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菇的,情敌(?对谈
霍普金斯大学的讲座在下午三点开始,琼发现自己来得早了些,礼堂门口的海报才从天体物理学学术汇报换成校园持枪犯罪的简介,几个穿着和姿态比旁人更利落些的人分发着传单。现代媒体人早已由电台转战电视,尽管在实验室昏天黑地,琼也没从路过街道的众多电视显示屏上错过发生在上个月的这起轰动东海岸的校园枪击案。
她对电视里头滔滔不绝的以青少年持枪和大学生犯罪为中心的法律辩论没有兴趣,更不知道这起枪击案集中了资本和政党、三角恋和八点档、钱权交易和司法黑幕,公诉人和律师的采访都受到了远超明星的关注,更有风声说下半年的市长选举将会受到影响。总之,没有这些关键词也就没有记者们的狂欢,更没有几乎持续了整个月的热度,她全程只记住了犯罪嫌疑人在射空从暗网获取的子弹后,又拿出了自制手枪和炸药,这牵扯出了一系列实验室管理安全事故和校内渎职问题,总之,这件事的余波触及到她的时候,只剩下所有理工科的学生都被要求参加关于校园安全和心理健康的讲座这一麻烦。赫尔蒙德对此发表了一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演讲(“也许用硝酸甘油会更好,把它们放在垃圾车里,或者再设置一个定时装置?”),琼对男友时常出口的疯言疯语一贯不予置评,但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炸药有可能波及的人太多了,如果刚好,我是说概率学上的必然,死去的那个人本来可以发现一颗新的星星呢?”
大概是被这句话戳中了什么痛脚,赫尔蒙德在她面前消失了半天,但等到讲座开始的时候他大概率又会满脸笑容地出现在她座位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琼以前遇见过的男性在被她揪住话语中错位的经纬时大多恼羞成怒,用低劣的词句、没有逻辑的反驳和荒谬的规则来镇压她,并且禁止她再说话。久而久之琼更愿意独自写写画画,默默给心里那个理想的模型添加结构。赫尔蒙德出现后,两个人一块讨论参数和推导公式的感觉愉快且新奇,他们的交流也直白明了,并不使用那些效率低下的固定搭配,这让琼能更自在地和对方相处。
所以琼安安心心地一个人来到礼堂外边等着进入这二层的巨大建筑。来往的学生不少,大多行色匆匆、有说有笑,他们怀里抱着书籍或者拿着食物,即使同样在礼堂外无所事事等待着入场的人们也基本都与同伴站在一块,每个人都有话题和目标,声音像是一个个彼此碰撞又相融的气泡。琼在这松散如多孔海绵的人群中容易放空自己,她游离在所有谈话外专心思考天体自旋和公转,以自身作参考系中心,任由旁人的目光和身影在外界来去。直到有一个身影向她走过来,像一颗突然脱离了轨道的小行星。距离缩短到足以让琼觉察来者的身形比她要高上少许,她从记忆里翻出那张脸,端正稳重的气质,带着细边的眼镜,嘴唇有些薄,五官俊秀得应该没少让他受到瞩目,这个人有着蓝色的眼睛和扎成侧边马尾的黑发,同时无论什么表情都让人感觉到隐藏得不是很好的自矜。琼记得对方是文学院的学生,同时是赫尔蒙德的朋友,拥有一个算是显赫的姓氏(但太长了,她对人名一向没辙),她有些惊讶,愣了一秒才打招呼:“嗨,马可?”
“果然是你,”对方微笑了一下,“琼。你是来听讲座的?他呢?不准备和女友共度这无趣时光吗?”
琼不觉得对方单刀直入的问法有什么问题,她和马可的关系仅由赫尔蒙德牵连,上一次在理科教室碰面时,男孩们的交流方式就已经让她了解到能同赫尔蒙德成为朋友的人大概也不像外表上紧绷着体面精英的派头。她自然地摇了摇头,束成马尾的金发蹭在外套上悉索作响:“他估计会在中途进礼堂里吧,你有事找他吗?”
“我同那位‘规则就是狗屁’先生暂时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今天我只是来听讲座的,”马可展示性地让她看见怀里抱着的笔记本和书籍,“纪实文学总是需要一些新闻材料,尽管美利坚合众国的报纸每天都能提供新的素材,可这件事离我们近得要命不是吗?”
他在“我们”这个词上加重了声调。琼知道他在暗示赫尔蒙德的一些习性,一时忍俊不禁。马可也微笑起来,这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显得十分融洽,完全看不出这两个人才第二次见面,毕竟要拉近距离最好的方式就是谈论一个共同熟悉的人。站在他们附近的人抛来了好奇的眼神,大多投注给穿着浅色风衣、脖颈系着同色系丝巾、皮鞋上没有丝毫灰尘的马可,他同站在他对面的琼以及这个学校来往的年轻人们的打扮格格不入,琼穿着宽大耐脏的棕色牛仔布外套,里头是乏味的格子衬衫,裤腿宽松,运动鞋适于快步行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装饰,连发绳都仅仅是单独的一根皮筋。
笑完了之后,在短暂的沉默降温成尴尬前,马可极自然地看了一眼手表,向琼邀请道:“离讲座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要不要去咖啡馆坐坐?站着在这等挺无聊的。”他示意的方向是隔着一小块绿地的校内咖啡店,店铺在早晨和中午供应培根鸡蛋三明治,琼路过时偶尔会买一杯咖啡带着上课,但真正像个懂得喝咖啡的常客那样坐下来选择咖啡豆和调制方式、悠闲地品味咖啡暖烘烘的香气还从未有过。她没有考虑太多就随口答应,对于连毕业晚会的舞伴邀约都是抓阄决定的女孩来说,思考他人话语下暧昧和心照不宣的含义太过浪费时间,她能分辨善意的帮助和恶意的挑衅,这帮助她绕过纷争。
咖啡店内的桌椅比快餐店要精致些,座椅上套着绒面布料,深红棕色格纹的靠垫鼓鼓囊囊,琼要了杯黑咖啡,而马可点单的时长几乎比她要多出一倍,她听到了类似地名和咖啡豆的单词,从发音上来看或许是法语,店员对这冗长的要求的反应是生疏地重复,脸上多少露出了窘迫的表情。
等到两杯咖啡端正地被摆在桌上,马可才慢条斯理地、仿佛并非特意评价:“我本来以为他们至少会挑个能流利应对法语的人来兼职。”
琼喝了口咖啡,她没有往里面加奶和糖,杯中液体呈现浓厚的焦褐色,香气醇厚,让人从嗅觉中就品出那股提神醒脑的苦味来。她没尝出现磨咖啡和能够打包带走的速溶咖啡的区别,等反应过来对话因为她的沉默而不能顺畅展开的时候已经迟了,尽管马可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经验让琼装作刚才的空白只是错觉,自然地接了一句:“因为这儿的行政区不是魁北克?”
“唉……咖啡馆的传统应当被尊重一下对不对?革命、文学、思想,不同阶级的人在这飘荡着异国香气的空间里交流,从中萌发和碰撞自由的火种,一个兼容并蓄的地方,要求侍者掌握两门以上的语言或许是常识。而且这儿是大学的咖啡馆,找个懂法语的人不是难事。有些传统正被遗忘。”
他这一大段发言说完后只有琼不像其他人那样侧目以对,可能是因为她惯常无视不感兴趣的话语,她露出微笑只是表示她还在听。马可的态度与她高中那些喜欢夸夸其谈好成为班级视线中心的男生们有一点不同,他真诚地相信着他所说的东西,尽管他对别人不理解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科普者,可他那副热爱的样子又有股傻劲。也许从这一点上,赫尔蒙德会和马可成为朋友是理所当然的,尽管赫尔蒙德是真的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发明与想法如何评价。
“我们共同认识的那一位朋友比遗忘了传统的人要更可恶,区分人类与野兽的正是文明,而有些人对文字构建出的美学嗤之以鼻,同样也对依托于其上的道德视若无物。这正是我想作为一个成长在文明社会、遵守着温良道德、但尚且保留了对野蛮的警惕心的人要提醒你的一点,琼,赫尔蒙德是个危险人物。他可能和你曾经生活中接触的男孩们不同,这也许是你被吸引的地方?抱歉,我没有指责人天性里对冒险的向往和好奇的意思,但好奇同样会带来危险。赫尔蒙德的危险程度与连环杀人犯不相上下,我觉得你得当心,因为某种意义上他很诚实,他有时候是真的会实践自己说出的话的。”
琼眨眨眼睛,介于回应和思考地“嗯”了一声,女孩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男友说过些什么,除了关于宇宙、物理和模型的猜想,赫尔蒙德和她谈论起涉及违反道德与法律的部分都只有一句结果,比如要杀掉足够数量的人以减少地球损耗之类的,说实话,有些政客每天都在做这件事,效率或许还比战争要高。她真诚地问了一句:“赫尔蒙德他做过什么吗?”
马可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眼神在她的脸上扫过,确定了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得到更多信息后,放弃似地叹气:“唉,作为他的朋友,我不应当是个告密者。但这绝不是背叛,在衡量了与他的友谊和一个无辜者的安全与未来之后,我的良知还是比忠诚稍微更重一点,那刚好是一片羽毛的分量。”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道微小的缝隙,“当然,我只是给你这样一位完全无辜的、被那种人盯上的可怜人小小的提醒,你选择把我的忠告置若罔闻或者引以为戒都是你的自由。你了解过关于连环杀手和反社会者的相关知识吗?他们的童年有一些共性:尿床、纵火和虐待动物。我的那位朋友做的可厉害得多。他曾经用收音机砸破了其他孩子的脑袋,还准备把那个人的腿给砸断,他对付猫也有一套,把它们套进袋子里塞进抽屉,这些都只是因为赫尔蒙德同周围的一切都处不好。我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他狠狠咬了我一口……我可没有在记仇,如果不是为了举例,这件事本来我应该留到几十年后在回忆录里才想起来。”
“他同我说过,猫、收养家庭的那些小孩和家长,他说那时候他真想杀了那些人。”琼耸耸肩。
“所以你为他过去遭遇的事情感觉抱歉吗?一个受到了不公正对待的可怜孩子变得具有攻击性也是理所当然的?”马可的笑容带着讥诮,“‘多么善良又富有同情心的好女孩啊!’你觉得这个评价怎么样?”
“呃,嗯?我没有感到抱歉,那也不是我造成的。”琼看起来有些迷惑,她感觉到马可的语气带着恶意,但她还是选择心平气和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赫尔蒙德有一些怪癖,有人会被吓到,觉得他……很恐怖?很怪异?也许他有潜在的犯罪倾向,但是,嗯……也许我也是个有些奇怪的人,我不在乎那些。如果他真的要伤害我的时候我也会反抗,但是在那些事发生之前我还是挺愿意和他一起做实验的。”
“哦?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些人无畏到敢于在风暴可能席卷的区域停留啊。你的勇敢来源于所谓的爱情吗?你相信他表现出来的感情足以对你放下武器?没准哪天你能看到这个人要拿着刀和你殉情呢。”
“那我会拒绝的。我学过用枪,虽然只是家里的猎枪。至于你说的爱情……我想我对赫尔蒙德的感情和爱情故事里写的也不一样。那些,生死相许之类的。我只是觉得不同模型有不同的适配场合。而且……”琼的表情很认真,“赫尔蒙德是第一个既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也愿意和我讨论天体物理的人,他不会在做研究的时候带入情绪,一个好的研究伙伴太难得了。如果他违反法律,我会选择报警,他做出威胁到我人身安全举动我也会选择远离和分手,其他的事情并不那么重要。”
“你可真是个怪人,啊,和他很相配,看来磁极两端会互相吸引。为你俩操心可是我的失误呀。”马可用挖苦的语气说。
“那倒没有,一个人在看到别人可能遇到危险的时候出声提醒是出于善良的品格,我得对你的关心道谢。如果用风暴来打比方的话,我是个追逐风暴、试图拍摄它的形迹的冒险者。啊,我说的风暴不是赫尔蒙德。他是和我一起追逐的同伴。在几乎没有道路、充满未知的旷野上追逐无形之物的、到现在为止目所能及的唯一同伴。我们没有挑剔的必要。因为我们只是同伴。”
马可听完她的述说,发出一声对象未知的嗤笑。他明白了这女人是个什么人,他对赫尔蒙德一如既往的眼光报以鄙夷和怜悯,但作为朋友的立场让他说出下一个疑问:“他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琼喝了一口咖啡,蓝色眼睛里尽是坦然:“我们谈过。他似乎不太满意,不过在我解释完不是要和他分手的意思之后,他说他不介意,就这样也很好。”
“那你们可真是天生一对。当事人都没有意见,那我这个朋友也不应该多说什么,说到底这也是你们俩的事情。”马可扯出一个微笑。
过了一会,琼眨眨眼睛:“我还以为你会有个‘但是——’作为转折,像是,指责我没有付出感情之类的,或者觉得这不是女友该有的样子。”
“这是你们俩的事。而且,”马可叹了一口气,用上顿挫的、朗诵般的语调,“我已经看到了这段篇章的结局,你们终究会分开。这是一个预言,在宇宙诞生前就已经注定,超新星爆炸的射线奔赴到地球时敲下了它最后的讯息,你们会在绿叶失去色彩的午后失去彼此的联系。”
如果琼和普通女孩一样,她应当为这失礼的诅咒生气,但她被逗笑,同时真的听进去了,她询问马可:“为什么是‘绿叶失去色彩的午后’?这一句听起来有点不押韵。”
“简单的推理,你的研究方向是天体物理,赫尔蒙德选择应用物理而且立志于做出惊世骇俗的成就,我不觉得你们毕业后会在同一所研究所工作。这只是我的猜测,也许你们毕业后依旧心念彼此、情比金坚,最后选择在牧师前宣誓也有可能呢。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不介意今天我所说的,又选择在你的男友前维持我们的一点小秘密,我会做你们的伴郎的。”马可做作地将手按在胸前,微微低头。“至于押韵,诗歌的韵脚并不只落在最后一个词,你可以把关注点往前挪,注意元音的重复。这个规则比较古老,现代诗已经不常见了,这就是创新,即遗忘古老的美感。”
“我确实比较喜欢现代诗。”琼愉快地承认,“自然派的诗人们使用的意象更有趣些。”
“自然派这几十年的发展停滞不前,你喜欢的话我比较推荐早期的诗人,比如诺兰和安德森,他们继承了古典韵诗的格律美感,也对意象有充分的想象力……”
“噢,我读过诺兰,他写的关于秋天的长诗让我很有共鸣……”
他们开始讨论诗歌、诗人和不同的出版社风格,就像咖啡馆里会出现的话题,而之前那关于另一位不在场朋友的讨论只是拉近他们距离的社交技巧。直到讲座即将开始,外边的人群有规律的移动,两个年轻人也站起来,肩并肩一块离开了咖啡馆。这个时候他们看起来甚至比刚进来时候要更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