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冬天很冷,集体公寓的供暖时断时续,造成的效果是房间里头只有靠近暖气片的那端有些温度,白墙冰冷得像是街道上铲下的雪粒牢牢贴了一层在表面。但从玻璃窗上氤氲的雾气来看,室内可谓是温暖如春,绝不至于像露天街头那样将人冻毙。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报纸上从未出现饥荒、寒灾、分裂、独立之类的字眼……因为曾有一个太阳照耀着这位于大陆北端的国土,它让作物抽穗、成熟,让流浪在街头的人有烈酒和毯子保暖,它源源不断向周围辐射热度,用一种思潮统御不同民族的人们。他们说,奋斗、牺牲和流血都是为了建立一个全新的、不同于以往和现在所有国家的社会,一代又一代人燃烧自己作为太阳的养分,我们这一代人看不到的未来,会由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看见……
多美好的愿景,多标准的乌托邦!诗人年轻时写诗从不用这个词语构建韵脚,因为乌托邦是无法实现的遥远的梦,而太阳已经在极东的天空中升起了,怎能用梦想来形容现实?他得意洋洋,描绘这个国家正值青春、生机勃勃,血管里流动的是永不停息的信念和锻造出钢铁的火焰,纷涌而至的荣誉、过多过重的赞扬、不知来源的道贺围绕着他的诗篇,盲目的奉献与牺牲充斥着青年的眉眼——没有人相信正在升起的太阳会坠落,即使坠落,也不会在此时。我们的胜利是太阳战车行驶过天空的火焰,胜利、胜利、胜利!他把诗句视作力量,想象自己的魂灵同战士们同在,旧时代的皇帝已经死去,有着同一个信仰的兄弟姐妹在雪地里挥洒热血,用敌人的尸体筑成新时代的巴别塔。
文字是思想的武器,即使被夺去了荣誉和职务、困居在家中,斯捷潘也从未有一日停笔。他伸手去够桌上的钢笔,手指不住颤抖,在白纸上洇出不成形的墨迹,扯出一串难以分辨的字母。在开始以酒精逃避报纸上文学评论板块的文字后,他时常难以控制用笔的力度,那些暗含讥讽、不怀好意的文字深深刺伤他的心,更叫人惶恐的是,他引以为豪的唱诵祖国的才华也随着血液流走,不再有仅仅阅读新闻就挥笔写就成篇的能力,他看到新闻上的文字总是重影,深黑浓重的阴影不应出现在太阳的光辉下。不,不,我还是写吧,我必须要写,他感到喘不上气,他不知道是因为堆在桌角那堆拒信还是在“黄金色泽的玉米粒”之后笔尖自己续上的“枯瘦如玉米秆的人民”。这不是我的文字,斯捷潘把这张纸揉成团,这是那些下作的污蔑者的言辞。他们玷污了理想!他们以权力践踏我的诗句!啊,卑鄙小人!想要以此来堵上我的嘴、囚禁真理之口,报纸上所写的都不是真实,我不能让他们继续蒙蔽更多的人!
斯捷潘又重新开始书写,但他忘记了刚才还钉在脑海里的诗句,只有一个不那么合意的备选项留存,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好像这样就能逼迫它把原来的那个找回来似的,之后下一句应该是什么?别想玉米了!想想饱足的农民和刚出生的云朵般的小羊?可他想不到他们该是什么模样。来点酒吧,为你的大脑增添燃料,身体的某个中枢驱使斯捷潘喝下今天的第三杯酒,然而灵感姗姗来迟,若即若离,宛如曾经他与仰慕他的女性们的交流。
他的妻子回到家的时候暖气已经停了。公寓的暖气片总是会出故障,女人皱着眉,放下公文包,从橱柜里找出扳手,轻车熟路地将松脱的螺丝拧了回去。屋子里实在不够暖和,而她的丈夫连袜子都没穿,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冻得手脚通红,却仍旧紧抓着钢笔,在划花了的纸上写字。对方的姿态和她去上班时没两样,淡色的发丝乱糟糟的,下巴上冒出短短的胡茬,眼睛里全是血丝。不需要走近,她闻到了浓浓的酒味,早上她留在桌上的煎蛋和面包一口未动,而斯捷潘左手的指甲被啃咬得坑坑洼洼,拇指甚至还有些血丝。她本来不想理会他,反正那张桌子斯捷潘自己会收拾,地上的纸团和酒渍等对方休息后再来清理也不迟。她要去做饭,然后去接孩子,距离放学没多少时间。但斯捷潘看到她时惊喜的眼神让她稍微停了几秒,随后,她瞧见了自己丈夫手上抓着的被墨水弄脏的手稿。
“看啊,我胜利了!我战胜了他们!我写出了能够驳斥他们的诗!我们的国家战无不胜,仅仅是一些流言根本不能阻挡太阳的升起!”斯捷潘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对着他的胜利女神抒发自己的情感,他的眼睛既不浑浊也不清明,只是落点仿佛位于虚空,“我得赶紧把它重新誊写一遍,今天我会把信寄出去,啊,没有关系,总有报社还愿意为苏联发声的-”
所以你根本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你也想不到那些人拒绝你是为了什么,你就像个血管里只流淌了信仰的假人。女人盯着他,对方唯一能唤起她记忆的是那副天真无邪、奉献了一切情感的少年神态,男人的金发已经不再闪耀,那顶桂冠也消失无踪,与之相衬的容貌在酒精和焦虑下减退得厉害。她早知道自己受了骗,但最终她也没把那些话说出口。
“我要去接伊万了,如果你要出门,记得把鞋穿上。”他的妻子收回了目光,只给了这一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