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菇的。
阳光从橄榄树的枝桠缝隙中落下,一块块光斑散乱着形状,星星点点掉在草地上,哈曼躺在有些斜度的草坡上的树荫里,眺望着天际处的云层。云同样被太阳照耀着,边缘丝丝缕缕地反射着耀眼的光,他想起了清晨起来羊圈里绵羊和山羊们的皮毛上,部落里的女人都起得很早,要给羊和牛挤奶,要给马喂食,要赶在露水消失前把草料沤进挖出来的青储坑里,男人们则在吃过奶酒和烤饼后开始放牧或是狩猎,孩子们从罐子里撬出盐巴,煮一锅热气腾腾的汤。帐篷内外都是吵吵嚷嚷的,没谁悠哉游哉地走路,尽管如此,因为沙漠的广大,这一点点人群带来的吵嚷也很快被风吹散,就像轻薄如纱的云被日光晒干。从城市里眺望的天空不太一样,云层很厚实,有着可爱的形状,像是团团的棉花,在海边有时候能看见乌黑颜色的云,它们带来暴风雨。这里的人也和沙漠里的人不一样,哈曼觉得他们就像鼓胀起来的云,多而密,有着更为实在的形体,能够留存很长时间,虽然在自然的伟力下同样不存在长久之事。
城市依靠着山势修建,从内城的建筑顶能够清晰地瞧见城外的运河和另一侧的海湾,碧蓝色的缎带似的河流垂坠在丘陵间,运河上船只的数量甚至比海里要多,哈曼记得沙雅说过波提尼亚有着卓越的造船技术,这才是他们来到这里的真正理由,但是在河里航行和在海里总还是有区别的?他的视线继续向东方行进,良好的视力让他足以望见他们之前暂时停留、现在留了几支队伍驻扎的村落,然后沿着丘陵和大道向南是波提尼亚的驻兵阵地,长矛兵和弓兵正分开训练,还有在他看来比人群更加醒目的马群,他想知道之前遇见的那个商人是否准时将货物送到了,如果不是遇见了对方,或许自己和沙雅还要在西边的山谷里迷好一阵子路。
这座城市比他之前去过的城市都要更大,城墙厚实,角楼和瞭望孔的数量堪比蜂巢里的蜂室。波提尼亚的繁荣一半来自商贸,一半来自劫掠,他们热爱黄金,因为黄金的颜色是太阳的颜色,黄金铸造的王冠能够取悦胜利女神,黄金可以换来更多的小麦、甜菜、战马和钢铁,给战争的车轮上油好让它跑得更快些。哈曼他们进入城市的时候,观看了一场比武,胜利者脚踩着败者割下他的头发高高举起象征着头颅的发丝的形象和胜利女神的塑像有些许重合,观众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在烈日下熏蒸的汗仿佛有着狂热的、残酷的亮色。他们差点没被挤散,这里的市民对比武有着高度热衷,尽管胜利通常不需要死人,可战争总是要死人的,哈曼总觉得神庙前用于祭祀的黄金也有一层蒙蒙的血色。
“你在这里,哈曼。”少女的声音从更高处响起,他还没来得及抬头,莎娜直接从两米高的台阶上跳了下来,披着的斗篷让她轻巧落地的姿态看起来宛如一只灰色猞猁,微微弯腰,双腿蓄力,是一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反击的姿态,身侧佩戴的剑尖垂落的幅度也刚好不至于敲在地上,不过那把剑似乎长度要比正常的配剑短一些,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装饰或纹章,看起来就像特意为了少女身高锻造的训练剑。但哈曼知道她不是会因为身体上的差距而减少自己受训强度的人,那说明这柄剑有着别的含义。
“喔,你认出来了?这是我哥哥的剑。上边的宝石已经找不回来了。”莎娜注意到他的视线,大大方方地提起来给他展示了一下,“我总带着它,哪怕它断了,可有些东西不能单纯以实用作为衡量标准,啊……不过别担心,就算是断剑,我也能好好地用它。”
哈曼不怀疑她所说的,无论是作为武器的用途,还是作为凝聚人心的道具的用途。但引起他注意的其实是这柄剑上缠绕着的晦涩气息,就像他曾经在母亲那里见到过的一些仪式用品一样,它们因为存在的时间甚至比数个老人加起来活过的时间还久,时间在它们身上刻下了浓重的阴影,可这柄剑如果是她哥哥的东西,存在的时间不太可能超过一百年,怎么也会有这种气息?他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冲莎娜微笑着点点头。
一时之间话题就挥霍光了,但莎娜浑不在意,也学着哈曼那样躺了下来,她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垫在草地上,招呼哈曼过来跟她一块。斗篷的面积不太大,他俩手臂挤挤挨挨,而调整姿势的时候哈曼不小心压到了莎娜的头发,她的发带松脱了下来,哈曼道了一声歉,起身坐到她身后帮她把头发绑回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莎娜问他,微微别过了头,看得出来她不太习惯被人如此接近。
“这儿有很美的风景。”而我暂时没有必须要出席的会议或者是要见的人。要知道和莎娜完成血誓后,沙雅就好像是在巡视时遇见了另一只同类的狼那样焦躁了起来,给哈曼找来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每天都有不得不见的人和讨论不完的话题,虽然很多时候他不需要立即做决定,可那些驳杂的气味和如蛛网般的利益交缠实在让他喘不过气来。
莎娜也眺望了一会远方后赞同了他的意见:“是个不错的制高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附近的地势和城市格局。还有……”她的声音轻了一些,注视着前方的蓝色眼睛熠熠生辉,“军队的位置,我们的,他们的……”
哈曼暂时不去想她话里的我们和他们究竟指的是哪一边,他其实只是在看天上的云和地上的建筑,这时候要是她询问了什么可就糟了,嗯,沙雅怎么说的?“保持一位领袖应有的形象”,也就是说你不能在别人询问你的休憩时光是怎样度过时候回答看云和发呆,他得转移话题。“你们找到位置了吗?”他一边梳理着莎娜的头发,让它们一点不少地被寻到握在手里,一边询问。
“找到了,你们的向导很负责,而且他也愿意留在那儿直到事情结束。能和像你这样省心的合作者合作真是太好了。”莎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发自肺腑,“希望我们的友谊像是爱神的金星一样,在天空中永恒闪耀。”
“那也是我们希望的。”哈曼回答她,用发带在束起的头发上捆了一圈,他思索了一番过去部落里女人用麻绳给牲畜和干草打结的方式,试着先打了一个结,但发带的材质太光滑了,毫无疑问它们会在几分钟后散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莎娜因为他许久没有动作而转过头来看他。他与少女对视,某种无言自明的默契好像在空白的纸张下写了指引,友谊、合作、血誓、双方的境况和需要……哈曼把一切串联起来,看着少女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他也笑了起来——但他说不好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沙雅这样叮嘱过他。
莎娜的姿势更轻松了一些,之前哈曼的手靠近她的脖颈的时候她紧绷着皮肤和肩膀,简直像随时防范着给他一个背摔一样,这叫人有种奇怪的成就感,好比得到了大型猛兽的许可在它身边给它梳梳毛什么的……哈曼把狮子的白色鬃毛从自己脑海里赶出去,专心把莎娜的头发分成好几股,之后他用手指分别夹着不同股束,指头靠近左手手腕上的串珠手链,解开了其中一个结,把上边镶嵌在中央金座托上拇指大小的白色欧泊拆了下来。他选中欧泊的原因是只有它的座托有着大小合适的环,可以供给发带穿过,而宝石实际的价值压根就没在他的心上留下痕迹。如果你实在不理解人们对亮闪闪石头的喜好,就把它们替换成队伍需要的粮食来理解好了!沙雅在给他上这门课上已经耗费太多心思,哈曼最终还是认为在自己身上披挂众多石头和黄金以彰显权势——或者说力量——纯属搞错了对象,力量不应当以败者的尸体表现吗?还是说人类在以自然作敌人?就算它们能换成粮食,把许多食物挂在身上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弄不明白这件事和表明地位有什么关系,最终不再和沙雅争论,而是安静地听从对方在衣着上的要求。
他两股两股地扭着发束,把它们编织在一起成一条新的发辫,最后汇聚在一块,用发带缠绕,分别交错,在不同的层次上打上好几个绳结,最后用欧泊压在发辫中央,那儿恰好会有一个凹陷,完成了之后,哈曼沉吟着,觉得自己头一次给人编头发实在是做得不错。
莎娜动了动脑袋,好像没怎么感受到半宝石的重量有些遗憾似的,她愉快地起身,拍干净自己身上的草叶,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感谢你的帮助,接下来要和我一块去散步么?亚宁大道边上的小花园里种了颜色很漂亮的薰衣草和紫丁香,前几天太阳神庙的祭司就和我说过它们沐浴在神恩下,四季常开,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哈曼没有马上跟着她起来,他拾起她的斗篷,抖干净上面的尘土,犹豫了一下没有为莎娜披上,而是用一只手搭着它,跟随在少女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地从贯穿了内城的蜿蜒的石阶梯上往下走,不久后就变成了肩并肩的状态,内城的人们无论是士兵、商人还是学者,都愿意和城主的养女进行问候,幸好现在不是日落时刻,市民们还没有结束各自的工作,不然哈曼怀疑直到天黑了他们都到不了目的地。
莎娜的脊背挺得笔直,行走时目光直视前方,一举一动都带有奇异的魄力,让人们不愿违逆她的话语,她的步态、站立的姿势、与人说话时的神态和思维方式都更像这个时代的男性贵族,如果纳玛的人们在这,或许会把她与过去她的兄长的形象重叠——同样卷曲的、束起又垂落在前胸的黑色长发,白色托加,从不离身的佩剑和有着坚定信念的海一样颜色的眼睛——哈曼也拿不准这究竟是莎娜有意的模仿还是无意的怀念,不过无论是哪种,他都想象不出沙雅看到这场景后的反应,是无动于衷,还是想起了什么?
哈曼不是个健谈的人,而沙雅也很注意如何包装他这一方面,所以他在保持沉默时有着从容 、镇定的气势,介于胸有成竹的战术家和知晓全貌的占卜者之间,不至于叫人忽视他的意见,有许多目光也落在他身上,渐渐地把一块走着的两个人看作一个信号,这正是莎娜想要达到的目的之一。
“你说我的养父会喜欢这个传言吗?养女同一个外来者产生了感情?”她悄声对哈曼说,带着狡黠的笑意,没有丝毫羞怯。她的年纪越是接近可以结婚的那根线,遇到针对她的性别的阻挠就越多,甚至有好几位议员表露出有意将她送出与外城邦的人联姻的意思,这也是莎娜急于夺取军功的理由,她不能真的等到那一天才站出来去抢夺权力。
“冒险诗的主角必然不会岌岌无名。一无所有之人不能够与贵族接触,而纯粹的商人又缺少见识,应当是一位勇士,最好有着自己的城市和军队,同时也不应太强大,以免成为你的助力。而我很合适,最妙的是,我将要出海,航程未定。你有时间去做你要做的,用坚贞的誓言去推拒一桩你不感兴趣的婚事——只要那一位没有拿出足以左右城主思考的利益。”只要有人询问,就诚恳、和气但不容质询地回答,这是作为王的素质之一,哈曼说话的腔调被沙雅特意调教过,不盛气凌人,也不虚浮夸耀,他说这番话就像祭司在传达神谕,既有着好听的音调起伏,又带着使人信服的自信,莎娜的笑容真假参半,合作对象越是脑子清楚对她来说越有好处,而另一方面……
“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似的,我可不是那么利益至上的人,”她假惺惺地说着,“同你交往确实很愉快,而且你很好看。”
这是头一回有人从这个角度来夸他,哈曼在心里把她这句话转换成了“你的皮毛很漂亮”之类的,镇定地回答了一句谢谢。他俩继续这样从容不迫地交谈着,不知不觉就走过了市集,到了莎娜所说的那个小花园。
“看,里面有个喷泉,那个在喷泉上正在弹奏竖琴的青年就是太阳神的形象之一,据说祂曾经在水边演奏竖琴,得到了泉水中仙女的爱慕,但他最后还是抛弃了她。泉水的仙女无法忘怀,于是泉水流淌时也能听见竖琴的音律。很多人觉得这是个美丽的故事,他们会在这儿约会,互相许诺永不遗忘什么的。”莎娜为哈曼介绍,她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显然带有嘲讽的意图,但考虑到爱神信徒的立场和几位神祗间的关系,也没谁会去追究这个。
“既然他们祈求感情上的永恒,不应该去爱神庙里祈祷?”哈曼询问,他一向不太明白人们有时说出与做出的矛盾选择,明明这个故事也没有能够称为喜剧的结尾,况且泉水的仙女才是那个令爱恋成为永远的角色,为什么人们还是向太阳神祈祷?又比如老师在给他们讲述历史的时候说过的,有关各式各样疯癫的君王们做出的不可挽回举动所导致的一系列事情,因为嫉妒疏远自己的继承人最终导致心怀怨恨的王子杀死父亲后刺瞎了自己的双眼,遁入沙漠中,而原本强盛的国度在失去国王后一蹶不振,只存在于诗篇和书籍里,可后世又将那位王子视作德行高尚之人……人是多么奇怪啊!
“因为他们并不想向一位拥有数段短暂婚姻的女神祈祷永恒吧!”莎娜爽快地回答,丝毫没有为自己侍奉的女神说话的意思。哈曼无言地看她一会,发现她是真的那样想的,无奈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这是神在甄选信徒。”
“主掌波提尼亚的两位神祗可不会把其他神明放在眼里。”莎娜嘀咕了一句,拉起他的手腕,“走吧,我们到里头去看看。”
小花园的面积确实不大,长宽约百来步就能走到尽头,但种植在此处的花儿安排得十分巧妙,月桂树作为高处的点缀,花圃里开放着淡紫和深紫色的丁香,薰衣草则种植在步道的两侧,在午后的阳光下它们惬意地舒展着,散发出浓烈的香气。这样雅致、生机勃勃的景象的确令人精神一振。
“我看见有人在给花圃除草,”哈曼看向装饰的石柱后,其实他是听见了几株黑麦草在哭,它们被连根拔起,好些细须还留在石头和泥土的缝隙里,“是神庙的祭司们要求的吗?”
“学徒们轮流看护这个花园,除草浇水什么的,毕竟奴隶没有资格接近这儿。”莎娜也伸出身子看了一眼,穿着见习祭司服正在弯腰除草的少年诚惶诚恐地向她行礼,她笑眯眯地摆摆手,带着哈曼往另一个方向走,以免打扰别人的工作。
“这也是神恩的一部分?”
“这也是向神表达虔诚的一部分。”
哈曼很难理解为什么人们更愿意相信花园的美丽来自从未真正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太阳神,而不是尽心尽力看护它们的祭司们,还是说人们认为祭司的行为也是神的意志吗?尽管他们又在祭司传递神谕的时候不断揣度、万分怀疑?就像沙雅告诉他的,人们会感谢贤王带给他们安定、幸福的生活——哪怕他们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他?人为什么能够相信从未见过的事物?为什么能将自己的一切寄托在某个偶像上?
当他把自己的疑惑和沙雅讲述的时候,对方显然陷入恼怒,但还是拼命冷静下来说了一堆关于荣誉、信仰、价值或者意义之类的话,可他实在是听不太明白,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像是从他的沉默里看出了不赞同,莎娜弯下腰,轻轻抚摸着一朵花,对他说:“但是这个花园确实很美啊,这也是他们做的功绩,如果不是以太阳神的名号来夺得了这块土地,这里根本就不会出现花园了。”
“可太阳就是太阳,只要有阳光,花总会长起来的。”哈曼也碰了碰那朵花,他们的手指指尖无意间接触,莎娜回了他一个笑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现在离那个见习祭司还没有太远呢。
当他们准备再往角落的方向走的时候,莎娜突然抓住哈曼的手猛地往旁边一躲,一只箭射中了他刚才站着的位置,激起了好些尘土。哈曼也迅速拔出了自己的弯刀,把手里的斗篷抛开,站在莎娜身侧,警惕地注视着树木和柱子的方向。从灌木丛和墙壁后跳出来七八个人包围着他俩,他们分别拿着短剑和匕首,首领样的男人更为高壮,他挥舞着一把石匠才会用到的锤子,朝莎娜冲了过去。
“卫兵!卫兵!”莎娜一边大喊着一边拔出自己的剑,那确实是一把断剑,剑刃只有三分之二留存着,她的对手虽然狰狞着神色,但也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显然不认为这样一个目标有什么威胁性。莎娜轻盈后跳,躲开攻击,毫不留情地向后砍向打算从背后偷袭自己的人的脖子,接着凶狠地踹开另外一个,继续躲避着急袭而来的锤子,首领跨步的长度很大,简直是咬着莎娜的身影,疯狗似的攻击着,一般人面对这样的敌人恐怕根本无心战斗,只想着逃走,而首领有自信自己的体力不会输给这种弱者。莎娜也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只顾着逃命,被自己撵得四处逃窜。
哈曼利落地处理掉第三个敌人,他的武技来自沙雅和老师,而更为深处的战斗意识则是自然授予的,也就是说他并不习惯不彻底的杀戮,除非那只是比试而不是战斗。当围绕在他身边的敌人都倒下的时候,刺客们选择了逃离或者更换目标。他搜寻着莎娜的踪迹,惊讶发现她还在和那个大高个缠斗,甚至还有一两个负伤的敌人仍不死心地投出匕首。他加入了那边的战局,砍断了剩下的人的腿,在首领追逐莎娜的时候横插一手,弯刀刚好砍在锤柄上,首领不改变方向的话就会失去一两根手指,而莎娜也很好地把握了机会,反手跟着攻击首领的另一只手。
首领啧了一声,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目标身边的年轻人,对方并不是那种只在训练场胜利过的小绵羊,他换了一种更小心谨慎的攻击方式,甚至能在半途中改变锤子落下的方向,他靠这狡猾和阴险的手法维持这项营生,粗笨、蛮横的锤子也可以变得灵巧,这样出其不意的打法很是打碎了不少战士的脑壳。可哈曼好像能猜中他的想法似的,在每一个改变了轨迹的锤子落下前就闪开到一边去了,而且他的动作比之前更快,这下自顾不暇的人可换了一个。
这个人完全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来解决,哈曼在心里疑惑,因为不能在太阳神的花园里杀人吗?但莎娜砍倒其他人的时候可没有犹豫,他同首领对峙着,观察着对方是否有什么后手,而莎娜此时也在一旁严正以待,然后在千分之一秒内,他俩的目光汇合,哈曼凭借着直觉理解了她和她在这背后做的一切。
原来如此,她需要一个失败了的袭击事件的活口,用来攻击站在她对立面的其他人。唔,希望我没有破坏她的计划,她需要我做证人才邀请我来花园里吗?好吧,那接下来可得小心点,别一不小心把这个人杀掉了。哈曼主动向对方攻击,那是一个假动作,莎娜趁着首领上前的时候偷袭了对方的足腱,首领意识到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他的手下死伤殆尽,但现在要逃走也有些晚了,二对一,他必须解决掉两个人和之后的卫兵才行。于是他的攻击变得更加凌厉和疯狂,并且开始往花园外移动,莎娜和哈曼在喷泉旁边截住了他,一个踹在他的膝弯,另一个砍掉了他拿着锤子的那只手。
卫兵们来得还算及时,恰好瞧见了他们给首领最后一击的样子,哪怕不合时宜,波提尼亚人对胜利的赞许还是让他们纷纷欢呼了起来。莎娜的脸因为战斗和阳光变得有些发红,她冲着人群笑了,坦然地拉着哈曼的手,一块接受称赞,随即与赶来的太阳神祭司们说起了情况。她先是感谢了太阳神的庇佑让她在刺客的袭击下胜利,然后表达了对刺客和策划这场阴谋之人的不满,接下来她会向太阳神祷告,希望在祂的指引下很快能追查出真正的幕后黑手……而哈曼想起来花园里之前还有一个见习祭司,等到莎娜结束了最后一场谈话(“要汇报给城主这件事吗?我相信长老会告诉他详细情况的,等他不那么忙的时候应该会同我谈一谈。”),他走过去,询问莎娜是否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字。
“啊,不用担心,哈曼,再怎样大胆的狂徒也不敢在太阳神的花园里伤害祂的祭司,还是他跑去通知了巡逻的守卫队伍呢,之后我会去感谢他的。不过今天真是多亏你的援手,不然我说不定就要被杀了!”莎娜的表情很是真挚,她一只手扶住哈曼的肩膀,“你有没有受伤?”
哈曼摇摇头,不太习惯她演戏的样子,正要说话的时候,莎娜凑近了他的脸,手上突然发力把他掰过自己怀里,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哈曼感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擦过脸颊,莫名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是在干什么。
然后他马上从周围人的神色里得到了答案,有祝福的,有艳羡的,有不以为然的,有嫉妒的……而在莎娜笑嘻嘻的脸挪开后,他看到沙雅那遮住了一半脸也掩盖不了心情欠佳的阴沉表情。
糟糕,沙雅看见我刚才在发愣了。他好脾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朝莎娜含蓄地笑了一下,表明一种“我知道你需要更彻底的证据来表现我们是一对但这太突然了至少该让我有个准备好配合你表演”的态度,而莎娜轻巧地无视了他的意见,转而对沙雅甜蜜又得意地打招呼:“好久不见,沙雅。”
就像一个简单的致意,或者问候,或者挑衅,她不肯多说一个字来表现自己取得的优势,你看,在你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我已经夺走了你视若珍宝的事物,哎呀,瞧你的表情,还是说你压根没想到有这种情况?多么巨大的失误!猜疑和防备都用错了地方!我占据了先机,你要如何应对呢?诋毁?分析利弊?强硬地分开?
沙雅在有外人的时候从不至于失态,他点头回应后转向哈曼:“我主,您和您的朋友一切平安,感谢太阳神的庇佑,在阴暗处的小贼无所遁形。还请您回去之后尽快检查身体,尽管您的勇气和智慧作为剑盾能为您驱除危险,仍要担心看不见的伤势,听说有些刺客会在武器上涂抹蛇的唾液,这种技俩不可不防。”
非常正常的劝勉,也是沙雅一贯的风格,除了少了些对他救人行为的夸赞,但说实话少了这个倒让哈曼更觉轻松。他再次认真保证自己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流,而莎娜帮衬着似的,描述了不少哈曼怎样勇敢又精准地击倒对手的话,就好像她那时候完全被保护着所以看清楚了他一举一动,哎呀,就连沙雅身边的人们都感叹起来了。
“我必须再次向你表示感谢,哈曼。”人群差不多散去了,莎娜从容地接过一位祭司从花园里捡回的斗篷,把它披回自己身上,“请你明天有空来神庙找我,让我好好招待你以表达我的歉意和感激。”
“我会的。”哈曼点头,“金星升起之时,我们在广阔的地方相见。”
莎娜冲他眨了一下眼睛,金星这个词用来作为暗语实在是太合适了,爱神的星辰,有谁说用这个词不是在恭维一位爱神的祭司呢,又有谁不会理解成一对情窦初开的年轻人的诺言呢,尽管它实际指代的是情感之后的事情,它们还有不少需要完善的地方。
莎娜心情愉快地离开了,而沙雅心情恶劣地跟在哈曼身后,直到他们回到住所,身边都再没有其他人,他才压抑下难言的怒火,用冷静的语调询问:“我主,您还记得在签订血誓之前,她用什么来威胁我们吗?您怎么和她扯上关系了?”
“今天下午我在休息的时候遇到了莎娜,她邀请我去散步,然后发生了袭击。呃,我记得,但这不正说明她是一个有天赋的、能够辨明蛇的弱点在哪里的明眼人吗。”哈曼一回到房间就不再维持表象,他开始解开自己头上、手上和脖子上挂着的装饰,而沙雅发现他手腕上的串链少了一枚宝石:“您这样信任她?她的野心旺盛,尽管是生机勃勃的艳丽花朵,底下根系却贪婪渴求独占水源。”
“嗯,有时候也会有两种不同的猛兽一起捕食羚羊群的。我知道她有她的目的,但是在血誓维持期间,我们的利害关系一致。”
可您为何与她那样亲近?沙雅叹了一口气,起身接近他,为他解下手腕上的链条:“明天您先换上备用的那条手链吧,我会让人另外镶上宝石,把接口重新锻造……您当真没有受伤?那场刺杀或许不是针对她的阴谋,而是来自她的阴谋。”
“莎娜需要我们,至少在真正得到金矿之前她不会这样做。”哈曼伸出手,任他动作。
“您愿意相信,是您作为君主的心胸;而我作为臣子的本分,是应当为您剔除危险。请您原谅我刚才的逾越。以及,您若是想要体会与女子交游的感觉,我可以为您准备,只是那必须得安排在夜晚的闲暇时刻,您喜欢什么样的女性?”
“不,等等,你在说什么?”哈曼迷惑地看他,碧绿的眼睛里满是惊讶,“沙雅,你要给我晚上也安排会见吗?”
“白天您需要先处理更重要的工作。”沙雅一板一眼地回答。
“不不,我真的很需要晚上的休憩时间……为什么你突然问这个?”
“我以为……您是想要体验与异性相处的感觉才亲近波提尼亚之女?虽然以我的角度来看,她不是个好选择。”
“这只是一种,默契,是这个词吗?我们还没有很亲近,起码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知道莎娜到底需要我帮忙到什么程度,不过说起来,情侣又应该做些什么?波提尼亚人的习俗或许还有些不同,哈曼想到还要补习这方面的知识就感觉有些头大,要是没有演好……也许沙雅会告诉他“一位贤王应当如何对待他的爱人”,作为“一位贤王应当如何如何”系列的下一个论题。
沙雅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均匀地调整呼吸,他不想因为这个朝哈曼发怒。但要如何形容这种沮丧感?他们来到波提尼亚认识莎娜还不到半年!你是要承认你倾心培养的对象是个容易被诱骗、色心上头的冲动小伙子,还是承认他是个难以学习文明人思考方式的彻底的野蛮人?无论如何,做这个选择题让沙雅无比难受:“如果您非要选择她的话……请您务必小心。”
“嗯,好的?”但只是谈个恋爱,应该不至于要防范什么吧?难道莎娜有棘手的追求者?哈曼想了想,觉得如果波提尼亚有为了爱情上角斗场的风俗,他到时候得和莎娜先谈好价码,但这件事沙雅会更擅长,他抬起眼睛,拿出严肃认真的态度和沙雅商量:“沙雅,你得准备好帮我起草一份新的契约。”
离开房间去拿羊皮纸和量角尺的时候,宾德西不耐地在沙雅手腕上动了动,冲他(的脑子)大声嘲笑:【天呐,你不会做好起草一份婚姻证明的准备了吧?】
【如果那是哈曼想要的。】
【我真是搞不懂你和他。】宾德西悻悻道,【他显然有些话没和你说,你也把嫉妒往肚子里吞。】
【王没有将一切向臣子开诚布公的义务。】
【哦,那么你真的不担心他是被骗了?】
【……】
【而且你可比你想的失落多了,你干嘛那么在意那个女人?她要是真的对我们不利,那不正好让哈曼学着该怎样应对敌对的美人?】
【……是啊,知晓目的的敌人总没有未知的敌人可怕。我担心的是哈曼彻底对她念念不忘,她看起来像要绑着哈曼,驱使他去替自己夺取权力,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担心他会伤心吗?】
【感情是一种筹码。】沙雅在意念里喃喃,他没了谈话的兴致,而宾德西也奇妙地像是感知到他的心情似的不再说话(他可不会这么体贴),但此时沙雅没留意这个,他拿着好几张羊皮纸,准备了各种口径的笔和不同材质的墨水,他把它们装进盒子里,但盖子怎么也合不上。他的手突如其来地颤抖,这桩小病症只在他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出现,比如想要提起剑却怎么也提不动的时候。宾德西从他的袖口溜出来,用尾巴推动盖子,又缠绕上他另一只手:【走吧,别耽搁太久,不然你们要赶不上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