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结局。
他们在路上途径停留的地点都是萨麦尔预留的安全屋,脱离现代网络和信号监控的另一面是信息滞后,萨麦尔又下山到城市里去换了辆车、在路上才想起来给组装好的收音机塞进了两节电池,打开它寻找自己需要的频道。改造后的收音机有着更大的可接收波段,他转动旋钮,对着记忆里电台频道一一尝试过去,直到等到了一台新闻节目,听了一会,从后备箱行李里找到电话,开机后给自己的线人发了封邮件。
完成这些事情,萨麦尔回到车里,摸出铅笔和记事本,在设备清单上打勾。他没进入过现代教育系统读书,虽然伪装大学生完成工作的流程烂熟于心,涉及到和工作无关的知识就不甚了解。他不明白仪器的名称和参数如何对应实际用途,不过也无关紧要,技术手册上总会写使用方法的。从小时候起他就不太喜欢阅读和写字,尽管学习能力没有问题,但还是看到公式就头疼。核对完最后一批设备后,意识到该走完剩下的路了,萨麦尔合上后备箱,踩下油门,向着来时的路驶去。
他们已经跨越了好几个州,离海边越来越近,萨麦尔把昏迷的艾利克斯丢在后座,用固定计量注射的镇定剂和绳索束缚对方的意识与身体。距离他第一次往返这条路已经过了十来年,但这路上的风景足以刻骨铭心,甚至能想起经过每一块路标时候的心情。改造、布置、带来工具和弹药这些事艾利克斯都捂得死死,只要求他按时带着妈妈到海边来,萨麦尔也没什么异议,他们有着该在哪方面信任和怀疑对方的默契。萨麦尔记得自己一路上都在说俏皮话,像每一次和妈妈独处时候那样意图给她留下好印象。前一天晚上妈妈就迫不及待换上了白色礼服,戴上新娘头纱,一路上被逗得咯咯直笑。她好像喝了酒,或者吃了什么药,一直称呼他为萨麦尔先生,认为他是司机、管家还是牧师之类的角色。她的意识里结婚对象是她一直爱着的那个男人,他们的关系从恋爱到结婚都一帆风顺、水到渠成,深爱彼此,从没有争吵。妈妈翻来覆去讲述着他们从小到大听过的每一个爱情故事的片段,其中增添了不少细节,完整得好像是真的一样。萨麦尔在驾驶座上开车,心里既高兴又嫉妒,每经过一道表示公里数的石碑盘旋在脑海的念头都不同,时而想要快些到目的地好得到妈妈,时而想向她揭穿这趟旅途都是艾利克斯的阴谋(和他没有一点关系),时而想偏转方向盘把车撞在树上、飞出公路、和妈妈一起死在解体的汽车里。一个个念头随着道路两旁出现的树木显现又消逝,清晨的公路上飘荡着一团团雾,山峦严肃地注视着他们经过无人的公路,在淡蓝色天光中逐渐接近那被特意修建改造过的海堤。太阳尚未升起,终点就已经出现,海滩是淡色沙砾和深色碎石组成的,萨麦尔半跪下来替妈妈脱下高跟鞋,而女人赤脚踩在他膝盖上,鹿般轻盈一跃,他只来得及看到她提着裙摆奔向那一栋由铁皮、砖块和烟囱组成的小屋。
公路旁生了一蓬蓬的白芦苇,无人打理,它们肆意伸长,干扰着司机们的视线,高大的松树浓重地遮蔽着靠山一侧的景色,有碎石掉落在路边。这条公路管护条件不太理想,柏油路面上的裂缝和凹陷零零碎碎,指示牌锈蚀得厉害,边缘被雨水浇化了似的,流出一道道黑痕。萨麦尔瞧见了一家规模不算小的汽车旅馆,在林缘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盖了两层红色墙壁的房舍,停车场没有浇筑水泥,布满灰尘的卡车和小型货车停得有些满,一群人坐在外头,围着用汽油桶盛着的篝火喝啤酒、抽烟,大声吵嚷着球赛结果。他闻到空气的汽油味和煮咖喱的香气,感到一阵饥饿,把车停在了另一旁的路边,走向汽车旅馆,打算买一份晚餐。
萨麦尔随便抓了一把零钱下了车,穿过人群的时候能嗅到不太好闻的汗臭和体臭,聚在一起的男人们向他投来打量和评估的眼神,有些人急匆匆地把这个留着长发的小白脸当作女人,挑衅一样地抛来口哨声和下流话,而另一些曾和枪、毒品、死尸打过交道的司机则隐约有些不安,他们沉默地观察这个身形丝毫不魁梧、看起来完全没有肌肉的年轻人,一反常态地安静下去。旅馆的餐厅只提供三明治外带,萨麦尔点了一份熏肉三明治后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正在播出的球赛直播,餐厅的收银员是个打了唇环的小伙子,他心不在焉地打包好食物,又接了一杯可乐准备递给这个引人注目的客人。吧台上有人不希望萨麦尔这么快离开,故意用挥舞的手撞倒了那杯可乐,但奇怪的是,就像恰到好处的偶然,可乐全撒在地上和桌子上,没有任何一滴套住了这个人。萨麦尔表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态,但那双蓝眼睛好像丧失了表达情绪的功能,被它注视的人都被谁拧着脑袋似的看向别处。唯一的例外是收银员,他一脸晦气拿起脏兮兮的抹布把流动的饮料擦掉,语气不太好的问:“你想要一杯新的吗?”
萨麦尔耸耸肩,用一个单词拒绝了。就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有个被煽动了的醉醺醺的男人从人群里摇晃着推开桌子和其他人的肩膀,口齿不清地骂着,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辱骂的究竟是总统、福利系统还是那个拐跑了他老婆的保险推销员,但现在这些抽象名词都凝聚在一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对象上,他捏住拳头,扑了上去。然后事情发生得过于快了,像是电影里被粗暴剪掉的镜头,围观的人只看到一团黑影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无聊的试探,一个团体对与众不同的外来者的排斥,使用语言和肢体语言作为武器,但是与争夺首领地位的竞争不同,这种敌意和冲突在和性别扯上关系的时候更加庞大、紧密,直到他们发现这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穿上女装的男人。萨麦尔处理它已轻车熟路,他不知道妈妈是用什么方法来解决的,可能需要更多的刀、枪、子弹和死亡。
没人敢继续阻拦萨麦尔,人们在他离开室内的时候才爆发出窃窃私语,好像静音键一下子被取消了似的。外头有的人看全了所有剧目,视线一直追逐到萨麦尔走向停放的车。他们鼓噪,讨论得激烈,可没谁敢追上来问点什么。
太阳落下后天黑得也不快,至少树林还没融化成一整块背景,簌簌的风声穿过枝条和叶片,像是河水穿过河床底部石头的缝隙。萨麦尔靠在汽车发动机前盖上,嚼着一份挤了太多沙拉酱的三明治,头顶金星在玫瑰色的天空闪烁,他抬头的时候,感觉到车身震了一下,回头看去,艾利克斯已经打开车门,缓慢地走了下来。
萨麦尔绑在艾利克斯身上的绳子只敷衍的卷了几圈,好让他不在长途旅行时滚到座位底下,所以看到对方手上没有绳索也不是件值得吃惊或紧张的事情,但镇定剂失效的时间还没到,或许此前艾利克斯的昏睡只是伪装,又或者身体的耐药性在不知不觉增加,萨麦尔回想了一下他确实每次离开的时候都用手铐铐住了对方后就干脆不再想这件事。
艾利克斯的脚步还有些虚浮,他也靠在汽车前盖上,同样抬头仰望着天空。在他们头顶上有几片撕碎了的面包形状的云,一些亮度不够的星星,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在看什么。他们就这样无言地相处了一会,好像两个凑巧在公园的同一张长椅上坐下的两个路人。最后,萨麦尔吃完了三明治,一边把包装纸展开再对折,一边询问艾利克斯:“我得说,你选人的眼光确实不错。你是怎么选中那个侦探来帮你逃出去的?”
这突兀挑起的话题叫人摸不着头脑,艾利克斯也沉默了一会才反问:“你又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
“噢,你是想问哪里出了差错让我知道这件事?可别说你没猜到事情怎么发展的。那个侦探活下来了,还指认出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倒霉医生,现在好了,要找你的不止一个国家的警察。这是一重让你免于逼供和司法黑暗的保险,对吗?不过对现在的情况来说,这让你脱身的机会增加了。”萨麦尔转过头盯着对方的表情,“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至于到了哪一步,艾利克斯,像以前那样交换吧。你肯定很想知道那群蠢货在哪一环跟丢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艾利克斯喃喃道,他的这个回答换来萨麦尔的嗤笑,“我没有办法控制奈德的生死,也不能决定他究竟发出什么讯息,我只是……多做了一些准备。”
“你多做了什么准备?把那座工厂整个全炸掉、一点证据不留?”
“在那天之前,我给了奈德打开档案室的机会。”艾利克斯用伤势更轻的那只手覆在另一只手上,低下头,语气平淡地叙述着:“他是个聪明人。当他发现有了地图,那些‘玩具’也没一个逃出去的时候,就应该明白麦克维不是主要的负责人了。”
“所以他是你弄进疯人院里的?”
“那是个偶然。”艾利克斯不承认。
“别来这套,你总会弄到你需要的零件来组装你的捕鼠笼子。不是这个奈德,总会有下一个,只要那个人足够好摆弄。”萨麦尔想起调查报告上的记录,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对方,“给病人找乐子的猎鹿游戏,还是应该说你的筛选环节?你需要有脑子和胆量、也足够幸运的好人来从内部把那座工厂破坏掉。你甄选的病人基本上都有犯罪前科,就像吸毒成瘾那样对暴力和鲜血有渴望,所以促成那个医生把研究课题定在这个方向也没什么困难,这样一来,你要从中做手脚还挺简单的,告诉医生安排一些适合他们发泄的活动,你可以不断用病人来训练和寻找你需要的目标,就像……就像肉类加工。总有一块形状和质地都合适从刀具的缝隙里掉出去的肉。”
“你的修辞水平还是那么…充满想象力。我得纠正你,最开始提出这个课题的人是麦克维,不是我。”
“别说得只有医生想治好病人一样。”
“我配合他,但是事情后来发生了变化。”
“让你这个该死的控制狂不满意的变化,所以你们分道扬镳了。”萨麦尔哼了一声,“你发现了不对,想要从中抽身。但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个医生没有怀疑你?”
“嗯……他为什么要怀疑我?怀疑一个药物依赖症状严重到连床都下不了的病人?我一直很配合他,尽管后来我们存在一些矛盾,但那个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一直待在单人病房里,除了偶尔给他一些参考意见,我不插手任何事。”
“那你可真是太无辜了——所以为什么是那个侦探?”
“我说了,萨麦尔,这是偶然。他很合适,仅此而已。”
“我最讨厌你敷衍我,亲爱的,”萨麦尔威胁他,“你难不成还想再被我上一次?”
艾利克斯慢慢抬头,看不出对方是随口威胁还是真有如此实施的打算,不太愉快地抿了抿唇,继续道:“奈德是主动进来调查的,他的委托人要他调查失踪案,所以他装作被介绍进来的病人。”
“你发现了这一点。在什么时候?我想想……你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到其它病人,医生后来也对你有所提防,你不可以表现出特殊的注意,所以,是在你第一次看到侦探伪装的假档案的时候,只凭几张照片和文字描述就发现了不对。天啊,艾利克斯,原来你没把妈妈教的东西全忘光,真是可喜可贺。”萨麦尔浮夸地祝贺着,而艾利克斯长长地呼吸了一会,“这下事情就很清楚了,你接下来对这可怜人还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奈德……他的适应力很强,他很快就发现工厂是用来做什么的,然后他带着证据成功逃了出去。”
“然后他又因为杀害了自己的女友被法庭判决、再次被诊断成精神障碍回到了这里。因为那还不是你预想中他应该逃离的时候。”
艾利克斯摇头:“麦克维给他了一些暗示。他对奈德有些兴趣,为了实验,他不想奈德就这样回到正常社会。”
“归根结底还是你让医生注意到了这个人。”
“我不能操控别人的想法,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可能。无论是奈德还是麦克维,或者别的病人,他们做出什么选择都是他们自己决定的。”
“啊,是啊,一个球最终滚到地上不应该怪一块放得倾斜的木板不是吗?”
“这全是你的偏见,萨麦尔,你没有证据。”艾利克斯感到好笑似的弯起嘴角,“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事情就是会发生、会有个结果。我只是多做了准备。”
“你的准备就是用机关、火灾和爆炸,先把自相残杀后还活着的病人都杀掉,免得他们指认你都干过些什么;销毁掉所有资料,减少判刑的证据,包括残留的生物组织和纸质档案;你的同伙,甚至不需要你自己动手,被煽动了的复仇者要和他对质;最后是你准备好的英雄和证人,他会证明你有弃暗投明的想法——不然他怎么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工厂里手脚健全的活下来?真不错啊,艾利克斯,你想得可太周到了!”萨麦尔语调夸张地夸奖道,下一句立刻得意又满怀恶意地说:“可是事情不会总是按你的想法发展,想来你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吧?”
“我还能做什么?”艾利克斯缓缓摊开他被包扎得严实的两只手,“我连握紧拳头给你脸上来一下都做不到。萨麦尔,你花这样多心思来提防我,甚至不敢让我有太多清醒的时候,不觉得过于谨慎了吗?”
“不,亲爱的,要不然那些警察追查到的就是老玫瑰园了。你和那个侦探有一套交流密码还是你们有心灵感应?你是怎么做到在车上还能留下线索的?”
“可他们还是追丢了……萨麦尔,如果是我留下了线索,现在在旅馆里聚集的人就是埋伏好的警察,你走进去的时候,那些人就会对你实施抓捕,给你脚上和手臂上都来一枪。”
他们说话的时候,天空里夕阳最后一缕红色正被深蓝吞没,旅馆前头的火堆更高涨了些,围坐在边上的人们的脸逐渐看不清了,只剩下他们嘴上的烟蒂还在忠实反映人数。萨麦尔数了数,不太高兴地说:“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这里还没有二十个人呢。”
艾利克斯叹了一口气:“只要拖住你,组织救援又不需要多少人手。”
“真可惜。”萨麦尔虚伪地感叹了一声,“那你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没追上来吗?”
“我给我认识的人派了个活,让他绑架了你那位侦探先生,给他身上的烧伤等级提了提,不过没要他的命。然后,我特意备注了要一个大场面,让这件事看起来像灭口,拖拖那些警察的注意力。再说了,谁知道重伤的侦探是不是真的弄坏了脑子才说还有别的幕后黑手呢?总之,他们会有许多别的事要忙,顾不上你。”
萨麦尔把折好的三明治包装纸往路边的草丛里一抛,安慰似的拍了拍艾利克斯的肩膀:“你还可以许愿,咱们路上会碰见一起连环车祸,这样你就多了几个小时思考哪种死法会没那么难受。”
“你会让我来选吗?”艾利克斯扯了扯嘴角。
“你的意见会帮我排除一些选项。”萨麦尔按住他,把他往车后座的方向推,“这难道不重要吗?好了,该走了,还有一个晚上的路程呢。”
开夜车对司机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尤其是在盘旋蜿蜒的山道上,车灯范围外的事物全失去形体,被黑暗和空间的变化揉成一团。弯道和路面突然出现在车轮下,又突兀消失在空气里。毫无变化的景象令人失去存在的实感,行驶着的汽车宛如潜水钟中沉入海底,既不前进,也不下降,虚浮在毫无空气的黑暗中。萨麦尔关掉了车内顶灯,他们就像在电影院里,目睹的只有光斑内的影像,车载音箱里播的难得不是摇滚,而是一首中规中矩的流行乐。艾利克斯躺在后座,随着车厢的晃动一点点陷入睡眠,彻底入睡的瞬间,音乐的声响远去,他听见林间飞行的风的笑声和月亮攀升到顶端严丝合缝卡住齿轮的响声。
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不是记忆的再造,也不是大脑用书籍、影像和各种信息填充构建的,它单调得可怕。梦境里艾利克斯一个人在黑色的高墙中行走,脚下地面的触感属于冰冷的混凝土,两侧墙壁无限向上延伸,被黑暗吃掉了其它部分似的见不到它的来处。墙壁表面粗糙,一粒粒糯米形状的水泥颗粒拥挤在一起,摸上去几乎要刮伤人的手指。道路是宽敞的,足够四五个人并排行走,尽管它应当是个迷宫,却没有迷宫那样具有实体的压迫感,艾利克斯漫步在里头,完全没有寻找出口的想法,他不在乎自己的位置,也无所谓一直留在此处的后果,游荡不过是防止腻烦,他数着墙壁的缝隙、地面偶尔出现的小石子和缺了口的转角,数得过于专心致志,当他看到前边有一盏灯、一道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停下了。
那盏灯被放在桌子上,光源稳定,不散发热度,仅仅源源不断地发光。桌子后边坐着一个用一整块布遮着头脸的人,就像诠释“占卜师”一词的符号,又或者布的形状下包裹着空无一物,毕竟梦不需要逻辑。艾利克斯走过去的时候,对方正如街头揽客的灵媒那样出声:“要来占卜一下你的命运吗,这位客人?”
“我的命运?在此时之前的命运,还是之后?”
“全部。客人,塔罗牌将揭示您的一切。”
占卜师从衣袍中伸出手,他的手指细长苍白得像墓地里的骷髅,摩挲了一下放在桌面绒布上的塔罗牌,象征性地洗了洗牌,把它们一张张展示在艾利克斯面前。牌的背面是眼睛形状的灰色花纹,占卜师用指尖点了点灯盏的侧面,光线变得更昏暗了些:“客人,请从里面选出三张翻开吧,它们代表了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艾利克斯笑了一下,他不相信占卜,也不相信存在命运这东西,曾经有人教导过他世界上存在唯一的神,但女人想要取代那个位置,他只好把过去的东西都丢进垃圾桶。他随意在其中选择了三张翻开,随着他的动作,没被选中的牌化作了灰色的水渍,被底下的绒布吸收,消失得一干二净。占卜师把这三张牌按顺序放在一起,开始一一解读。
“第一张牌,代表您的过去,愚人正位,您开始了一段旅途……冲动地、丝毫不顾忌任何道德和伦理地,但您踏出了那一步,来到了新的环境,应当恭喜您。”
占卜师的手划过愚人牌,牌面上绘本画风的、穿着游乐园小丑衣服的艾利克斯扶了扶王冠,轻盈地鞠躬,跳下了悬崖。
“第二张牌,代表您的现在,高塔正位,您正在经历一场巨变,无法回转,无法挽回,您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它们变成废墟,您会重建它们吗?”
第二张牌上,被闪电击中的高塔燃起了烈焰,被火焰包裹着掉落下去的人烧得只剩下一段小小的黑影。占卜师碰了碰它,更多的闪电出现在画里,塔开始颤抖、崩落石块,摇摇欲坠。
“第三张牌,代表您的未来,死神正位。您要小心,这可能是厄运的象征,您会死,您的生命将结束,不会再重新开始了。”
占卜师把手放在死神牌上,挡住了穿着盔甲的骷髅。地上尸体和濒死者都有着艾利克斯自己的脸,他们死状各异,痛苦不堪。
“我知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艾利克斯回答占卜师。
“没人能宣称自己已准备好面对死亡。你不能,我也不能。我们都不想死。所以为什么不消除威胁到生命的存在?让他消失,让他结束,像以前一样……杀了他!”占卜师突然抓住艾利克斯的手,逼近了他,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道。布幔下仍旧是艾利克斯自己的脸,冷静的神情和暴乱的神情对峙着,连带着梦境也不安定起来。
“我做不到,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我唯一还能做的准备是面对死亡。”艾利克斯对自己低语,同时抓住紧紧扣在自己手腕上包着皮的白骨,“而且我很累了,让这一切结束不好吗?我早就受够了……”
“不,不!我绝不死在萨麦尔手里!他是个蠢货!还沉溺在自己的幻想里!我绝不再和他玩这个游戏!我已经摆脱了过去!他们谁都找不着我,他们不可能再追上我!”
他和自己在迷宫的出口的争吵还没有开始,用坚硬水泥搭建的建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地面海浪般波动,艾利克斯以为像过去每一次一样,梦境要结束了,但他们只是下坠,在各种梦的碎片里纠缠,想要吞没彼此,同时艾利克斯还看到无数个自己在不同的迷宫崩塌后的废墟里徘徊,没有任何出路,他感觉自己下陷到极深的地方去了,一口直达地心的井也不会有这样的深度,但他始终没有失去意识,内部的争论永无止境。
天蒙蒙亮的时候,萨麦尔无情地掐住艾利克斯的脖子,用窒息唤醒了他。他默数着艾利克斯的脉搏,感受手下肌肉的挣动,对方看起来被噩梦紧抓不放,苏醒的时候像是溺水的人吐出肺里面最后的氧气。萨麦尔无意再打听究竟是什么让艾利克斯失魂落魄,到这里之后他立刻自顾自沉浸在剧目即将开演的兴奋中。
一切都像是十几年前的重复,海边的风在黎明时冷而沉,像一团泡湿在水里的纸巾擦过人的全身,海滩上被海水凿空了的不规则石块掩埋在灰白色的沙子里,海浪尚未呈现澄澈的蓝,忽略掉上方公路旁的树木,一切都褪色得厉害。海边的屋子是斑驳锈蚀的铁块,暗蓝色的屋顶积满了盐白色的尘土,萨麦尔拉着艾利克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房门,地上还能看到拖曳过重物的痕迹。显然,萨麦尔已经往返过好几次,把需要使用的设备安置在里头了。
艾利克斯一直在咳嗽,萨麦尔下手太重,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已经断了,呼吸分成两截,脑子里头乱糟糟的,四周的景象全不能形成印象,看不清路差点被绊了一跤。萨麦尔拽住了他,盯着对方狼狈的样子笑了,他干脆停下来让艾利克斯咳个够,自己走过去打开屋子的门。
门上的锁是新换的,打开之后能听见里头电机运转的嗡鸣声,萨麦尔观察了一下确定没缺什么东西后靠在门边上眺望了一会海面,想起了什么似的向慢慢调整好呼吸直起身的艾利克斯问道:“那个时候你在海边干什么?我当时还以为你肯定带着妈妈的头开车逃跑了,你为什么没走?”
艾利克斯和他对视后也把目光转向大海,他回想了好一会当时自己在想些什么,但回忆的结果令他感觉像是被迫对陌生人朗读日记一样。他简单又敷衍地回答:“我在看海。”
他没有撒谎。即使那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却像是头一回见识到比天空还要鲜明的蓝色,几乎要被诱惑着走入其中。而他那时在犹豫着是等待女人被烧干净、连带着把萨麦尔也一起杀掉,还是抛下这里的一切离开。他没有杀死女人的实感,哪怕多待一秒都觉得女人会从燃烧着的炉子里爬出来,然后就像过去每一次,自己的反抗招致肉体的伤痛和精神上的规训。只有物理上实际的距离才能让他安心,必须要立刻逃跑,跑出女人能够追上的范围,她如果活着总要养伤的,只要一点点时间,他只需要自杀的瞬间那么短的时间。
但这些想法都在看到萨麦尔的身影的时候中断,似乎地下室的机关没有起效,对方愤怒得过头,表情呈现一种扭曲的平静。他已经做好杀了对方的准备,最后放弃了,这个事实像是别在衣服里的别针那样时不时刺痛他。
萨麦尔挑了一下眉,走过去像是打算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在艾利克斯皱眉撇开目光的时候,他把准备好的小型注射器扎进艾利克斯的脖子上。数倍于平常剂量的强效镇定剂进入血管,扩散到神经中枢,艾利克斯立刻软倒了下去,眼前天旋地转,所见的一切都混入胶质,慢慢开始溶解。
萨麦尔抗起他轻松得就像举起一个空纸箱,屋子里开足了冷气,艾利克斯的感官还没有变得过于迟钝,他感觉到脊背触碰到坚硬冰冷的物体,手腕脚腕上紧贴着什么,或许是固定用的束缚带,萨麦尔哼着歌,那是一首耳熟的曲子,但他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过。很快,第二针药剂被注入体内,他的视觉彻底消失了,四肢也一一粉碎在虚空中,歌声逐渐远去,他感到沉重,身体每一处都在下沉,拉拽着他也一起往无底的黑暗中去。
萨麦尔把空掉的注射器丢在地上,给自己带好手套。他的解剖技术在工作中没有得到磨练,所以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完美无缺地做好前置的工作,但一一数着要用的刀具、剪子和锯子的时候,熟稔感让他觉着好像回到了接受妈妈教导的童年,妈妈站在他身边,耐心地告诉还没有桌子高的孩子每一把金属器具的用途。他把东西清点完,又从头开始唱摇篮曲,走到墙边握住了一柄全新的消防斧。
“脑袋要分开来处理……”他愉快地回忆技术手册上的内容,高举着斧头,对着艾利克斯的脖子砍了下去。底下的桌子是厚实的硬木,上面垫了一层钢板,斧头砍下去只留下浅浅的凹痕。萨麦尔把那颗头颅拿起来,迅速塞进了冷冻箱里。无头的尸体不停涌出血液,喷溅出来的血最远到了好几米外的火炉上。炉子现在是熄灭的状态,萨麦尔检查并维修过,它是可以使用的,只是今天用不到它。他用柳叶刀沿着胸骨一直划开到小腹,从腹腔里的器官开始一一取出,每取出一件都分别装进不同的冷冻箱里,它们有的还在蠕动,有的在切开、割断连接的血管的时候还会迸射出血液。等到肺也被拿出来之后,血已经铺满了整个桌面,高出几厘米的边际阻止了它们溢流到地上。萨麦尔又在尸体手腕、脚腕和股动脉开了几个口子,好让这些血流得更快些。
浓烈呛鼻的血腥气逐渐被换气扇带走,萨麦尔用水冲掉桌子上的血,从柜子里拿出毛巾来擦干尸体上的液体,然后拖着它到另一个棺材似的箱子前,推开盖子塞了进去,里面装满了特制的防腐液,但不是用于保存标本的福尔马林,一段时间后,箱子会被重新打开,取出里面的尸体,剥掉皮肤,再进行后续工序。做完这些后,萨麦尔脱掉手套,开始收拾起现场。
“妈妈,茶会很快就要开始了……艾利克斯和我就要回家了。您会夸我吧?我把那家伙带回来了,家里也打扫干净了,我选了您喜欢的玫瑰的颜色,桌子也换了新桌布……您要夸我!请您夸我吧!”最后,萨麦尔在堆积着的箱子边,俯身对着火炉闭锁着的炉门低声说道,就好像里面真的有个幽灵存在、会与他对话似的。过了一会,即使没有任何回音,萨麦尔也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从角落拉出一辆平板推车来,他把装了一个人的那堆箱子放了几个在上头,推开门,走出了屋子。
老玫瑰园中的玫瑰次第盛开的时候,位居其中的屋子仍如弃置了的废墟般缺少生气。地板比过去更吱呀作响,地毯虽然被洗干净了,可它们黯淡的花纹和缺失了的绒毛无不显示着经历过的时光。光线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又绕过残破的窗帘,只照亮黑洞洞室内的一部分。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华丽、干净得突兀的长餐桌,餐桌中央的座位坐着一个微微垂着头、闭着双眼的人。光线毫不吝啬地从背后修饰他的外表,他穿着打理整齐的礼服,扣紧的领口下有一道不明显的缝线,肤色青白,被摆成规矩的坐姿,怀里放着一大捧玫瑰,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双手和玫瑰枝条中存在几根铁丝,它们牢牢将这具躯体和椅子固定在了一起。
桌子上摆着三枝烛台,现在还是白天,没有点燃蜡烛。餐桌上花瓶里插着另一品种、花苞更小些的浅粉色玫瑰,多得要满出来似的,几乎碰到装着布丁和蛋糕的盘子。餐桌边只有两个人,但茶具有三套,每一个杯子里都装着色泽鲜艳的红茶,其中两杯已经冷透了,边上碟子里的松饼也一口没动。
屋子墙壁上的挂钟虽然仍在走动,但并不指示时间,它的每一秒都要比实际的一秒更缓慢,连着空气中的尘埃都凝固了似的。一个新的天使的雕像被摆在壁炉上,它也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好像在这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不再变化了似的。没人再来清理,没人再改变。
长桌另一边,萨麦尔穿着妈妈的裙子,黑发披散着,蓝色眼睛时而温柔注视着对面的人,时而满是笑意地对着虚空,自言自语着给自己斟茶。他的动作恪守礼仪,品尝的每一口甜点的分量都相同,金色的小叉子被放下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温柔、沙哑的女声回荡在这家庭的废墟中。
“……最后,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永永远远。”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我的孩子?”
“是的,妈妈,是的,再说一个故事吧?今天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对着自己点头,再一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