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菇的
英雄走上中央控制台,金属外肢体与钢材地面碰撞发出比一般脚步更清脆的响声,这是经过精确计算和控制后的成果,英雄从不认为这部分占用内存属于冗余。他没有选择生物学家提出的修改移动模块为磁悬浮技术以减少摩擦和重力计算量的方案,而是用更为繁琐的方式,刻意维持如常人那样行走的姿态。太空滑步?这名字有点蠢。英雄微笑着对林恩的提议进行点评的时候,对方看起来想朝他脸上丢一个扳手。别生气。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过于凸显这具躯体的不同,外形上已经足够显眼了,不需要再给我们的敌人增加更多筛选项目,对吧?
坐在控制台三台外接终端之一旁的女性没有被这脚步声惊动,她带着玫红色的头戴式耳机,专心致志捧着一杯热可可,正核对着一份报告。英雄经过改造的眼球提供更详尽的信息,荧幕上浮现船上所有人类个体上个月的心理评估结果,AI将它们处理成简单易懂的图表:武器学家,代表亢奋和焦虑的赤褐色占据主导;化学家,情绪平稳,但深感无聊,白色挤压了一大块空间;生物学家,专注和亢奋交替上升,他似乎在研究上有了新进展;医生,大概是因为最近没谁生病让他烦心的缘故,代表愉悦的指数很高;语言学家,一贯的浅蓝和深紫,谁又惹他不痛快啦?还有英雄自己,均匀的色块,标准得像是光谱色带图,当然,没有坚定的意志要如何攀登科学的巨塔呢?
心理学家在图表上勾勾画画,对照着另一份材料,大概是他们做测试时候的记录之类的。英雄不想打扰她工作,没有刻意打招呼,他坐在更远的那把椅子上,验证自己的电子身份,登录了飞船的服务器。
军方并不完全信任英雄,即使飞船的核心仍是他制造的穿梭机,其外部已然有如包被着花蕊的萼片和花瓣般复杂,各式各样的工程师用钢板、电线、管道密密麻麻纺织出一个茧,无数道门需要更高权限——这是必要的安保措施,他们没有给他更多解释。英雄拥有少部分门匙,他一周一次进入核心实验室为穿梭机进行调试,在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之下,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打包上传到飞船的服务器,再通过缓慢犹如虹吸效应的时空溯流回到地球,以供存档和分析。他正要做的事情也是义务之一,代表人类向未知世界探索的先遣队,科学史上的拓荒者,促进人类科技进步的英雄——这些贴上去的宣传词使人迷惑,英雄对此不抱感情,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他只像接受这个称号一样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职责。和对科学的爱不同,他能察觉自己对成为领袖人物这件事热情得有些过于模范,甚至叫人恶心,其他人的神色就是明证。
英雄等待系统做好上传信息的准备,船上的AI在屏幕上贴心地显示剩余时间,他在还剩三十秒的时候按压手腕侧的感应区,微型芯片的凹槽被吐露了出来,芯片带有磁性,贴在他的指尖,英雄轻触屏幕,宛如蜻蜓点水,AI还真设计了水波变化的动画效果,芯片迅速被解析,好似被洗脱了颜料,几分钟后,进度条到达终点,他再按部就班地把芯片放入原本的位置。
最初军方不同意设置外部储存区,他们想要实时、精准、无延迟的从英雄的机体上获得各类数据,但信号传输总是个问题,尤其在异世界,依照宇宙射线波长研制的信号发射器与接收器在其他世界约等于废铁。经过好几周的评估和争论,林恩最终说服了军方,在机体手臂腕部增加了外部存储芯片的接口,通过各式传感器接收的信息经由生物电信号传递到英雄的大脑以供分析,并记录在芯片中。这就导致英雄多出了需要在内存占满之前将芯片的内容上传到服务器的工作,不算麻烦,他习惯在进入核心实验室前完成它。
专心工作的心理学家终于改完了一份报告,她高高兴兴地喝了一口饮料,才注意到英雄坐在一边,热情地打招呼:“嗨,英雄先生,今天又到了校准穿梭机的日子?接下来你该去核心实验室了吗?”
“是的,恐怕今天不能和其他人一起吃午餐了。”英雄礼貌地回答,注意在话语中添加一点遗憾,虽然他对继续接触和研究自己的机器更感兴趣。
“噢,那今天又只有三个人吃饭。”她耸耸肩,“大家好久没全聚在一块啦,足足有……将近两百六十一天!”
英雄对此没有概念,在飞船上时间流逝似乎变得迟缓,重复的日常拖慢人的感官,只有心理学家这样的小姑娘才对在船上的日子如数家珍,她好奇、热情、对新鲜事物充满了探索欲和求知欲,不止包括异世界的情况,还有其他人的研究内容和这艘飞船的状态,有时候哪怕知道她和军方关系匪浅,英雄仍会思考辛西娅的表现是否踩在那些人的底线上,他们可不会像生物学家和化学家那样警告别人未经允许不准进入实验室,而是直接解决掉值得怀疑的对象。虽然这不是说他能得出什么结果,更不会去好心提醒心理学家。
现在小姑娘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动了,她盯着英雄的手腕开口:“我一直想知道……英雄先生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很神奇,生物信号是怎样记录成二进制代码的?芯片记录又复现编译在屏幕上的画面和英雄先生在异世界看到的一样吗?”
“几乎没有区别,只是我在看到的时候还能知道物体的温度、湿度、折射率、体积等信息,具体的原理你得去问生物学家,他才是制造这副躯体的专家。”英雄大方地满足了她的好奇。
“我问过了,他非常努力地用不那么学术的语言告诉我化学信号是如何与电信号相互转换的,要不是他太忙,我真想请他展示神经和电路接口的连接方式。”
英雄的微笑无懈可击,可就好像有自我意识的事物被喊了名字一样,某根神经在跳动,牵扯着埋在肌肉和神经束中的纳米探针,那感觉难以言喻,针线似的通路,电流在其中穿行,把生物转化成机械。无机质的部分被缝制在肉体上,有人将此视作机械侵占了生命原本的存在。林恩说如果英雄想要完全适配这副躯体,而不是每次思考都经受电击,最好的办法还是切掉一小块脑子,换成金属的、晶体的或者别的什么材质,他不记得具体的手术过程了,就像机器不会记录内部每一个元件是什么时候开始装配的。
“……看起来天衣无缝!简直像是生来如此,不过又和人造义体不同,每一个部分相对独立又彼此连接,转换形态的时候好像有生命一样!太不可思议了!难以想象它们全是无机物聚合成的!”心理学家一口气说完,反应过来,不太好意思:“我好像说得太夸张了……不过我真心觉得它是跨时代的技术,或许未来有一天人类会用它达到永生呢?”
“你该让林恩知道你有多喜欢这双手臂。”英雄冲她摊开手,手指蝴蝶折叠翅膀般收拢又展开,他特意表演的姿态不让人生厌,心血来潮给邻居家小孩露上一手的歇业魔术师或许是最好的形容,“他会很高兴。”
“有很多人也喜欢你这个造型,”心理学家若有所思,“人总是会对人群中更显眼的个体予以特殊的态度,只是那究竟是排斥还是欢迎一般依据社群的文化倾向和道德约束而定,我记得看过有篇论文就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也许群体排斥个体的心理要追溯到原始人类的动物本能,作者的看法很独到,我上次发送通信的时候还写了电邮向作者请教。”
“我想,群体对个体的排斥是否也是建立自我的一种方式?‘我’之所以为‘我’正是由他人的反馈得到的素材构建而成,所以即使将所有人统一成平等和平均的状态,人类依旧要将自己与他人区分。但‘我’如果依靠外界的素材形成,岂不是从没有‘自我’这一说吗?”
英雄想了想,发现自己给不了回答,被群体追捧、夸赞和被排斥、厌恶给他的印象相似,他没有思考过心理学家提出的问题。好在心理学家并不真正在发问,她更像陷入了学术上的自我思辨,不一会就歉意地朝英雄笑笑:“哎,真不好意思,我好像耽误你的时间了。”
“没关系,我们有机会可以再聊。”英雄微笑着撒谎。
比预计的时间迟了两分钟,他打开核心实验区的大门,机械女声冷冰冰地提醒距离通行证过期剩余六小时二十五分钟。英雄在控制台前坐下,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巨大的、占据整个视野的、各种管线盘旋缭绕的机械,曾经它只有书桌的一半大,制造的时空涡流不过指尖大小,规律地闪烁、跳动,好像一颗被捕捉住了的星星;现在这颗星星被放大,黑洞般深邃,内部结构通过数种观测手段被记录和解析。英雄仰望着它,人类无法以肉眼所见的瑰丽在电子信号的世界里充斥着每一道波段,图像学、声波学、光学、动力学……人类的知识无法穷尽,英雄看见了一只由虚空、混沌和混乱组成的眼睛与自己对视,他仍旧没有得出解答,低头开始自己的工作。
通行证过期之前英雄就离开了核心实验室,比往常稍早,还没来得及确认时间和飞船运行位置,紧急集合的通知就挤满了他的通讯频道,一级警报,非常危险,所有人立即到前部会议室集合。英雄脚不着地,到达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其他人的神色惴惴不安,间杂着前途未知的惶恐和愤怒,生物学家最狼狈,制服和防护服都破破烂烂,沾了不少颜色奇异的血迹。
“实验品暴动——!这是个意外!”他奋力为自己辩解,惊魂未定,“它们对电流的适应性太好了!”
“老天,我们都知道是个意外,不然你现在该被关在禁闭室而不是在这自由地发挥你的大嗓门。”化学家嘀咕着。
医生和心理学家对化学家的发言无动于衷,看起来更忧心飞船的损坏情况,武器学家也瞪着AI在屏幕上显示的监控,咬肌鼓起,语言学家倒是冷笑了一声,大概是在嘲笑他们两个人,在英雄进来之后,他的视线就黏在英雄的衣服边角不动,英雄转过脸同他打招呼的时候,语言学家也僵硬地回应:“嗨。”
暂时没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同以往,英雄走到屏幕旁询问AI是否需要自己提供支援,被否决后也安静等待着结果。生物学家开始不停地踱步,经过简单处理的伤口(看起来大概是逃跑的时候在哪不幸摔了一跤)开始渗血,忍无可忍的医生把他按在座位上给他换纱布。心理学家全神贯注地观察屏幕上的战况,那些好奇心和热情的期盼情绪离开后她年轻的脸庞显得极为严肃,这倒再次提醒英雄军队生活确实在她身上烙下痕迹。
“警告,一级警告,动力区损坏率到达40%,航行运载能量不足,动力区二号舱室需要维修,启用紧急预案选项,选择最优记录坐标进行跳跃——”播报的机械女声被拉长,室内电源闪烁个不停,所有人头昏脑胀,站立不稳,英雄的视野里各种数字乱窜,数值爆发式地增长着,他能想象核心实验室里那人为制造的漩涡加速、扩张、爆发,将整个飞船笼罩,像一颗被打飞了的棒球,从一个坐标出现在另一个坐标。不存在速度和时间的规律,只是存在的剪切和拷贝。一切都逼近最初的混乱形态,无法解释,无从解释。
经过数次时空穿梭后所有人都对这不愉快的移动方式有了抗性,不再出现呕吐和休克,飞船电力恢复后英雄扶住将要摔倒的医生,自然而然地向AI确认他们所在的位置。
“确认空间坐标为X-7600-UV-01,降落点已标明,事件评估危险级别B,建议:原地等待飞船检修完成后再次进行跳跃。”
“向我们报告飞船检修进度。”武器学家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已完成78.6%,发现动力区一级损坏,原料区泄露,预计无法完成剩余检修项目。建议:派遣采集机械前往矿区坐标点进行收集。动力区维修期间辐射暴露等级增长,要求全体人员离开飞船,进入登陆驻扎点整修。”
情况比预料中更好,AI挑选的世界在探明区域没有特别危险和具有攻击性的生物,尽管要等上一个星期,在机器人和驻扎点设施的保护下也很安全,英雄在脚踏上草本植物过于繁盛的土地时,听到了化学家、生物学家和医生在争吵是否要再次对这个世界的材料进行收集和实验,他们的探索精神着实令人敬佩,武器学家在检查驻扎点的安保情况,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在讨论实验事故的起因,看到他过来,两人也没有停止交谈。
“这不能全怪林恩先生,那些生物居然能够被电离成分子形态从电路里逃出来,这防不胜防。”
“谁知道他到底设计了什么试验方案让那些生物受刺激了?如果这也只是他为了研究做的测试呢?”
英雄早已不再试图打消语言学家对生物学家的偏见,有时候他觉得那还挺可爱的,他走近对方身边,亲切而亲昵:“嗨,亲爱的,你感觉怎么样,刚才的跳跃有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吗?”
“我很好,别总到处展示你过剩的同情心。”语言学家阴沉地说。
心理学家看看他俩,识趣地走开了,她蹦跳着走到武器学家身边,草莓耳坠一晃一晃,扎起的头发有些散乱,武器学家严谨的个性看不得这个,伸手帮她打理。
“我只是想确认你的状况。”英雄完全没受影响,“晚上要到我的房间里来吗?毕竟我们快有一个星期没见面了。”他说的是他几乎浸泡在核心实验室里的那段时间。
“不。不。行行好,我不是会被响雷吓到的三岁小孩,用不着你这样看护——事故还没完全过去,你要继续表演优秀恋人也该看看场合。”语言学家半是冷笑,半是恼怒,仍有精力以尖利的言语戳刺,他在为什么生气?是什么都没关系,总会好的。英雄宽容地思考。
好的,那你好好休息。英雄确认自己在最后说出了这句话。他将过去24小时的记录调出查阅,发现事情尚在掌控之中,这种感觉很愉快,实验取得预期成果,数据可以解释,假设能被证明。他关上房间的灯,打开窗户,等待黑夜里安保系统发出第一声警报。
在长途旅行中英雄发现飞船的AI将“保护船员生命安全”的优先度置于“探索新世界”之前,他觉得这个设计的合理性有待评估,它给他的计划增添了不少阻碍,却也不是没有可以利用的漏洞。一串计算公式,每个因素有着不同的系数,决定了AI在选择安全地区进行迫降的坐标序列,规律未知但存在,英雄计算着模型的适用程度。最主要的是安全,而能够对生命产生威胁的生物比环境指标优先度更靠前。他等待着合适的机会,从存储的数据中删除非常微小的一部分,只是一只形似蝙蝠的夜行性生物,容易受到热量吸引,英雄找到了他们的巢穴,而后抹除了所有记录。军方的疑心是有道理的,没人喜欢坐以待毙,在承认科技的方便时同时也应意识到自己处于完全的牢笼中,他和生物学家约定了一套暗号,当他提出要赋予自己对内存记录进行修改的权力的时候,生物学家没有过多询问,完美地完成了要求——虽然这不代表他们彼此信任,没有交谈和任何可以作为证据的记录才是令两人安心的方式。
时间推进到午夜,英雄不需要睡眠,理所应当在警报响起的第一刻前往支援,夜行生物正在狩猎进入它们领地的猎物,所有人都有危险。驻扎点的保卫系统是依据AI获得的地面资料建设的,只用了十个小时就修建出足以抵抗大型猛兽的电网与炮台,赞美科技,可如果那不是落单的几只、而是数量超过一百的族群呢?
英雄顺应通讯频道的求助信息,从窗户里跳了出去,同走廊里一团黑乎乎的高大生物纠缠了一会才轰爆了它们的脑袋。不超过四分钟,这很合理,毕竟他的敌人们以多对少。“报告你们的情况!AI,在地图上标记其他人的坐标。”向短波通讯频道发送语音后,他来到一楼,大厅里一片狼藉,蓝色的电弧不时闪耀,安保机器人尽职到最后一刻,掩护其他人赶往车库,他需要断后,阻止敌人追击,争取时间。英雄冷静地在怪物之中穿行着,捏碎它们的脑袋,砍断或者折断四肢,堵住想要离开的个体的道路。
“我们到车库了,该死的它们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数量太多了!”
“立即上车!它们的攻击性超过我们的想象!有可能外部合金板挡不住它们的袭击!”
“前面路上有四只,糟糕!我们不能起飞吗?”
“还有人没上来!快!快!小心身后!———”
有人开枪,而后是一声巨响,嘈杂的电流声和刺耳的电波跳转声宣告了一个结果:怪物们已经入侵到控制室破坏了其中的信号增强器,本就狭窄的信号传播区域又被缩小,连对AI进行紧急呼叫都没有反应。这不是复杂得超出应急方案的情况,所有人都接受过在失去联络手段下应当如何救援和自救的培训,他们会前往飞船汇合。英雄按部就班地清理掉敌人,来到位于大门附近的车库的位置,场面不怎么惨烈,怪物们大多已经追逐着热源离去,只有一两只仍攻击着守卫机器人的散热部位,其他的撕咬着武器学家的尸体,看来她是那个不幸遇难的倒霉鬼。他们开走了两辆车,英雄追着后一辆的车辙跟了上去。
夜视模式下所见的场景被渲染成深浅不同的绿色,许许多多痕迹化作颜色各异的数据跳动,英雄跳上树木粗大的枝干,伸展双臂,小臂和双手失去形状,成为滑翔翼的尖端,他从高处一跃而下,轻而又轻地踩踏在树梢,借力助推获得更多动力,很快就追上了几乎陷入茂密植物中的移动工具。
英雄注视着前方追赶着车的两只怪物,计算了一下他们的相对速度,毫不犹豫地向轮胎射出金属钉,高速行驶下车差点侧翻,里面的人勇敢地爬出来,冲着已经逼近车厢的怪物开枪。枪击的声响为他们争取到一点时间,英雄认出那是化学家和心理学家,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向飞船的方向。在英雄眼里,温度勾勒出的两个人形显眼得像黑夜中的火炬,想必对怪物来说也一样,剩下的那只飞扑向他们,心理学家猛地推了化学家一把,被怪物咬住了肩膀。
化学家的表情很滑稽,惊恐和震惊被愧疚掀翻,但他没有停留,也没有放慢脚步,在逃跑的人彻底消失在层层灌木和乔木中后,英雄跳了下去,去确认心理学家的生死——没能亲手杀死军方的监视者让他有些许遗憾。看到她仍然活着,并且用一把匕首刺进怪物脑袋的时候,英雄笑了起来,对着脸上因为看见同伴而迸发出喜悦的心理学家说:“太好了。真不愧是军方选定派遣来船上的监视者,你一直不让其他人知道你不只是文职人员吗?”
她的表情发生变化,不只是肌肉,血从弹孔中四溅出来,英雄确认了弹药的存量,等待心理学家的心跳和呼吸彻底消失后又补了一枪。这个世界的夜晚很明亮,尽管没有天体悬挂在空中,空气里的某种粒子能够储存白天获得的光能,它们所携带能量的数量更精确地指示时间,英雄从地图上找到另一条路,估计自己应当能在其他人之前到达飞船降临的位置。
此时,他对AI的呼叫终于有了回讯,但返回的信息也过时许久。这种粒子阻隔了电波的传递,因此在外部向飞船上传信号耗费的时间足以让他在AI做出营救反应前杀死所有人。这趟旅程很美,新物质、新元素、新规则、新发现,我们迷失其中,用简陋的头脑和狂妄的勇气宣称将进一步揭开科学的奥秘。但结局是个幻影,答案并不存在。英雄不认为剥夺他人的生命是可耻的,这是把你们从混沌带来的绝望中解救出来的办法,他想到。
另一辆车的气氛很糟糕,他们迷路了,尽管似乎脱离了怪物的追击范围,但暧昧不明的黑夜和地图上与飞船距离的缩短因为地形高低差而终止让三个人都心情焦躁,AI的回应时长仍漫长得叫人不安,通讯频道中只有重复的“信号搜索中”的提示,到无法实在无法容纳运输车通过的地方,他们不得不离开这稍微给予安全感的金属造物徒步行进。好在随身终端上的数字表明他们距离飞船只有五公里的直线距离,三位男性都不算特别缺乏体力,脱离隆起丘陵上绵密的树丛后是开阔的草地,生物学家振作了精神,脱口而出:“我来过这儿!这里是距离飞船最近的采样点!穿过它,再经过两片树林,我们就能回飞船上了!”
“不,我们还不能回去,辐射泄露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身上的防护服不能抵挡原料级别的辐射。”医生纠正他,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上帝啊,这个晚上可真是惊心动魄。”
语言学家落在最后,疲惫而警觉地观察周围,然后猛地对某个方向举起射灯:“有什么东西在那!”
医生也跟着举起枪,生物学家则是做好了逃跑的准备,虽然他的外表是所有人中最年长的,几乎要被划分到老人的范围中,体型也矮胖圆润,但到现在他才是最适应野外运动的那个,就凭他比另外两人更舒缓的呼吸也能确定这点。
他们警惕着,在光束中出现的是一瘸一拐走路的化学家,他的眼镜不知所踪,脖颈处有个伤口,血染了肩膀一大片的痕迹,眼神狂乱,在看到同伴之后,没有做出安心的表情而是站定了,不再靠近。
医生最先忍不住:“你被什么攻击了?!这附近还有那些怪物吗?你的伤势很严重!”
化学家想说什么,他向着同伴们伸出手,但突然力竭似的倒了下去,就像无声电影的场景,有谁在他身后开了一枪,所有人只见到遗留地的尸体。医生示意另外两人留在原地,小心地接近化学家的位置。他随身携带医疗包,可走近后,无需进一步检查和施救,他明白以化学家目前的失血量是无法坚持到飞船上的。
“这不对劲……从一开始就……我们之中有叛徒……我看到了……我们不应该降落的……”化学家的背部有许多贯穿伤,医生没有法医背景,无法判断它们究竟来自哪种利器,无论危险存在于何处,总归距离他们不远。他想招呼另外两个人过来帮把手,把化学家带离靠近树丛的区域,但化学家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从嗓子里、身体里扯出最后一句话:“这不对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意外?!真的是实验事故吗?!”
他昏了过去,陷入短暂的休克中,体温和脉搏都下降得令人心惊,医生判断这是由于在失血状态下进行剧烈运动导致的,即使进行急救,不尽快进行输血也无济于事,他先对脖颈上的伤口进行处理,努力不让化学家刚才的话变成临终箴言,没空细想其中的含义。而生物学家和语言学家面面相觑,没谁说话,直到医生让他俩过来帮忙背起化学家的身体(已经有无限可能趋近尸体了),他们才各怀心思地走近,三个人前后扶持着前进。
不管怎么说,这里都还是太危险了,我们快回到船上吧。医生想要打破这险恶的相互怀疑的气氛,他当然也有怀疑的对象,但显然同化学家心想的不是同一个,可这时候讨论这些事过于不合时宜,不合时宜的怀疑只会让事情变糟。
他想要开口做这个气氛的调解人,在船上这个位置一般是由心理学家占据,她擅长和人打交道,懂得如何运用语言、神态和逻辑令所有人各退一步,她很专业。这时候医生格外想念她,尤其是他知道本身语言学家和生物学家就有不少矛盾。
但在他组织好语言之前,生物学家嗷地一声抛开了化学家的身体,敏捷得惊人地转身逃跑,语言学家条件反射地追了上去,医生只好连忙跑过去抱住化学家,以免他脑袋着地。
“你跑什么?!怎么,心虚到连辩解自己全都不知情也不敢了吗?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要同人勾心斗角不适合您!”语言学家反应速度很快,他把没跑几步的生物学家按在地上,用了全身力气,恶狠狠地说道:“还是想想回去之后你要怎么交待全部吧!”
“那身体上有东西!”生物学家凄厉地大喊,他的手上多了个正在流血的洞,“见鬼!快离开他!”
太迟了。从化学家尸体的伤口里钻出的生物蓬发,像一丛海葵,之前医生检查出的贯穿伤显然是它们制造的。花朵绽放一般展开的生物锁住了医生的脑袋,每一段触须前端都是吸盘般的结构,形状却类似钻头,它们制造伤口再进入猎物体内游鱼般乱窜,不足以堵塞血管,但会给血管造成破口,形成内部的出血。
“不不不不不——!快跑!”生物学家猛烈挣扎,“我们离它太近了!”
医生的双手乱挥着,试图把脸上的东西拿走,但它们反而纠缠住了他的手臂,这一幕还不够恐怖,之后不过十来秒,医生的双手就垂了下去,身体反仰着,痉挛着,那些生物进入了内部,正啃食着更鲜美的大餐。
英雄出现得很及时。他一枪轰烂了医生的脑袋,第二枪炸碎了化学家的背,精准地把那丛海葵似的生物的根给摧毁,而后是火焰,他甚至注意到没让火势扩大蔓延到草丛里。
“你们都没事,太好了。”他还在微笑,轻松地从树丛中走了出来,就像灾难片中登场的英雄那样,在前去拯救他人的时候神采奕奕。
“是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生物学家终于趁着语言学家愣神的机会挣开他的束缚,伸手指着英雄,尤其是指着那张带着一如既往温和、开朗、给人安心感的脸,“这才是你的目的!你要杀了我们!”
“这指控有点过于严重了。只是不够及时的救援应该不能算故意杀人吧?”英雄摊开手,“要找到你们可不容易,到现在通讯还没有恢复,如果不是我一直在找化学家的踪迹,也遇不到你们,这是多好的运气!”
“你说只是个小小的实验事故!用来确认辛西娅到底是不是军方的监视者!”
“噢,我忘记告诉你预实验结果了,她是。所以我会实施另一个计划。”英雄对生物学家举起枪,“我记得你说过这个世界的生物和地球很相似,非常有研究价值,葬身在你喜欢的世界里,被未完成的研究环绕总比在船上好吧。”
“别杀我!你难道能自己维护你的身体、给它升级吗?我们的合同还有延续下去的价值!”生物学家立刻改变了指责的语气。
和一个疯子谈条件有什么用?语言学家差点笑出来,他决定开完枪之后再笑。那把枪是医生的,有十二发子弹,掉在地上没人注意。他瞄准英雄的心脏,开枪,瞄准脑袋,开枪,瞄准肩膀,开枪,说实在的十二发子弹打空的速度太快,后座力震得他的手腕和脑子一片片发麻,他不能确认倾泻的子弹有没有都打中目标。防卫用的手枪子弹威力不小,起码在面对异世界的怪物上能给予一定支援,它们也对英雄造成了伤害。他的半个脑袋被打碎了,鲜血从豁口冒出,把他整个人都染成红色,子弹的冲击力却不足以让他倒下,英雄的身体后仰着,以一个人类不应当做到的角度直起身。
“我给了你活下去机会,但仅仅如此吗,亲爱的?”英雄宽容地笑着,那只剩一半的脸上微笑的形状如此标准,伤口处血肉不明显地蠕动,埋在其中的电极放出火花,他看起来就像用导电材料和人混在一起做出的东西,只是显然属于人的部分占据得不多,“为了微不足道的情感,宁愿放弃存活的机会?”
“你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我也很遗憾。”英雄转变了枪口的方向,“让我们道一声永别吧?”
“我早就该这样做。”语言学家盯着英雄残存的人形,“应该在你变得不是你之前。”
英雄的笑好像改变了弧度,但那缺损一半的脸阻碍了解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开枪,子弹的轨道避开语言学家的脑袋,差点带走他一只耳朵,生物学家紧张地看着这一幕,瘫坐在地上,想要逃跑却站不起来。他看明白了,英雄不打算给语言学家一个痛快,用死亡擦拭一个人,能让人变得坚强勇敢,更有可能会把人逼疯。
枪声变了调子,所有人听到音爆声,从上方落下了什么,小范围地炸开,其他人安然无恙,英雄的动作却迟钝了许多,他不再能控制表情和肢体,只能维持仰望高处的姿势,电子眼乱转好一会,才固定在他和另外两人之间的位置,一个本不应出现的对象趴在地上,看起来摔得够呛,比英雄还要更迟缓地摇晃着站立起来。
“辛西娅、你,不应该还活着。”英雄的发声变得断续,大概是大脑神经接驳出了问题,生物学家猜出了刚才落下的应该是电磁脉冲弹,能够瘫痪半径内的任何电器设备而对人体无害,虽然他在设计英雄的身体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但技术上始终未能完全阻碍电磁脉冲的攻击,现在他倒是感谢起这缺憾来了。
女性的外表与之前死去的那个辛西娅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换上了一套更贴身的战术服,她受到电磁脉冲的影响也不小,这让其他人看出了端倪。
“你不是人类,你是什么?军方的监视者,奇怪的忠诚,你对我们都很了解,你……”
“我是,辅助飞船航行、提供计算支援的,AI,代号辛西娅,监视你们的行为,保证航行的目的,是我的义务。”辛西娅终于站直了,她挡在生物学家和语言学家前,同英雄面对面交谈:“这是我的备用躯体,前一个躯体发送的图像信息传送到飞船后,我判断你对飞船上的其他船员的生命将造成威胁,根据指令优先度,我必须要阻止你。”
“你做不到。你不是战斗型号。”英雄越过她,视线投向另外两个人,“而且这也不是在飞船上,你有什么阻止我的必要?航行仍然会继续,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只需要我一个人……”
“保证船员的生命安全比航行的存续的优先度更高,这是我的设计者决定的。”辛西娅礼貌地回答,同时,她秉承着AI有问必答的原则,向英雄解释道:“我已经启动了穿梭机。倒计时结束后,你与我们将失散,依据不稳定原理,在穿梭范围边缘的存在其坐标定位不稳定,我们彼此空间坐标重合的概率低于1%。”
“哈,可是在没有飞船的情况下进行时空穿梭?你在赌他们存活的概率吗?”英雄忍不住嘲笑AI,也嘲笑自己,看呐,看呐,你究竟干成了什么事?他们竟然能拿你自己的发明来对付你自己?
“比起其他方案,启动穿梭机拥有更高的目标存活率。”辛西娅点点头,“祝我们好运。”
英雄曾许多次从外部观看时空穿梭的发生,宛如宇宙坍缩,或是圣经上描述的上帝如何创造光,一个巨大的洞口从扭曲中形成,飞船、人、植物、空气、水、光、热、辐射、电波……所有的存在都被撕扯,消解为弦,流入某个不可知的点。他不能动弹,被迫参观无从描述的科学的伟大,他在其中如此渺小,存在的实证被一丝丝湮灭,意识和身体都向着混沌跌落。但科学不曾拥抱他,也不曾挽留他,科学任由他穿过,只带走一星半点磷火般的知识。这一星半点对描述它的全貌毫无用处,这就是人类所不能达到的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