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if线:没有萨麦尔,只有艾利克斯被妈妈抚养长大的话……
妈妈在入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你。”现在她睡得沉沉,头依偎在艾利克斯的颈窝,四肢纠缠着他的半边躯体,像攀缘植物挂了整张枝叶延展出的网在墙壁上,像肆无忌惮拓展领地的真菌找到合宜环境后疯长着占有欲,表情餍足之余,又有相当无邪的纯粹。艾利克斯在黑暗里读一本书似的看着她,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不能将视线挪开,因为女人用十数年的时间将他塑造成她想要的模样,但在垂落两重厚重落地窗帘的卧室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擦除了界限,解除了咒语,他得以仅仅注视着她而不带爱意。
前一天傍晚他们结束了工作。在这座倦怠又因为残夏而叫人提不起劲来的小城里,等待目标放松警惕比预计得要简单。他们也不必再去赴一场充满伪饰的宴会,多余的时间被妈妈用来挥霍在购物和闲逛上。在天空的暮色都要散尽的时候,他们才回到租住的房子里。艾利克斯把沉重的、装满了枪械零件的提琴包安置在楼梯间,锁上一楼的门,检查完窗户和管道的安全性后上了楼,妈妈已经脱下衬裙,解开束腰,换上轻薄的睡裙,她的心情很不错,哼着一首轻快的曲子,正提着一把黑色的长剪子修剪阳台上的茉莉和绣线菊。
夕阳已然消逝,天空缀着橘粉和深紫色的云彩,外头还能看清道路,屋子里头只能瞧见家具的剪影,女人转过身来,她的面孔模糊不清,原本盘起的头发散开,像条树蟒似的从颈窝垂挂下来,不必她招手,艾利克斯就自然地走近她,直到距离缩短到他们的身体触手可及。女人放下了剪子,抬起手抚摸着犬类般乖顺低头的男性的脸,以不含狎昵的细致一寸寸擦拭着艾利克斯的皮肤,比苛刻的收藏家检查古董要更小心谨慎地用手指描摹着她心中日思夜想之人的眉眼。艾利克斯在她的指甲划过眼睑时闭上眼睛,保持着任君采撷的态度,而后女人搂住他的脖颈,按着他的枕骨迫使他与自己亲吻。他们的唇瓣紧贴着,舌尖纠缠着几乎要融化在一起,艾利克斯也握住她的肩膀,以近乎拥抱的姿态回应。这看起来宛如难舍难分的爱侣的表演持续了好一会,阳光完全消失的时候,女人才依依不舍地在他的唇瓣上啄了一下以示结束。尽管他们的呼吸都还沉浸在刚才的吻里面,鼻息比平常更加沉重,眼角和脸颊带着嫣红,但无论是女人还是艾利克斯都已经从粘腻的气氛里离去。他们身体毫无距离,艾利克斯注意到女人从拘束的礼服里脱身后穿上的这件轻飘飘的薄纱睡裙几乎没有遮蔽能力,她大片肌肤裸露在外,称得上是全身赤裸,但脚上依旧没换下高跟鞋。妈妈沿着他的视线追索后粲然一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快地、歌唱般地要求:我们来跳舞吧。
她时常心血来潮地拉着艾利克斯跳舞或约会,在花园里,在公园中,甚至在街道上,并且沉溺在同艾利克斯的父亲热恋的幻想里,蓝色眼睛里映出来的是她心爱之人的脸。而艾利克斯对她的幻想百依百顺,从无质疑。这次也是一样。房间里有一台房东留下的唱片机,女人不喜欢非现场演奏的音乐,但没人能一边舞蹈一边演奏,这些日子她挑选了许多唱片堆在边上,大多都只放过一两次,看来这里头没有得她心意的。艾利克斯应诺后,她款款走到唱片机旁,换了一张新的在上头。妈妈的家教让她小时候没有接触到交谊舞之外舞蹈的机会,艾利克斯猜测,或许她是在精神病院里学会了跳探戈。那不是上等人的舞蹈,但因为足够奔放和亲昵,比华尔兹更适合一对情人。他想象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抱着空气学习舞步,一圈又一圈的旋转,臆想里的舞伴永不疲倦,直到她学会跳舞或脚踝红肿。妈妈说是西莱斯特教会她跳这种双方有无数机会耳鬓厮磨的舞蹈。她说搂住她腰肢的手是多么有力,又多么炽热,即使若即若离,隔着空气也要将她灼伤。亲爱的,你今天不够热情,你不爱我了吗?
探针接触到唱片,里头飞出小提琴的长音,女人转过身来,她的足尖紧绷,只消一个瞬间,就已然蓄势待发如在枝头上紧盯着猎物的枭。在响板的声音插入前,艾利克斯也改变了站姿。他调整自己的呼吸,挺直了肩背,手臂自然下垂,随着曲子的行进而向她迈步。探戈舞曲的节奏很快,要求舞者配合默契才不会互相绊倒。从少年时第一次跟着妈妈学习跳舞开始,艾利克斯就了解到自己没有犯错的机会,他被罚跪,被扇耳光,被关在狗笼子里,好在这些司空见惯的惩罚到来时总伴随着理由,而非女人无常的歇斯底里,因此艾利克斯不算讨厌跳舞。无论是舞步的准确还是动作的速度,就像每一次斟酌着回答她的询问,演练多次的熟稔过后就存在默契,到了现在,他已经完全了解她想要什么,举手投足有什么含义,这让他们的配合圆融得像是机械表中相互契合的齿轮。
第一小节节奏较缓,艾利克斯环住妈妈的肩膀,另一只手托住她的手肘,随着提琴的尾音缓缓向上,直到十指相扣。他感觉好像握住了一枝春天的柔软树枝,错觉皮肤下直接接触到涌动的血液在管道中奔流,昏暗的房间中距离难以把控,艾利克斯的嘴唇碰到了妈妈的发丝才反应过来他超出了限度,好在下一秒舞蹈的第一个步子就开始了,他转动身体,专注于脚下。
妈妈的手实打实地攀附在男性的脊背上,同时膝盖和小腿极具攻击性地顶入艾利克斯身体的空隙中,她的动作凶猛、有力,主导着舞蹈的行进,有时候自顾自地旋转,手臂收缩又舒展,像是蛇游曳于猎物四周,有时候又将躯体完全交付于艾利克斯,紧贴着他的胸膛,任由对方将她托举。他们的双腿在黑暗中互相试探着踏入每一个角度 ,你来我往,相互拆解谜题似的预估对方下一个步子落在哪里。木质地板被踩踏发出咚咚的响声,两人交换位置,一个旋转紧接着旋转,握持的手法不间断地改变,最为夸张的动作是如杂技般的腾空,他们宛如游鱼在湍急的水流中盘旋那样相互借力扶持,艾利克斯的手指用力陷入女人的大腿,他无法分辨流淌于周身的激烈情绪来自哪种欲望,他想象手心中是妈妈天鹅般优雅的纤细脖颈,想象自己像平时妈妈做的那样将她扼死。而下一秒他被女人搂住,被她的舞蹈逼退,女人的乳房顶在他的胸前,她的笑声和喘息是魔法,她的手指煽情地抚摸着艾利克斯的腰胯。
夜幕降临,室内的家具却无法对他们造成阻碍。妈妈身上的裙摆在旋转的时候如海浪舔舐礁石那样间歇地触碰着桌角和椅背,她抓皱了艾利克斯的衬衫,用小腿勾住对方的膝盖,姿态宛如塞壬诱惑和抓捕落入海中的遇难者,而艾利克斯在这浪潮中挪移、踱步,他拉着女人的手犹如掌握了幻境的钥匙。激烈的弦音跌落,两个人再一次交换位置,艾利克斯环抱着妈妈,女人同样反手回抱,下一秒他们被刀干净利落地切开似的分离,相对着伸出手,又像两滴水相融似的黏合在一起。乐曲加快节奏,他们大踏步地向着昏黑一片的前方移动,挟持着彼此,在角落顿步。如果有第三人在场,这气势汹汹的舞蹈可能被误认为近身搏斗,艾利克斯用力地拉住女人的胳膊,将她拥入怀中,同一时刻他希望手里有一把刀能直接刺入她的心脏,迫不及待想要刺穿她的欲望令他指尖发麻。
妈妈给予他的教育里,暴力总伴随着优雅。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艾利克斯在妈妈的指导下剥掉受害者的皮,用锯子锯断骨头,内脏和血的热气散去后,最突出的其实是臭味。腥臊的、还没有腐败的肉的气味、血的气味、以及未消化的食物的气味。妈妈看起来总是游刃有余,仿佛在花房里提取和熏蒸精油,她锤碎受害者的头骨就像敲开一枚胡桃,剪开腹腔掏出肠子则如同剪开礼物包装袋,她希望她的孩子也能享受凌虐、肢解他人的快感,这是她考核艾利克斯的方式之一。
艾利克斯学会控制呕吐感的同时学会如何装作冷静,妈妈自己时常无法控制地歇斯底里,但她见不得艾利克斯也这样。久而久之,他能在被妈妈殴打的时候计数自己究竟挨了多少下,距离昏过去又还差多久。他学会顺从她的幻想,用合适的语调叫她的名字,展露适当的神色供妈妈端详,他成长为她的孩子与恋人。他学得过于相像,那些杀意和嗜血的冲动埋入了身体后一并成长,偶尔像件缝在了身上的人皮衣服那样隐隐作痛:所以你当真没有在享受这一切吗?在结束他人生命的时候,你真的只感觉到厌恶和完成任务吗?你对她诉说的爱语里真的没有一句是发自肺腑的吗?
艾利克斯难以回答。另一个被女人带走的孩子还没有被他杀掉的时候,对方总像个坏掉的玩具那样叫嚣着爱,斥责他虚伪地应付妈妈的感情。他经常能看到孩子和女人两块融化了的巧克力似的拥抱在一起互相诉说着爱,神色真挚得令他恐惧和恶心。但在艾利克斯杀掉萨麦尔的时刻,即可视作他做出了选择——他也必须同样真挚地对女人奉献爱意。因为这场谋杀的实质是除去了争夺女人注意力的对手,从此之后她的视线只会聚焦在他的身上,而不够纯粹的情感很难在那专注、病态的凝视下维持原本的形态。
这首曲子的结尾在提琴的高音中戛然而止,妈妈身体的重心不容置疑地转移到艾利克斯的身上,她的身体热且柔软,在黑暗中的触碰和温度有如将人吞至没顶的泥沼,双手锁链般牢牢将男性的躯体拥住,沉醉地呼唤爱人的名字,叫人只能顺应着她的要求低下头接吻,在黏黏糊糊的唇舌交接中溢出喘息。
他们理所当然地走向卧室、倒在同一张床上,并且彼此吞吃。艾利克斯很清楚妈妈在床上所思所想的是他的父亲,但在此真实地感受着女人的爱意的人却是他。那沉重的、枷锁一般的情感压得他难以呼吸,可仍需独立于情欲的迷乱外清醒着予以回应,他知道妈妈心中的西莱斯特无论何时都不会失去理智——因为那个男人只对萨尔维娅展现过拒绝的姿态。他以投入话语中的感情和冷漠做为天平两端的砝码,而刻度依靠她失常的频率和烈度指示,艾利克斯时常梦见自己在深渊上走钢索,他无依无靠,稍有失神就要粉身碎骨。但他活到了现在。他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要幻想女人的爱与自己有丝毫相关。
这卧室里盘踞的黑暗叫人看不清他人也看不清自己。只有在此时艾利克斯才算是独处,他放纵自己思考和女人无关的事情,可无论是什么选题到最后总会绕回她的身上,脑中思绪宛如被钉在石壁上挣扎不得的蛇。妈妈依照自己的心意教他识字和算术,但她限制孩子阅读的范围,恨不得将艾利克斯圈禁在只有彼此的真空里。你的时间和注意力应当由我支配才对,而且那些书上的东西会教坏你,亲爱的。女人从他手里抽走书之后直接扔进了火炉。没有必要从诗歌和文字里体会美,来,跟我来,看这些栩栩如生的标本,这才是美,这永恒不变的凝固的生命…至于哲学和思辨?噢,我的孩子可最好别学矫饰文明那一套,人在被杀的时候发出的惨叫和动物没什么区别,你不明白吗,艾利克斯?那你该多听听。
妈妈或许从未想过向往自由也是动物本能。有一阵子,不同国家街上乱窜的年轻人们都喊着这个单词,他们就像被热风卷进火堆里的纸片那样消逝得飞快。艾利克斯从垃圾堆里捡起许多花花绿绿的传单,上面所用的各种文字描述了同一件事,要反抗,要斗争,要自由,他头一次知晓这种情感不仅有正式的定义,还有那么多写法。
女人时常夸赞他聪明,他不知道这里头有没有隐喻的成分在。他早就明白了自己终有一日会把累积的、隐约的负面情绪化作实质的行为——他必须要杀掉妈妈,否则他将永远做她怀有而不曾生下的死胎,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艾利克斯习惯在独处时构思关于此事的计划,何时、何地并以何种方法?即使现在艾利克斯能够单手揽住女人的肩膀并轻松将她抱起,他也依旧畏惧女人在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发现那些涂满杀意的草稿。他无法拒绝与她对视,妈妈在高潮后会亲吻那双灰色的眼睛,用舌尖舔舐眼球,刮走泪水。这双和西莱斯特极为相似的眼睛总让她发疯,她坚称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依然不满足。你爱我吗,最爱我吗,证明给我看,亲爱的,说你爱我,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我难道不美吗?你不应该爱我吗?为什么要拒绝我?多狠心的人啊,西莱斯特,你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上次妈妈差点真的剐出他的眼球。艾利克斯偶尔恍惚自己已经失去视力和声音,四肢也被斩断,内脏被掏空后灌入福尔马林呈放在妈妈准备的鱼缸里。妈妈惯常用制造伤口来测试他的服从性,在艾利克斯步入青春期的时候尤甚,她用训犬的方式管教青少年。一旦艾利克斯在语言或是表情上表现出任何一点违逆她的迹象,她就把艾利克斯剥光,塞进马戏团才会出现的那种兽笼里,喂他吃才从活人身上割下来的生肉,以期这个“吃错了东西生病”的孩子能够病愈,并且定期惩罚他直到她消气为止。她在心情好的时候给他上药,轻柔地吻她制造出的鞭伤、烫伤和割裂伤,询问他是不是知道错了,以后是不是应该听妈妈的话,多可怜,你多可怜!亲爱的,别让我担心,你不应该犯错的,看到你受罚我心里也不好受呀……艾利克斯认错后她会微笑着把他的手脚拷在椅子上,用拖鞋毛茸茸的鞋面拨弄少年的生殖器,或轻或重地用鞋底踩着那膨胀的器官,显而易见性也是她操纵艾利克斯的一种方法,很多时候妈妈并不将射精仅仅作为奖赏吊在前头,她慷慨地让艾利克斯释放,以赏玩的态度观察他是否沉浸其中,并且在他尚未脱离余韵的时候命令他舔干净她脚踝上溅到的精液。艾利克斯照做之后,妈妈往往用力抓住他的脸,不容置疑地询问:你为我神魂颠倒吗,亲爱的?
艾利克斯沉默地忍受这一切。他从每一次稍有苗头就被掐灭的反抗里学习,直到十五岁的时候,妈妈选中的一个受害者认识艾利克斯的父亲,那个人在受到折磨后的精神崩溃里不断地说起西莱斯特的现状,说起妈妈在少女时代疯狂的追求行为,说萨尔维娅就是个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疯子,这激怒了妈妈,她让那个人奄奄一息地呻吟了九天,每一天都从他的身上挖下点什么来。同样的,她也迁怒到了艾利克斯身上,她用雨伞殴打他,用火钳在他身上留下肿胀的青紫瘢痕,被扯着头发往墙上撞的后果是脑震荡和出血,艾利克斯保护着自己的腹部和脸,装作昏沉了蜷缩在角落里,旁观之后她砸坏目所能及的所有东西。整个房间呈现狂风过境后的混乱,妈妈站在地毯中间,抱着从花瓶里拿出来的鲜红的花束失控地狂笑着,尖叫着。在她稍微冷静了下来,梦游般低声重复西莱斯特的名字去厨房拿绞肉机的时候,艾利克斯晃晃悠悠走到那个人身边,对着被疼痛和恐惧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受害者抛出诱饵:你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吗?她会把你的肉割下来制作成馅饼送到你的亲人和朋友面前,等待他们吃下或者发现。而且你会清醒地目睹这一切,你能看到你的骨头怎么被碾碎,你会支离破碎、满怀痛苦地去见上帝。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用来交换一个平静的死,你要做这笔交易吗?
于是艾利克斯知道了他真正的家庭里已经没有属于他的位置,西莱斯特近年来越发草木皆兵,几乎像个被害妄想症患者,同他的大儿子也有诸多不合,发生在一切首领与继承人之间的事情都发生在他们的身上,而那个领养来的小儿子完全是局外人,拿着薇薇安夫人的财产早早躲了出去……他像是在听观看了电影首映会的观众描述过于老套俗气的剧情,心不在焉,差点把准备好的注射器扎到自己手上。
他完成了交易,站在尸体前想要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在得出结论前双手已经开始按部就班地抹除自己留下的痕迹,他要用什么理由洗脱自己动手的嫌疑?又要做怎样的表演才能安抚癔症尚未平息的女人?而在这些思考之上有另一个更加庞大和无懈可击的问题天空般笼罩着一切:如果除了此地、除了妈妈的身边外他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那他在杀死女人之后应该去哪里?
到如今艾利克斯已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他在黑暗中默默勾勒计划的雏形,推演所需弹药和火力的数量,计算机关所在的角度和深度,以及将计划中各人推到相应位置的力道,这些思绪宛如蜘蛛吐出的丝线在他的脑海里织成环环相扣的网,他一边清点着疏漏一边陷入睡眠。
他与女人同床共枕时通常不做梦,漆黑的深眠里空无一物,没有能叫人发现他想法的线索。艾利克斯醒来后女人已经离开了床铺,正坐在梳妆台前挑选今天要用到的首饰。她的长发像斗篷一样遮住赤裸的上身,艾利克斯瞥到被女人无情丢在地上的睡裙,同样无视了它走到妈妈身边,跪下来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女人沉醉地自言自语,复读着她记忆里某次舞会的前一天,而艾利克斯循着她大腿的弧度缓缓亲吻她,就像寻求母亲怀抱的孩子和寻求母羊乳汁的羊犊,他舔舐着女性大腿内侧的皮肤,用舌尖探寻对方躯体的入口,像是要回归妈妈的子宫一样。女人心满意足地叹息,右手梳理着艾利克斯的头发,在被触及了内里时双腿缩紧,同时指甲在他的背上留下抓痕。高潮之后女人温柔地捧起艾利克斯的脸,用指腹擦掉对方脸上的液体,饱含赞赏地夸奖道:“做得很好,我的乖孩子。”
妈妈向来不吝惜夸奖和鼓励,她只是过于喜怒无常,有时候真情的赞扬后下一秒就会把他踢到地上,指责他是欺骗了她真心的骗子。艾利克斯不知道这是否是直觉指引的结果,他也不能与她争辩,稳妥起见最好是在过关后马上离开妈妈的视线。他站起来走到她旁边,从堆在椅背上的衣服里找出束身衣。看样子今天妈妈没有想起他究竟是西莱斯特与别人的儿子还是她的儿子,她像个一心一意等待着恋人为她换衣服的、羞涩的少女那样只看着镜子微笑。艾利克斯回以久经考验的、她会喜欢的那种略带一点笑意的表情。镜子里他站在她身后,手持展开的两片束身衣,这件衣服全靠紧缚的缎带来拉近鱼骨,靠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完全穿上它。妈妈配合地伸展手臂,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在艾利克斯收紧缎带的时候用力呼吸。
穿上束身衣后,他拿起一条缀满了红宝石的项链,轻之又轻地环绕在妈妈的脖子上,扣上链子的时候女人握住了他的手,扬起了脸,蓝色的眼睛紧盯着镜子,无声地命令他吻她。艾利克斯没有丝毫停顿,亲吻一朵才开放的花朵那样亲吻女人的唇。
他不像她那样闭着眼沉醉在吻里,而是睁开眼看着镜子里女人后仰的脖颈,那上面戴着的红宝石项链才被切割出来的伤口般艳丽。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他想。你会喜欢的,妈妈。
“这是我给她的礼物。”艾利克斯在不算长的沉默后开口,他绕着一张长桌走了半圈,慢悠悠地靠近被绑在靠背椅上的男人,“妈妈想要得到他,我满足她的愿望。”
男人三十岁上下,本来沉稳冷静的脸上此时布满冷汗,被血打湿的黑发此时已经结成一块块的,他的双手被铁圈拷在桌上,西服上布满血渍,显然不止一处受伤。比起其他惨遭毒手的受害者,他还能保持相当的冷静,向这个恶魔般的人说道:“可他是你父亲…”
“你也是为了杀死他才跟到这里来,不对吗?况且我不认为他将我视作他的儿子。”艾利克斯回答,“在西莱斯特·埃斯波西托眼里,我是萨尔维娅的儿子。”
男人抿了抿嘴,明白了从亲缘的角度寻求同情的可能微乎其微,他还想说什么,比如他们因病去世的母亲,她很挂念你,一直到她咽气之前……但在他开口之前艾利克斯百无聊赖地比了个手势:“不用太过担心,我不会杀你,哥哥。你有别的价值。之前在你身上捅的地方都不致命,等天亮你就能离开了。”
“……我不明白,你不是听从那个女人的命令行事吗?”
“对妈妈来说,只有西莱斯特才是她唯一的目标。你是附带的。或者说,你是我的目标。”
安东惊讶地看他。站在他身前的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裤子,在昏暗的房间里,即使对方戴着一张纯白的、毫无花纹的面具,面具后那灰色的眼中透露出来的神色却立马令他想起了父亲。同样的冷酷和冷漠,只有将他人视作砝码来计算利益的理智,安东几乎能预感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并且隐约地,他猜到他的弟弟这些年究竟在女人身边承担了怎样的角色。
“看来你不介意用签名换手脚俱全地离开这里,很好,那我也不用解释太多。”艾利克斯读懂了他表情的变化,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有一件要请你做的事。”安东看到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遥控器,对着房间另一端按下,在过于明亮的屏幕上,黑白的影像正在展现一副极端残忍的女性对绑在电椅上的男性施暴的画面。
“我想请你和我一起看完这场电影。”他的语调很平静,“你可以用眼睛确认西莱斯特的死亡,虽然你没法替他收敛尸体。”
安东充楞地把视线从电视屏幕上挪开,即使没有声音也用浓重的黑色顶替了血的颜色,他也能从那些疯狂的肢体挣扎和颤动中对自己的父亲经历的痛苦感同身受,自己的亲人被活生生肢解的感觉能把一个感情丰沛的人逼疯,安东感到毛骨悚然,不仅为那个女人的行径,还为艾利克斯的冷静和恶毒。
屏幕不知何时变成雪花屏,安东以为自己失了神,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他试了好几次才正常发声:“你……”
“他们都死了,这是两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艾利克斯淡淡地说,他走到墙边的开关旁,打开了灯。房间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安东才看全之前的黑暗下是什么:几张折叠椅,巨大的工作桌,以及桌子上奇形怪状的金属构件,还有一些他的血迹。比他的想象要更朴实无华,但他也并没有放心,在之前他清楚地听到了跟随自己进入这间房屋的下属的惨叫和机器开动的嗡鸣声,他对他们的下场有所预料。
“你做了什么?”
“我送她去死。”艾利克斯回答,“我在那个房间底下和四周埋了炸药,她会和她爱的人一起长眠,这是他们的坟墓。”
安东一时语塞,他原本以为艾利克斯应当是对“妈妈”百依百顺的儿子,是她的左膀右臂,因为他可能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是疯子”,西莱斯特这些年对他想要找回兄弟的想法都是如此斥责的。
“你不爱她吗?”最终,他还是没有忍住,问了这一句。
“正因为我爱她,我帮助她得到了他,我让他们一起死了。”艾利克斯理所当然地回答。
“可你杀了她。”
“你也想要杀了你父亲。”
这没有什么不同。安东明白他的意思,他微微喘了一口气。但这是不同的,他却也明白同这个失去了太多、已经缺失了一部分人性的兄弟没办法解释清楚。
“把协议拿来吧,”安东摇了摇头,他彻底放下了想要将艾利克斯、将他的弟弟带回家的执念,“你之前对我下手只是为了报复我,是吧?”
“我不恨你,也不恨我们的父亲。只是你被她先拿来练手的话,我拿不到想要的东西。”艾利克斯简单解释道,“你什么也不会剩下。”
安东只能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