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童话。
在路上经过了两三天的时间,他们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城市,公路横穿过一片长满了荆棘和芒草的荒野,需要进食和排泄的时候,萨麦尔把车停在路边,在野地里解决生理问题。艾利克斯吃不下任何东西,尽管他感觉不到饥饿,但他没有拒绝水和汽车停下时由萨麦尔给他注射的葡萄糖溶液。
被抓住手腕的时候艾利克斯诧异地抬眼看对方,想弄明白他是不是突然撞到了头,对这个疑问萨麦尔嗤之以鼻:“我会让你活着到准备好的房子里,毕竟妈妈从没说过她喜欢骨头架子,要不然我早选另一套方案了。”
艾利克斯看到整整一箱的一次性注射器,不知道萨麦尔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沉默着,这份沉默里酝酿着应对恶毒言语的反击,像蛇在积蓄毒液。他感受到冰冷的液体钻进皮肤下,蜿蜒向上,流过的痕迹刺痛,痛感如水流滋润干涸的土地般四溢。他两只手手臂和手腕上遍布针孔,血管若隐若现,几乎看得出骨头和肌肉被皮肤包裹的形状。在工厂里,他已经很久没称量过体重,数字化精确化的东西不受病人们欢迎,包括时钟和日历,没人在乎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人们宁愿活在混沌之中,艾利克斯自己也是只有在吃药前才会确认上一次注射葡萄糖是在几个昼夜之前。
工厂里有厨房,但前提是你能忍受冰箱里和案板上的血迹和人体组织,把食材放进不知道煮过什么的锅里。麦克维的好几位病人有白骑士情结,热衷于充当看护,平时也由他们负责安排其他人的饮食。最开始接受治疗时,艾利克斯还没有这样严重的厌食症,他能吞下面包和果汁,肉糜混在土豆泥里也能闭着眼睛吃下去,后来有一天夜里,他到厨房去找洗涤剂,被一位正在准备食物的病人缠上了。
厨房虽然被打扫得还算干净,地板上却总是滑腻腻的,在墙角和柜子底下还有些不知来源的碎屑,白炽灯的光线极亮,两个冰箱发出不算太小的嗡鸣声,半只皮剥得干净、肚腹内空空如也的羊被摆在中岛上。艾利克斯本来打算从刀架上取走剔骨刀就离开,系着围裙的男人叫住了他,硬塞给他一杯咖啡,说什么都要让他补上没吃的晚餐。艾利克斯认识他,这个男人叫做伊恩,曾经在电力公司工作,被指控了在部门聚餐的饮料里投毒,他在庭审现场哭得很厉害,断断续续地表明自己只是想要多为部门里分担一些事务,他的同事们也需要一段长假,这不是一件对所有人都好的事情么?起先就是他说服麦克维同意让病人承担一部分护工的工作,几乎所有病人都对他很满意,他们还组织过读书会,俨然有几分社区互助小组的气氛。
伊恩是个十分腼腆的人,只有在照顾他人的时候才会主动积极起来,就好像脱水的藻类回到了海里舒展出原本的形态。他的言语和行为都没有攻击性,不像大部分自觉于“照看者”身份的病人那样带有强迫他人的性质,由于这个缘故,艾利克斯一开始没有拒绝他的咖啡。
让我为你准备一份三明治。伊恩的动作很快,材料也是现成的,烤面包片的时候他已经煎好了鸡蛋,艾利克斯百无聊赖地坐在高脚凳上,目光虚晃着从黑色的咖啡到堆放在地上的圆白菜,在闻到油脂受到高温激发出的香气时,他隐约有些反胃,失去了食欲和耐心。起身时他刚好与走向冰箱拿出一份培根的伊恩撞上,伊恩一下子慌了神,以为他要拒绝这份晚餐,絮絮叨叨地搬出营养学和医嘱来阻止艾利克斯离开。而艾利克斯盯着冰箱里的东西,连咖啡杯掉在地上都没发觉。
“……所以晚餐摄入糖分必须要充足,不然午夜后消化系统需要更多的-”
“这是什么?”艾利克斯打断了他的话,指向冰箱里冷藏着的一大段肉块,连带着骨头,肉的表面已经剥去了皮和筋膜,用保鲜膜裹着,血水也处理得干干净净。艾利克斯对这个形状和长度有着刻骨铭心的印象,以前他经常把人的腿切成这样的长度好塞进冰箱里。
“噢,这是蒂姆之前的玩具,他打赌输给了马尔斯和金,把玩具赔给了他们当午饭。这是没吃完的部分。”伊恩结结巴巴地回答,“你也喜欢吃这种肉?不过你得先和医生说让他同意给你弄点新的货来,冰柜里的肉都是分好的,没有多出来的了。”
艾利克斯木然地看他关上冰箱门,拿着一份培根三明治走回房间。在路上他没忍住,进了卫生间呕吐,把三明治冲进了马桶。他吐得连胆汁都溢了出来,嘴里全是苦味,脑子里一片混乱,杂七杂八的想法互相冲突,就像一个人在荒野里赶路的人好不容易找到避风地点起了火,却发现火光照亮的四周同样没有任何道路。他忍不住想麦克维是否安排了这一幕等待自己发现,他不能肯定自己之前吃下去的东西里到底有没有属于人类的一部分。麦克维曾经与他探讨过食人行为、嗜好食人者的心理分析、以及人类的食人禁忌,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如果不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那身体是否会产生排斥?而知道自己在吃人肉的人,又是否因为将自己视作更高等的生物而不再遵守食人禁忌?他猜测麦克维只是粗暴地筛选出食谱中从没有出现过人肉的病人,然后等待他们发现这件事。共同的秘密让人们的联系更加紧密,在社群内划分出等级制度。这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方法,能够同时进行多个实验的观察。
麦克维知道他的厌食症状后,特意过来进行了一次问诊。艾利克斯敷衍了过去,但现在他没法敷衍萨麦尔。他们太过知根知底,有段时间萨麦尔甚至负责帮那个女人强灌食物给艾利克斯。用餐后吃下去的肉饼和汤汁在胃里翻涌,他做过它们重新在体内组合、生长、还原为一个人的手足、撕裂食道和肉壁从嘴里爬出来的噩梦。他总是在傍晚用铁勺抵着喉咙口催吐,吐得脸上泪水口水糊成一片,眼睛里全是血丝,这时候要避着萨麦尔把卫生间清理干净,不然对方会向女人告状,然后他会被关进厨房的地下室,饿到奄奄一息。萨麦尔嘲笑他总是不听那个女人的话,总是要吃够了苦头才愿意装乖,结果到了饿得昏头的时候,还不是什么东西都愿意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而女人则满意地坐在餐桌对面,看着孩子吃东西,不时提醒要细嚼慢咽,别咬到舌头。
他以为萨麦尔会嘲笑,指出他根本没有所谓的道德感和伦理观,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这一点——从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厌恶伊恩和其他吃人的人那时开始,他厌恶食人只是因为那让回忆变得清晰,肉的滋味和受害者的脸存放在相同的区域,但注射后萨麦尔把注射器甩到窗外,继续开车,好像默认艾利克斯的厌食理所当然存在一样。或许如此,艾利克斯想起来萨麦尔从没接受过食人禁忌的教育,他可能打心眼里不在乎人吃人这件事。
天气变化得很快,前一日还是干净得叫人眼睛发疼的蓝天,到了下午就蔓延了一半乌黑如墨的云。雨水开始洗刷道路前,他们在无人加油站加满了油,加油站的招牌有一层暗红色的锈蚀,艾利克斯在车里看不清上面写的字符,但他瞧见了招牌底下灌木丛里有一只黑猫,或许这儿没有那么人迹罕至。按照车速和行驶的日子来看,他推断汽车已经离开了最初出发的省份。萨麦尔在绕弯子摆脱可能的追踪者,他们离海岸越来越远了,艾利克斯不确定他的那位兄长是否愿意派遣那么多人手来寻找自己的踪迹,而不是直接向警察宣称他的兄弟可能早就死在了精神病院里。
之后的一场雨下得有些夸张,雷暴仿佛追着这辆车踏下步伐,狂风把雨水吹成一片片的白,道路两侧的树整齐地摇晃着,而萨麦尔全无所谓地继续开车,他还往车载音箱里塞了一张摇滚唱片,就差没疯到直接打开车窗与暴雨直接接触了。简直像是整片山地都跟着一块嚎叫似的,受到风吹的树林黏成一团团阴影,让人想起文学作品里描写的在地狱里受苦的灵魂,它们仿佛正在受到拷问,又被无形的铁链束缚在地上,只能大幅度地摆动、伸出手去挽留路过的诗人。艾利克斯冷眼看着,暗地存着对方打方向盘的弧度慢了几分、他们连人带车撞到山壁或者掉到路外的希冀,但一想到要和对方死在一块,又感觉一阵阵地犯恶心。这样晃来晃去到他差点睡着的时候,萨麦尔一拧方向盘,进了一条被灌草遮挡的小路。道路一下子变得颠簸了起来,车内也更加昏暗,好像直接开进了什么巨兽的肚子里去。他们在树林中穿行,几乎都是在上坡,因为树木遮挡的缘故,雷声和雨声都隔了一层似的,渐渐变小了。当车停稳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后显现,艾利克斯才察觉现在可能还只是上午。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视线绕开下了车的萨麦尔,观察起这块地方来。
汽车停在破败了的铁丝网外,里头是面积狭小的庭院,有不少建筑垃圾堆得七零八落。里头的建筑形似厂房,四四方方,窗户都被木板和铁皮钉了起来,双开的大门漆成红色,原本足以容纳一辆小货车开进去,现在用铁链锁着,边上又给砸出了个能进出的窟窿来。房子外墙简单地刷成淡黄色,墙角被青苔染上了肮脏的绿,门框附近墙皮开裂、脱落,地上尽是灰尘,光从外表判断的话,恐怕它已经废弃许久。这是一间适合出现在恐怖故事、社会新闻和废墟照片集锦里的房子。
萨麦尔扯开车门把艾利克斯拉出来,这里的地面只用碎石粗糙地压了一层,刚下过雨,既泥泞又湿滑,好在路途没有多远,不然艾利克斯可能会直接摔在地上。跨过门扉,里头死气沉沉的灰尘气和潮湿木制品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暗沉,陈设只能看个大概。里面没有隔断,看起来倒是比预料中得空旷,好几张粗制长桌摆在正中央,地上角落堆着大量发霉的木屑和薄木板,天花板上日光灯掉了一半,几条钢索垂坠在一旁。其他位置则是放着几个高大的空铁架,落着厚厚的灰尘。萨麦尔拽着艾利克斯往更深处走,推开一扇用油漆写着“休息室”的门,推搡着对方往前。休息室大概只是连着仓库的一小块空地,用一个储物架隔开了原本存放木材的空间,简陋得除了一张床垫和一套桌椅外什么都没有。床垫很脏,外头的被罩早就没有了,因为被丢在水泥地上,霉斑几乎已经渗进了纤维里。萨麦尔一言不发地把人带到墙边,那里刚好裸露了一段水管出来,他解开艾利克斯一只手的手铐,重新拷在了水管上。
“你真的笃定我跑不掉吗,萨麦尔?”艾利克斯在他转身离去即将消失在门后的时候问了一句。
“没有地图,没有食物,没有车,你跑出去了又怎么样?”
“我可以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找块石头,找根锋利点的断枝,或者是陡峭些的山坡-”
“哦,这么说我还高估了你想要活下去的决心吗?”萨麦尔嗤笑了一声,“可别呀,我还等着看你更多的挣扎呢。”
“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话虽这样说,艾利克斯一直只对着墙壁,盯着上边的霉斑,好像他在对着它说话似的,“你恨我,那你完全可以折磨我直到消气,用刀,用药,然后杀掉我,把尸体切成一块块,把皮剥下来,你根本没有必要等那么久——而且要制作标本的话,很多事情都不能做。萨麦尔,复仇的结果是给仇人一个痛快的死亡,这不值得。”
“啊,亲爱的,你弄错了,我正在折磨你呢。”萨麦尔回头,虽然模仿着女性的口吻,神态却没有丝毫笑意,他此时歪着脑袋,用厌憎和冷酷的视线挑剔着艾利克斯外表的每一个细节,“你快受不了了,对吗?光是和我待在一块,你那脆弱的神经都要绷断了,是不是?你对过去过敏。你想摆脱,但只要还你还活着妈妈的教诲就不会从你身上褪色。你想死,又不愿意,你想用这种方法——装作自己正努力到世俗社会这边去——来反抗妈妈。”
“但那是不可能的,艾利克斯,除非你变成一个脑子空空的白痴。你只能回到家里来,你只能和我们在一起。”萨麦尔停了一下,他的表情有些疲倦和冷淡,眯起眼睛,似乎长时间的驾驶消耗了相当的精力,他没兴趣再假装妈妈来加深刺激,“无论你活着还是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急匆匆地,好像有什么事咬着他的衣摆。而艾利克斯愣愣地对着墙壁发呆,不敢相信萨麦尔居然直接回答了提问,越是思考,他越是焦虑地用指甲在手背上划来划去,这不对劲,自己和对方其中肯定有一个出了问题。坦诚,一个连想象都不会涉足于他俩之间的词汇,他们很早以前就习惯绕弯子说话或者用谎言交流,只在情绪失控的时候才泄露一点帷幕下的真实。他想不明白对方怎么突然用锐利的尖针刺向自己,这明明是他常用的武器!
以前萨麦尔曾这样直白吗?不多见,但确实有过,大多是在准备要杀了他的时刻。艾利克斯感觉思维无法控制地朝一个方向滚落,他的情绪很不安稳,一方面,他想到可能是断药的不良反应让脑子更容易受到暗示、更容易激动,另一方面,他又毫无办法地不断在脑中复读萨麦尔刚才的那番话。每回想一遍,肺部仿佛就多了个针眼,吸入其中的氧气逃逸了出去,他喘不上气来,视界周围发黑、视线摇晃。为了稳住身体,他坐了下来靠在墙边,但墙壁如融化的沥青黏在了他身上,一只巨人的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骨头和肉被捏在了一起,互相嵌合。他看见黑猫形状的刀刃在切割他的脑袋,许许多多锯肉刀把这具身体分成小份,肉和铁摩擦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掩盖住了尖叫声。艾利克斯没发现自己双手抱住头,正颤抖着往墙上和水管上撞,手铐铐住的地方被扯得发出刺耳的敲击声。他看到的一切都扭曲了,再也没有现实的角落可供容身,被幻觉追逐得无处可去。当血落在地上的时候他吓得猛地跳开,但这带来了宛如猛兽一口咬断手臂的痛感,事情的起因和结果被颠倒,先有血,而后才受伤。
艾利克斯发作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像是做了一个清醒梦,最初苏醒的时候身体还没有被唤醒,依靠痛觉找回肢体的形态,先是手,然后是头,之前他把自己往墙壁和水管的缝隙里塞,衣服上全是脏污,好几个指甲外翻,关节上蹭破了不少地方。他调整呼吸,脱力地蜷缩在地上,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时候,发疯后的病人总是被死死绑在床上,束缚带让人连大口呼吸都做不到,所以才养成了降低呼吸频次的习惯。每次醒来,纯白的天花板和四壁填充了减震材料的房间里都空无一人,医生隔着房门上长方形的观察窗确定他还需要被关多久,他们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病人,都躲在安全的屏障后来评估他是否应被释放。现在他所处的地方满是细菌和灰尘,明亮的黄昏灌入了所有空隙,意识到一大块时间已经被吞掉了他才捡起疲倦的定义,紧接着,一阵暴力袭来的笑意操控了他的五官,哪怕涎水流到地上,笑得腹部肌肉酸痛,停止的开关仍没有被按下。艾利克斯断断续续地思考着这愉快感的来由,他判断这一切是出于意识到了他无论怎样发疯都不会再回到病房里的缘故。然后毫无征兆地,他哭了起来,被剥夺掉所有语言和情绪,流泪仅仅是生理性的行为,是身体里被锈住的阀门启动了微小的缝隙,连续不断地把蓄积的东西排遣出去。迟来的情绪反馈十分不合时宜,艾利克斯控制不了自己的脸部肌肉,即使已经酸痛,它们还是紧绷着,连续不断地摆出悲伤和欣喜的姿势。
那块滚落下去的石头到达了终点,他又接着想萨麦尔的事情,但怎么也绕不过有关谋杀的主题。树林的环境和金灿灿的阳光唤起了既视感,他们也曾在森林里搏斗过。女人有工作的时候,她会给两个孩子一些钱,一份地图,一张便条,告诉他们要去哪里等她。时间总是不确定的,但他们不能离开——离开就是逃离,这是信任也是试探。可有一回她要他们在森林公园的中心等她,那里人烟稀少,越是接近目的地,森林越是原始。经过层层林冠的过滤,正午的阳光成了温暖而不炎热的光源,整片树林因为接近秋天而显得像被阳光染黄了。他们踩在厚实的枯落物上,一点也不担心摔倒在这原始的野地里。他们路过一条溪流,两边有大大小小的石块,溪水浅且清澈,或许在夏季它要更强壮些。艾利克斯跟着萨麦尔,被难得的自然景致吸引,每一棵树的树干上都长着黄褐色的青苔,落叶中夹杂着球果,有鸟鸣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搭配着他们踩碎树叶的声音,叫人莫名地感到平静。就是这种平静让艾利克斯生出了一种迫切、强烈的要摧毁什么的冲动,他向前跳了一步,把萨麦尔推进了水里。水很凉,堪堪没过小腿,连十岁的小孩子都淹不死,毕竟他只是在冲动下实施了谋杀。冲动过后,理智立刻主掌了行为,艾利克斯马上举起溪水边的大石块往萨麦尔脑袋上砸,如果砸实了可以保证对方脑袋开花。但萨麦尔的回击来得更快,他踹向艾利克斯的脚踝,两个人一起掉进了水里,在遍布鹅卵石的溪水里打了一架,弄得浑身衣服湿透了,手脚都蹭破了皮。他们发现谁也奈何不了谁、无奈偃旗息鼓的时候才察觉地图因为他们打的那场架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只得各自拧干衣服,拎着鞋袜在树林里找了起来。但结果很糟糕,手绘的地图彻底糊成一团,只能凭借记忆继续向前走。萨麦尔气得一句话都不说,丝毫不掩饰自己怒火中烧要向女人告状的意思;艾利克斯则是阴郁地遗憾没能杀掉对方,而且还得面临惩罚;尽管互相恶心憎恶得要命,他们还是保持同行,保证对方不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彼此警戒着、监视着向森林更深处走去。
那份遗憾现在越发鲜明了起来,如果我在那时就杀了他,一切都会有所不同。艾利克斯不停地咽下沮丧,他明白这些愈加愈深的情绪只是戒断反应带来的,就像幻痛和幻听一样,是自己的大脑一股脑地把压抑着的东西都丢了出来。只需要忍耐就可以挺过去,除了忍耐着挺过去别无他法。他咀嚼着由沮丧凝结成的悔意,再次用头去撞墙,用手指在地上抓挠,他的发泄很快有了成效,地面多出了很多血迹,而他的脑袋开始昏沉,不一会儿,意识就滑进了撞击出的裂缝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柴油发电机运作的声音吵醒了艾利克斯,虽然他知道自己被吵醒了,但声音的音量却远没有到能唤醒人的地步,就好像一切都隔着一层厚玻璃,不再嘈杂、不再引起他心情的波动。他看到萨麦尔从一旁的椅子上站起,走到外头拎了个黄色的旧工具箱过来,桌子上摆着一台拆开的收音机。对方意识到地上的人醒了,说了些什么,但那些音调都无法组成含义,在艾利克斯眼里所有东西都是拆开的元素,就像那台收音机,没有被组装成能够正常运转的机械。
“距离你发疯昏过去已经过了两天,怎么,艾利克斯,你真把脑子撞坏了吗?”萨麦尔一边拧螺丝一边问,对方突如其来的昏迷出乎了他的意料,但这也没什么不好,不然他恐怕还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去城市里提货。他表面上对艾利克斯之前说的那些话嗤之以鼻,实际上疑心得不得了,就算艾利克斯昏了过去,他也还是找出了镇定剂给对方来了一针。
没有回答,萨麦尔恼火地心想这人还是这么讨厌,总是装模做样一副不屑于理会幼稚挑衅的样子,用乖巧的样子来骗取妈妈的信任和爱,不知道有多少次妈妈就是因为对方的沉默和微笑朝自己丢来冷漠的眼神…!他把螺丝刀往桌上一扔,冷笑着准备再说些什么,但当目光接触到艾利克斯的眼睛时,他意识到对方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这更让萨麦尔怒火中烧,就像他刚开始得知艾利克斯躲在精神病院里的时候冒出来的情绪,他见不得艾利克斯成功逃走,难道躲在疯癫的精神背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有什么权利在现实之外的地方进入睡眠?病历和诊断书在他看来只是一份通关文书,妈妈曾用它摆脱了她的家人和过去,而现在他绝不允许艾利克斯用同样的法子溜走。他蹲下去,毫不留情地扇了艾利克斯一巴掌,把人扇得偏过头去,好一会才重新聚焦了眼神。
玻璃被震碎了,出现细密的裂纹,毒气从外部泄露进来。艾利克斯再次接触到这些由过量信息组成的毒气,许许多多画面的碎片、意义不明的文字和难以分辨的声音组成一粒一粒的小分子钻进他身上每一处孔窍,它们将他打倒,群聚的蝙蝠扑向猎物般咬住他。于是艾利克斯挣扎、尖叫起来,此刻裹挟住他意识的是难以言说的恐惧,他仿佛变小了,在一个滑溜溜的井里无休止地下坠,四肢、五官、内脏都分开了,一部分在痛,另外的部分在享受被风刮走自身的触感。血、骨头、筋四散开来,视野也从落下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他又觉得自己的存在被拉大,好像要填充满整个空间。他的每一处、每一处的他都在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井壁是由层层油状色斑叠成的,这些颜色绚丽多彩,拥有着未知的变化规律,它们的形状有时候是几何形的,有时候折叠出多个曲面,颜色和颜色之间并不泾渭分明,而是像蛹中昆虫幼体变态发育般融化而又形成新的实质;尽管色斑密密麻麻,它们之间仍留有缝隙,在缝隙之中同样能窥见另一些变化的色彩,直觉絮语着它们有所不同,一层亚麻布的纺织纤维下是其他布料。亚麻布。这个有形体的词语出现的时候,万花筒的旋转停止了。
意识里砰地一声,他的坠落有了尽头,而这在现实中只是十来秒的时间,艾利克斯从混乱中先找到的是听觉,他听见了轻微的嗡鸣声,这种规律性的像是某种机器运作时电流流淌过介质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这是耳鸣,是未知存在的振动,然后他听见了女人说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爱丽丝,妈妈的爱丽丝,今天讲什么故事呢?你想听什么故事?”
我不想听,我好累,让我睡觉吧,今天又杀了人,那个人抓住了我的手,感觉好恶心,死人抓住了我的手,我好害怕!房间里椅子底下黑色的影子好像血,房子里到处都塞满了死尸!
“好的,妈妈。”艾利克斯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那继续昨天的段落吧,这个故事有很好的结局。”女人穿着缀了蕾丝的睡裙,披着一件颜色素雅的编织外套,坐在床边,笑吟吟地把厚实的书翻开。她的头发垂落在书上,书页泛黄,但封面和内页的插画还是那样精致美丽,书角包裹着金属壳,书签是锻造成翅膀形状的黄铜薄片,这是她孩提时代拥有的童话书。
“…大伙儿吃着、喝着,兴致极好。突然,老国王要侍女猜一个谜。他告诉她,一个女人如何欺骗主人,老国王趁机讲出了全部事情的经过,问她:‘这个女人该受怎样的处罚呢?’‘不能便宜了她,’假新娘回答,‘一定要把她脱得精光,装进一只内壁钉着尖尖钉子的桶里,由两匹白马拖着,在大街小巷拖来拖去,直到拖死她为止。’‘这女人正是你呢,’老国王说,‘刚才你已对自己做了判决,现在就让你尝尝它的滋味吧!’判决被执行了,年轻的王子和他真正的妻子举行了婚礼,两人一道和平幸福地治理着自己的国家。”
女人愉快地念着书上的文字,她抚摸着艾利克斯的头发,说道:“这个故事一定有一部分是真的,一定有一个女人被这样塞进桶里直到死去,但是那可不一定是假新娘!亲爱的,告诉我,你觉得事情究竟是怎样的呢?”
“那个被处死的是真正的公主…因为她没有了护身符……侍女可能是被利用的,也可能是她引诱了王子,他们夺走了公主的一切……嫁妆和身份,然后诬陷她是冒牌货,这样她再也没机会向自己的亲人说出真相了。”
“亲爱的,你总是那么聪明。”女人俯下身在艾利克斯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今天的故事说完了,睡个好觉。”
“好的,妈妈。晚安,妈妈。”艾利克斯微笑着,他知道女人喜欢他这样笑,弧度不大,足够优雅和从容,他也知道女人嗜好的究竟是哪种故事,他必须要足够聪明,正如女人夸奖的那样。他可以睡觉了,当房间门被合上,电灯被熄灭,黑暗主宰了视野的时候,艾利克斯才真正放松下来。尽管不知道今晚女人会不会去而复返,在半夜掐住他的脖子——她今晚看起来心情不错,不然也不会有来演出一幕“给孩子讲睡前故事”场景的兴致。可松弛的神经不到一秒又被拉紧,他得抓紧回想今天的行为有没有任何露出马脚、露出真实想法的地方,他翻来覆去地回忆“上课”的时候自己有没有颤抖,回答得是不是足够排除感情,有没有很好地压抑反胃的表情,吃饭的时候表现得是否足够像挑食而不是畏惧……萨麦尔今天瞪了他好几次,可能又发现了什么,管他呢,没有当场告状就说明不是很要紧。女人并不时常紧盯着孩子们的每一个神情,而萨麦尔没有证据证明他瞧见了什么。全部确认之后,就像警惕的独居者在晚上锁紧每一扇门窗之后,他才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睛。尽管幻想中仍然有尸体在走廊上爬来爬去,床底下还是有谁的脑袋咕噜噜转动着眼睛,他也不那么有力气去恐惧了,他真的非常疲倦。
他听见女人在问,爱丽丝,今天想听什么故事?这不可能,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我不要再听故事了!我已经长大了!
艾利克斯推拒着,他以为自己在大声喊叫,实际上萨麦尔只听见了非常含糊的嘟囔声:“不……我不要听故事,妈妈……我不想听!我很累!妈妈!”
“你-说-什-么?”他气不打一处来,表情恐怖得几乎可以拓下来做惊悚电影里的怪物宣传海报,在艾利克斯到来之前,妈妈的睡前故事是独属于他的,冬天的夜晚她甚至会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边喂蜂蜜热牛奶一边轻声细语念童话,孩子甚至可以央求妈妈多待一会直到他睡着,而艾利克斯到来后这一切都不再出现了!萨麦尔哭闹过,委屈着拉住妈妈的裙子求她再念一次睡前故事过,装病好让她留在床边过,但没有用,妈妈只是皱着眉告诫他不可以这么不听话,然后把那些念完了的童话书给了他!
“这是你的真心话吧?你这个虚伪的混蛋,你怎么就不敢和她说呢?艾利克斯,你凭什么……!”萨麦尔咬牙切齿地又扇了艾利克斯一巴掌,“说呀,你告诉她,你恨她恨得不得了,你根本没把她当妈妈!来呀,我给你个机会……告诉她你是个骗子!让妈妈看到你才是那个坏孩子!”
他死死瞪着这个人的脸,要咬断对方喉咙那样凑前去,在艾利克斯的耳边用女人的声线低语道:“亲爱的——”
艾利克斯剧烈颤抖了一下。其实萨麦尔因为情绪激动模仿得并不十分像,女人往往在她愉快或者平静的时候才愿意给孩子讲故事,而萨麦尔的语句里带有太多恨意。可这份感情掺在里边,艾利克斯听起来正如女人顺理成章地从幽冥回到现世来复仇,甚至是再次要带走他。他这次真真正正地尖叫了起来,身体爆发出违背常理的力量,猛地推开、攻击着萨麦尔,自由着的左手毫无章法地挥舞,萨麦尔被吓了一跳,后仰避开了对方的行动,但还是挨了几下。
他第一次实际用自己的眼睛目睹对方发疯的样子,此前在监控录像和照片中所见的人像都过于简略,更像一个晃动的白色人形粘上一张不那么熟悉的脸。而现在他看到了,既没有理性,也没有体面,像受了伤的野兽,充满无序混乱的攻击性;而妈妈是不同的,妈妈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舞蹈里,她一直一直旋转着,在无尽的舞会里寻找着新的舞伴。
萨麦尔想到这里,更想嘲笑艾利克斯几句了,你瞧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真该让妈妈看看,她引以为豪的那个孩子可没长成她喜欢的类型!她应该选我的!她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抛弃艾利克斯!他咧开嘴笑了,但突兀感到脸上有非常细微的痛感,连忙用手摸了一下脸颊,感到难以察觉的滑腻感,出现在眼前的指尖有一抹被擦去了的红色。
“不……不……我的脸……我的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萨麦尔脑子卡住了,长年工作经验累积出的直觉告诉他这不过是一道头发丝大小的伤口,甚至不需要一个小时就能愈合,但让妈妈的脸受伤这件事本身就足以毁灭他的一些信念。更何况,经过多次不同的整形手术,这张脸对外力的抵抗和修复能力不容乐观。如果留疤了怎么办?如果愈合后皮肤颜色变了怎么办?如果妈妈生气了怎么办?
惶恐之后油然而生的是杀意,萨麦尔意识到“现在就杀了艾利克斯”这个念头在怒气蒸发后显现的时候,几乎用了全部自制力才把它踩碎。还不行,来不及处理尸体就会烂掉,这样下午茶没办法开始,妈妈讨厌脏东西,妈妈喜欢干净的玩偶。所以他每次发泄后都会把玩偶清理干净,掸掉灰尘,用湿纸巾一点点擦掉污渍,或者换一根新缎带。现在也一样,萨麦尔缓慢起身走向有镜子的卫生间,我得先处理伤口,然后再来处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