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菇的,大概是父女骨
对于14339的兄弟来说,睡眠在某些时刻是赘余之物,而她并没有那么专一的热情去鼓动身体保持清醒,所以他们在产生性别意识前就拥有了各自的房间,门上钉着名牌,用花的名字而不是数字做区分。14339成为“她”之后,他们的父亲刻意区分双子的手段变得无微不至,那些裙子、发带、蕾丝边的袜子和刺绣手帕不算什么,她可以忍受,你得像个女孩子,因为父亲希望有个小女儿,这就是他的爱索取的代价。但她讨厌成为了女孩而被削减了超出限度的自由。她的兄弟可以学习数字、公式与许多稀奇古怪的技艺,她只能背诵字句,在语言和逻辑里打转。女孩子可不需要学那些。来吧,亲爱的,我们来下棋吧。父亲微笑着拿走14322借给她的笔记本,她知道他不会再把那细心又规整的笔记还给他们中任何一个。
这样的区分到底有什么意义?性别这种将人与人划分开的手段应当在社会中才有它的作用,可在这乏味的海滩和高塔附近,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没有别的人类。14339深埋着疑惑。她知道她的兄弟解不出这道谜题,父亲不喜欢她进行这种思考。直到她看到有本书上写着,家庭是组成社会的最小单位,于是恍然大悟,他们是一家人,父亲与女儿,男性与女性,尽管从生理上来说她并不具有完全的女性生理机能,但没关系,父亲可以用激素为她模拟,让她每个月都流血,就像这儿从来不下雪,可想要过圣诞节的时候一定能找着圣诞树和槲寄生,因为父亲喜欢过圣诞节,因为父亲喜欢自己有个小女儿。
她得到了答案,却迎来更大的愤慨和不满。那句话如针戳破了气球般在她脑子里发出了爆炸般的震响,哎呀,原来是这样,你瞧瞧,这该怎么形容?微缩社会?箱庭?娃娃屋?一个人怎么可以怀着戏弄的心思来爱别人?那些小说里的谎言往往都为了利益,可他们对父亲来说有什么价值?即使14322拥有独一无二的才能,那她又有什么能被父亲看重、并加以细心呵护的优点?这可太让人烦闷了,她不知道父亲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把他们从试管里的细胞培养成活生生的人类。书中的案例告诉她总得知道对方有什么底牌才能开启谈判,可现在她连自己有什么筹码都不清楚,她只能同自个生闷气,同时暗暗嫉妒自己那一无所知的兄弟。
这一天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睡。她在两天前刚结束代偿性的流血——因为她的卵巢只是一团怎么刺激也不分化的干细胞,可女性应当为了受孕,每个月从阴道里流出若干毫升的血液,父亲想要的是结果,于是她注射内容未知的激素和才从压片机里制造的药物,在固定的时间从鼻腔里流出血来。这蠢透了。尤其是父亲用干净的手帕给她擦掉手指上的血的时候。柔软亲肤的棉布吸附了浓稠的血,手帕变得脏兮兮的,父亲还是微笑着一点点清理着血迹,直到她的每一寸皮肤的褶皱上都抹上血浆。握住她双手的那只机械手上套着的人造皮肤(现在她能认出来了,那种无机质的苍白颜色不是正常人体该有的)在关节处已经出现破损,她瞧见有些泛黄、宛如人骨色泽的合金螺纹,它们不会生锈,老化却不可避免,已不像许多年前那样灵活,人造皮肤下的传感器在温度的模拟上也出现失控。父亲曾经的手掌掌心温暖,只有指尖稍凉,因为有时候他要用手指自带的形变和检测功能做些工作。在孩子眼里,这不是戏法或者魔术,只是父亲无所不能的一个体现。她从未如此清晰地察觉时间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
不能说14322比她更擅长思考,尽管对方总能完成她异想天开的要求、做出能让父亲满意的作品来,她自信如果下棋的话他还是赢不了她,所以在试探性地向哥哥提出问询却没有得到解答后,14339宽容地谅解了这一点:毕竟他才是父亲钟爱的那个,他自然不会去怀疑父亲的爱从何而来。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他的表情告诉她这家伙完全没有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比如父亲总提起的母亲在哪里,既然他们并非诞生于女性的子宫,又为何拥有生理意义上的母亲?父亲解释过去的说辞一次比一次完美,但从没说明过为什么这儿只有他们三个人类?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那些书本和书本上描绘的景色从何而来?说到底,她已经厌烦了待在一成不变的海岸边,她已经受够了陪那个疯子玩过家家游戏,她感觉学习过的知识在身体里膨胀,可棋盒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枚孤零零的皇后。而父亲甚至不坐在对面充当对手,他俯瞰着小女儿因为人格上的成长日益焦躁,在她出言顶撞和讽刺的时候宽容地告诉她,他当然知道有些事情不是真的。
“可是琼和我相爱并结婚,然后有了你们。毕竟这已经是现实了。比起这个,去看看派有没有烤好吧?然后叫你哥哥来吃饭。”父亲常常用这类话结束他们的争论,又或者在他被揭开更多皮层、露出不太成人形的内里的时候,他的微笑超出“温和”的限度,脸上的五官被失控的肌肉拉扯、扭曲成狰狞的恐吓,通常这紊乱只持续不到一秒就会恢复,父亲苦恼似的揉揉额头,好像他真的感到无奈:“我的小鸽子,可别这样说啦。我们的家有什么问题吗?你只是太久没见到你妈妈了,对吗?我也很久没见到她了,我们都很想她。我希望你们都能做个好孩子,和以前比,现在的小孩可多幸福!好歹你和你哥哥还彼此相亲相爱,对不对?”
14339咬住下唇,咽下肿胀的屈辱和挫败感,这卑劣的威胁当然能奏效,14322总是过于遵从父亲制定的规则,比如善良和道德,明明家庭里的另外两个人都知道这只是玩笑。她不希望他因为自己或者父亲的争斗被逼到做出选择,更不希望自己的兄弟选择另一个人,但现在他和她已经不再亲密到能共享心声了。他们已经不再共享服饰、发型和思考,她痛恨14322因为不曾遭遇与自己相同的痛楚而欠缺的想法,他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对方的反应就好像她说的是另一种语言,他永远也无法理解她的玩笑与俏皮话都是筹谋和布局,都只为了在饭桌上套出更多父亲的弱点,他固执地相信他也发自内心的爱着父亲。
14339察觉到自己在叹气,她把皱成一团的睡裙下摆展开,掀开被子,套上鞋,打算出去走走。她兄弟的房间里闭着灯,想来对方还在实验室忙活,她快一个星期没能和他说超过三句以上的话,因为14322总是看起来匆匆忙忙,呸,她当然知道是自己同父亲的争吵让他害怕和尴尬。男孩会比女孩长得慢,父亲这样说,不仅是身体,心智上也是这样,你该对他耐心点。而且,这不好吗?这样你总是赢的那个嘛。14339真想把餐盘甚至整张桌子都掀到那人虚伪的笑脸上去,她为什么非得同自己的同胞骨肉竞争?如果没有父亲刻意制造的区分和引导,让她以为所谓的性别是一项缺陷,她也就不会去抓取那虚无缥缈的奖赏,更可悲的是,她知道自己是为了讨好他才这样做的。14339丝毫不在意自己拖鞋噼啪打在走廊木制地板上的响声,在多次小小的反抗后,父亲对她不遵守睡觉时间的举动也只付之一笑。屋子里留着几盏应急灯,机械仆从从待机状态被唤醒,她摆摆手示意不需要食物、水或者对话,从玄关的衣架上取下外套,推开客厅大门。
房门外的世界巨大而宽阔,空荡荡的海滩、松树林和草地填满了整个视野,比粘贴在墙上的风景画更呆板,夜空中镶嵌着一大一小、一亮一黯两个天体,它们的位置是固定的,只有亮度会随着日期的变更而变化。它们真实存在吗?它们不是父亲设定好的光源程序吗?14339不去思考这种会惹她自己生气的问题。明亮的银色光芒将展现给她的道路照得一清二楚。女孩沿着路边的石头走,触碰到她脚踝的草叶几乎是用画笔画出来的那样生机勃勃,尽管夜里的气温低到她暗自诅咒几分钟前忘记穿上袜子的自己,也许每一个童话都发生在孩子们赤脚跑出屋子也不会挨冻的季节,她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些。穿过在不合时宜季节长了酸浆果的灌木丛,14339看见了父亲的菜园,外头的篱笆上缠绕了黄瓜藤,现在它们的叶片在夜色里显出比树叶更浓重的黯色。他们每天餐桌上总有一份食物来自这片地里,南瓜派、番茄浓汤或者酸黄瓜之类的,父亲只擅长固定的菜式,却固执地宣称机械仆从们的烹饪技术缺少至关重要的“爱”,但说实在话,14339没觉得蛋奶派比其他点心更美味。
要到达海滩去必须穿过菜园的一个角门,女孩踮起脚跨过种植了香芹和圆白菜的土地,没让裙摆沾到泥土,也没碰倒水壶和铲子,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三层的屋子,以及在它之后伫立于夜幕之上的高塔。那不是灯塔,毕竟这片海域从未有过来客,从外表上来看它更像根把纸张钉在一起的长钉。14339没有进入过高塔的底层,据她的兄弟所说里面有许多仪器,父亲一般都待在那做研究。她很想知道父亲投入了相当时间精力并且利用她兄弟的天赋来钻研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父亲把这事分割得太明白,她甚至听不懂他们讨论的指标之间有什么不同。
她也不再想这件事。书上的许多故事都告诉过读者,要从偏心的老头手里拿到不属于自己的遗产可是每位身世复杂、与自己家庭不合的主角的必经考验,她还得仔细筹备。
就当她丢开胡思乱想,为着即将到达海滩感到一丝雀跃时,她的余光瞥到了另一个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14339憎恨起自己良好的视力,那显然是个人,白色的头发这时候显出了良好的反射率,她看到他的父亲正跪在菜园一隅,空手掘开土层,抓握起面前那洗手池大小土坑中的土壤,把它们挪到另一边,丝毫不介意全白的衣裤都被泥巴弄得脏兮兮的。看起来对方大半夜的在菜园里不知道挖什么东西,虽然她知道父亲大部分时候都疯了,可这副模样还是第一次被她瞧见。14339知道父亲肯定也发现了自己,人没法想象昆虫几乎全角度的视觉,她也没法知晓父亲用于获取光学信息的感受器灵敏度如何,她是血肉之躯,父亲不是。
男人扎起的白发纷乱地堆在风衣领口,脸上难得的不带笑容,他的神色很难形容,14339希望他不至于把看到了这一幕的自己灭口,到那时候他或许会告知14322:你的妹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我杀了她。想到这个可能14339都觉得要疯了。
“……我的孩子,你好。来这里。”仿佛卡顿的机器切换模式失败,父亲的笑容怪异,他冲14339招手。他的手指上沾着湿润的泥土,看起来像是它自己才从坟墓里爬出来。14339迟疑了一会,选择将这邀请看待成为挑战,这样她不那么害怕因此失去生命,就算失败了,她对自己说,那没什么,愿赌服输。
“您在这里做什么呢?”女孩走到男人身侧,注意力先投注给地面上被掘出的洞,里头什么也没有,连大点的石头也没瞧见。父亲每年都会严格按照季节进行翻耕,所以菜园里的土地松软,也不像讲述土壤污染的纪录片里那样埋没着未降解的塑料和金属,这就是异常普通的土,颜色棕黑,干掉之后在父亲的手指上形成难看的污渍。父亲对她主动发问很是满意,他又用格外温柔的眼神看着土坑,略带些自豪、宛如一位古董收藏家介绍珍品般对女孩说:“我在埋我的小女儿。”
噢,天呐。14339知道他说的肯定不是自己,但对方这副言语中像是真的抱有深沉感情的样子可把她恶心坏了。父亲谈起他幻想里的家庭——互相恩爱的夫妻、作为他们爱情结晶的孩子们、与孩子们同龄的温顺大型宠物狗、带花园的三层别墅、每一扇窗都挂着双层白纱帘——总是这样投入,只要有脑子的人稍微想想都能明白,他确实在努力实现他的幻想,起码他们住的房子里确实都是白纱窗帘。
“您说的是谁呢?也是琼的孩子吗?”14339打量着父亲,思考对方应该不至于真的做出过杀婴的举动来,她不能确定,也许这才是这个恋爱脑没能和他的梦中情人在一起的原因?
“不,不,不是琼的孩子,是我的女儿。她不想要个女儿。她只在乎科学,她更愿意去证明科学的存在,而不是要求科学给予证明。唉,她和我妈妈真的一模一样。”说到这里,父亲甜蜜的笑容变得浅淡,“所以她不会和我走到最后。不会和我这种人一起……”
从血缘的角度来说14339应当称呼父亲的母亲为祖母,但是鉴于这个男人与他们是否存在血缘关系依旧是个谜团,14339不在此深究,尽管她确实挺想知道男人更久远的过去,她暗自给自己鼓劲,主动出击、刨根问底:“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因为我没有天分,我可不是有幸真正能接触到那团混沌的天才。就像你哥哥那样。他们被允许了见识科学神秘面纱下的真面目,而我,我曾以为我与它共舞,我以为我们真心相爱,但是我被骗了。它抛弃了我。它把我抛弃在虚数空间的坐标里,它几乎要了我的命。你看,我的孩子,看它给我留下的伤疤!”父亲再次向她展示他的双手,机械手的缝隙里填满了泥土,有些细微的伤痕在尘土的覆盖下现形,但14339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到最后我什么都没了,尽管我也摆脱了它的引力……我除了在追寻它的旅途中得到的这个孩子外一无所有。所谓理想破灭就是这么一回事。”父亲再次朝她微笑,又往那个坑里撒了一把土,“现在我终于有时间看看我自己的理想,组建我自己的家庭。你,你的哥哥,你们的母亲,大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多好啊,就像在做梦一样。”
“所以您杀了您的‘小女儿’吗?为了继续做梦?”14339用脚拨了拨地上的土,“然后把骨头埋在这儿?”
“哎呀,你觉得你的父亲是个杀人犯吗?可真叫人伤心。猜猜看?里面会不会是一具白骨,进行基因提取能得到你和你哥哥的DNA?”父亲兴致勃勃地给她出题目,“你说你哥哥知不知道他正在研究的是他的另一个姐妹?如果他知道,他会不会吐出来?”
这个混球知道最近困扰她的是什么事,而且还恶劣地用14322的道德感来刺激她。14339怒极反笑,刻意拉长了嗓音,用轻柔甜蜜的语气回答:“您才不会是杀人犯呢,毕竟您教会哥哥他必须遵守您制定的道德,这样看来您怎么会是个残害亲生骨肉的坏人呢?我猜地下也不是我们的姐妹吧?您是个——伟-大-的——科学家,您的孩子就是您的研究,就像我们一样,对吗?”
这种程度的反击不足以刻薄到让男人改变神色,他反而有些欣慰:“你可比你哥哥敏锐多了,我亲爱的女儿。能得到来自你这样高的评价,我也应该夸奖你作为回馈,是吗?来吧,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我相信你一定能抓住机会。你想知道什么呢?”他掸了掸下摆的灰,站了起来,故意、乃至恶意地歪了歪头,俏皮地冲她眨眼。
14339被恶心得几乎控制不住表情,原本要脱口而出的“你怎么样才能去死?”被制止,她花了千分之一秒来思考备用答案,而它出现得如此迅速,在她后悔前就借由她的嘴诞生:“您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男人被意料之外的问题击中,他沉默的时间长到女孩怀疑他是不是在挑选杀掉自己的方法,但沉默由他伸出的手终止,男人示意女孩来牵他的手,就像小时候他带着她在树林和草地里辨认道路时一样。女孩握住他的手指的时候,男人微笑着回答她:“她是自杀的,在我上中学之前。”
14339记下这条新信息。男人抓着她的手,她能感觉到冰凉的泥土在两个人的皮肤间摩擦,她抬起头,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太洋洋得意:“您的手上全是泥。要和我去海边吗?我来帮您用海水把泥洗掉吧?”
男人弯下腰来,像是因为这句表现了温情的话要亲吻她的额头,可他做得更过分些,他亲昵地、如同褒奖一只亲人的猫那样、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耳廓。14339感到被针扎了似的不舒服,她努力把男人轻声说的“乖孩子”当作耳旁风,她牵着对方的手,两个人遗忘了那被掘开的洞口,一起向着海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