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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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厂里有时候他们会组织看电影。“他们”这个词并不专门指代某些人,成员很难固定。放映室在二楼,由两个联通的房间改造,几张过于长大、看起来像是之前在夜总会服役过的长沙发塞在角落,中间没有桌子,一块掉了毛的、脏污不堪的短绒地毯贴在靠墙的位置,投影仪放在另一个房间,好伪装成电影院的结构,墙壁上贴着投影屏,打开灯能找见另外几块墙上用蓝蜡笔划下的粗俗不堪短句。房间的空气很是沉闷,即使没有人抽烟,室内也凝滞着仿佛烟熏过了难以呼吸的气氛。
病人们观看录像带多于CD光盘,前者是名为罗伯特的病人的私人收藏品,后者是医生从外界采购安置在工厂里的。罗伯特的品味得到了一致认同,他理所当然被剥夺了选择观看哪一部电影的权利,只能作为放映员为大家服务。他一般要求一杯加了柠檬的威士忌(来自厨房或者哪个人的存货)作为报酬,然后独自抽着烟在小房间里抚摸他那些珍贵的藏品,也不和别人谈论他的录像带、电影评论以及不得志的导演梦想。艾利克斯知道上一次他被迫说出自己的剧本是在法庭上,这儿没人指责他用过度追求真实的手法拍摄电影,他的狂妄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至少大多数人都成胡说八道——把人真的绑在火堆上烧来演出受火刑者的痛苦?真实才是通往艺术与美的唯一途径?哦,说真的,艺术和美是什么鬼玩意?这种毫不理解的宛如未开化野蛮人的态度倒让罗伯特得到了些安慰,他喝多了就会抱怨自己沦落到这儿给一群不懂美的人放电影,这才是他们给予他的苦刑。
放映室工作的时候不关门,任人自由来去,维护秩序全靠自觉,但病人们顶多在看电影的时候吃东西、打毛线、读小说或者挫指甲,愿意坐下来的人都愿意看一看屏幕上在变化的是什么东西,不感兴趣的人不会勉强自己留下。有时候他们通宵达旦地看电影,这取决于罗伯特能喝下多少威士忌。
艾利克斯不是放映室的常客,但他看过不少电影,有些CD还是他加入采购清单的,这里不能说他有什么私心,毕竟实际上他没有任何喜欢的电影。面孔,光影,场景变换,音效纷纷扰扰,它们看起来千篇一律。他对他自己之外的人生了解得太少,也不感兴趣。
他走进放映室的时候没人多看他一眼,放映室就是这样的地方,大家共处一室,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况且除了几个常驻在工厂的老病人外也没谁认识他。那天辛西娅也在,正坐在沙发边的地上给自己涂指甲油,两腿叉开占了好大一块位置,面前的地板上放着数十个小玻璃瓶,艾利克斯不明白她在一堆黑色里挑个什么劲,而且放映室里昏暗得叫人看不清盘子里有几块饼干,她到底是怎么准确无误地把指甲油涂到指甲上的?
沙发上还有位置,艾利克斯安静地窝进角落,注视着在沙发中间正托着棋盘下棋的莱文斯。莱文斯瘦高,戴着胶水粘过眼镜腿的厚实眼镜,一年四季都穿着毛衣,总是下撇的嘴角和眉间深重的皱纹让他看起来像个面临失业的会计。他一只手举着棋盘,颤颤巍巍,吃力地把它抬高到和自己的鼻子齐平,另一只手专注地摆弄棋子,被吃掉的棋子横倒在盘面上,他尽力不让它们都掉下去。沙发另一端坐着的是弗里和唐克斯,他们紧张地吃着糖和糖纸,一刻不停,好像是专门处理糖果的工厂工人一样。
还没坐下多久,电影就结束了,片尾曲响起,男女主角拥抱着回到了他们温馨、整齐、开满了绣球花的房子里。然后是闪烁着的持续不断的白光,一个人的影子走来走去,那是罗伯特在换录像带。啪、哒,房间里又陷入黑暗,有谁咕哝了一声,听起来像个缩小版的尖叫。
音乐响起的时候艾利克斯还没察觉到问题所在,他困了,但药效像钩住鱼鳃的挂钩一样把他往清醒的水面上提,他很久很久不眨一次眼睛,乏味的疲倦充塞在眼眶,取代了晶状体,好比滴胶注入其中后凝固。视觉神经尽职尽责地收集信号,但大脑忙于其它事务,无暇处理,直到声音也加入了进来,一个女孩在大声喊着:“妈妈!”
艾利克斯猛地打颤,无药可救地看向墙壁。镜头跟随着女孩跌跌撞撞在草丛里移动,女孩的小腿白得发亮,灰色芒草刷刷地被踢到两边,像一只小狗钻出灌木丛扑进主人怀里,女孩猛地跳进在草地上坐着的女人的拥抱里,咯咯笑着,抓着一束野花。
不,不。他不想看这个。你最好不要待在会不时滚落石头的山壁底下。但身体没有一点力气,如果不是沙发足够宽敞,艾利克斯又早把自己塞进角落,他准像滩融化的黄油淌到地上。他吃的药片太多,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又或是从记忆里延展出的控偶线锁住了他的四肢。妈妈,妈妈,是啊,人都有自己的母亲,毕竟你存在的前提就是她存在,你怎么能否认这一点呢,嗯?艾利克斯?
她不是。够了。闭嘴吧。
女孩的妈妈轻柔地摇晃着女孩,带着笑意和耐心,一边亲吻着女孩的脸。镜头好不吝啬地给了这位散发母性光辉的女性足够长的亮相,导演很擅长构图,显然这一幕里掺入了宗教隐喻和意象,女孩将手中的花束递给妈妈,请求她为自己编一个花环。
艾利克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思维停滞后,感知就顶替了那片空白,身体各处的讯息蜂拥而至。他想吐,胃不耐地摩擦着自身,抗议连日稀少的进食,像个徒然消耗动力的齿轮。旁边莱文斯在思考的时候会咯吱咯吱咬自己的臼齿,辛西娅手链上的铁片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空气里有不明显的甜味,和在甜味前边大麻的臭味,罗伯特又喝了一口酒,威士忌加冰,冰块缝隙里有气泡上浮,放映机运作时电流激活了零件,一粒粒的光蜂拥出形体,他的思维无可避免地回到了屏幕上,无处可逃。
母亲。妈妈。据说世界各地的婴儿对生育他们的人都是如此称呼的,是吗?但这个词太恐怖了,他不愿回想,伴随着这个音节出现的是疼痛、尸体、抹消自我、无理由的虐待和窒息,你讨好她才能活下来,但你永远不会得到承诺,她喜怒无常,不能用逻辑判断,无法用经验揣度。艾利克斯察觉到自己在呼吸,规律性地、严格每一次肺部舒张时间的,不然他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和惊惧过头的嚎叫。她不喜欢没有礼貌的孩子。她不需要不合格的玩具。
镜头移开的时间过于漫长。母亲在微笑,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把花环放在上边,看着女孩再一次跑到草地里。其它角色从镜头一侧出现,那是女孩的父亲,女人的丈夫,演员将神态把握得万无一失,她立刻脱下玛丽亚的光环,成为了爱情片里随处可见的女主角。他们亲吻,眼神交缠,在观众和另一个角色面前扮演关系和睦的夫妻。
飓风过去了。艾利克斯感到喉咙干涩,甚至没有心力为自己的失态羞怯,积攒了力气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狠狠在自己手上咬了一口,施加压力直到有血味渗进喉咙里。就像寻求安慰,但他只会承认自己不过是在模仿过去听到这个单词后将会感受到的环境——疼痛、受到挤压、和充满了血腥气——好让适应了这一套连锁反应的身体和思绪尽快恢复平静。
薇薇安。在吞咽血液和撕裂自己皮肤的时候,一个名字不知从哪里掉了出来。薇薇安,艾利克斯重复着它,翻来覆去地咀嚼着它,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遇见过使用这个名字的人,他不记得有杀死过名为薇薇安的女性。工厂里没有,病历堆里也没有,曾经的同学?又或者是新闻里出现过的人名?
他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随着对身体掌控力的回归,逐渐停止了制造更多伤口,他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墙壁上放映着一个家庭分崩离析的伦理故事,女主角离开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她与她的情人一起逃走,被追击的男人用猎枪射中了心脏……
萨麦尔在做梦。
梦里是一间灰暗的小仓库,堆满杂物,像是剧场的后台,中间一小点空地上都塞了一张方桌,桌子上放着圆底的玻璃花瓶,里头随意至极地塞了一堆白色的铃兰,枝条低落,花朵挤挤挨挨,无精打采。除此之外,桌子上还放着一份餐具,白色毫无花纹的瓷盘里是煮过头的豌豆和一根腊肠,还有一点鹰嘴豆泥,这份午餐让人提不起食欲。萨麦尔无趣地用叉子在盘子里划拉,追逐着一颗豌豆,把它赶到鹰嘴豆泥里头裹上一层,才瞄准了似的叉起它吞下去。他做完之后抬头,看到白色的幽灵坐在了他对面。尽管刚才萨麦尔没有看见幽灵是怎么出现的,却能准确无误地想象出来:艾利克斯从对面那扇看不清门牌的阴影里的门里走出来,脚步静悄悄(幽灵有脚步声吗?),径直朝这儿走过来,既不停下打量,也没有犹豫这个位置是不是给他准备的,真没礼貌,让人讨厌。
艾利克斯没有变化。即使在梦里,他也维持着完整的形态,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眼神冷漠。他沉默不语地看着萨麦尔,皮肤苍白得和身上穿的衬衫有得一拼,脖子上没有那一道伤疤。他不说话,没有指责,也不表达任何情绪,甚至已经停止了呼吸,可萨麦尔还是迅速烦躁了起来,耐心像是被点燃了的油,他握紧叉子,随时准备反击,满怀着怒意开口:“你是来嘲笑我的吗,艾利克斯?”
他们在哪?他怎么会同一个死人说话?但一旦开口话语就像从瓶子里溢出的水,他阻止不了自己:“你错了,我才是赢了的那个人!这次是我赢了!我现在很好,一切都很好!”
对面的人看着他,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回敬,没有反问,连嘲笑都不肯给予,空气像是深潭中的水体,将语言消弭。萨麦尔把这变化理解成他新的争强好胜技俩,恶意拖长语调,揭开一个秘密似的:“……你不明白吗?你已经死了!看看你自己!死人只要闭嘴就好了!别再来了!别再来烦我!”
幽灵很迟钝地、如同不良导电体一样,从听到萨麦尔的话到微微笑起来,然后他开口说话,但就像在水里说话失去传导一样,他说的话萨麦尔听不见,口型变化得太细微无法判断每一个发音。说完之后,艾利克斯自顾自起身,像出现时一样毫不理会其它地慢慢走回深海般的幽邃中。萨麦尔感觉自己气炸了,猛地起身要追着那家伙让他把话说清楚,但梦境在他的激动下也失去平衡,他一脚踩空,从自己的床上醒来。
太阳尚未出现的清晨仍有些寒意,萨麦尔恼怒地起身,抓起毯子抱在怀里,心里不如意地想着:为什么没有梦到妈妈,偏偏梦到那个家伙?他赤脚跳下床,一路推开门,跑到一楼餐厅里,艾利克斯那经过处理的尸体还摆在桌子边,铁丝牢牢地嵌合着硬质的人体与座椅。萨麦尔瞪着这毫无所觉的人,伸手想要像他还活着时候那样掐住对方的脖颈。
我在干嘛?他都死了!我干什么要和死人生闷气?在即将碰到尸体前一秒,萨麦尔收回手,自言自语:“没准这才是艾利克斯的鬼主意!”想明白了这一点,萨麦尔得意地绕着椅子走了一圈,就好像观察死者还会不会活过来一样,他最后确定了幽灵根本不存在,“你别想再干扰我的想法。”萨麦尔嘟囔着,回到楼上的卧室,准备继续睡觉。
艾利克斯沉默地躺在床上等待干裂的思维愈合,夜晚从不是个好邻居,它带领诸多幻觉蹲踞在床边,围拢着他,轮转着献上祭奠的花束般,从他的大脑里穿过。幻觉留下沟壑,令人无法在愈合前入睡,困意从中漏光,一点不剩。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像具尸体似的躺好,闭上眼睛,任由切割结束。其实闭合与睁开没有分别,就像白日与黑夜不分彼此一样,因为清醒与昏睡有相同的样貌。但他能够区分梦境和幻觉,前者离去的时候不会在他身体里留下剧烈头痛、恶心和耳鸣作为留念。
他不动弹,感官已然消失,被剔除干净了的意识悬浮在外头,同房间里沉浸在迷雾般的黑暗中的家具共处。按照往常,最后的幻觉离去后,意识会逐渐溶解,直到房间里的一切都被解体成微粒的意识充满,因为逐渐稀薄而无法维持思考,他就这样睡着。而今天晚上他恍惚着将要溃散的时刻,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这个过程,被声音振荡了的瞬间艾利克斯的意识破碎,掉进垃圾桶一样的身体里。他慢吞吞地起身,穿上鞋,晃晃悠悠走过月光照亮的走廊,窗外是倒置的深海,房间之外虚空深不见底。他走过,不关心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萨麦尔的房间不锁门,和他不一样,对方也不喜欢拉上窗帘睡觉,这就导致艾利克斯将内部的一切窥看得一清二楚。他走到被噩梦抓住的人的床头,盯着那张卸除了妆容和微笑神情的脸,现在它被恐惧扭曲,露出了难看的真实来。像是被酸涩的苦汁浸泡过的表情,皱皱巴巴的,难以述说的彷徨蒙住五官,眼睛四周的皮肤痉挛着,被困在另一端醒不过来。
“妈妈……妈妈!妈妈、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妈妈!”萨麦尔哭喊着,他陷在噩梦里太深,紧皱着眉头,哭得很伤心,因为之前的惨叫都有些破音,“不要丢下我……”或许是想要挽留,但睡着的人身上裹着被子,他一番挣扎只是被桎梏得更深。
艾利克斯都能想象到他梦到了什么,无非是那个女人离开的背影,被抛弃了,被放弃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为此这样悲伤。此时萨麦尔的眼泪糊了满脸,亮晶晶的泪水在枕头上成为深色水渍,也沾湿了头发,看来他已经哭了许久。真丑啊,艾利克斯心想。
他向着睡着的人伸出手。那个女人不是这样的,即使痛哭,她也美丽得让人心悸,萨麦尔的模仿从来都很拙劣,他是个蠢货,紧抓着过去不愿意离开,拘泥于家家酒的游戏,这倒是和女人一模一样。正因为这家伙不够聪明,无法做到天衣无缝地欺骗——他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才会被噩梦抓住,不是吗?你知道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你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你也知道那个时候她就是没有选择你,如果对方醒着,艾利克斯会这样说,但对着无知觉的人说话只是徒劳。
所以这样杀了你会更好吗?你看你这样子,与我一样被过去纠缠,你不也在痛苦吗?如果我们可以彼此怜悯,这就是我会为你做的事情。艾利克斯朝萨麦尔伸出双手,不是要唤醒对方,而是要将人推入永恒的睡眠。
他的手指触碰到对方的呼吸,潮湿而急促,萨麦尔在很小声的呻吟,在哭泣和喘息间尖叫,在用颤抖的声音喊着妈妈,他本应对这重复的把戏感到厌烦,毕竟又不是头一次见着这个人发疯,但此时艾利克斯没有任何感觉,他平静地瞧着另一个人的狼狈,用眼睛看着对方蠕动、腐烂、难以愈合的伤口,那伤口与他自己的那道有着同样的来源,尽管如此,他却难以感同身受同样的痛苦。
……还是算了。杀意如海潮到达顶点后褪去,艾利克斯轻微得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地叹了一口气,左手撑在床边,右手为那张湿漉漉的脸拭去眼泪,冰凉的液体沾了满手,他有些嫌弃,迅速把对方两侧脸颊的水渍都抹掉了。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只有小孩子才这样哭。
艾利克斯没有继续停留在这里,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这次很快就睡着了。于是第二天他难得地出现在餐桌前,尽管仍旧动作迟缓、心情恶劣,给吐司片抹果酱的动作多次重复,直到红彤彤的胶质渗进了面包里,他才心不在焉地把它往嘴里送,然后被酸得一激灵,表情难看。
萨麦尔盯着对方的动作,见到艾利克斯出糗也没有嘲笑,他被什么问题困扰着,把勺子在罐头里搅来搅去,然后在一个他认为对方放松了警惕的时刻询问:“昨天晚上是不是你?”
“什么?”艾利克斯灌了口咖啡,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昨天你到我房间里去了吗?”
“你没睡醒?”被问询的人毫不客气,“还在做梦?”
萨麦尔出乎意料地既没反呛回去,也没生气,他咬着勺子,闷不吭声地吃自己的早餐,艾利克斯也是,那副无视另一人的姿态一如往常。直到两个人都吃完,他们一句话也没同对方讲。这本来是时常发生的景象,只是今天格外令人不愉快,他们俩都这么觉得。
萨麦尔看着地上艾利克斯的尸体,那张比白纸还要苍白的脸上凝固着些许茫然,不完整得像是夏天隔夜的肉汤上漂浮的油脂。他未必没想到自己会被杀,不如说他一直将那视作某些必将应诺的未来,为此惶恐不安,而如今它成真了。死人的眼睛是浑浊的,萨麦尔俯视着他兄弟的那双灰眼睛,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却不再说什么嘲笑的话,因为艾利克斯听不见。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死者,有人哭泣,有人哀求,有人愤慨,在死亡面前人们的样子比他们想象力所及得还要活泼可笑。他想,可能是因为这个人一贯无趣又善于伪装吧。你瞧,死到临头的时候也平静得过分了,像一副不慎在梅雨季节被损坏了的画像,看不清星星点点菌斑下的内容。萨麦尔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感觉好似在俯视一条漫长得不见头尾的河水中的倒影,无数死者漂流而下,而妈妈将艾利克斯捞起,装饰上花环,披上祭衣。他有点嫉妒地看着妈妈伤心地捂住脸为她死去的孩子哭泣,即使那剖开艾利克斯的刀在几分钟前还握在她手上。
我该去安慰妈妈,我是妈妈唯一的孩子了……她会需要我的,就像以前那样,她会抱住我,说她爱我。这些念头习惯性在他脑袋里交织,几乎驱动他走近到妈妈身边,但一种此前从未完整显现的恐惧拷住了他的腿,让他动弹不得,因为他亲眼看见妈妈将艾利克斯的肚子剖开,把内脏取出来摔在地上,咒骂和尖叫着要杀掉背叛了她的西莱斯特。血流得到处都是,弄脏了妈妈的鞋子和裙摆,女人跪坐在被掏空了的尸体旁边,时而对着空气喃喃,时而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面目憔悴而狂热,血糊在脸颊上,泪水稀释着血液,像是雨水稀释狂欢节彩绘的面具。
萨麦尔的本能模模糊糊地让他知道这时候的妈妈非常危险,他不应该冒险,应该躲避并等待。于是他就那样站在门框边,窥视着这一幕,和他死去的兄弟一起等待妈妈的歇斯底里过去。妈妈也一如既往地在这时候谁都看不见,独自演出着只有她才能理解的戏剧。
他躺在地上的兄弟死于割喉。在此之前,妈妈用锤子狠狠给对方脑袋上来了一下,他和艾利克斯都不知道为什么。等回过神来,女人已经魔怔地开始用剔骨刀挖出、切碎孩子的内脏了。他又一次看向艾利克斯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维持原状,对身上正发生的一切都不再关心。嫉妒如逐渐上紧的鱼线,扯着他往难以理解、难以思考的深处去,他对正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情绪不明所以。
好难受,他凭什么……都这样了为什么、妈妈……妈妈为什么不看我?明明艾利克斯已经死了,她为什么还是不看我?是不是因为……她也不需要我了?萨麦尔只能将乱成一团的心绪囫囵吞下,它梗在胸口,堵塞着不让撒娇卖乖的话出口。艾利克斯的尸体就像一张禁止通行的告示牌,明晃晃地昭示着某种下场,萨麦尔因为自己本能地畏惧这具尸体所代表的东西而生闷气。
这时候,妈妈突然笑起来,她的笑声高高地抛起,落在房间各处,直到她自己笑得喘不上气来。萨麦尔被吓得打了个哆嗦,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女人就将那过于蓝的眼珠转向了他。她微笑的弧度过于完美,像是剪开的裂口,从中出现的是轻柔的、略微有些喑哑的命令:“去楼上,把我放在储藏室的工具箱拿过来。”
萨麦尔在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乖巧应诺前想起,那是她用来制作标本的工具箱。
面前的女性款款从桌子上的羊皮手包里拿出一个精巧的玻璃罐子。这个罐子造型别致,横截面是一朵正开放的五瓣花,通体呈圆柱形,打磨得剔透,盖子同样做成了花骨朵的形状,里头放着金黄色的液体,给这个罐子增添了几分华美,让它总算和这个女人有了点相衬之处。她的指尖轻巧拂过罐子的外壁,敲击着盖子上更厚实那部分的玻璃,制造出单调且无意义的杂音来,只是在克劳利耳朵里,那不是杂音,而是女人玩闹似的敲在他心门上的讯息。
他恭维她,巧妙而带着古典三韵句的结构,她是他的花朵、泉水、春日、维纳斯和缪斯…你不能想象一个接受了完整高等文法教育并且醉心修辞学数十年的中年男性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去用文字描摹他心中可能永不实际存在的美的概念,现在它们滔滔不绝如开闸的洪水、绵延不休如奔腾的河流,在这位先生精心安排下仿佛受检阅的士兵那样穿过这个小巧的、隔音良好的房间,不然它们一准能吸引来任何对爱情有所向往的男男女女。只可惜,它们全是属于他面前这位女性的,而她饶有兴致地听着,像个孩子那样手肘顶着桌面,微微侧着头,蓝色眼睛宛如一块才凝固了的蜜糖,非得十分仔细,才能从中看出一点融化了的晶莹来。克劳利发现了她的变化后,更是难以自持,像个毛头小子那样抓住了自己胸前的手帕,涨红了脸,最后一句引述的诗句卡了壳,只得抛下隐喻和婉转,直白地说:“……而我的爱全部都献与您,萨尔维娅,全部。”
“那真是太好了,亲爱的。”女人比真正接受了雨露而开放的玫瑰还要更容光焕发地回应,她那仿佛象牙塑成的手还在敲击着罐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神态显然是为了什么东西入了迷,随即,她合上眼,垂下眼帘,看着那个罐子,有些忧郁地叹了口气。克劳利觉得,他刚才看见了一只蝴蝶正对着花朵吹气,她多么美啊!那个瞬间,他简直痴了,所有的文字都融化在脑海里,变成了无意义的渣滓和一团无法描述的东西。
“您爱我,超脱了道德和伦理的,符合古典主义文学追求的,噢,我或许可以知道,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我?”萨尔维娅的表情一直带着笑,克劳利很难单纯从那张凝固了的、只有涟漪般变化的面孔判断年龄,于是也就不能随意说个数字,男人选择了不会出错的描述:“从我见到您的第一眼开始。”
“啊,多好啊,爱情。就像一团从空气里开始燃烧的火。”她喃喃。
“我的目光追随者您,我的躯体渴求着您,每个夜晚我在书房里思念着你发丝的香气,萨尔维娅,我曾为波拉购买玫瑰精油和香水,可她绽放得比你更早,因此枯萎得格外迅速。我黯然神伤,您之前离开了马德里,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您了。我为此痛哭,饮尽了手头所有的葡萄酒,像是啜饮我的心血。”
女人咬了一下、或者是舔了一下唇,克劳利没看清,他现在只有一半头脑是清醒的,否则他没法控制着自己还坐在座位上而不是站到她身后去深深嗅闻她脖颈上的香气。她轻声说:“您爱我爱得发狂啦!”
“是的,是的……”克劳利又吞咽了一口唾沫,依旧能尝到葡萄酒的甜味,可能是因为它殷红得像鸽子血的缘故,他不知道什么酿造手法能让酒液发酵成那个颜色。太过浓烈了,他在心里斥责自己。
“您知道,我一向十分认可您对‘爱’的阐释,像是书上写的呀,句子里引用的呀,那些话。”女人用指尖划开唇瓣,那动作几乎是毫不得体地带着引诱的味道,她为克劳利发直了的眼神发笑,细声细气问道:“您的表现也向我证明,我们在这方面有着一致的见解,对吗?”
“您还要怀疑我什么呢?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都献给您,我的财富、我的地位、我的知识……您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满足!我只求您垂下一根枝条,让您的奴隶触碰……”
“你想同我结婚。”女人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他的表白,“即使你已经结了婚。哎呀,亲爱的,这就是你反复受到自己道德谴责的缘故吗?还是说你享受这个?毕竟你还没同索菲娅女士离婚呢。”
“那与她无关,”诚实的学者摇摇头,“只要您愿意,我立刻就去办手续。”
“噢,可是我不愿意。我对我的丈夫一心一意。”萨尔维娅双手交叠放在胸口,甜腻腻又带着炫耀口吻地说道,“我爱他,比任何人都多。”
克劳利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击中,他踉跄了一下,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灌了铅似的沉重,挣扎了好一会,才继续这场表演:“不-即使如此,即使您刺穿了我的心,我也还是爱您!我会等待,等待您在幸福之中施舍一点比蚂蚁更大的目光,在任何需要我的时候……”
“我现在就挺需要你的,克劳利。”女人高兴地打断了他,站了起来,走到萎靡地低着头扰乱自己头发的男人身前,摘下一枚李子那样抓住他的脸让他转过脑袋,“看看,亲爱的,猜猜看我带来的小礼物是什么?”
他的目光被拽向了那个玻璃罐子,他完全没注意,只以为那是女人惯常把玩的器具,她们不总是拿着扇子或者嗅盐瓶吗,那些精致的金子、银子、宝石、珐琅、水晶……就像淑女们总讨论的刺绣和音乐一样,画家要是少在贵妇人的身边画上它们,定然会被职责观察不够仔细。克劳利仔细观察那个罐子,却没法从中得到答案,那就是个造型别致的玻璃罐子。
“我带了一罐蜂蜜,卖给我的人说是今年的、新鲜的、在北部农场靠凤仙花和金盏花为食的蜜蜂酿造出来的蜂蜜。”女人爱怜地拿起它,一双手仿佛蜘蛛擎着食物,要把它编织成茧,“纯粹、甜蜜、带着花香。我尝了一点,他没卖假货。”
“所以我只砍掉他脑袋就完事啦。毕竟雇主没有要求更多,没有指定项目,没有临场发挥,不像你,克劳利,你的女儿要求你必须死于中毒。”她温温柔柔地说。
“但是话又说回来,你确实爱我。啊,爱,爱情!这个世界上同我们一样认为爱就是一切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无论那究竟发源于什么……对年轻美丽容貌和身体的觊觎?对任何能让人回想起青春激情事物的追求?还是对背德行为以及亵渎教条的隐蔽快感?都一样,克劳利先生,你爱我。”
“你愿意为了我献上一切,一切,一切……”她松开了手,看着受到毒药折磨的男人蜷缩在脚下,弯下腰,像是夜空中即将满溢而出袭击地面的月亮那样,那张美丽的面孔泄出言语:“包括生命。对不对?‘一切’这个词里当然包括生命。”
“我会好好保存你的心,毕竟你是真的爱我,不是吗?”她展示似的抱着那个罐子转圈,裙摆一层层地起伏,“我有很多放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但还没有放在蜂蜜里的。腌渍的蜜饯——一颗甜蜜的心,你高兴吗,克劳利先生?你会陪伴在我身边,直到你的心脏腐烂或者腌渍成功为止?因为我真的很好奇-”
她停下了,用鞋尖挑起死人青白的脸,丢下一块手绢似的丢下这句话:“-蜂蜜到底能保存尸体多久。”
他躺在暖融融的羽毛被褥里,全身软得几乎要和身下接触到的织物合为一体,皮肉滚烫,骨头缝里发酸,一整根神经从脊柱到脖颈像是提线人偶被拽乱了线那样紊乱的痛。换季的时候连风都格外割人,艾利克斯不确定自己是因为没有及时穿上外套还是在花园里出了汗才发起了高烧。他的舌头黏住了上颚,根部弥漫着苦味,眼皮沉重,几乎已经失去了手脚的控制权,像是一条被从中剖开的鱼,除了尽最后的力气甩一甩尾巴外,什么都做不了。
艾利克斯讨厌生病。一般的家庭里,生病代表着劳动力的丧失和金钱的损耗,需要分出时间和人手来照料;而在妈妈的家庭里,患病的孩子是一件稀少而有趣的表演道具。她格外喜欢拿这件事消磨时光,扮演一个优秀的、合格的母亲给压根不存在的观众们欣赏,嘘寒问暖,端汤喂药,甚至哭泣流泪,哀伤地向神明祈祷,就好像她真的为了孩子受苦的样子感到心痛似的。
可实际上,她从没带孩子看过医生,也不愿让任何人插手她的照料。艾利克斯不知道她端来的药剂和注射进他身体里的是什么东西,它们没有包装,没有任何可供确认是否隶属毒药的证据,每次都无动于衷地等待孩子把它们吞进肚里。妈妈的神情永远是欣喜期待的,比画上的笑脸要更稳固,除非孩子反抗忤逆,否则她都不会把人按在枕头上,强硬地将药片和食物塞进去。相应的,在照料小孩的时候,她比平时更兴奋,像是发现了笼子里的宠物会因刺激而装死,不断地给食和抚摸,以此观察反应来取乐那样兴致盎然。
她的孩子很乖,吃了药之后再也不会哼哼唧唧、哭哭啼啼,安静得像是死去那样入睡。每次艾利克斯从昏沉的混沌中醒来,看见的都是妈妈等待举行一桩葬礼的目光,女人长发散乱,眼中含泪,蓄势待发准备将她的孩子埋入六尺之下。他也总能分辨出她看到自己睁开眼睛时一闪而逝的表情是冷酷的失望还是饶有兴致地赏玩,她在等待他的死亡——耐心有限地、彬彬有礼地。
“吃吧,喝吧,快睡吧,我的宝贝……”女人轻声哼唱着摇篮曲,曲调单一,歌词古怪,没人知道她从哪里学来这首曲子,因为很难相信女人也曾是个受到保姆精心照料、每天都需要人哄睡的孩子。她的声音受过训练似的悦耳,在病人耳边无孔不入,并且也堪称呆板的、机械的一直重复,直到她唱尽兴了为止。在此之前,床上的人睡着了与否,她全不关心。
即使如此,艾利克斯也不能说自己完全不需要、不想要她的陪伴。在病痛纠缠住身体、连手指都抬不起的时候,人类会格外脆弱,更何况妈妈的照料无微不至,亲历亲为,她甚至亲吻艾利克斯的额头,祝福他有个好梦,表现得就像一位真正的母亲。他时而清醒地知道,女人随时可能又想起他不是自己与心爱之人的孩子,时而无助地沉沦,在妈妈轻声细语地安慰中得到一分安全感而入睡。最后,他选择什么都不想,吃完、喝完她递来的药剂与食物,任由自己的身体在这换季的风寒中继续生病,直到她对这次的演出心满意足,大发慈悲允许他痊愈。
艾利克斯讨厌生病,这是他唯一无力去揣度妈妈想法的时刻,也是他唯一承认自己软弱的时刻,只有这个时刻,他的恐惧不再和死亡相连,而是被她的身影牵绊。他必须承认,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房间里像是已经被合上了的棺材那样冰冷,而他就像尸体那样,眷恋为他守灵的母亲。
那位太太喝了茶,等客人也安安稳稳坐着了,才放下毛线团和钩针,开始回忆起自己在博纳罗蒂家帮佣的日子。
“五十年……将近五十五年了,我服侍老爷的日子已经过了那么久!第一次踏进博纳罗蒂家的庄园里时,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姑娘呢。在那个年代,种植园的奴隶同奴隶主生下来的孩子没什么好去处,要不是巴斯老爷愿意收留我当了他家的女佣,我大概早就死了。那时候夫人才怀了第二个孩子,我发誓,我要把小少爷、小小姐们当作是我自己的孩子那样照料。过了几年,夫人没有再怀孕,又安排了新的保姆围着孩子们转,我才去庭院里干活,看我养马养得很好,老爷就打发我去他的马场里专门照顾他的马了。啊,我还记得,他头一回带着孩子们来的时候,恩里克少爷一眼看中了一匹白色的小马,那本来是为了给艾莉西亚表小姐准备的生日礼物。他扒着马鞍不肯下来,哪怕他哥哥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说要让他饿几顿长点记性别惦记别人的东西……老爷就在马厩里看着,我从那个时候知道他大概是不喜欢他的几个孩子的。”
“他和我说:‘瞧啊,阿利安娜,瞧瞧这几个小崽子,像一窝兔子那样温文尔雅,像一窝老鼠那样卑劣胆怯,不论是争抢的,还是阻止的,他们顾忌的东西太多啦。没一个像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不高兴,在我看来,几位少爷都是顶好的人,他们个个都聪明勇敢,一点儿都不害怕从马上摔下来,显而易见地有大出息,于是我也就那么说了。也许他只是和少爷们相处的时间不够,就连我都知道,老爷在军队里忙着呢,一年难得回家几天。不过,后来我也明白了,同萨尔维娅小小姐比起来,老爷究竟在失望些什么……但,啊呀,那可真是……”
老妇人抓着念珠,在胸口划着十字,哆哆嗦嗦了一会才继续。
“您是来打听萨尔维娅小姐的,不是吗?原谅我这老婆子上了年纪,一回忆从前就说得太多。尽管后来发生了那样可怕的事,我也还是要说,她真是一个美丽的、讨人喜欢的孩子。不,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我不会说她是个天使一样的孩子,我们(她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事儿…有些怪事总是发生。莫名其妙的,传言说得很难听,但只消你看她一眼,看一眼她宝石一样的蓝色眼睛和天真无邪的笑容,你肯定不忍心把那些肮脏的怀疑和算计归结到她身上。”
“所有人都喜欢她,都围着她转,现在来看,里面也有老爷过于溺爱她的缘故,可萨尔维娅小姐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从来都是个没冲仆人发过脾气的好主人。即使有时候同她的兄弟姐妹们闹了不愉快,或者玛丽娅夫人训斥了她,她也笑嘻嘻的,只是不软不硬地反驳几句,唉,当然,当然,她甚至不需要向老爷告状,我是说……老爷总在看着她。像是母马看着自己出去外面吃草的小马那样。他在等,是的,到现在我能说了,”老妇人又喃喃着祷告了一句,“他等着看萨尔维娅小姐用自己的手段惩罚冒犯她的人。我们这些人,没有哪一个没当过她的帮凶,天可怜见,我们在那时根本不知道遵从她的命令会导致什么后果!而且,不能保持沉默的人消失得很快,我是见过的,爱嚼舌头的女佣悄悄抱怨了几句,第二天就摔死在水沟里了。没有证据,小姐,如果不是我当时在场听见了她在嘀咕什么,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方面的。真的,怎么可能呢,一个姑娘家,一个金尊玉贵的人儿,除非她是个女巫,或者被魔鬼附了身。啊呀,有段时间那个可憎的谣言竟然将勾引祖父的罪名冠在了那样一个孩子身上,太可怕了!”
“我是知道的,他们不是那种……恶心的关系。我见过巴斯老爷带着萨尔维娅小姐来给母马接生。当时我劝告了老爷,不该让一位小姐看那么血淋淋的场面,但老爷说:‘那是她自己的马,完完全全属于她的。让她自己做吧,阿利安娜,她知道该怎么干。’所以我只能在一旁看着小姑娘伸手去掏马驹。老爷一点都不担心母马会给萨尔维娅小姐一蹄子,他指点她应该从什么地方撕下胎膜,又要用什么法子来止血。等母马安安稳稳不再哀嚎,他们就把小马带走了,老实说,我实在有点害怕萨尔维娅小姐又像给兔子扒皮那样对那匹马……等到了晚餐后,我从鸡舍回来,看到了老爷正在给萨尔维娅小姐念书,她坐在地毯上,头靠着她祖父的膝盖,脸上全是小女孩的骄纵和无暇,天啊,怎么会有人这样看他们的关系呢?我从没在哪一对父母眼中看见比巴斯老爷更纯粹的对孩子的关心,他呵护自己的小孙女可比那些传谣言的家伙做得好得多。小姐,在那个年代,这是很不容易的,我想有德行的人看见了这一幕都应该赞颂上帝赋予我们的美德。”
“您也完全赞同,是吗?好的,好的……您想听关于那件事的详情?噢,我这老婆子记得的也不一定那么清楚明白……当时所有人都说萨尔维娅小姐疯了。巴斯老爷去世后,文森佐少爷继承了家主的位置,他为自己大女儿做出的事恼火得要命。埃斯波西托家族同博纳罗蒂家族联姻已经是上几代的事情了,本来,巴斯老爷坚持让萨尔维娅小姐如愿是有好处的,可听玛丽娅夫人的贴身女佣说,就算博纳罗蒂家全赔给埃斯波西托,那边也绝不可能同意他们的打算。换一位妻子所丧失的尊严,比萨尔维娅小姐做出来的事所损失的,还要小许多!疯病,唉,一听就知道只是用来遮掩的手段,外边都传开了,萨尔维娅小姐冲别人的未婚妻开枪,但事实还不仅仅如此……”
老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眼睛上全是雾蒙蒙的白翳,她颤颤巍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才能让嘶哑的声音继续从那个老旧的嗓子里淌出来:“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萨尔维娅小姐的什么人,可我还是要说,如果你有这样一个长辈,请继续为博纳罗蒂保守秘密吧。多么不光彩!我到现在都在想,是不是巴斯老爷太过溺爱她了的缘故……她怎么敢去强奸一位绅士呢!老天,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啊!她的父母连夜把她送到疗养院去,只是碍于巴斯老爷的遗嘱才没有烫掉她在挂毯上的名字,博纳罗蒂家的其他人都被这桩丑闻牵连,那几年他们过得很艰难……我是听茜茜说的,她和二小姐在夫家过得一点都不好。愿上帝保佑他们!”
“其他人?唉,博纳罗蒂家也不剩下什么人了,据说是在39年遭了难,到底是害了病还是强盗就不知道了。主支家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病到起不来身,简直像被诅咒了一样,而且后来乱糟糟的打起战来,就连这座农场都已经不属于博纳罗蒂了。真叫人难过,小姐,巴斯老爷在天堂里知道了他的子孙们竟然这样不堪,该有多失望啊。”
贵族家庭的小孩最熟悉和亲爱的人往往是他们的保姆和管家,而不是亲人。而在萨尔维娅·博纳罗蒂身上,这句话不那么准确。她的祖父巴斯·迪·博纳罗蒂在拥有了将近十个儿女后,像是终于头一次得知了自己的血脉存在于世那样,叫来了她的父母,向他们宣布,他要亲自抚养自己的长孙女。于是,四岁的女孩被送到了老人的身边,与他同吃同住,和生活在同一个庄园里的父母与兄弟姐妹们从此生活在了两个世界。
在这个年代,没人会像巴斯·迪·博纳罗蒂那样养育一个孩子,甚至还是个女孩。他几乎毫无底线地纵容她,不论她赶走了几个家庭教师或是想要学习任何不属于女性应当学习的东西,没人有资格指责她毁坏了珍贵的古董花瓶,也没人敢追究莫名消失在宅邸里的人和物,就连老人自己都舍不得对她多加约束。按理来说,这样娇惯出的孩子应该是个毫不守礼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世魔王,但萨尔维娅却像天生知道怎么讨人喜欢,能让最讨厌孩子的亲戚在一两次相处后对她的父母说:唉,她是多可爱的一个孩子!你们究竟在担心什么呢?难道还担忧她未来找不到好丈夫么!有那么一两个小爱好也无伤大雅,她足够漂亮!谁能忍心对她说不?
巴斯·迪·博纳罗蒂对自己大孙女那与生俱来玩弄和算计人心的本事异常满意,在这之上最让他高兴的是,萨尔维娅娴熟地使用这项技巧,却从未真正沉迷。就像他与她说起那些琳琅满目的礼物和众口一词的称赞时,她脸上从未流露出自满,而是有些疑惑、相当沉静地反问:“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需要他们这样想。”
“为什么呢,亲爱的,你为什么要他们喜欢你?”老人窝在他的安乐椅上,笑眯眯地、像是等待伙伴分享什么秘密似的微微侧过了耳朵。
“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老是来妨碍我了。”女孩晃着腿,玩着裙子上的花边和丝带,有些无趣地说,“人总是会给自己的情绪找理由。妈妈喜欢我的时候从来不管我有没有去做标本,她不喜欢我的时候害怕得希望我马上得病死掉。我现在还不能杀她,对不对?可真没办法呀。”
“是呀,如果她现在死了,你会有一个新妈妈,就像你的家庭教师一样。”她的祖父说,眯起了眼睛,“你想要新妈妈吗?”
萨尔维娅歪歪头,想了想,像吃了一块口味过于普通、但味道过关的糖那样勉为其难道:“现在这个也可以。而且,新妈妈如果更讨厌,那还得换一个。一棵树要是总长不好的果子,肯定会被仔仔细细地检查,就算是您也没法阻止他们砍掉那棵树。”
“他们可没有你重要,我的宝贝。”老人笑了一声,饶有兴致、突发奇想地换了一个话题:“你想要朋友吗,我的孩子?一个能陪你玩、同你聊天、与你总心心相通的人?”
“那不就是您吗?”萨尔维娅半点不害羞、甚至还用有点抱怨的口吻说道:“您担心什么呀?您觉得我会离开您、去同那些连话都说不清楚、眼睛都睁不开的羊羔玩吗?他们又不好玩。”
“你没有看上任何一个吗?不想把他们剖开看看吗?”
“别说啦,上回我让迪特利斯家的男孩子跌断了腿,他叫得比杀猪难听多了,还在地上爬,那副丑样和一个男仆被杀的时候也没差别。”她撑着下巴,轻飘飘地评价,“不过比他向我献殷勤、请我看他家那个玻璃喷泉的样子好看。”接着,女孩眨了两下眼睛,眼珠向上转,专注地盯着她的祖父:“您有朋友吗?可以一起玩、一起聊天的那种?”
巴斯知道,她这样问并不是真正在好奇,而是礼节性地将话题如抛接排球般在二人间传递,当她对没兴趣继续开口的时候,便随意弃置一朵花那样让另一个人说话,反正总会有人等着与她搭话的。老人一边斟酌和回忆,一边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他的红茶什么也不加,像一汪稀释过的血。没让孙女等多久,他放下茶杯,因为上了年纪而动作迟缓地从晨衣的口袋里掏出惯用的烟斗,用手帕包着递给她看:“这是我的朋友临终前给我的礼物。看看,萨尔维娅,你觉得怎么样?”
女孩把它接了过去,握着它打量了一会,明亮的蓝色眼睛眨了眨:“啊,烟斗柄是人的骨头。”几乎是立刻得出了谜题的答案,她把它放在手掌上,稍稍观察确认后宣布:“是一整根骨头,是你那个朋友的骨头!”
“噢,亲爱的,为什么不猜是一个陌生人、抑或是他仇人与亲人的骨头?”
“因为您总是用它抽烟,不是您那位朋友的话,您怎么会总是把它拿在手里,而不是放进柜子里收藏起来呢?”她把烟斗递回给祖父。
“完美!”他为她的回答喝彩,也为了她与自己思考方式的相似而满足。老人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的真正的家人、亲手植培的作品、这个世上唯一的同类,她与他体内奔腾的血液都与世间的常理背道而驰,在抚养萨尔维娅的几年里,他感到比从前许多年都深刻的孤独——当你有了一盏灯之后,才能意识到原来从前萦绕在周身的是黑暗——这不禁让他在回忆起那位朋友的时候升起了一丝感伤。如果你也曾处在宛如汹涌地下河般的境地里,又冷又累,精疲力竭,借着昏暗的光亮看见了前头似乎也有个遇难者,凭着这个念想终于离开了地下洞穴,回头一看那却也是块石头,你也会升起同样的感伤。
巴斯拿回了自己的烟斗,他这时候很想抽一会烟,但他的肺已经不再能经受烟雾的浸润与穿行了。老人的躯体并不同他的精神那样强健,年轻时的海上和军队生活耗干了他的健康,即使以金钱和体质维系着生命,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也接近尾声。他擦了擦烟斗光滑的表面,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开始说起他与那位朋友的故事。
“我参军的时候,战争已经开始了一年半。我和那位朋友,他叫恩索,怪名字,对不对?他是个混血儿,他爷爷是个黑人,凭借着才干和运气摆脱了原本的阶级,将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了一个药剂师。我和他同一年入伍,分配在不同的连队,因为几场失败的战役,重新编队凑巧分在了一个队伍里。他是个……噢,该说思想家吗?他是个总喜欢琢磨形而上学的人。我同你说过,萨尔维娅,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在军队里如鱼得水的。那些炮声啦,枪子啦,手雷碎片和石块飞溅起来穿破一个人的脑袋啦,适应起来也需要时间。战场就像一个大筛子,把菜鸟筛成老兵。你没见过随处可见的死亡,亲爱的,每一秒都有人死在你身旁,冲锋号角响起的时候人就像被割的麦子那样倒下去,战争就是暴力,每个人都在宣泄暴力,而生命在它辗过之后苟延残喘。硝烟也遮不住尸体的臭味,就像再高尚的信仰也没法阻止人变得疯狂。亲爱的,啊,我亲爱的,除了杀死就是被杀死,人与人没有其他关系。我喜欢上了打仗,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打扫战场,我寻找每一具尸体,把那些碎成三分之二或者一半的、还在呼吸的肉切开,确保他们不能活。那可多好啊,我总算知道,我原先的生活是多么乏味,又是多么错误!文明,所谓的文明只不过是人类用于伪饰自己的皮,而在战场上所有人都扒下了这张皮。
哦,我是不是说太远了?说回我的朋友。我和恩索一起待过同一个战壕,执勤的时候很无聊,我们会说说话。我发现他和还没见识过战争的我一样,被无形的、自讨苦吃的思考所束缚。他读诗,读一切能找得到的文字,甚至包括招兵宣传单和敌军的劝降信,并且被那上面描述的东西困扰。我想,这儿竟然还有个没脱下皮的人呐!接着我发现,恩索是个把皮缝在了身上的人,他脱不下来,只得见着其他人都变了模样,尤其他还是个医疗兵。想想吧,萨尔维娅,一个人每天都在救人,却从没有救活过人,他的病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多,会动的不会动的总有一天要变成烂肉,于是就更想不通了。他究竟在徒劳地为了什么而工作?
有一天,对面的炮兵刚打击完一轮我们的营地,我和恩索都抱着枪蹲在壕沟里,侥幸没受伤,那个时候月亮刚升起来,战场上突然变得很安静,蓝色的月光有魔力似的,我们竟然就这样开始聊天了。恩索说他参军是因为招兵宣传上写的理想与信念,可这儿除了死亡外什么也没有。他觉得所有人都疯了,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认为每具尸体都有爱他的人似的。我说,老兄,你搞错了,你要为了什么人与人的平等和权利来杀死另外的人吗?那你这种人可不该参军,毕竟战争就是这么回事,人们就是如此热爱自相残杀。他说,我接受你的指责,可果然还是有哪里出了错。第二年,他因为受伤截肢退伍了,在他退伍的时候,他特地来见我,向我要了地址,说会给我写信。他去了南美,照样去参与了当地的解放战争,他加入红十字会,继续救死扶伤。我们一直通信,这可怜人!他反战的立场同他见到的东西总是相悖,他救活的人下一次就可能成了身上绑着炸弹杀死了更多人的武器。于是我告诉他:你可以结束这样的循环,这也是阻止战争继续蔓延的方法。”
萨尔维娅在祖父讲述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但此时终于忍不住插话:“哎呀,您说的朋友可和刚刚同我说的不一样。您同这位朋友交往,只是为了看他到底还要在痛苦中盘桓多久,才不是为了一起玩、一起聊天。”
“噢,亲爱的。”老人边叹气边笑,“我也很想有个那样的朋友。你瞧,尽管他已经知道,可他不愿意承认,我怀抱着期望,将自己的想法分享出去,就是希望恩索总有一天能够承认——生命是多么轻贱!”
“那您成功了吗?”萨尔维娅撑着下巴问,“您得到了那样的朋友吗?”
他遗憾地摇头:“十年前,我去了一趟古巴,我的朋友已经病入膏肓,他坦诚地告诉我,这些年我们的争论有了结果,他承认我是对的,人类无可救药。唉,我很失望,亲爱的,就是那一刻起,我明白,需要思考才能理解我的并不是我的同类。恩索请我帮他处理了那么多年他留下的死人的骨头,并且把他截肢下来的腿的腿骨给了我。他说,这些罪证不应该与他一起埋入地下。你看看,他到死都认为那是罪证。”
“所以这个烟斗是个失败的证明,证明您交友的眼光很差劲。”女孩辛辣地点评,她说这话的时候丝毫不带恶意,双眼弯弯,高高兴兴,“您要是喜欢他的脑子,当时就应该把它挖出来呀。”
“是思想,我喜欢的是他的思想。”巴斯纠正道。
“嗳,那有什么分别呢。要我看,您就是受条条框框约束太多了。”女孩听完了故事,兴趣立马消失得一干二净,转而对桌子上的点心和茶开始挑挑拣拣。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心里也同意萨尔维娅的观点。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你能不受丝毫约束,亲爱的孩子,他看着女孩,为这些年自己的付出所得的回报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