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菇的,圣诞快乐
葬礼举行的那天是个晴好无风的日子,墓地的位置选在距离房屋所在的高崖不远的一片槭树林里,海风经过岩壁和树木的阻挡后连咸味都不太剩下,它们微微吹拂着人们头顶的树荫,像是林中仙女们在窃窃私语这些衣冠楚楚的外来者们究竟是何来历,他们身着哀肃的黑衣、面上却不见真诚的哀思,男男女女们相互攀谈,体面而优雅地向多年未见的对手和朋友寒暄。牧师也将圣经合上,专心用这一点独处时间悼念他的老友。与其说是葬礼,不如说是主人尚未就位的午餐会,马可走进树林时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在待了十多分钟、应付完对他的家族致意的客人们后,他觉得这群聒噪又过于擅长把握分寸的家伙更像循着死尸腐肉来的乌鸦。他们称呼他为小先生,打听他出席而不是他的兄姐父母出现的原因,因为两家之间的友谊?忘年交?当然,肯尼斯老先生喜欢好学的年轻人。
他稍微扯了扯领带,走到尚未填土的墓穴前,为这位在学识和经历上值得尊敬的老人献花——尽管他不太喜欢肯尼斯老先生对赫尔蒙德的态度,那可不够庄重,但相比虐待狂的亲生父母和那些不懂欣赏的领养家庭,他还是觉得赫尔蒙德能被收养在这里是件幸运的事。
牧师是肯尼斯老先生生前指定了的一位老人,他本来以为自己可能无法完成替朋友主持葬礼这个约定,毕竟他比肯尼斯更早确诊了胃癌,而下半年的最后一封通信肯尼斯才以玩笑的口吻告诉他自己得了渐冻症。马可站在牧师先生身旁听了一会他们在南美洲的冒险经历,决定等会把这件事不经意和赫尔蒙德提一下,免得这家伙在下葬的时候对年老体衰的牧师先生动手。他走到浓密的树荫下,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表,距离葬礼开始的时间不剩多少,宾客也快要到齐,气温在阳光的笼罩下稳步上升,马可清数着来人,不安又焦躁地小圈踱步。一位生平波澜壮阔又将一切处处打点妥当的老人会希望他的葬礼因为养子缺席了告别辞和献花而成为每每提起就绕不过去的遗憾吗?他真希望赫尔蒙德能懂这一点,而不是太过沉浸在悲伤和失落中,躲到哪里哭昏了头觉得体面地出席老人的葬礼是桩虚伪的差事。想到这里,马可几乎可以肯定赫尔蒙德不会准时出现了,他明白自己作为友人的义务,他礼貌而恳切地向牧师说明,那位老人的养子或许是因为悲伤过度迟到了,他要去看看情况,把那个年轻人带过来让他与养父进行最后的告别。
他从洒满金灿阳光、又被黑衣的宾客充满的树林,穿过修剪得像列兵似的灌木,连接主干道与花园的路上停满了灵柩般的黑色,车里空空荡荡,几个司机站在稍远处的廊柱下闲聊,马可询问他们是否见过褐色头发的少年从这个门里出来,他们耸耸肩,说这屋子里好像没人。
肯尼斯老先生的怪癖在有钱人里头并不算夸张,他回到故乡,在这片海湾的高崖上建起复古式的城堡般的屋舍,远离城市里的机遇、纷扰,日复一日俯瞰着灰白颜色的海潮涨落,任由海风剥离外墙的装饰、青苔攀爬上砖石的地基,同时拒绝雇佣仆人,连家庭医生也只定期来访,活像个哥特小说里怀揣了半个世纪秘密等待来访者踏入陷阱的老疯子。他不止一次和赫尔蒙德说这屋子越来越像鬼屋,他的朋友用假笑回应他: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完成每周的清洁工作,想必它一定不会变成本世纪最恐怖的建筑。
现在马可踏入这间屋子又仿佛回到他初次造访的时刻,穹顶高得能够放下形象完整的希腊众神奥林匹克宴饮图,走廊上棕黑色的护墙板泛着油亮的光,宽阔的客厅里铺着波斯风格的地毯,巨大的壁炉前有雕刻成猛兽酣睡姿态的胡桃木摇椅,一整块色泽纯净的羊皮毯子斜斜堆在那儿。辉煌、厚重的历史在建筑的每一个边角形成实质无声地向他宣告此间主人具有的品味,那来源于几乎挂满了墙壁的与形形色色人物的合影,以及被放在角落塞满了奖章和奖杯的展示柜。在海风的摧残下,即使再牢固的木板也会生出缝隙,靠近海的那一面墙的护墙板已经析出白色的盐,地板也嘎吱作响,位于建筑最高处的瞭望台更是锈迹斑斑,无论怎样清洗和维护,窗帘总是被海风钻出细小的孔眼。马可晃了一下神,环顾熄灭了炉火而显得阴森暗沉的客厅,没见着赫尔蒙德的踪迹,他大踏步上楼,走向他最初遇见赫尔蒙德的藏书室,但那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驱赶着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
难道那家伙真的在床上躲起来哭?马可因为徒劳无功的寻找感到烦闷,他不再规规矩矩地敲门,同时大喊赫尔蒙德的名字,他奔跑过连接主楼和起居室的连廊,差点撞倒落满灰尘的粉色冰裂纹中国瓷瓶,地毯的纹路同壁纸的花纹连在一起,莫里斯风格的图案团团簇簇,暗沉褪色的老照片们在玻璃相框后仿若无事地微笑,不知名的焦躁累积着,拨弄着名为第六感的神经,马可觉得这空寂的大房子好像充满了迷雾,海风瞬间将家具覆上象征时间侵蚀的盐砂,他的朋友距离他、距离正在举行葬礼的此处、距离这个时代十分遥远,遥远到不必再找寻。
他深吸一口气,驱走不合时宜的幻想和预感,打开赫尔蒙德卧室的门,掀开他的被褥,在衣柜和床底窥探,这时候他倒希望这座房屋里寄居了鬼魂,对他恶作剧般提示出友人的足迹。房间收拾得十分整齐,半开的双层窗帘外阳光正好,清楚地在屋内切割出正腐朽的内里与崭新的外界,马可啧了一声,把心里预期的地点又划去一个,只剩下海边还尚未确认,他心烦意乱,被葬礼开始的倒计时催促着。从房子的这一端去往海边要走更多路程,陡峭的石阶被海水带来的盐分和潮气裹携,变得摇摇欲坠,那是条危险的道路。马可转身折返,打算从庭院侧门的小路抄近道过去。
他又一次跑过一楼偏厅门口,那扇门开着,他已经检查过了吗?疑问一闪而逝,就好像被某种命运暗示了,他后来回忆起那门口悬挂的交叉的刀斧徽章,还有因为长久无人打理的堆灰的地毯上清晰的脚印,他更愿意归结于必然而不是巧合。
偏厅门口的转角之后是甚少使用的盥洗室,房屋的主人没有宴请过超过五人的宾客,这儿也就毫无使用的可能,因此四周的窗帘都是放下的,丝丝缕缕的光从缝隙里透进来,和血腥气一起指引着这个年轻人向着更深处走去。他从没觉得推开门要使用那样大的力气,用尽全力之后马可喘息着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摒住了呼吸。
巨兽之口。首先跳出脑海的是这个词汇。他看到血海吞没了赫尔蒙德,对方的手臂被黑红的巨兽啃噬,浓重的赤红色载着他单薄得如纸片的朋友浮沉,肆意流淌在地面,浸湿了黑色裤子和白衬衫。赫尔蒙德左手的袖子被挽到了手肘,右手松松握着一把表面满是血迹的长餐刀,跪在浴缸旁,全身靠它支持着才不至于滑下去,那头平时总是蓬乱的棕发现在湿哒哒地贴在脸上和瓷壁上,双眼安然地闭合着,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面色青白宛如冷冻过的尸体。空气中充满血液腐败的腥甜气味,那是活生生的,与标本制作过程中组织的腐臭味不同,赫尔蒙德的生命正从切开的伤口处流出,随着浴缸的温水流溢了满地。
这超乎现实的场景夺去了马可的心神,再疯狂残虐的想象也比不上现实的分毫,触手可及的血肉绽开了花朵,他想亲吻那道伤疤,想要用皮肤去感受冰冷锋锐金属的温度,想用眼睛见证他的友人呼吸断绝和身体腐烂的每一秒。但他的道德感在尖叫,你不可以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你面前死掉!快动起来!快呀!
他驱动僵硬的双腿走近赫尔蒙德,半跪着将手指伸到友人的嘴唇上方,微弱得像是错觉的气流缓缓从他的皮肤上经过,吹拂得他汗毛倒竖,就像死人呼出的弥留之气亲吻了手指。浴缸里微温的血水在晃荡,他昏了头,竟然先去关掉了水龙头,再伸手到那羊水般的血中寻找对方的手臂。他感觉仿佛从海中捡起了鱼的化石,白森森的、皮包骨头的手臂耷拉着,那条手臂上有一道豁口,从手掌根部直到肘关节,两侧的肉外翻着,露出还在往外渗血的肌肉和血管,甚至能看见淡黄色的筋膜和一点白色的臂骨。马可几乎不敢再动,这触目惊心的景象在视网膜上长久地留存着,一个人的内里便是如此模样,所有人的内里都是如此模样,蝴蝶在被刺入标本针的时候不会哭喊嚎叫,也没有喷射出来的体液和腥臭,能证明蝴蝶的垂死挣扎的只有被钉住了不断扭动颤抖的腹节和足;而人濒死的样貌比那丑恶一万倍,也美丽一万倍,他心中的美学正高呼着赞颂这一幕,垂涎欲滴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
但下一秒,羞愧和罪恶感令他触电般放开那只与艺术品无异的手臂。你在对你的朋友做什么?你难道能坐视一个人死在你面前?马可听到自己的肺发出长长的、野兽一样的吐息,他的眼镜蒙上水雾,不知是因为温热的水汽还是他激动得脸庞发红。盥洗室的灯将放置了洗浴用具的柜子打出深沉阴影,马可从里面找出成卷的毛巾,拆开后裹紧在那道伤口上试图进行止血和包扎。毛巾迅速被染成浅红色,很快就和赫尔蒙德的衬衫一样,变得湿润而紧贴。我没有别的能做的事情了,马可对自己说,一步步倒退着走出房间,皮鞋踩在水洼上让他差点滑倒在门口,这时候生理性的反胃感才姗姗来迟,他干呕了几下,眼前仍幻视着在盛满血的浴缸中逐渐死去的友人,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赫尔蒙德身边,深情地望着名为死亡的巨兽啃咬吸食着一个悲剧性的有才华的年轻人的生命。他还什么都没做出就死了!他的过去、他可能存在的未来、他本可以改变世界!那个马可咏叹着。
他在鬼屋般的房子里奔跑,既是焦急于拯救一个人的性命,也是为了逃避罪恶的思考。连廊长而黑暗,它们一并在挽留,提出具有诱惑性的假设:如果你来不及了,那你还可以回去为他作一首诗。马可冲它们唾了一口,推开挡路的门,对着那几个司机可能在的方向大喊:“有人吗?我需要帮助!”
之后发生的事情太过忙乱,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如何同医生和宾客们解释,不是没人在乎为什么一个刚继承了一大笔财产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放弃生命,记者们大多是冲着他的姓氏来的,他们渴望从中获得值得成为话柄的信息。马可的家人建议他好好在家修养,毕竟他可是直面了一个惨烈的自杀现场,做笔录的警察和家族请来的律师握手,为这桩见义勇为的善事盖棺定论。而马可心神不宁,甚至连赫尔蒙德的生死都在几个月后才从他姐姐那里知道。他还活着。但那已经无关紧要,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他这样想,同时公式化地感谢姐姐对赫尔蒙德的关心。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制作标本的工具,书桌上的透明盒子里有一只大蓝闪蝶正徒劳地撞击着盒子。当他戴上手套,用镊子和大头针固定蝴蝶的身体的时候,他眼前看到的仍是那一天半跪在浴缸外的赫尔蒙德。我要剪开他的手臂,沿着中轴线剥出他的肺,把那个器官展开,每一根骨头都是固定的支架,他还活着,他正在死去,他将永远成为我的美丽标本。马可在自己的幻想中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