味和冰冷的温度构成的,他路过剧院毗邻的那条巷子的时候,看到被屠宰了的动物才会流出的那样多的红色,像是浅浅的溪流流淌在平整的石板路面上。那不是血,也并非来源于尸体,而是从垒成这座建筑的石砖缝隙和棱角里流出的,是一个个满怀怨憎、仇恨的生灵所有的最后一滴血。圆形剧场的每一块石砖上都能听见哀嚎声,在观众席上爆发出喝彩的同时,墙壁也震动着发出诅咒。天火带来的是首领的诅咒,孩子在旅舍的窗台上看到的星星是红色的,他想起首领脖子上挂着的一串串宝石,还有俘虏们被砍下用于祭献的一颗颗头颅,他说不好其中有什么关联。
天空露出曙光的时候,野蛮人呼喝着把还活着的人聚集到广场上。人群的气息驳杂不堪,因为广场旁堆积着许多尸体和少许尚在呻吟的伤者,有人看到自己的亲人,想要靠近却被守卫砍掉了脑袋,有血性的市民被经验丰富的长者按下,被嘱咐着不要在这种时候送死。血色的雾混着焚烧过尸体产生的灰烬飘荡在空中,像是一口煮着人的大锅沸腾了逸散出水汽。孩子站的位置很靠前,他的个子还没有车轮高,一头金发裹在满是灰尘的麻布里,身旁穿着紫色长袍的老人合着眼睛,厚实的嘴唇微微颤动,右手转动着镶嵌了宝石的镯子似乎在祈祷。他们迥异于市民的肤色在此时既没有没有遭到歧视也受到优待,人人专注于自己的命运都来不及,没有心力分给他人。
太阳的光芒比预想出现得要早,那唯一伫立的塑像形似一名捧着书本的学者,象征着智慧的头颅粉碎了,不知跌落到哪里去,孩子看到太阳擢升,取代了空落落的颈部,把雕像的影子照得纵长,也照亮四周斑斑血迹。环绕着广场的柠檬树和橄榄树上绑着、吊着不少尸体,喷泉也被毫不客气地占用了作为马匹的饮水池。曾经用于讨论律法、历史和文学的长廊现在聚满了野蛮人,他们不明白石壁上篆刻文字的意义,火堆肆意地熏黑了浮雕,墙壁又被钻孔用于固定帐篷,或者随意地敲碎了雕像作搭建高台的材料。他们用粗粝的语言交谈,讨论劫掠的收获和首领的命令。前几天首领下令在广场上搭建起祭神的高台,而所需的木料和石块早就被市民用于加固城墙,幸好倒塌的房屋不在少数,才能在期限前堪堪完工。
首领是个消瘦的女人,她披着一条编织进各种色彩和皮毛的披肩,皮甲勒出细得让人怀疑底下身体是枯柴的形体,裤子和上衣的末端都收束着,正擦拭着一柄弯刀,刀柄上挂着羽毛和指骨,她的头发全裹在布巾的缠头里,一双眼睛既寒冷又炽热,与这经历了夜晚的低温和火焰灼烧的广场地板相似。她靠在高台的立柱上,借着高度的优势巡视着人群,像是一只饥肠辘辘的鹰在山壁上挑选草地中的猎物,丝毫不担心有复仇者在暗处向着她射箭。孩子只有一次把观察的目光投向首领,他看到血红的雾像是被饲养的野兽那样随着她的步伐翻涌,满怀着要撕裂、摧毁一切的戾气蠢蠢欲动。他想,这就是她向神祈祷的东西吗?
野蛮人的祭祀相对而言简单直接得可以说是粗暴,曾经的议会众人被一一推到了广场上,他们衣着凌乱,形容狼狈,尽管面对死亡时维持着仅剩的体面——没有痛哭流涕和求饶。首领向着太阳的方向高举着手中的弯刀,祝祷之后抓住其中一个的头发,在对方的脖子上割开伤口,让血喷溅出来洒在高台的地上,然后利落地往胸口处用力,另一只手顺势探了进去取出切断了血管的心脏。转身后她同样将还在鼓动的肉块高高举起,用它擦拭着刀刃,高声喊着献祭祖灵的颂词,接着弯腰鞠躬一般把取出的心脏抛进石凿的碗中。她的这一串动作干脆得像屠宰动物,手上满是鲜血,但袖子和披肩上毫无血迹。议会的成员大多都是卓有声名的学者和神官,而现在他们引以为豪的头脑和知识都不足以成为取悦外族神明的祭品。野蛮人们跟随着他们的首领叫喊着,弥漫的情绪与城市中祭神的狂欢或肃穆完全不同,他们就像在庆祝丰收。
祭祀后首领走下高台,台下不远处放着从铸造厂搬来的直筒冶炼炉,它几乎是被整个生搬硬套又错乱颠倒地挪了位置,十来个野蛮人轮流踩踏着鼓风机,流出的融化金属装在小桶形状的坩埚里,直到首领下令停止前,他们都毫不吝惜地把熔炼后的金水倒在方形的模具里,冷却后再次熔铸。最初用于熔铸的金币来自城市里大商人们的保险柜,他们前一天夜里就被带到广场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财富化为流动的液体,不仅是金币,还有撬空了宝石的首饰和纯金的雕像,这些艺术和财富的结晶在火焰中被还原为原始的形态。首领走到这些行会的话事人面前,清点了一下他们的人数,对着她所知的城市里最为富有的商人说:“你们的城市会有更多的新雕像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还颇为愉快地笑了一下,“毕竟你们也自认为是让城市繁荣起来的好马儿,你们每一个都值得造一尊新的。”
这让人胆寒的暗示后,首领退开一步,目光平淡地看着几个战士抬着装着金水的桶走上高台。阳光下赤红灼热的液体被倾倒了出来,从高处直直淋在商人的头顶,把一个活人浇筑成金子的像。商人们被绑成一串,挣扎只会让其他人也沾上这致命的液体,红色的血和黄色的油脂从金水流淌的缝隙里溢流,他们的惨叫都十分短促,因为流入喉咙的液体将声带烧毁,进而凝固在体内。足足三锅金水才把所有人都覆盖上色泽闪亮的金属表面,他们求生的姿态生动而凄惨,不少人晕了过去,哭泣声和咒骂声断断续续地在人群中爆发出来。
孩子看到红色雾气欢快地从黄金的人像的口鼻中飞驰而出,放出笼子的野兽似的扑向广场上的人群,每经过一个人,那个人的神色就变得更加愤怒和悲伤,直到再也按捺不住情绪,向着侵略者挥出拳头。他又看向还在抽搐的商人们,仅凭记忆就能复原出皮肤被剥离、血肉融化的惨像,战栗有了形体般攀上后背,他转头询问身旁的老人:“我们要救那些人吗?”
老人停止了祈祷,几个呼吸后低声回答:“没有必要。”他比孩子看得更清楚,金水已经裹住了所有人的脑袋,他们没有再延续生命的可能。
最后一个是城市的执政官,他双手被拷、脖子上绑着粗麻绳、踉踉跄跄被带到高台上。首领不紧不慢地站在他面前,打量着自己的仇人。执政官同样用阴翳尖刻如鹰一般的眼神回视,他的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都让首领印象深刻,一个比起将军更像学者的人,但那常常苦恼沉思的神色下思索的事情却与文字、艺术和语言无关,他下令时总是果决的,无论那条命令有多残酷。首领率先从仇恨中抽离出来,现在她才是胜者,而胜者其实不需要特意用语言表现自己的地位。“把他们带上来。”她对待命的士兵说。
一对少年少女被拉上了广场,他们双手被粗绳绑着,白色衣袍上沾了不少灰尘,尽管做了俘虏,也如议会的长者那般尽力保持平静的神色,只在望到执政官的身影后表情变化了一下,而执政官看到他的一双儿女后仍旧深陷苦恼似的皱着眉。
“纳玛的领主,现在你要做出选择,”首领换了城市人的语言慢悠悠说道,她举起弯刀指着广场上的人群,声音既没有女性的柔美,也不像领袖者应有的充满鼓动力,只是清晰和平稳,“接下来我要杀掉这里的一半人。你从你的孩子里选择一个,让那个孩子决定哪一半人能活着,而剩下的那一半和你剩下的孩子,会成为献给祖灵的礼物。选吧,就像你们自豪的那样,自由地选择人的生死吧!”
执政官猛地抬头,怒视着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少年就往前走了一步,在台下对着野蛮人的首领大声说:“你以为我们的自由是这种东西吗?我们从不以单独谁的意志决定一个人、一个城市、一个民族的生死!我们的历史是篆刻在石碑上的,我们的文明来自法律,我们侍奉战争的神祗、获得了海洋的伟力,我们手中的天平从未在生命和荣誉间失衡!”喘了一口气,他接着说道:“你杀了我吧!你尽管杀了我,杀了我们的同胞,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历史、记得语言和文字,神瞩目了的复仇就终将到来!”
孩子盯着这个人看了许久,总算将他的面孔和此前在船上救了自己的那个穿着托加、配着短剑的卷发少年联系在了一起,之前他们见面的时候,对方的头发打理成一束垂在肩膀前面,深色眼睛熠熠生辉,就像在日光照耀下的黑曜石;而现在对方狼狈了许多,你很难从一堆羽毛凌乱的鸟儿中找到曾经遇见的那只。广场上的市民们更了解执政官的孩子,有人呼喊着他的名字,流下眼泪。
首领抚摸着手上弯刀的刀鞘,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对少年挑衅的话语丝毫没有被打乱计划的恼怒,她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执政官和他的儿女,从仇人的脸上没能获得什么有趣的反应,于是让士兵按住少年:“既然你是他的儿子,你愿意做死掉的那个,那就这样办吧。你们总是很会说话的,你刚才说得也很叫人感动。”她示意人接一小桶刚从熔炉里流出的金水来,“我记得寓言故事里讲出警世名言的人都会得到金子作为奖赏,你就把你的奖赏喝下去吧?”
少年颤抖了一下,咬紧牙关,直视着首领:“只要您遵守您说的……!”他再次向前一步,而他的妹妹瞪大眼睛,失态地叫了一声,挣扎着要拉住他:“哥哥,你怎么可以相信野蛮人的话!”
野蛮人的首领大笑起来,指了指少年身后的少女:“你,看来你是个聪明人,那么就让你来吧,正好,之后你也要剥夺很多人的生命,先从你的亲人开始练手怎么样?你来把这份奖赏浇到他的头上!”
少女面色惨白,瞪着轻描淡写决定了她和兄长命运的女人,她手上的束缚被解开,那一桶沉重的金水被放在她身前。她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身份和接受的教育,如果我有剑的话,我就可以反抗,杀死敌人或者自杀,而不是被动地接受别人强塞给我的东西!那一桶滚热的金水散发的热度几乎要烧焦她的头发,燎得少女眼中充满了泪水。此前她在暗地里练习举起石块和水瓮,为的是有朝一日能自如地挥舞武器,而不是举起更多杀死家人的液体。她的练习卓有成效,尽管颤颤巍巍地,她握住了桶边的把手,深吸一口气,在短短数秒内决定好了要如何做。
她把桶和桶里的金水往上泼洒,尽管对准了少年的面孔,还是至少有一半徒劳地耗费在了空中,落在目标之外的地方。同时少年下意识地举起被绑着的手阻挡,有一些被挡住,沾在了他的手掌上。少年蜷缩了起来,惨叫着,他的脸立刻被毁掉了,身上不少地方都烧得通红泛白,血和淡黄颜色的组织液浸透了流动的黄金,弄脏了他身上的衣服。少女丢掉空置了的桶,脱力似的跌坐在地上,既不敢触碰兄长,也无法简单地哭泣出来。
首领对眼前这一幕感到无与伦比的愉快,她甚至有耐心对执政官多嘲讽几句:“你看啊,这就是我的复仇,你的孩子也像我的孩子一样要在痛苦中死去!现在该轮到你了——”她用弯刀刺穿了执政官的胸口,从伤口里活生生剐出心脏,而后用力握紧这团肉块,让其中储存的血飞溅出来,落在执政官蓝色的眼睛里。
人群爆炸似的骚动起来,孩子有些失语地看着铺天盖地的血雾,不自觉地伸手捂住耳朵,那些哀嚎和诅咒随着执政官的倒下变得格外狂乱,有了实体般横冲直撞地蹭在他的手臂和脸上。他看着在广场上倒下了的不知生死的少年,和努力抑制哭泣想要救助他的少女,再一次询问身边的老人:“我们可以救他们吗?”
那么,这就是命运了。“走吧,去把他们带走。”黑色皮肤的老人叹了一口气,带着他的包裹和身边的孩子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