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菇的
万事万物皆有其名姓。在遇到斯捷潘之前,这句话的含义在她的理解里是指,自然界的事物都拥有指代它们这一存在的名词。就像白桦树、铅笔、铁、狗、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切,就像维克托里娅,一个仅仅用于区分她这一来自贫瘠农村、在国家资助下就读大学的个人的名字,也许叫做维克托里娅的人太多了,还要加上姓氏,植物不也在同一个种间拥有不同的区分吗,人类拥有不同的名字也符合逻辑。她对此没有特别的感想。即使她的名字被优美又极富感情地念出来,伴随着所谓的胜利的象征的解读,其产生的用意也和教授在课堂上点起她来回答问题无异。语言用于与人类交流,公式用于与思想交流,她本来就不擅长前一项。
托某位有名诗人的福,她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解决无聊的人际问题,好在她早已习惯他人异样的眼神和窃窃私语,毕竟围观者只是在平常的“居然是个女的”“听说年龄比我们都小”外加上了“她到底哪里有吸引力了”,在八卦的火焰逐渐减小后,坚持不懈来找麻烦的只有曾经和诗人传出流言蜚语的女性,她只需要找个人迹罕至的清净地方就能躲掉。维克托里娅选择了学院三楼的外侧楼梯间,除了有点冷,甚至比宿舍都要安静和完美。
但是斯捷潘比他的追求者还更持之以恒。一直到黄昏将尽,外边的天光不足以支持她继续计算和推导,维克托里娅才从学院楼里走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介乎青年和少年间的金发男性,对方抱着几本书,脸有些红,身边拥簇着两三个女学生,而他一边同她们说话,一边盯着学院门口来往的行人。在看到维克托里娅之后,对方那张好看的脸迸发出真心的喜悦,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到她身前,声线有些紧绷地问道:“维克托里娅、小姐,请问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去散步吗?我想请你在之后共进晚餐……”
斯捷潘比她要高上一些,他微微低下头,湛蓝眼睛里全是亮闪闪的期盼,叫人不忍拒绝,尤其是他这神情让维克托里娅想起曾经家里养的土狗,在她背着麦秆走进谷仓的时候,它会围着她转,即使从她手里讨不来食物和抚摸。她想着那条为了度过饥荒被吃掉了的狗,点了点头。
但她没想到的是对方径直带着她坐上了去往郊外的车。初春的傍晚还有些寒冷,斯捷潘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份还有余温的苹果派,带着猜中谜底的快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你可能在路上会饿,先吃点东西吧?我觉得这家店的派很好吃。”
那的确很好吃,足量的糖和奶让每一个咬下它的人能感到接近幸福滋味的饱足。在她吃东西的时候,斯捷潘一直盯着她看,换做其他人,多少会被其直白得接近坦诚的爱慕弄得满脸通红,但维克托里娅不是太能接收和解明其中的含义,她无动于衷的回看过去,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发现残留的糖汁和碎屑,也就不再费心思去思考,转而开始折叠起了苹果派的包装纸。她计数着折叠的次数,让它缩减成面积最小和高度最低的样子。
郊外的风都要更寒冷些。草木的气息包裹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脚步欣快,看起来对这片田野和树林轻车熟路,但实际上脚上的皮鞋不时给他使绊子;另一个步伐沉稳,熟稔避开凸起的石子和树根,对夜幕下含糊的草丛与灌木视而不见。直到星光披挂在了白桦树林里,斯捷潘才停下脚步,像是站在了朗诵的舞台上那样充满感情地叹息,而唯一的观众怀疑他走岔了气。
斯捷潘开始谈论名字。一株树拥有它自己的名字,它在同伴中生长,体内流淌着来自大地的生命的汁液,它因为某个名字而独一无二,就像一块普通的砖也会因为某个伟人曾踩过而独一无二,诗人要将其发现,用文字描绘、传达给其他人。诗人也为无名的一切赋予名字,赋予意义,辉煌而灿烂的日光,永恒位居于天穹的北极星,只在这个春天盛开的迎春花和同样只枯荣一岁的黑麦草,它们给人美和愉悦的享受,它们并不独特,但当一首诗将它们盛放、定格,所有阅读了诗句的人都将获得这美与愉悦,于是所有的意象都有了意义。
维克托里娅沉默地听着,目光随着他的言语所指移动。他所说的树液尝起来苦涩,树皮则有的柔韧,有的接近木屑的口感;她从地上的植物里分辨出许多能结果的花朵,心想着看来这儿很少有人会挨饿,不然它们不可能长这么多;她还见到了某种在某个冬天遍寻不着的野菜,要是有了它,她们一家人不至于非得去吃草。如果说一件东西都有其意义,那在她看来这意义必然是能不能让人活命。她又把目光移向沉醉在自然气息中、几乎要把自己说得落泪的年轻人,心想,他所说的美倒也不是不必要的,只是我看不见。他没挨过饿,也没受过苦,他可真是个天真的人。可能只有天真的人才把美当作意义吧。她为自己的结论笑了一下,那是个结结实实的嘲笑。
“啊,你笑了!维克托里娅,你的笑容十分美丽……你是我的胜利女神!你一定会成为点燃火炬的人,你会成为苏联的菁英和科学的象征!”斯捷潘的眼角都有些泛红,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维克托里娅打断了他:“我们回去吧,我饿了。”
他们踏上归途,初春的冷风并没有让两个年轻人走近到一起,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莫斯科郊外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