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日清晨,警方在默特兰大道原伍尔夫金属加工厂成功将五月连环杀人案凶手抓捕归案,据悉,凶手使用工厂内改造后的加工设备对警方进行袭击,致使2人死亡,6人受伤。凌晨三时二十五分,警方向工厂内部投放催泪弹…”
坐在驾驶座上的人伸手,调试般转动收音机的调频钮,之后在电磁的噪声中往置物盒里摸索了一阵,找出一张旧光盘粗暴塞进收音机下面的缝隙里,机器嗡嗡鸣转了一会,吐出清冽的钢琴曲前奏,柔美的女声叹息般咏唱着发音含混的句子,男人啧了一声,把烟掐灭,正想把身体探过去一些在里面找找别的光盘,余光恰巧看见了后排堆叠的布料微微颤动了一下。他下意识盯住了上面的后视镜,目光存在实体般触及了对方,那人把眼睛转了过来,也看着镜面,他们俩对视了一瞬。那感觉讨厌极了,简直像是在镜子里看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身影。
那双没有任何波动的灰眼睛让他想起了腐臭变质的死人脑浆和被冻住了黏在冰层表面的鱼鳞。
萨麦尔坐了回去,把烟头掐灭丢进车里的置物盒里,搓了搓指尖的烟灰,不太满意地发现指甲缝里的血没有完全洗干净。干涸血迹的红和指甲上精心配比过的红相比,显得那么肮脏、野蛮和粗鲁,令人很不愉快。汽车此时停留在一片荒凉的林中空地,附近没有水源,他也不想踩脏自己的靴子。雨后的树林地面泥泞得像一张网,从那经过必然会留下些什么。回头路上倒是有沼泽,但大雨完美冲刷掉所有车辙和脚印后最好不要再给可能存在的追踪者添补线索。
他思考了一会开场白,嗨,你醒了,好久不见,感觉怎么样?平常人对久未重逢的兄弟应该说些什么?礼貌的寒暄?他们用不着这个;真挚地抒发感情?那听起来有些让人想笑。说真的,他们十多年没见了,萨麦尔最开始甚至没能认出对方来。在路上他好几次端详后座上那张脸和资料上的照片,怀疑艾利克斯和自己一样也进行了近十次的面部手术。或许剥掉附着的皮肉、仅凭骨头都比对比照片更能确认此人的身份。人的记忆是做不得数的,不然这个人看起来怎么和母亲一点都不像,也没有过去的模样?
“所以你做了什么,萨麦尔?”
相当平稳寡淡的声音响起,提问的语气嘶哑且微弱,萨麦尔回头,看到被放在后座的人还盯着镜子说话,杂乱的头发、枯瘦的身体、因为过于虚弱而凹陷的双颊配合身上裹着的床单让他觉得自己是从医院停尸房偷了具尸体出来。他的思绪好不容易才接回去思考艾利克斯的问题,他做了什么?他在说什么?绑架他的事情吗?还是说把房间里的人都杀掉了?
他懒得猜测这个人开口搭话的目的,那多半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线索,伺机寻找反抗的机会,他现在没什么心情和对方玩语言游戏,直接询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回话的同时萨麦尔顺手扶起方向盘后的小闹钟。时针指明了现在是早上六点零三分,距离他抢了车从那座肉类加工厂似的建筑离开已经过了四个小时,四周被乳白色的清晨染得明亮,事情顺利的话,只需要再开一个小时就能到下一个城市,这可比老实走公路快多了,他们正在逃亡的路上,除了出发点外,地图的任意一处都可以是目的地。他习惯于此,他是个不靠缜密计划生活的亡命徒。
艾利克斯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雨伞收起伞骨那样撑着身体坐起,靠在座位和车门形成的角落里,目光投向窗外的林地。外面湿漉漉的,被打湿了的叶片贴在泡在泥水里的树根上,新生的带点嫩黄的绿被棕色的泥水涂抹,但这无妨树林被水洗后的干净印象。车像是浸泡在树木的海里,昨夜风雨吹得叶片落得铺满了道路,现在只能猜测着那些绿色之下是棕黑的树枝和土地。他被这副景像迷惑了似的一直看着,萨麦尔等得不耐烦,拨弄着车主留在盒子里的弹簧不倒翁,小玩具倒来倒去,碰撞到皮革的椅子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倒像是在给歌声捣乱似的打着拍子。
等到终于有一阵风摇动了更多树叶掉下来,艾利克斯才开口,他说话不比外面一滴水落在地上更清晰:“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这次的问题带了疑问的声调,只是有气无力,好似对答案如何并不关心。
“噢,我亲爱的哥哥,我总会来找你的,你已经忘了吗?还是觉得死人不会来找你的麻烦?”萨麦尔嗤笑一声,从副驾驶座上摸出一个纸袋,捻着里面的资料,抽出最后一张纸抱怨道:“我找了你好久,久到我都快以为你根本不在这个国家了。让我看看……‘调查对象于1960年7月14日入院,主治医生麦克维·罗德里格斯,1960年12月出院,此后未在任何医院查询到就诊记录。’你的医生比很多人都谨慎,也更狡猾——不过也许这是你的主意?他根本就没在市区里经营这个小小伊甸园。改造工厂真是个好点子,也很像你的风格。最大化的利用现有的设备,而且用来处理尸体的巨大水电量都很好解释。我进去看啦,相当自动的尸体残骸处理——直接把打碎的肉和骨碎送进排污管,藏在天花板电线里的精密的轨道和齿轮一样的锯子,到处都是踩错一步就掉进陷阱的机关,还有用来观赏血花效果的玻璃窗,你就喜欢这样的,那个被改装成捕鼠笼子的八音盒还会唱歌,妈妈怎么夸你来着?”
妈妈。这个单词太久没有出现过,不论是在现实还是梦境。艾利克斯打了个哆嗦,女人曾欣喜若狂地把卡着老鼠尸体的八音盒捧起来,摆在她的珠宝匣子旁边,香水味和死老鼠的臭味还有卫生间浓厚的血腥味给那间从没人睡过的卧室打上标签,地毯里有几个人的手指?被害者在厨房和地下室哀嚎,他们的一部分被端上餐桌,另一部分扔进下水道。妈妈从来不打扫,她带着孩子们搬家像是剧团带着所有行当前往下一个舞台所在的城市。她享受这一切,包括被警察、侦探和杀手追捕,满怀情意地称他们为“我狂热的追求者们”,随意把鲜血染红的长手套丢在玄关。
虽然他不是因为这方面的天赋才被选中,但妈妈发现他在设置陷阱和用装置折磨人上有着相当不错的想法后,他的日子好过了许多。最起码日常的训练不再侧重于如何直接地虐杀受害者,比如如何细致完整地剥下一张皮而不至于让对方死亡和休克,以及割开颈部的血管但不破坏声带——仅仅是目睹死亡和意识到自己在亲手制造死亡的差别或许很小,但他需要哪怕如此细小的喘息之机。
“最开始不是我的主意…”从记忆里挣脱许久后,艾利克斯反驳了一句,但他又想起来解释总是徒劳的,尤其是对这个人而言。他们太久没见面了,很多习惯已经蒙上一层灰尘。他把话题硬生生扭回去:“所以为什么?我们应该……不再有关系了。”
“你是这样想的,对吗?你觉得你已经摆脱我了。你觉得一切都一笔勾销了?”前面的人语气高昂了起来,“但不,没门,我总会来找你的,谁让你当时没下死手,没让海水泡烂伤口,没把我的脊椎扭断?我还以为你早猜到了是我,明明昨天晚上你一点也不惊讶,就这样看着我进来把其他人杀掉,还是说这也在你预料之中?”
“我想象警察会将所有人逮捕、清算……”但你却跟个纵火犯闯进正在上演最后一场戏的剧场并且朝着舞台投掷燃烧弹那样毁掉了一切。艾利克斯吞下后半句回答,垂下眼睛看自己的手掌和手腕,上面还留着紫红的淤痕,他的手指细得和树枝没什么两样,甚至没有扣动扳机的力气,更别提解开镣铐了,他本来应该从医生的桎梏中、从法律的罗网中逃离出来,现在的情况却不是他想要的。
抹掉现状超出计划的失控感,艾利克斯短暂地回忆了一下究竟是哪里开始乱了套。
事情从傍晚开始。序幕是前几天发现警察有可能找上门的波特和怀疑论者夏尔察觉到有人从禁闭室里逃跑了,这足以刺激所有人的神经,没人承认是自己帮助了犯错的人。众人的争吵演变成一场私刑。医生不得不亲自来一趟工厂里维持秩序。晚餐后,落单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了,就像有鬼魂尾随在病人们身后教唆着他们殴打和咒骂彼此。让混乱加剧的是真的有警察上门——虽然那两个人连一楼都没能勘察完。一部分病人想要找到逃跑的那个家伙,另一部分则选择向医生讨个主意。麦克维比他想得更早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也没能逃出去,反而被他布置的机关绊住手脚。到这里一切正常。发现了档案室里资料的背叛者在正义和生命的二选一里应当会选择前者,只要他能吸引那些老资格的病人的注意力,自己就能有足够的时间把所有人都杀掉。问题是最后……
果然是他。萨麦尔扭过头去盯着那个讨厌鬼的脸,不出意外看见了在些许表情下深深涌动着将猎物赶尽杀绝的冷漠。他感到一阵心跳加速带来的眩晕,嘴角无意识提起。自此,长达十来年的分别导致的陌生感终于开始消退,过去无数次,他在放纵着割烂目标的脸后,转头看到的就是这个人站在血泊边上,俯瞰着垂死挣扎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并不是秃鹫等待食物的动物捕猎习性,更像是等待一个球在经历许多轨道和机关后掉下来发出的声响。这可真讨厌,就好像艾利克斯总是对的一样,尤其是妈妈每次都这样评价。他嫉妒得要命,“这一切仍在你的构想之内,是吗?”
“…我不想被你杀掉。不过复仇?你高兴就好。”对方用一种不太虔诚的命运信徒口气说。
“这可不太像你,艾利克斯,怎么啦,你以为自己是个守规矩的好人吗?甘愿为早年一起抢劫案花二十来年跟上帝祷告最后在孙子孙女的眼泪里忏悔?你要了所有人的命,那两个警察本来不用死的,是你引着他们追查到那间工厂,让他们见识到一群精神失常的杀人犯的手段有多可怕。开启电源和关掉排气扇的人也是你,那个女孩浑身没一块好肉,焦黑得和木炭一样。哦,还有一个胖子死在半路,你想杀的医生倒是活着,在门外找机会等你去死呢。他一定没想到有人能绕过楼下的机关进来吧?”
萨麦尔兴致勃勃,参与到已经发生的谜题中,推演着昨晚本应发生的事情:“那个胖子看到尸体之后拎着锤子去找你,但是半路被卷进失控的搅拌机里,右侧的走廊走不通,医生想逃出去只能通过病房外的暗道入口,可你早就把梯子撤走了——除非他想摔成肉泥,或者底下还准备了地刺和铁丝?剩下唯一的通道就是你所在房间的那扇窗户,你逼他不得不进来和你见面……所以你要怎么杀死他?那个时候有个男人要进来杀了你不是吗,他们要怎么样才能自相残杀?唔,致幻剂,你把那个人的药换了,我看到了,这也不能算万无一失,如果你先被杀死的话,医生就能逃出去。嗯?所以为什么?”
他的问题又多又急,像是在用机枪扫射敌人。艾利克斯维持着倚靠的姿势,在听到“致幻剂”这个词的时候微微看了萨麦尔一眼,对他的推测不予置评,很吃力倦怠地调整姿势,脸贴着玻璃窗。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终于明白萨麦尔得不到答案就不罢休的性格一点没变,只好开口道:“奈德没有生病,所以比起我,他一定会先杀死医生。因为,毕竟,在他看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麦克维。”
“哦,他在装疯。为什么?”
“他是侦探。他已经无法回头了,麦克维让奈德亲手杀了他的妻子。他无法回到那一边。各种意义上的。但他还是个好人。他只是不再被束缚。”
好奇心得到满足的萨麦尔转了回去,单手扶着方向盘:“你给了他解脱的希望?还是说那个人也被传染了疯狂?”他叽叽咕咕怪笑了几声,其实根本不关心答案,右手挂好档,松开离合,踩下油门,发动机轰然作响,陷在泥里的车轮在不断加速的马达驱动下终于向前跃出。林间的道路曲折而颠簸,不断有被折断的树枝挂过汽车两侧,水花溅起,好些树叶粘在引擎盖上。这条小路狭窄得稍微偏离一点方向都会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但萨麦尔横冲直撞地把偶尔出现的障碍碾过去,竟然也顺利冲出了这片山林。艾利克斯磕到了头,一声不吭顺着力躺倒在后座,用床单裹着自己,注视着车窗外流动的树,慢慢咀嚼着头痛和睡意。
萨麦尔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奈德正因为明了催眠的真相而陷入混乱中。悲伤的、精神紧绷的侦探即将把最后的剧目上演至高潮——他得杀了这个罪行累累的心理医生才能终结这罪恶的、以人的血肉做原料运转的工厂,或者说被冲昏了头脑只想要报复玩弄了他的精神、让他失控到杀死自己家人的罪魁祸首——然后本应出现的枪声提前了,六发子弹都射中目标——四颗打中麦克维的肩膀和脑袋,两颗击中奈德的膝盖和上臂。艾利克斯看着怒吼着的男人倒下去,趴在地上呻吟,一张在噩梦中重复许多次的脸出现在幕布之后。外来者突入终幕的舞台,把灯光、布景、演员砸得一干二净。女人的脸、少年的脸被揉捏在一起,像是两个幽灵重叠着从噩梦走入现实。那个时刻艾利克斯几乎惊厥过去,疑心自己又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他在治疗后期也没有向麦克维吐露过任何关于“母亲”的事情,就好像那些狂乱又生着尖刺的思想是天生钉在他脑子里一样。长裙、手套、玫瑰尾调的香水、圆润的珍珠耳钉、浅粉色的蕾丝花边……所有会让他想起过去的符号都被深深埋藏,幸好麦克维唯一的女病人辛西娅比他还讨厌那些东西,花朵开放之前它们就会被这姑娘撕碎。工厂里冷寂得被永恒的冬天笼罩,他们所有人都对阳光、草地、毛茸茸的动物过敏,像是一窝盘绕纠缠的蛇躲在臆造的洞穴中,群蛇的头领是麦克维,他既是他们的医生和治疗者,也是首领和操偶人,他把这些罔顾人命的疯子集合在一起,用药物和电击平衡他们的施虐欲和畏惧心,另一个擅长废物利用的资本家想出将用精神病人当杀手的产业的天才主意来。艾利克斯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在奈德睁着一双被失眠折磨的困顿双眼对墙壁自言自语的时候,他也是唯一听见了的人。
艾利克斯当时敲了敲墙壁让这位侦探安静下来,他厌恶这种像是忏悔一样的絮叨和呢喃,这几乎可以被当作噩梦的门钥匙,让他轻易被过去的幻影纠缠。他在画框下的缝隙中和奈德对视,看见一只在生态箱里快被逼疯的老鼠,啊,麦克维恶劣的爱好,但是老鼠比其他人想得更聪明,他看出来艾利克斯不是普通的病人,咬着牙,看着墙角嘀咕了最后一句:“……辛西娅说你想离开这里。”
“辛西娅认为所有人都想离开,只有她,只有她才是医生真正的病人。她只相信这个,其他的话都是她的妄想,一天一个样。”艾利克斯这样回应他。
“但你确实……其他人都说你迟早要离开,你会毁了这里。”侦探小心翼翼地说。
“这里是疯人院,侦探先生,你为什么要相信疯子们的话?因为你把他们看成同类?”他这样提醒精神已经开始瓦解的人,在他的计划里,侦探最好不要失去自己的立场。
“我……”
“你已经身在此处。你本来就是为了调查失踪案才追索至此的。你已经付出了很多,对吧?你交出你的神智换来乘上愚人船的机会。你的妻子是为什么死的,你猜不到吗?”
油画背后死人的眼睛,麦克维把诊疗记录给他看的时候,打趣道这简直是恐怖片的经典场景。艾利克斯没理他,专注于编织一张带刺的铁丝网。他缝缝补补,到处添砖加瓦,奈德尚未消失的同情心和道德感让他在面对“杀一个还是杀更多”之类的考试时答错了好些题目,足以让伪装出现漏洞。已经有病人怀疑他们之中混进了异类。但麦克维和他都乐意让奈德活着,前一个是为了实验增添变量,后一个是为了利用对方离开。至于原因,再简单不过,艾利克斯厌倦了所有的这一切,千奇百怪的死法、扭曲残破的尸体、弥漫在白墙和机器之中的疯狂……他建造的迷宫也困住了他自己。
麦克维未必没有怀疑。不然他不会减少前来工厂的次数,归根结底和一个神志不太清醒的瘾君子合作不是最好的选择。他是对的,只是艾利克斯厌倦的速度之快出乎了他们两个人的意料。
汽车停下了。萨麦尔下了车,抓住后座上人的肩膀把他拖下来。树林比来时寂静,阳光无法穿透林荫,介于潮湿和干枯的树叶在他们脚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响声。树木的空隙间露出一间久经风霜的小屋,墙壁爬满了苔藓,房门歪歪扭扭挂在门框上。艾利克斯的腿还是走不了路,所以到半路就变成了被对方背着的状态,他们的骨头互相硌着,两块维持了平衡的石头似的靠在一起。太阳是苍白的,四周树冠变得很高,像是什么怪物黑色的影子,这屋子就是怪物的喉咙。艾利克斯把想象丢到一边,任由身体被粗暴扔到房间里的一张旧木板床上,仅剩眼睛还有余力工作,无意义地滑动打量四周。积满了灰尘的床单有一股霉味,屋顶漏下来几线微光,地面好几处水洼,家具下部污黑暗淡,不知是霉斑还是血迹。到处都是肮脏陈旧的,只有地板上一个被水汽沾染的巨大行李箱崭新得格格不入。
萨麦尔打开了那个箱子,里面一半塞满了衣服,另一半是一些刀具和看不出用途的金属零件,丁零当啷,几枚子弹壳从卷起的毛巾里掉了出来。那一张脸正巧被穿透窗户的光芒照亮,看清那个画面的刹那,艾利克斯的头被铁质的叩击声震痛,钟声震荡般回波的声音停不下来,吵吵嚷嚷,脑子里发出机器故障的嗡鸣声。他的视线一时晃荡不停,周围被黑色的雾气摩擦,意识分裂成许多碎块,在不同物品的漩涡中旋转、下沉。不知多久后,他被窒息唤醒,发现口鼻都掩在布料中,昏黑的视野中央有人褪下旧皮囊。萨麦尔的个头很高,在幻觉里变得过于高了,影子不断拉长,像是什么昆虫在蜕下幼时的壳,衣物舒展着变成包裹躯体的翅膀,头发施了魔法般变得更长,柔软卷曲地搭在肩膀上。光源斑驳,眼中所见的更加动荡,艾利克斯听见女人在笑,轻松愉悦地,像海妖在唱歌,用笑声将落入回忆的人溺死。
萨麦尔换好了衣服,满意地松开手指,让口红砸在地上,他看到镜子里的妈妈正在微笑,自己也跟着笑了出来,植入过硅胶的蓝色眼瞳不太自然地反射光亮,人工造物的痕迹一览无余。他一下子从肆意蔓延的雀跃与欣赏中清醒,无处可去的情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刺得一片躁意丛生。驱赶了这焦躁情绪的是倒在床上的人那沉闷的喘息,艾利克斯半张脸陷在被子里,一幅落入流沙沼泽的模样,那只露出来的眼睛却盯着萨麦尔的方向,一眨不眨,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固定住身体似的,或是与恶劣猎手僵持的动物似的。萨麦尔嗤笑了一声,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充满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恶作剧的快意走了过去,在对方做出反应前跨上床铺捂住了他的嘴。
“嘘……我的好孩子,你知道吗,如果在破蛹之前剪开,幼虫就不会变成蝴蝶,它的翅膀很重,贴在一起,一片一片的羽毛贴在一起……艾利克斯,你喜欢蝴蝶标本吗?”他念着记忆里妈妈教习他们制作标本时的话,前一句还是温柔的女声,后一句用嘲笑的语气贴着对方的耳朵问道。之后他松手,看着艾利克斯呛咳着,泪水流到被单上,嫌恶地直起了身,打量着自己的哥哥。
他和艾利克斯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远胜家人,在陌生感褪去、通过推演比对脸庞与神态的相似后,萨麦尔的心中如同打翻了一锅灼热的糖浆那样焦躁地喜悦起来。他找到了这个人,他抓住了那一只曾经在窗台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小鸟,活生生的,可以被掌控在手心里,这十来年时间里恨不得把对方生吃活剥的恨意煎熬着萨麦尔,他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了。
“我会把你做成标本,这样妈妈会很高兴,她从来都喜欢你,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这是她的愿望。但在那之前,你得告诉我,”他再次把脸凑近,长发披散下去,好些垂落在艾利克斯的眼睛上:“妈妈的尸体在哪里?”
艾利克斯没有任何反应,尽管他还在混乱地喘气,对掉进眼睛里的头发也不算视若无睹,但他的神态是漠然的,他所见的事物不在此处。萨麦尔得不到回答,一向如此,非得实施折断几根手指、逼迫对方吃下铁钉和玻璃用剪刀在身上戳几个洞之类的行为,艾利克斯才肯大发慈悲般看他一眼。萨麦尔感到无趣,妈妈以前还会喂艾利克斯吃药,因为“那样对孩子的身体发育更好”,每次吃完他的兄弟都会像个傻瓜一样有问必答。他从没吃过,他对妈妈不存在任何隐瞒。
(除了那句“艾利克斯想见你,妈妈。”他一直是个乖孩子,所以妈妈还表扬了他。)
“你永远……永远也别想知道,萨麦尔,永远都别想……”在他思考着要用什么手段逼供的时候,艾利克斯终于在与噩梦的纠缠中拿出一点空隙回答,诅咒一般喃喃,“我把她烧了,一点灰都没剩下……你不相信,既然这样,你自己去海里找吧。”
萨麦尔慢慢地、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猛地掐住艾利克斯的喉咙:“你在说谎…说啊,承认啊,你在说谎!你这么恨她,怎么会连根头发都不留?你不想折磨她的尸体吗?你不是恨不得把她碾碎、用斧头劈成碎块吗?妈妈那么喜欢你……”
他的手突然停止了动作,卡在艾利克斯的脖子上,好像连思绪都随着身体一起中断了一样一动不动,接着微笑起来,那个笑像是贴在脸上的一张纸,“……妈妈这么喜欢你,她一定什么都猜到了。她知道我们还会回去的,在那个海滩的铁皮屋子里,妈妈在那里,一直在等着我们。我怎么就忘了,艾利克斯,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从一开始就弄错了……重来一遍吧。时间到了,该去妈妈那里了。妈妈在等我们,她知道的,她不会恨我的。她知道你想做什么,她愿意满足你。现在时间到了,你该回家了。”
“真可笑……萨麦尔,当时、你同意了,你也是凶手,咳咳、再怎么否认,你也杀了那个女人。这里头有你的一份。”艾利克斯被掐得头晕眼花,嗓音像是从干抹布里拧出来的水那样,听到萨麦尔自欺欺人的幻想,扭曲着嘴角,用尖针似的事实戳破对方的白日梦,“某种意义上来说,帮我把她拖进炉子里的人就是你…你要说从布置陷阱到打晕她,全是我一个人做的吗?别做这种-”
“住嘴,住嘴!”萨麦尔被彻底激怒了,他抓住艾利克斯的头发把人的脑袋往旁边墙壁上撞,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有血沾在上面,“你是个骗子!如果不是你把妈妈放进炉子里——你根本就没打算把妈妈的尸体给我,你把她烧成了灰,连骨头都不剩!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你明明可以用尸体来要挟我,为什么不这样做?把妈妈给我,妈妈在哪里?!”
相较于许多年前的场景,他们的立场颠倒了,那个时候被暴力喂了满嘴沙子的人是萨麦尔。他被艾利克斯反剪双手,脑袋按在一米不到的海底,只需要直起身就不至于被淹死。可头上那只手的力气大得离奇,叫人有种要钳破颅骨、捏碎大脑的错觉。除了海水那足以割痛喉咙的苦咸味,他还从鼻腔深处嗅到血的甜腥味。并非由肺部呼吸的黏膜所带来,而是从背后露出海面的部分,肩胛骨的位置被割出深深伤口流下逃离身体的血液。死亡近在咫尺。相较于海水的冰冷,萨麦尔竟然觉得接触到艾利克斯的皮肤温暖得像是要融化。
温暖的,甚至是灼热的,彼此熟知争吵和互相谋害的方式,这样的默契比血缘更强有力地将他们连接在一起,不需要过多交流就明白一处思想是如何蓬发了、如何结出了恶行的果实。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因为越复杂的计划越经不起推敲,艾利克斯拿纸牌搭起的塔举例子,任意一张牌的抽出都会导致倒塌,妈妈如果不能彻底死掉的话,他们两个都会完蛋。为什么是砍下脑袋,被砍下脑袋一定活不了,但是头颅是给我的报酬,如果你非要这样做的话我不会阻止。他们关于此事的直接交流只有这两三句对话。多轻巧荒谬!萨麦尔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答应艾利克斯,但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情绪由来的时候,蹲在铁皮屋子里检查炉子管道的那个人若无其事地扭紧了螺丝说道:“因为你在嫉妒,你知道杀了我她也不会喜欢你。就算我提醒你独占她的方法,你也还是在嫉妒。同时你也有点讨厌她了。”
“胡说,我永远不会讨厌妈妈。你呢?艾利克斯,你又凭什么讨厌她?”萨麦尔冷笑。
“她不是我妈妈。”艾利克斯检查好了管道,脱下手套,“而且我不想和她上床,那很恶心。你也这么觉得吧?”
“别提那个。想起这件事就让我不舒服得要命。”萨麦尔呸了一声,“啊,我不是在说妈妈哦,”他看了艾利克斯一眼,古古怪怪地笑了,眼里是毫无掩饰的憎恶,“真想现在就杀了你。”
艾利克斯理都没理他,自顾自检查着工具箱里的东西,从左到右排布得整整齐齐的扳手和螺丝刀,下层是锤子和剪刀,他拎起最大号的那个扳手,掂量了一下重量,把其他东西原样放了回去。他们约定好,萨麦尔负责把妈妈带到海边的这座屋子里来,单独的,没有警惕的,理由很好找,“比如说你在我的‘劝说’下终于明白她才是唯一爱你的那个之类的,做好了准备要和她结婚。”萨麦尔这样提议,而艾利克斯瞪了他一会,倒也没有反对。他们都知道婚姻在那个女人的头脑中占据了多大的位置。尤其是在她已经疯到彻底否认现实的时候。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妈妈一声不吭倒在地上,婚纱委顿成一丛从树枝上落下的雪。艾利克斯把沾上血迹的扳手随手一扔,让另一个人去把藏在门后的斧子拿过来——你要的脑袋,你自己来砍吧——他这样指使道。但是当萨麦尔从地下室门口的地面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巨大的炉子里升起了火焰,现场已经被清理得很干净,只剩下濡湿的地板缝隙里不显眼的血色。他想到了糖果屋的童话,汉斯和格蕾特杀死了女巫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家,但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汉斯和格蕾特会成为新的巫师,前提是他们不先因为分赃不均而自相残杀。他扑向了熊熊燃烧着的火炉,被铁门灼伤了手,火焰是一片难以直视的红,里头什么都看不见。
大海呈现出明亮的蓝,海浪的泡沫堆积着,冲刷着这片无人的海滩。这里的海滩没人打理,沙子里面全是被冲上岸的浮木和贝壳的碎片,萨麦尔走过的时候弄出咔擦咔擦的声音。他没在屋子里找到枪,这个地点是隐蔽的安全屋,本应存放了足量的食物和弹药。是谁拿走了所有武器?萨麦尔懒得去思考艾利克斯究竟谋划了多久又准备了什么,他只看到对方站在海边,裤腿挽起赤着脚,双手空空,没有武器,没有血迹,没有他承诺过的任何东西。
艾利克斯的力气比他大,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就好像此前他们默认过一个擅长间接地布置机关和陷阱、另一个热衷于近距离欣赏受害者的惨叫和掉落的血肉的分工似的。被扬起的海水溅到眼睛后,萨麦尔眼睁睁看着艾利克斯扭转他的手臂,把匕首夺走了。他被踹倒在海水里,像一匹不听话的马驹一样被按着骑,艾利克斯足够冷酷和冷静,让他在水下窒息的时长恰到好处,反复几次后,萨麦尔也学会了不要浪费体力在无用的挣扎上。但该死的,他能感觉到冰冷的刀刃贴在背后,沿着骨骼的走向划落,就像描摹着要把里面的骨头剔出来一样。他见过艾利克斯如何把固定在车床上的男人的手骨拆出来,完完整整的,雪白的骨头挑干净了筋膜。金属贴在他的脊椎上,然后划到肩胛骨,些许刺痛让萨麦尔绷紧了肌肉。
疼痛是纵长的,他怀疑伤口附近的皮肤一并皲裂,然后艾利克斯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海水没过了伤口。萨麦尔呛了一口水,意识到比起拷问似的火烧般的疼痛,这个混蛋想要的估计是让他伤口感染导致截肢。
几个漫长的瞬间后疼痛也在窒息中模糊,他被塞进了一个充满变幻光芒的袋子里,冰冷的凝胶挤压着身体,灌入每一个孔洞中。身体的边缘在水晶折射般的光中消失,变得轻盈和柔软,他想不起来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海滩,为什么争吵,为什么演变成自己逐渐坠入死亡的局面。艾利克斯杀了妈妈,再多加一个我也不会是什么负担,但死亡竟然是如此静寂的吗,这难以想象,毕竟所有死在他们手中的人都那样猛烈挣扎。
“骗子……”萨麦尔用最后的力气指责,声音一离开身体就变作一大串气泡飘走了,维持意识清醒的钩子也一并松开,他开始下沉。
艾利克斯提起萨麦尔的脑袋,又浸进水底,一次、两次、三次,直到他感觉到那具身体失去支撑松软下去。萨麦尔的后背被他割出形状整齐漂亮的伤口,左右各一,边缘被海水泡得发白,他把手指伸进去摸了一下,好确认骨头有没有暴露出来。就这样吧,太阳已经落下了,他当时这样想,让命运决定这家伙能不能活下来。这个世界本就是充满随机数的混沌,无关善恶、同情、憎恶或者怜悯。那时他感到空荡荡的胃恶心得要把自个给呕出来,就像此前所有杀死过的死者的尸体都堆积在那片海里一样。阳光把他俩的影子在沙子上模糊映了一层,如同在玻璃上用水书写,流动的海水没有丝毫血的痕迹,这很好。他把萨麦尔留在浅浅的海底,开走了妈妈的车,什么行李都没拿。在半路他把车也丢下,径自走向群聚着流浪汉的桥洞,那天下午下起了暴雨,艾利克斯嚼着抢来的三明治,靠在挂满水珠的墙壁上,头一次感到了自由。
宛如幻觉一般的自由。艾利克斯这样想到,在血流进眼睛的时候忘记眨眼,温热的液体原样滑了出去。萨麦尔的脸在他看来非常恐怖,一张由男人、少年和女人融合在一起的脸,五官被修饰过太多太多次,他仍幻视是那个女人在笑和皱眉,不由得连手脚都颤抖起来。来自过去的幽灵纠缠在他的身边,只是这一次距离格外近,他在一团雾中跋涉,每一个肺泡都被回忆填满,难以呼吸。
有时候死亡并不能终结一切,这件事大多数人都不明白。人的记忆会随着死者一起被埋在坟墓里一道腐朽,但艾利克斯时常疑心女人并没有死去。他总是看见她在视界的边角游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有时是被烧焦了的尸体,有时是穿戴整齐的新娘,她会在他的床边低语:你无法摆脱我,因为你还记得我,你还属于我。我的孩子,你见着你的父亲了?他怎么样?他一如既往地爱我,对吗?你也是,你按照我的教导行事,乖孩子。
有的时候,他坐在餐厅里,身旁来来往往的人流好似一团蠕虫,他被困在肢体和肢体之间,而女人坐在他的对面,像过去一样年轻美丽,亲切地同他说话,让他去随便杀掉什么人作为测验,要干净利落,要不留下线索,最好能有点艺术氛围,挖掉眼睛作为额外的加分项,就像用于前菜摆盘的紫苏叶和酱汁。
不,不。我不会再听你的,你是假的,你已经死了。艾利克斯甚至不会把拒绝的话说出口,他知道对幻觉说话毫无意义。
他看见女人的笑容变形、变成暴虐的狰狞,她对准他的眉心开枪,然后用刀叉切下他的肉来吃,艳泽的唇色由血染成,他痛得要命。他被殴打,喉管被切开,无法咽气也无法呼救,毕竟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是如影随形的想象。
萨麦尔终于松开双手,看着艾利克斯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具尸体,像一块腐肉。从以前他就是这个样子,明明是有温度和呼吸的活人,却总是把自己装成一个物件、一个摆设,尤其是在妈妈面前,他是妈妈偏爱的那个玩偶,只要艾利克斯在,妈妈就不会把注意力分给自己。她会买来很多新衣服给艾利克斯换上,让萨麦尔给她帮忙,到满足了她在花园里选择最合心意的花朵那样的挑剔劲为止;每次惩罚过她的孩子后,妈妈含着眼泪给艾利克斯上药,就像故事书里写的那样彻夜看护在对方的床边;在两个人都完成作业后,妈妈倒是会按照她的打分给予奖励,但永远都先评价艾利克斯的那一份。他得到的只有妈妈剩余的关心,更火上浇油的是艾利克斯对他拥有的、而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的爱毫不珍惜。
他很想就这样杀了艾利克斯,用行李箱里的所有刀具,割开锯开砍断切碎绞烂,尤其是把那张脸给弄得乱七八糟。他们偷溜进妈妈的卧室过,在长沙发上找到了一本厚重得不得了的相册,那里面全都是一个男人的照片,从少年到青年,那张脸和艾利克斯那样相像,完全不必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最后一张照片是婚礼的现场,男人身边新娘的人像被烧灼掉了脸的部分,他们屏住呼吸,面面相觑,知道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在听见妈妈的高跟鞋敲响玄关地板前把相册放了回去。
艾利克斯从没说过他出现之前的事情,而萨麦尔也不关心。他只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混球出现后妈妈的心思就没有放在自己身上过,他嫉妒、怨恨,在梦里用极尽恶毒的手段对付艾利克斯,但第二天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妈妈不会容许她的孩子们毫无礼节和仪态地吵架,所以萨麦尔只能忍耐着和这家伙和平共处。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大可以用刀让艾利克斯感受到积累了十来年的怒气和怨愤,谁都不会来阻止。艾利克斯的家人早在他们把人送进精神病院后杳无音讯,从没有谁来探望过他,只有每年预付的治疗费用被划到账上。那是很大一笔钱,足以支持那个医生买下郊外的工厂并改装成人造地狱。但当萨麦尔在行李箱翻找工具的时候,他发现许多制作标本的道具都是欠缺的,现在他已经换上了妈妈的衣服,不能把它们弄脏,这个屋子附近没有水源,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可以当作工作台,种种条件都是那样不便,他只得认真思索起来到底哪个地方比较合适作为工作间。
低头沉思的时候,他感到一股视线搭在他的肩上,难以拆分其中蕴含的意义,但有一件事是很容易确定的,那家伙非常介意他现在的打扮。因为他太过像妈妈了,哈?这是一份值得为之高兴的肯定。
“你还能活好一段日子,期待吗?艾利克斯?”萨麦尔回过头冲他笑,看到这个在他检查工具半途就把视线移过来的人身体反射性颤抖了一下,“我们得绕路。中途会路过老蔷薇园,你还记得吗,就是妈妈第一次教我们做饭的那个房子。然后向西走,再转向北边,绕一个圈。目的地是我们分开的那个地方,我要在那个铁皮屋子里把你做成标本,掏空你的内脏,淘洗干净……制作标本可不是件容易事,还得买一些试剂,现在就订货的话应该来得及,你想要什么样的棺材?和妈妈一样,用那个大炉子把你装起来怎么样?”
他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因为刚才的动作有些凌乱,一边伸手抚平那些褶皱、一边因为这很像妈妈平时打理的行为而高兴起来。他蹲下去,捡起一串珍珠项链扣在自己脖子上,心情明亮起来,自顾自收拾着地上的工具,完全不在乎对方是否回答。艾利克斯转动着头颅,把这个人的身影完全从视野中赶出去,他看到灰暗墙壁上自己的血慢慢向下流,天花板上有只蜘蛛注视着他们,若无其事地继续织网。
萨麦尔的个头很高,穿上女装和高跟鞋总有些许怪异,但他的动作和神态把这个缺点弥补得很完美。在艾利克斯看来,对方简直像是被那个女人附身了,行为举止都超出了模仿的界限,他错眼会将对方看成记忆里的女人。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即使他脑海中的影片仍未褪色,但能做到举手投足都与过去的人别无二致究竟有多么根深蒂固的偏执?他为此感到恶心。幸好萨麦尔没有使用香水,不然他恐怕会因为对方的靠近直接吐出来。
穿着优雅入时的淑女拖着巨大行李箱行走、单手把它扔进后备箱的情景滑稽得像一副电影画面,更别提他还背着另一个大件行李,但被甩进车里的时候艾利克斯觉得对方轻松得像是往里面丢了一张手帕。他慢慢蜷起身体,伸手去够掉落下去的那条床单,把它盖在自己脸上。萨麦尔调整了一下座椅,在踩下油门前把那张钢琴曲的CD抽出来折断,换成了他自己的重金属摇滚光盘。他在这方面无法参照妈妈的喜好,因为女人对一切使用传播媒介的音乐嗤之以鼻。她的行李里永远有一把小提琴,在阳光明媚的下午给孩子们准备好涂抹了柑橘酱的松饼后,她会一个人在房间里为自己演奏。那些乐曲大多轻扬又愉悦,让人联想起春日的阳光和淙淙的溪流,十分符合她伪装时给人留下的印象。她的两个孩子见过围绕在妈妈身边献殷勤的男性痴迷地赞颂她是春之女神,那些人的下场都是地下室里分割好的肉,妈妈理所当然地接受他们的爱意,并将其食用。
在下午茶的氛围温馨得像个真正的家庭的时候,妈妈会说起童年。她对它的描述荒谬到只在童话故事里才会显得不那么离奇。故事的主人公住在巨大的、有碧色湖泊和杉树林的城堡里,有着溺爱她的祖父,没有总是要管教她的父母,各色珠宝服饰只需要随口说出就会出现在眼前,想要做任何事都无需许可。她是世界的中心,是故事的主角,因此对他人的存在视若无睹也合乎常理。她第一次亲手杀掉的是自己的宠物兔子,第二次是野猫,第三次被祖父阻止。祖父教她怎么不浪费尸体,如何捕猎和制作标本,同时鼓励她学习任何她想要学习的东西。她学会钢琴、小提琴、刺绣和一系列淑女应当掌握的知识,以及杀戮所需的各种技巧。她描述怎么把谋杀家庭教师的现场伪装成意外,又怎么除掉弄脏了她的裙子的表侄女。在我爱的人出现之前,我只好做这些事打发时间。妈妈谈起这些回忆时巧笑嫣然,丝毫不区分虐杀生命和制作一盘曲奇。萨麦尔全盘接受她的故事,而艾利克斯审视和怀疑其中的细节,他们都表现出顺从的聆听,反正女人也并不需要会反馈的听众。
“……我还记得在我十一岁的时候祖父给我看男人和女人交媾。”妈妈用一种轻巧得天真无邪的语气谈起贵族少女绝不应看到的画面,像是在描述怪异马戏团里的表演,“本来那天我们在温室里上课,祖父想给我看他种的乌头和水仙,还有他收藏的罂粟种子。我们在二楼欣赏标本的时候,祖父看到有一对儿年轻人从侧门进来了。他说,这有点巧,一对偷情的仆人,回头我让克里斯去查查是谁。但正好你可以看看人要怎么做那档子事。他在他们脱衣服的时候告诉我男人和女人是怎么用他们的器官进行繁殖的,还在开始后借了望远镜给我。说实话,我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得很清楚,那副样子同狗和马也没什么不同!太让人失望了!狗都不会把舌头伸出来呢,而且结束之后他们像死了一样瘫在地上。我弄不明白怎么书上把这件事讲得很神秘又美丽,它太常见了。然后祖父告诉我,这件事得两个相爱的人做才行,不然就只是身体的本能在发挥作用。”
她说到这里,笑容转变得格外愉快,语调甜蜜:“我在遇见你之后才理解了祖父说的是什么意思,亲爱的。我总是想吻你,想靠近你,想与你合为一体,即使你一直一直一直在拒绝我……”她的眼睛因回忆而闪闪发亮,或者是因为幻想过度而发昏,开始喃喃着“你最后还是属于我了”,艾利克斯和萨麦尔到现在都不知道她重复的是愿望还是事实。
离开这座树林后阳光毫无阻截地铺洒,把路面弄得金灿灿的,一直到两旁看不到树木为止,路上才出现不太显眼的路标。无论车窗外的景色是零星几辆车还是巨大的车流,萨麦尔都一言不发,艾利克斯注意到车窗应该是贴上了防窥膜,不知何时打开的冷气吹得他想打喷嚏。
汽车停下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停在一处半废弃的停车场内。萨麦尔径直下车走了,连一点点担忧艾利克斯会逃走的怀疑都没有,车门半开着,发动机工作让内部继续充斥冷气。车载音箱早就停止了播放,不知这到底是城市的何处,竟然寂静得能听见飞鸟抛下的啼鸣。艾利克斯向窗外看,高大的玻璃幕墙围拢着这形状古怪的停车场,大概是处在夹缝中的地块实在不好整修建筑的缘故,无人管理的停车场入口处拦车杆都被撞歪,地面好些缝隙疯长着杂草,传单纸屑、塑料瓶、餐巾纸之类的垃圾零散分布其中,尽管如此停车场看起来仍然正被使用,几辆积灰了的老旧车辆插在整洁光亮的车群里,但它们才是本地住民,把为数众多的外来者衬托得格格不入。
艾利克斯脚踩在地上,触感软绵绵的,他拖着床单挪动着步子,晃晃悠悠沿着斑驳不清的指示线走。阳光没有温度,只将建筑投影之外的部分渲染得透明。他眼中所见和隔着装满水的塑料袋的金鱼所见的一样,色彩被洗去,物体的轮廓线也急速扩张,忽远忽近的汽车失去作为度量指标的意义,在停下脚步之前,他闻到草木和土壤散发出的潮湿气味,但那究竟来自现实还是大脑随机提供的幻觉却不得而知。毕竟很多时候回忆、幻想和现实在他的意识中并不泾渭分明。
在药物彻底损害艾利克斯的肢体控制能力前,他每个星期三会在尚未完工、且永远也不会完工的工厂内游荡,绕着长满了黑麦草和紫苜蓿的小路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仔仔细细看过去。那一天早晨小路尽头迎面出现了一个裹着破破烂烂皮衣的女孩,她拿着一把还在流血的餐刀,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用力挥舞了一下。
“你会死……你这混蛋!在今晚你要面临一个大危机!”她阴恻恻地开口。
辛西娅的皮衣上绑了很多黑色的羽毛,细小零碎的一些则是用胶带粘上去的,艾利克斯嗅到墨水的味道,看来对方不知道在哪里祸害了小鸟。
“你在扮演乌鸦?乌鸦又不会说话。”艾利克斯停下来观察她的唇钉和拔掉眉骨钉后留下的伤口,辛西娅的妄想症在接受麦克维的治疗后越发不可收拾,她努力把自己收拾成电影里那种“好女孩”,但实际上她发疯的时候像一辆失控的火车,并且坚决认为火车冲撞造成的一切后果都是她被胁迫、控制和诱骗造成的,然后直到与麦克维单独谈话为止,都不断寻找着真正的“犯人”、“罪魁祸首”,有时候是其他人,有时候是任何一件物品,甚至是镜子里的自己。她总是怒气冲冲的,没个安静时候。
“…你这个活该被拔掉牙齿剥光衣服从上到下涂满沥青塞进垃圾桶里的杂种,和那只阉猪一样,迟早你们要被赶到地狱里去!滚吧!滚出去!”辛西娅大骂着,完全不能控制听到艾利克斯那句冷漠回答后的情绪,脸上几乎有青筋暴起。艾利克斯只看着她眉骨上方的洞。它们在扩大,让人的五官下陷,皮肤流动,最后整个面庞剩下漆黑的巨大洞口。对方的声音穿过洞口,被撕裂扭曲,变成微弱的咆哮声。
艾利克斯对辛西娅的辱骂无动于衷,但道路开始收缩,那把刀飞来飞去,不那么好捕捉,他赶时间,必须在夜幕降临前回到病房。他想了一下,提出一个问题:“辛西娅,你喜欢吃苹果吗?”
咆哮声先是低沉,而后如被吹裂的笛哨那样高昂起来,问题显然没有得到回答,艾利克斯第二次询问:“那个捡走了你的苹果的男孩被你砍了多少刀?”
“麦克维什么都告诉你了?你怎么装可怜骗他的?你这狗娘养的,离他远一点!”辛西娅的脸被水波浸润般恢复了正常,她双手握住刀柄,龇牙咧嘴地示威,眼睛瞪得很大,颧骨下的凹陷越发明显。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常年的拘禁生活和虐待使得她身体发育迟缓、身形瘦小得远没到这个年龄应有的高度,头发枯黄粗糙,并且被剪得像一颗掉了一半的蒲公英。但是,在她自己眼里这副模样完美得叫人心碎——毕竟,所有人都在见到她的模样后心存怜悯,包括陪审团,况且她杀的都是些什么人呐,沉迷酒精的虐待狂和吸大麻的强奸犯混混,他们认为这个女孩最好还是在疗养院里好好治疗她的创伤。
“你不会喜欢这个解释的——是我挑选了你们。”艾利克斯说道:“你的母亲在被你杀掉后,那些锁链没法再锁住你了,你知道钥匙在门口玄关摆着。你洗过澡,半个月来的头一次,洗干净那些男孩留在身体上的精液,在那间房子的后院…”
就像在这工厂的围墙边一样,从黑洞洞被铁丝缠绕的窗口里可以看到地上脏乱的垃圾、尘土、丢弃的安全套和药瓶,辛西娅从小看到的就只有这般景象。在一个悲惨、干渴、黑暗的洞窟里眺望和想象其他的世界,使用被殴打的次数来计算时间,周一周二只会挨打一次,周五很可能是被烟头烫和被扔酒瓶,难挨的是周日,母亲有大把时间来收拾她,像苛刻且恶毒的主人那样,用工作时的剪刀和锥子惩罚这个害她失去了作为某人情人资格的小崽子。饥饿是陪伴她的同伴,只是这个同伴时常蒙蔽她的头脑,于是那天一个苹果的掉落引发了惨案。聚集在垃圾堆旁抽大麻的男孩们被阁楼掉下去的苹果砸中,他们以为的废弃旧屋里竟然有人居住!这些头脑混乱的少年翻过围墙,砸开大门,见到的是一个被锁链围住、狗一样生活的女孩,他们对她做了诸多残酷的戏弄和侵犯,唯独忘记锁上大门,就这样偷走了房子里所有钱财,扬长而去。
而辛西娅捡起了他们遗落的改装钉枪,结束了醉倒在厨房那长达数年的噩梦源头。
“…你活活烧死了一个,那些人不难对付,你有母亲工作用的麻醉剂,违法的、加大剂量的那种,况且他们都在大麻的效力下醉生梦死,被你用剪刀戳烂脸也只会傻笑。”
辛西娅尖叫起来,那股歇斯底里的劲绝不止是因为她的过去被丝毫不错地揭露出来,她转身逃跑冲了出去,逃避接下来将出现的一切单词,像个不敢接受告白信的学生。要是这时候有把枪,一准能享受正中猎物背心的狩猎快感,艾利克斯站在原地,耐心等待这突如其来的渴望消退,等一滴滴水浇熄滚热的石头。
但这里不是工厂,辛西娅也死了,变成焦黑的一块一块,鲜红颜色的肉和浑浊微黄的组织液从缝隙里露出来,弄脏了地板。他看着这一切发生。乌黑的幻影消失后,艾利克斯继续自己的行路,粗砺的地面磨得他的脚很不舒服,像是穿着软底的鞋在碎石滩上走。他曾经在这样的路上走过,小镇旁边的森林里有一条溪流,两侧都是这样的土地,在秋天踩上去尤为冰冷坚硬;浓白颜色的雾气弥漫在溪水上,到处都滑溜溜的不确实;他们在追捕猎物,带着猎枪和狗,追捕一只刚成年的雄鹿;人影一会儿冒出来友好地冲他们点头,一会儿视若无睹地消失在雾气深处;他们置身于一场正在上演的古代戏剧中,传承许久的习俗连接了时间,最终,那只鹿倒在溪水上游,它的血丝丝缕缕将它的内部与这条水流贯通。
艾利克斯看到了那只鹿,在道路尽头、草叶繁茂的枝桠下,只有小半个身子和完整的头颅,那是他们三个的猎物。燃着温暖炉火的屋子里,妈妈指导萨麦尔锯开男人的脑袋,把眼睛和脑浆都取出来,切割、分离、精准地把骨头剥离,肉和内脏分装在袋子里,骨头留给验货的农场主。交易是在一个星期前达成的,买凶的老人还给了艾利克斯一个糖浆色泽的苹果。他操着不太纯熟的法语,向妈妈请教如何用沼泽和发酵处理多出来的肉好让警犬闻不出来。艾利克斯和萨麦尔站在房子外头,远远看着一对情侣在溪水边耳际厮磨,男人是外来者,只靠着狩猎季开头的几个星期就俘获了少女的心,让女方近乎胁迫地用贞洁向着父母提起了婚事,这在这个恪守传统的镇子太离经叛道了,但她的父亲过去是那么爱她,不忍心让她伤心,婚礼会举行的,他们俩都这样想,所有的空气都弥漫令人迷醉的甜蜜,一切是那么美好。男人是最优秀的猎手,被期望是第一个打死鹿的人。他说鹿头会装饰在新房的壁炉上方,但可惜的是,他在追捕的过程中掉下山崖,人们组织搜救却只在路边看到他被刮破的衣服碎片。被狼或是熊吃了,老人们都这么说。
妈妈好像对他们很在意。萨麦尔在艾利克斯耳边嘀咕着,不然就凭这点钱,她干什么要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委托?我们可是在度假。
或许是嫉妒吧。艾利克斯这样想,但他含着这个答案像一块梗在喉咙里的石头。屋子里的谈话告一段落后,妈妈走出来手放在他们俩的肩上,与他们一起看着那一对宛如文艺作品中才会描绘的情人无忧无虑笑着,她的手掐得很用力,直到萨麦尔邀功似地建议把这个任务当作对艾利克斯的一次测验,才仿若无事地松开。
他在林中设置的陷阱分毫不差,箭矢射中男人的脊椎,铁丝割烂了喉咙。妈妈和萨麦尔在笑,去给他致命一击,去呀,去呀,你得亲手结束猎物的生命,渡过这水流,到对岸去。艾利克斯淌水过去,握着冰冷的刀柄,银色雾气下细长血流缓缓弥散,生命如此逸散开来,男人“嗬嗬”地喘着气,在他动刀之前就死了。这是一个巧合,但并不让妈妈满意,他被扇了一巴掌,饿着肚子被关进地下室。尽管那不是第一次,艾利克斯还是很害怕,他远没有后来习惯这件事。地下室里只有纯粹得无法容纳它物的黑暗盘踞,安静得要用呼吸来计数,并且出入口窄小得必须四肢着地爬出去,他不止一次做过因为饥饿无力再爬上楼梯的噩梦,萨麦尔有时在门口等着,把一杯糖水灌进他的喉咙,嘲笑他急切吞咽又被呛住的蠢模样。
老蔷薇园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妈妈在这里种了多到吓人的蔷薇,室内的装潢也布满以蔷薇藤蔓为主的设计,十二月里罕见的阳光天气照得屋子里一片透亮,艾利克斯慢慢走到餐厅,习以为常地看到大束玫瑰插在瓶子里、堆积在桌布上、掉落在脚跟旁。他饿得头晕眼花,恹恹坐到座位上,依旧要恪守规定的用餐礼仪,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且对食物保有最低限度兴趣。涂了油的炸面包片上是一滩猪肉,香脆油亮,但他吃得很慢,被油腻得犯恶心。萨麦尔兴致勃勃地帮妈妈摆餐具、端盘子、整理桌布,像只小狗一样讨肉吃,快乐地拿起勺子在冷汤里搅,难得的一直冲他挤眉弄眼。艾利克斯的面前只有一个碟子,他才关完禁闭,不允许吞下多于一份的食物,这为了健康的规定十分合理,妈妈微笑着端出一盘烤肉来,他才注意到今天的午餐都是肉菜——酸菜血肠、土豆炖肉和芝士胚根之类的,反胃感快要溢出喉咙,尤其是在他看到炖锅里的番茄牛腩血一样鲜红的汤之后。
艾利克斯逼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另一只手犹豫着掀开面前的盖子,看到雪白的碟子里面呈放着血肉模糊的一团带着筋膜的肉,整个人冻在座位上,差点没吐出来。血红的圆形块状生肉泛着水光,软塌塌贴在盘子表面,另外两颗白色眼球点缀在肉块的夹缝里,血丝遍布,还有短短的神经留存。他闻到新鲜血肉的气味,这从低温中解放出的血气仿佛是沿着那条溪流流淌而来的,带来幻觉或拭去现实,让餐桌上的肉食都鲜嫩、湿润得像是才从尸体上取下来的那样。妈妈笑意盈盈地看着萨麦尔吃下第三块血肠,注意到艾利克斯的凝滞,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脸上:“亲爱的,为什么不吃?”
他说不出话来,惊恐和恶心勒住脖颈,呼吸变得困难。因为这是人肉,是他亲手从那个受害者身上割下来的,粘腻冰冷的触感重新被唤醒,他求助似的看向餐桌旁的另外两个人,但他们只露出了同样的微笑。
“你太胆小啦,我的孩子。萨麦尔可没有你这么害怕杀人,你得多加训练。来尝尝呀,亲手狩猎的猎物总比其他来源的更有滋味,对吧,萨麦尔?”
妈妈维持着一贯的轻言细语,往孩子的汤碗里加盐。萨麦尔狡狯地笑着回答:“是的,妈妈,艾利克斯需要更多‘教育’,他得比我小时候吃得更多才能补上缺失的东西。”
他不想吃,这是冥府的石榴,吃下后就再也无法回到人间,他可以说自己被胁迫着参与了陷阱的架设,被迫给那个人最后一击,但难道有谁能操控着让他咀嚼和吞咽吗?杀人能被解读出数种理由,而食人毫无疑问没有将他人看作同类,他没办法再否认这个。
妈妈的微笑是那样柔和、平静和恐怖,无声催促着艾利克斯快点照她说的做。要不然呢,他见过妈妈如何在搬家的时候将驯养的鹦鹉扭断脖子,把这些羽毛凌乱的鸟儿丢进垃圾袋。因为在路上它们可能会鸣叫,作为一个特征泄露他们的踪迹,因为结束了这一次工作后的伪装已经毫无用处,她当然很喜欢这些小鸟,仅限于她需要的时候。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盯着艾利克斯看,好像电影被按下了暂停,等待他吃下去后演出继续——一个合家欢喜剧或是恐怖片的高潮转折。他可以站起来逃跑,可以哭泣求饶,可以把盘子掀翻,连带着这一桌子诡异的饭菜,从幻觉中摆脱出来,从与两个疯子一起生活的噩梦里挣脱出来……但他没有,他低下头躲避着视线,拿起了叉子,颤抖着把盘子里的东西放进了嘴里,保持着速度、神态和礼仪。
“啊,好孩子,亲爱的,吃呀,吃呀。”女人赞许地笑着,用刀割开自己那一份。
现实随着冰冷腥臭的生肉一起吞咽下去,沉甸甸地落入腹中,它们在增殖,有重量地在胃和食道里扩张,就好像补偿当年强忍着吞下去没有吐出来的事实似的,艾利克斯跪在地上不停呕吐,他感到胃部胀着一个柔软的气球,而无论内脏怎样挤压、缩小都无法将它排出,一只无形的手揉捏着腹腔,拧绞、穿凿、击打着肉壁,酸液攀爬着灼烧着喉咙,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脑袋嗡嗡作响,吐出来的只有水和胃液,泪水和唾液一起流出来,仿佛脑袋是一个破了个大洞的桶似的,呼吸困难,手臂支撑不住身体狼狈地倒在地上。
前方道路尽头停车场的围墙坍塌了一半,一株爬山虎缠绕在墙砖上,地上长着繁茂的羊齿蕨和野雏菊,而在恍如舞台布景的绿意中,那只被剖开了腹部、打烂了脑袋、只剩皮盖在血淋淋骨架上的鹿站在那里,它的蹄子上沾着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下颌掉落,露出半根舌头,眼睛也被一窝蛆虫占据。可是它看着因为疼痛蜷缩在地上的艾利克斯,准确地将目光投向他。
他已经很久不曾回忆起有关进食的幻觉,药片、注射剂和厌食情绪取代了食物,每每尝试吞咽水和食物都仿佛腐臭的液体灌满或刀片剐过喉咙。在被疼痛拖拽到失去意识前,他竟然感到如释重负:逃离回忆的纠缠竟如此令人安心,与此相比,身体的痛感微小到不值一提。
结束了不算漫长的讨价还价,萨麦尔提着一手提箱的现金往停车位走时,看到的就是后座打开的门和在不远处倒下的被白色床单裹着的人。对方想要逃走的猜测一闪即逝,但他会在身体甚至不足以支持着走出两百米的状态下无谋地惹怒自己吗?谁知道呢,毕竟他一向猜不透这家伙的想法。萨麦尔把手提箱丢进车里,高跟鞋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响声,回荡在这安静的区域中。走到艾利克斯身边,有些意外地发现这家伙晕过去了,身上脸上沾了灰尘和呕吐物,脸庞扭曲得像是被什么人拧断了胳膊或者大腿。
他什么也没说,处理尸体一样把失去意识的人抗回车上,扔进作为落脚点的公寓的浴缸里,扒掉那身被混合了消毒液的水浆洗太多次而发硬的病号服后,露出的那具身体足以令人咋舌其枯瘦程度,比一具活动的骷髅略微好上一点,起码还留着一点点可以注射的柔软皮肉。他就这样把艾利克斯丢在浴缸里,让对方泡着温度不太合适的热水,像一锅熟了的虾那样皮肤泛起嫣红,然后自顾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艾利克斯是被冻醒的,他的手脚关节被折断似的痛,可能是以一个扭曲姿势抵着坚硬的浴缸表面数个小时造成的,以至于他差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但总比连知觉都失去了的好。没有黏着衣服的湿漉漉的皮肤表面接触到的空气像温暖的毯子裹着他,浴室笼罩在黑暗中,但敞开着的窗户远处城市发出的光亮足以让他看清里面的陈设。浴巾、毛巾和换洗的衣物整齐完备,都落了一层薄灰,显然这间房子并不常迎来它的主人。其他房间就更别提了,它们就像一间鲜少有人造访的旅舍,每一个柜子都空空荡荡,没有一件除了水电外的生活必需品。
他像幽灵一样打开一间又一间房门,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未干的头发一路滴落着水迹,寂静而冰冷的空气塑造了四周的墙壁,镜面般如实反映、或是扩大着反射轻微的水滴声,这让他有些恍惚。在调试和检验那座工厂的设施和机关的日子里,麦克维带来的“测试人员”偶尔能凭借叫人敬佩的智慧和生命力逃离作为杀戮机械主体的房间,这时候他得从病床上爬起来,拿着钥匙和枪,走进通往处理通道的走廊,亲自处理掉那些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离自由只有一墙之隔的人们,把他们的尸体拖进巨型绞肉机里面。有几次他们甚至拆下机器上的刀片作为武器,在疯狂的反扑中砍伤了他的手臂,当然,他也一个不漏地把那些人的脑壳打碎,那个时候走廊就是如此静寂,只有温热血流从墙壁滑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他设计、主导的工厂就是个为了满足病人们畸形欲望的捕鼠笼子,受虐待和残杀的人们的惨状以及互相攻击和仇恨的戏码能很好安抚不能杀人或是发病时疯子们的情绪,尤其是生命力旺盛、头脑机敏又有些好运气的无辜者最得他们的喜欢,为此开设的赌局有着不低的赌注,能活多久,会不会残疾,将在哪一个房间倒下……有几个格外恶劣的还会参与进去,作为追杀者或是“同伴”。也不是没有被说服和胁迫要将猎物带离陷阱的情况,那个时候艾利克斯会把出入口长廊的电流打开,让那些人抽搐着直接掉进挖掘好的十来米深的坑穴里。
麦克维一开始提出他需要实验场地,病人们既是看守也是囚徒,设施不过是给他们找乐子用的。他不常来,连带着其他的病人也只是度假似的来往于疗养院和工厂,真正居住其中的只有艾利克斯。除去因为过度用药昏睡的日子,他通常漫无目的地在各种通道和阶梯上闲逛,错综复杂的走廊和线路给他安全感,就好像成功用有进无出的迷宫藏起了自身,无论是回忆、妈妈还是嗜杀的欲望都找不着他,都会在捕获他之前无声消亡。
他和工厂里的病人并不熟悉,即使他看过他们所有人的档案。在设计图纸的时候,艾利克斯就留下许多暗道和观察窗,他对麦克维的解释是护工和检修人员会需要。这些装置都有安全锁,以防止病人误开。他有许多个夜晚在其中漫步,一个个选择能被他用来混淆局面的对象。乔伊斯和胡安不行,他们不擅长说服自己,更别提引导他人,莫伦则刚好相反,他的固执己见已经惹恼了很多人,并不容易被劝诱,爱德华又有间隙性失忆的症状,即使能信任他的好奇也不能信任他的思维能力……这件事就像在果园里找一枚发育得比较均衡的苹果,他挑来挑去,在差点就想放弃转而选择备用方案的时候看到了奈德的档案,察觉到了这位前侦探入院的理由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梦游伤人和精神分裂。
他在麦克维的面前提了几次,又留下似是而非的线索等待侦探调查,就像在米诺陶洛斯的迷宫中抛出线团那样引导着众人往他想要的方向去。奈德找到了他留下的进入档案室的暗门,只是对方在一开始对法律的信任和怯懦驱动着他用举报而不是更激烈的方式来解决,艾利克斯只好建议麦克维用催眠的方式让奈德杀死自己的妻子、被法庭审判再回到这里来真正地面对艾利克斯给他准备的东西。要杀了他当然非常简单,但是心智正常的人在什么情况下会被催眠改变想法、或者说人在无法分辨是来自外界的想法还是自己的想法的情况下会不会发疯之类的课题不也是一个研究方向吗?艾利克斯向他的主治医师提出建议,而且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那些线索的,这件事得弄清楚才行……
他知道麦克维对他的怀疑会在看到他这个月的用药量后打消。艾利克斯给自己注射镇定剂的频率已经高到医生开始警告他肝肾衰竭到死亡只有短暂的几天而已,一个虚弱到一天有十多个小时躺在床上的、对药物依赖到比喝水还频繁的瘾君子能做什么?他甚至没有和任何一个病人独处过超过二十分钟。
艾利克斯悄无声息地推开侧卧的门,在借着百叶窗溢流的光芒看清床铺上的东西之前,萨麦尔像个墓穴中被惊扰了的食尸鬼那样充满警惕和攻击欲望地翻身坐起,一只手伸到枕头下握紧装填满子弹的手枪。发现站在门口的人是艾利克斯后他烦躁地吐了一口气,手却没从枪柄上离开:“你来做什么?打搅一个快一整天没睡司机的睡眠?”
疲劳和隐形眼镜导致眼球干涩充血的症状并未因睡眠而减轻,反而在这种被打扰的情况下越发严重,在萨麦尔眼里站在门口的艾利克斯是一道模糊的灰色人影,那个影子走进来的时候仿佛被平行的光赋予了人形一样,但依旧单薄得像是个幻觉,或许是对方套着的衬衫在这从海底仰望所见光源似的亮色中呈现水中融化的雪一般的颜色,又或许是那件衣服太过不合身,显得像化作白骨的海难者被人发现时空落落在水里飘荡,总之,他确实被吓了一跳,强忍着给这家伙脑门上来一枪的欲望可不算容易。
“我的头很痛。”艾利克斯的回答仿佛也是从海底浮上来似的,神色倒看不出来有哪里疼痛,目光一下从不知名的高处跌落到地板上,“这里有吗啡吗?”
萨麦尔吐出一个含混的语气词,用力眨着眼睛,摸索着台灯开关,显然只听到了后半句:“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有毒瘾?”因为过于困倦,其中嘲笑的意味被削弱了不少,除了艾利克斯外,他只带了一条床单从那座工厂里离开,病人所需的药品问题被他有意忽略了。只要最后对方是活着的,头脑和精神毁坏了又有什么要紧?更何况,让他受点苦是很应当的。
他的手伸到床头柜上,想起来什么似的,往抽屉里摸出一个烟盒和打火机来。烟盒里还剩三根细长的卷烟,那是一个雇主送给他“品尝”的特制大麻烟,他还在一些任务地点尝试过成瘾性更强的品种,但最终只是兴致缺缺,好像大脑中发生的化学反应在神经上传递不了电信号似的,它们和杀人带来的快乐相比过于虚无缥缈了,更何况妈妈讨厌脏兮兮像野兽一样的孩子,他不能想象妈妈嫌恶的眼神,所以他几乎要把剩下的这一点大麻忘记了。
萨麦尔支起右腿,抽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自己先抽了一口,然后把手上的东西抛到床上。艾利克斯靠近床铺,伸手捡起被单褶皱阴影中的物品,但此时萨麦尔迅速拽住了他的手臂,把人拉倒在床上,低下头去往他脸上喷了一口烟:“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艾利克斯。”
很遗憾地,对方对此无动于衷,既没有呛咳起来或是流出眼泪,呼吸平稳,烟气后的表情更是毫无变化,只有灰色眼珠转动过来,看了萨麦尔一眼,语气平淡说道:“没有毒瘾。只是……很痛。曲马林和地西泮没有吗啡见效。”
“这里只有大麻。”萨麦尔发出嗤笑,把烟拿下来塞进艾利克斯嘴里,看着对方慢慢起身坐在床沿,哆嗦着含着烟用手指整理被蹭出的唾液,舒舒服服地向后靠着,点起另一支烟观赏这一幕。这样折腾后,他上半身的床单掉了下去,露出赤裸的修长躯体来,薄薄一层肌肉覆盖在骨骼上,手臂和肩膀都比正常男性来得纤瘦,也不那么棱角分明,腰部有去除刺青留下来的伤疤,但昏暗的环境下十分模糊,看不清原本是什么图案。
艾利克斯同样曲起腿,拿烟的手搭在膝盖上,他抽烟的速度不快,更像是观察自己吐出逐渐消失在空气里的烟气,全无放松的情绪,也不像从中获得了快感。烟头闪烁的火光应和着窗外疾驰而过车灯带来的强光一明一灭。他们沉默地抽着大麻烟,萨麦尔又一次对那张脸感到陌生,在乳白色烟气后面,在氙灯灯光下,它看起来并不冷漠或是残忍,而是如同美术馆里的拙劣大理石塑像,呆板、生硬、缺少美感到只能用无机质的物品这个词来概括。
“你在大学毕业后怎么没有染上毒瘾?我还以为你的入院原因有毒品导致的精神错乱呢。怎么,没办法沉浸在里面吗?无论怎样的快乐,都比不上血从人体里迸射出来的那一刻吧?原来你没忘记妈妈怎么教你的。是妈妈的好孩子呀,艾利克斯。”萨麦尔随意弹了弹烟灰,毫不在意它们落在被单上,他紧盯着艾利克斯的脸,用言语试探,试图翻搅出沉在底部的污泥。
对方的目光落在地上,而后被提出的问题吹拂着轻缓在空中游弋,又落在萨麦尔那张动过刀子的脸上。大麻多少起了一些效果,像是从梦中醒来,从一丛幻觉的纠缠中跌入另一丛,艾利克斯捡起尚能辨认清楚的记忆组织成词句:“大学的时候……我确实,如你所说,确实尝试了许多替代品。我把时间用在重复地创造和摧毁上。我做了很多绘画和雕像,然后毁掉它们。除此之外…除此之外……”他一时找不着剩下的句子,思维被空白吞没了似的,半天也没有下文。
他的记忆有时候出现得不合时宜。可能是因为除了麦克维外,几乎没有人会询问他的过去,此时幻觉里凝固般的阳光带来了干燥的街道上的空气,他在人群之中,在一群同龄人之中,在一家餐馆或是咖啡厅里,所有人都在说话,但嘈杂时断时续。他在记忆里旁观自己:并不处于谈话的中心位置,有些心不在焉,很重的黑眼圈和拿起杯子时颤抖的手,目光一直盯着远处,那儿是墙壁,上面挂着一幅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记不得了。艾利克斯仔细地观察着,随后看到几乎在对角线最远的位置有一个人突然直直倒了下去,同桌的食客尖叫起来——然后是瞬间的寂静。这很正常,没谁能马上接受日常生活和命案现场的转换。随后是更多的尖叫和骚动,艾利克斯意识到了过去的自己在等待什么:预定好的谋杀结果,和随之而来完全的寂静。似乎更要紧的是后者。但那些沉默毕竟过于短暂,他很快就将其遗忘,连带着杀死他人的经过和意欲也一起抛弃。它们太过无足轻重,甚至让他的忽视累积成了空白,直到某天这些空白无可辩驳地、赤裸裸地作为证据呈现——他必须要正视自己的所作所为同那个女人几乎别无二致的事实——他以杀戮来获得平静。
“毕竟纸和石头既不会惨叫,也不会流血。那些事情是不够的。艾利克斯,妈妈可是会惩罚你的。你完全忘记她说过什么了。”萨麦尔惬意地吸了一口烟。
艾利克斯想要思考萨麦尔所说话语的真正涵义,但回忆的风暴占据了所有脑细胞。这一次翻卷起来的纸屑上写着家庭教育,以及家庭,或者说家人。在从大学毕业后,血缘上的家人确实还前来关心和照顾过自己。继承了家族的长兄,以及父母为了填补悲痛而收养的孩子。他们看起来更像一家人。尤其是卢西奥,他能被父亲从孤儿院选中来作为养子是不仅仅在外貌上有着过人之处。他比其他人要敏锐得多,从自己回到那个家中的第一天,那孩子就本能地避开自己。和担忧被取代的退让反应不同,也并非为了巩固地位的惺惺作态,艾利克斯几乎要怀疑卢西奥发现了什么,但最后他们什么也没做。而安东,他血缘上的兄长,因为对亲生母亲的爱和对他的愧疚,几乎是在一力反抗着想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的父亲,并且后来接受了他的提议,送了不少亟待处理的仇家和奸细到工厂来。从这一点来看,他们对他并无亏欠。
他记得安东带他去家族墓园里扫墓的时候,对方说了很多关于他真正的母亲的事情,关于她姜黄色的头发和亚麻色的眼睛,文弱的体质和因为丈夫的冷漠无情导向的病痛。他适时地面露哀戚,询问更多关于薇薇安·华特的事情——并不因为好奇心,他只是需要加深安东的情绪。你知道我们的父亲在妈妈因为你的失踪整夜哭泣的时候做了什么吗?他收养了卢西奥,告诉妈妈他另外给她找了个孩子养。艾利克斯毫无感觉。他静静看着安东扶着墓碑泣不成声,思考对方需要他的支持去发挥什么作用。去反抗他们的父亲西莱斯特·埃斯波西托吗?
华特家族和埃斯波西托家族的联姻能给这两个家族带来相当巨大的利益,这就是薇薇安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和西莱斯特结婚的原因,她不知道埃斯波西托家族的首领有一个过于棘手的追求者,也不知道订婚仪式上那枚子弹是冲着她来的。婚后她很快有了孩子,同时她的丈夫也对她很好——没有情人和私生子,只是十分忙碌,这是当然,政治和暴力的交合总有些冲突。等到适宜拥有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她再度怀孕,此时她已经明白自己丈夫骨子里的冷漠和精英主义,于是她隔开第二个孩子和他的父亲。
我不想你弟弟也像你父亲,我那个时候居然还因为你要接受的教育去反抗他,我真担心……他会让你们互相搏杀来选出继承人。好在你弟弟很乖。我没有别的办法,安东,我想要是艾利克斯不符合他的最低要求,他也就不会太过逼迫你们。但是……
艾利克斯明白安东转述的薇薇安的话的接下来部分是什么:但是她的期盼和幸福破灭得猝不及防,她永远的失去了第二个孩子,并且彻底得知了她嫁的人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她一直很想念你。安东最后这样说。父亲后来甚至禁止其他人提起你的名字,但妈妈让我不要放弃找你。
显然西莱斯特对寻回自己的小儿子并不热衷,甚至在安东尝试用他手下的势力去找人时横加阻挠。安东对此难以理解,将其归咎于父亲天性的冷酷和对自己稍显反抗行为的镇压,而艾利克斯隐约有了猜测,并且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得到证实。
他说那是个疯女人,根本没必要去找你。他说就当你死了……!安东难以按捺情绪, 显然年轻人初次尝试证明自己的能力就遭到父辈严厉地斥责和责罚的经历让他印象深刻。艾利克斯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没告诉安东恐怕西莱斯特是为了保护他的儿子才这样做。你要是当时找到了我,运气足够好的话会被那个女人拿来用作发泄和测试的道具。从这一点看,西莱斯特或许同那个女人相当般配。
艾利克斯回到家族所在的城市时,距离被绑架的时点已经过了八年,街区外的水池旁盛开的芙蓉仍然一如既往,他推断着熟悉的景色,在喷泉里洗干净还带着斑斑点点血迹的手,等待和辨认着自己的家人。事实上,那时他对是否要回到那里去存在犹疑——家人的脸庞几近消磨殆尽,而自己也被深深改变了,但他费劲心思逃离不正是为了回到本应有的生活里去的吗?如果连逃离的目标的失去了,那同在被放逐在荒野上没有什么区别。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伪装得很好,在得知他的母亲因忧思过度去世时,在看到自己的位置被另一个人占据时,在被父亲送去精神鉴定然后被押送到去往寄宿学校的渡轮时,艾利克斯都像个正常的十四岁少年那样哭泣、挣扎和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情绪来了,但很快他发现这没有用。因为他的父亲认定他也是个疯子,是危险分子,一心要把艾利克斯驱赶出去。他禁止家族里的人与艾利克斯说话,也不允许他出现在自己面前,一直到他因病去世为止。
所以当长兄表示歉意时,艾利克斯也只是摇摇头,不费什么口舌地拒绝了回到老宅居住的提议——安东的补偿总会催动他的杀意。他得到的遗产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少,但也是一个可以让人无需忧虑生存的数额,葬礼之后他再也没主动和家族联系过,搬进了一间狭小的房屋,那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和画具,附近一些所谓的艺术家时常带着酒和大麻上门。艾利克斯就一边看着他们用滥交、毒品和酒精糟蹋自己的肉体和才华,一边毁掉自己做出的作品。最后一次,他们欢欣鼓舞地帮艾利克斯烧掉所有他能找到的画作,唱着难听的歌,往火堆里泼油,每个人都像是要呕出灵魂那样大笑着。
“是的,你说得对……但我还是做过一些正确的事。”艾利克斯想起来了,“这是我与你们的不同。我救了一个人的命呢。”他轻声说,比起辩解和反驳,它更像一个微弱的挑衅。
萨麦尔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来,而后无法抑制的狂笑着,笑得不能自制,燃着的烟戳到被单上,留下一个脏兮兮的洞眼。
“你?你!太可笑了,你脑子还清醒吗?还是要说无意识的善行也是行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亲爱的,和我说说,你是怎样救一个人的命的?用手枪和锯子还是毒药?”他无不嘲讽地说,“或者说,你放走了一个饱受折磨的人?凭着你的良心?为了补偿那么多个向你求助却比不上你的自己安危于是死掉的受害者?”
“我的父亲收养了一个孩子,他叫卢西奥。他……我是说,应当算是幸运地,对我有着不低的警惕心。他做得不坏,在安全的对岸尽可能观察,并且不至于像在挑衅。”艾利克斯想起某个冬天他在路上碰见卢西奥的时候,对方因为太过紧张连怀里的书都没抱紧。那本资料集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从各处搜罗的,里面是过去十年本国连环杀人犯的报道和一些警方的档案。那孩子吓得脸色比雪还苍白,慌忙蹲下去把纸页捡起来,一溜烟跑了。后来卢西奥也承认了这一点,从初次见面开始,他就恐惧自己会被艾利克斯用残忍的手法杀死,那种恐惧几乎浓烈得像从噩梦里撕下的图画,不时成为见到自己的尸体与葬礼的幻觉或预兆。
“在不幸遭遇了另一个杀人犯的时候,他给我留下了讯息,我不能肯定那是他的挣扎还是被有意的放纵……凶手总是如此恶劣的,”他含糊道,“像一个期盼其他人受苦的泥沼漩涡,将前来解救的亲近和更亲近的人卷入……那也很像一封邀请函。一封从心里寄来的,用对使用暴力和践踏生命的渴望写下的邀请函。我找到一间砖头房子,风从砖块的缝隙里进去,传出惨叫…里面亮着灯,锁了门。还没进去我就闻到了正在放纵的癫狂气息。卢西奥马上就要被锯子锯成完整的两半了,地上倒了个警察,被砍了双手,昏了过去。我用铁丝捅开门锁,那个人背对着我,转过头,然后……”
“砍第一下的时候那个人的脑袋没有掉下来,斧子虽然很新,他躲得也很及时。然后第二下,砍中了他的脸,那个人……啊,打扮得就像个老学究,他的眼镜飞了出去,围巾散开了,帽子上溅到了血。第三下斧头卡在肋骨里,我费了点劲才拔出来,他的呼吸声变得粗糙,过了很久才死。卢西奥没有昏过去,他很坚强,最后自己挣脱了束带,等到了救援。”
“那这件事可太古怪了,”萨麦尔说,“不说别的,你为什么不连着把那个警察和那小子一起杀掉?他和你可没什么关联。”
“所以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救了他。”艾利克斯这样喃喃了一遍,又重新盯着地板。
“你变得可真多啊,艾利克斯。”对方从容地吸了一口烟,“比从前愚蠢、懦弱和胆怯了,竟然还为自己的欲求找理由?不过是一个可以杀人的机会撞了上来而已,还是说他的不幸也是你做了手脚?如果是为了救人,为什么不把你获得的线索告诉警察?那个杀人犯又为什么要写一封信来挑衅你?嗯?多好的机会啊,能维持你那从来不会主动去杀人的、岌岌可危的信条,就像不是妈妈的命令你不会去伤害任何一个人之类的?艾利克斯,你现在认识到这种虚伪多让人作呕了吗?你明明很想杀掉那个叫卢西奥的……别反驳我,亲爱的,”他甜蜜地笑着,眼睛却极为真实地厌憎着,像毒蛇攻击前那样专注,“你有个怪癖:你从来不记得猎物之外的人的名字,但是你总是记得你想杀的和要杀的。所以古怪极了,你那时为什么不杀他?”
“——因为你很知道怎样活生生煎熬一个人。那小子不敢向任何一个人检举是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毕竟你向他事无巨细地展示了人的死亡可以有多痛苦。他会感到恐惧,他已经见识过你真实的这一面,而后来,你又必定不介意将挑选猎物的眼神放在他身上。”萨麦尔说得开心起来,歪着头,脸贴在膝盖上,亲昵地用女声说着,“所以别说什么你救了他之类的话啦,你这个恶棍,那孩子肯定被吓出毛病来了对不对?”
“啊……”仿佛如梦初醒,艾利克斯颤抖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手上的烟烧到了手指。他的思考还陷在过去,大概五个呼吸之后,他才回答:“你非要那样想的话……我只能说我不是故意的。”
萨麦尔又一次大笑起来,得意于揭穿了这个人用于欺诈的把戏:“所以你得了什么报偿,你就是这样被送进精神病院里的吗?”
“不。只有一个人想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我猜你也知道,那个人是我血缘上的父亲。”艾利克斯看了他一眼,露出刻意的、彬彬有礼的怜悯之意,他们都知道这份怜悯是对着谁的,萨麦尔扯了一下嘴角,瞪了回去。“他憎恶我,因为在他看来他的孩子已经被妖精换掉了。他说经过了那个女人的培养,我已经是被扭曲了生长的麦苗,是有毒的植物,他说我会让所有人发疯。他的妻子已经疯了一次,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们再疯一次。”
“那他果然知道妈妈的存在,可怜啊,妈妈爱着的人憎恨她到了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不顾的地步。”萨麦尔诅咒了一声,“不知珍惜的家伙。他为什么不掐死你然后宣布被找到的是个想要一步登天的骗子呢?”
“他尝试过,但被家族里的其他人阻止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卢西奥。他们觉得是时候该让一切回到正轨。因为,在之前,直到我的母亲去世为止,卢西奥完全是‘我’的替身,他拥有一切我曾经拥有过的,以及按照家长构想的我应该所有的东西,这出戏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但哪怕唯一的观众去世了,导演仍旧不肯拉下幕布。他甚至要更改遗嘱,确定给卢西奥的一份。他大概是觉得这样就可以将我排除在外了。”
“听故事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该来点酒?”萨麦尔嘟囔道,掐灭了手上的烟头,把最后一根大麻烟点燃了,“说点别的吧,艾利克斯。我不想听那些无聊事。说说你是怎么变得比以前更虚伪和懦弱的吧。你要向妈妈解释吗,你可以事先练习一下,好让她不那么生气。”
艾利克斯货真价实地冷笑了一下,不冷不热地刺回去:“那你要代替她来管教我吗,要找一面镜子放在中间,好伪装成和乐融融的三人茶话会?”
“噢,那当然不用了,我最亲爱的。很高兴你还想着你的兄弟,但现在是我们两个的私人时间——你落下了不少功课,得让妈妈来帮你检查一下。”萨麦尔故意用甜腻腻的女声说道,“你觉得妈妈会这么说吗,还是直接让你亲身感受一下?”
“她已经死了,萨麦尔,她管不着我。”重逢后艾利克斯第一次冲萨麦尔笑了,那个笑容冰冷又恶毒。萨麦尔立刻给了他重重一巴掌,艾利克斯被扇得倒在床上,烟蒂从手中掉落,之后他慢慢坐起来,那极尽讽刺之意的讨人厌的笑容被撤换成空白的面具,只有眼神仍旧在嘲笑。
“你要我说多少遍?她已经死了,尸体被我烧了,一点儿都不剩,你上哪都找不着她,就算你这些年来一直扮演她——无论成不成功,她都不会复活,既不会在现实里,也不会在你的幻想里。你知道她已经死了,不然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连疯都疯得不够彻底……你才不是爱着她,你只是为了‘她爱你’这件事情陶醉,更可笑的是你还一直没发现,这还不够蠢吗?”
他在萨麦尔的脸上看到狂怒的征兆,但那阵情绪立刻被不知来源的风吹散了,萨麦尔只是恢复了本音恨声威胁道:“你如果非要说点什么来惹我生气的话,我就要把你的嘴缝上了。”
艾利克斯知道自己踩到了对方的痛处,他难得地感到愉快。萨麦尔擅长伪装,对情绪和表情向来拿捏得恰到好处,懂得怎样塑造乖巧和撒娇,也懂得露出怎样的神色能更加煽动受害者的恐惧与畏惧,而真正发怒的时候只会给人认真的印象——像是要拼命解出一道数学题,不达目的不罢休。他见好就收,尽管现在他的身体不太能感觉到疼痛,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开了头,萨麦尔绝不会简单地只是缝上他的嘴了事。
难得地,或许是在大麻的影响下,他起了谈兴,想要把过去的事情说完;又或者只是习惯使然,他这时候得说个故事引起对方的注意。就像小时候那样,从萨麦尔在垃圾堆里“捡到”一本缺了页的《快乐王子及其他故事》那天开始。那天艾利克斯被禁止吃东西,蹲在厨房墙根边上寻找掉在地上的食物残渣吞进肚子里。当另一个孩子从窗户边上探出头时,他吓了一跳,萨麦尔抓到了把柄似的,得意洋洋地宣布作为保持沉默的交换要他念书上写的东西。尽管妈妈没有明说过,他们都知道除了她准许之外的文字不被允许进入这个家。萨麦尔从小接触到的书只有一本《安徒生童话》和一本《鹅妈妈童谣》,那是妈妈小时候曾经阅读过的,书本已经被翻得快要彻底散架,绘制了精美插图的彩页也有些褪色。他不怎么识字,因为认得封面上“故事”这个单词就把书捡了回来。那是他们共同拥有的第一个秘密,后来“一个故事”成了交易的货币,他们总是隔着窗户,专心地讲述和倾听,谁也不看谁。
“之前在学校里,他们也举行过‘猎鹿’的活动。我觉得你已经调查过了,封闭在孤岛上古老的寄宿制学校有这种习俗也不稀奇。从新生里筛出一个性格懦弱、在家里不受重视、能力也不足以为自己讨回公道的扮演‘鹿’,追逐猎物然后强暴或者殴打那个人,一种成为共犯的仪式。那一年被选中的不是我,因为那时候我太受瞩目了,所有人都对我很好奇。之前的每一次狩猎都很安全,没有人死,没有人告密,他们肆无忌惮地把‘鹿’驱赶得到处乱窜。我在花房发现了那个人,看起来快要死了一样,他跪下来求我不要告诉其他人他在这里,他说我可以操他,可以揍他,但是他不想再被轮奸了。”
萨麦尔露出兴致缺缺的表情。
“我把他藏起来,等待下一个来找他的人。那个人恰好是一个校董的儿子,叫什么……希恩?我杀了他,埋在花房外面。他们为了更好掩人耳目,总是在暑假举行这场狩猎,搭配一些翻修工程,好让学生能随意进入各个楼栋……”“花房里种了什么花?”
突然被问题打断了讲述,艾利克斯停了一下,转移了目光,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喉咙终于感到焦渴,他讨厌对方这方面的敏锐,但他知道否认没有意义:“玫瑰,是玫瑰。”
“外面。哼,你把尸体埋在了玫瑰底下吧,就像妈妈那样,你的手还没生,而那里也种了大片大片的玫瑰。但是警犬要怎么解决?更何况还有一个目击者,你杀了几个人来解决这件事?”
“……六个。两个跳海死了,一个掉进了垃圾焚化炉,其他的死于意外。直到死了第六个人,那些人才终于决定把这些事隐瞒起来,退出校董会的家族超过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人阻止了警方的进一步调查,反正,因为复仇而死的不是他们的孩子。”
“这没道理,艾利克斯。”萨麦尔皱起了脸,“谁付钱给你了吗?还是说……单纯的娱乐?”他思考了几秒,突然一下子嗤笑出声,“不,你只是没忍住。”
艾利克斯其实习惯忍耐。旁人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无需多加注意,因为他能够从神态和动作中得到用于布置陷阱的信息;些许试探般的恶作剧里的恶意甚至还比不上几年前他和萨麦尔的口角;他用小巧的机关制造流血和不流血的伤口作为回礼,让那些蠢笨又冲动的青春期学生离他远点;但是“猎鹿”时的追逐和喊叫实在是太过靠近那条模糊不明的分界线了,他顺手就将人杀死、将尸体处理,而后事态宛如失控的列车,在碾碎足够多的人之前都不会停下。
“是的,是的……我的父亲也这样认为。但还是不同的,那只是一个被拗向错误方向的习惯,是动物被训练出的巴普洛夫反应,我可以改过来……我那时在为此努力。”
艾利克斯望向空气深处,他刚刚的剖白并不是为了示弱,而是在向着死去的女人示威——他不是她的孩子和人偶,无论经历怎样的调教和洗脑,他都不会让凶恶扭曲的认知改变自己的头脑——被扭曲了的那一个正在他眼前,纯然疑惑于自己无法被纳入他那种价值观的行为。
他想到那个被作为“鹿”追捕的学生,对方惶恐的神情里夹带了复仇成功的喜悦,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用铁锹砍断死者的颈椎,没有出声求救也没有逃走。很自然地,因为需要一个填土的人,艾利克斯把铁锹塞给他。被铁锹的重量带了一个踉跄,那个学生木然了几秒,握紧了手柄,突然疯狂地向地上的尸体砸了过去,直到尸体被砍得稀烂,他大哭起来。艾利克斯对这稀奇的反应记忆尤新,无论是那个女人还是萨麦尔,面对尸体的时候都是微笑的,喜悦的,带着心满意足的平静,他看了好一会,发现有一朵玫瑰花骨朵上沾了脑浆,蹲下来把它擦干净了。做完之后他才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完全重复着女人的行为。老玫瑰园里的花散发着人体组织的腐臭和馥郁的香气,那股气味又一次缠绕在了他身边。
直至如今,气味仍未消散,他像是困在了那个花园里。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和讲述正是那种不纯粹的恶心气味,用香气遮掩却更加增添了令人厌恶的成分。
“少来了,我头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惺惺作态,艾利克斯。”萨麦尔说道,“你明明接受得很快。妈妈总是夸你学得很好,她一点也不介意你都是一副快要吐了的表情,真不公平。就是你现在的表情,噢…你也想起来了,你第一次帮妈妈种花,用煮熟了的内脏制作花泥,把会让根烂掉的骨头挑出来,你听了差点没捧住那盆东西,要是摔了,妈妈会让你把它们捡起来吃下去,你怎么就忍住了呢?”
“大概在这一点上我给你找了不少乐子。”艾利克斯感到了倦怠,大麻的效力开始消退,他扶着床站了起来,因着生理反应和对这个人说了太多话有些反胃。他打算去外面找点水喝,然后尝试入睡。他不想提醒萨麦尔有多少次他因为没有露出合适的表情、没有乖顺地当一个“妈妈的好孩子”而被惩罚和殴打,尤其是女人清醒的时候。
当从美满家庭的梦境里醒过来时,女人会想起艾利克斯不是自己的孩子。歇斯底里像一场没有预兆的夏日暴风雨,有时候她看着艾利克斯的面孔就发作起来,眼睛瞪得太大,是落魄了的贵妇人头一次发现自己视若珍宝的仅剩的一件洋裙上爬了虱子似的表情。她会随手抄起什么东西用消灭害虫的劲头殴打艾利克斯的头脸,一边怒吼着“他背叛了我”一边伤心地哭泣,或者直接想要掐死这个不应该存在的孩子,用丝巾勒住脖子,按在灌满水的洗手池里,每一次艾利克斯都觉得自己死定了。他凌乱的反抗总能刺激到女人,但不反抗毫无疑问会被杀死。最为凶险的几个夜晚,女人拿着刀,哼着摇篮曲在屋子里徘徊,翻找着每一个她觉得小孩子可以藏进去的缝隙。女人的身影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窗户敞开着,风吹得吊灯也跟着晃来晃去,房间里的阴影张牙舞爪地嬉笑。第二天黎明的时候,艾利克斯从躲藏的地方出来,看到几乎每一个房间的每一面墙上都有劈砍的刀痕,而女人在厨房里心情愉快地制作早餐,温柔地要他坐好了先喝点热牛奶。那时候艾利克斯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他坐在白色厨房的白色桌椅的白色坐垫上,面前是装在珐琅杯里加了糖的牛奶,和静静躺在桌角地板上刃口有缺的刀。不一会后萨麦尔进来了,和平常一样向女人讨要早安吻,他们两个像是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像是那把刀根本不存在一样。
“没有你我会更快乐。”萨麦尔嘟囔了一句,迅速探身过去捉住了艾利克斯的手臂,把烟头按在上面。他专注地盯着对方的脸,无不遗憾地得出结论:“你感觉不到痛吗?听说吃药会让人脑袋发僵,再也不会哭和痛,啧,我本来有很多好点子的。”
艾利克斯拿开他的手,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比一个到了时间必须消失的幽灵更干净利落地走向房门,身影在黑暗中淡去。
如果他死了,或许这个场景还会再上演一遍。萨麦尔心想到。妈妈给他讲过的一个睡前故事里就有这样的情节,沉默的死者拜访将他杀死的凶手,在月光下留下雪白的足迹。到时候这个人的灵魂见到自己被制成标本的身体会有怎样的神情?会发怒,还是悲伤,抑或是一如既往的忍耐着厌恶?他想象着,一时半会没有睡意,靠在床头回忆过去。
他把关于妈妈的记忆保存得很好,时常拿出来擦拭,凭借着这些东西构建爱恨:爱是妈妈,恨是艾利克斯,反正记忆里只有这两个人,要做区分很容易。早期只有他和妈妈的记忆更珍贵,后来艾利克斯出现了,他不再是妈妈的最爱,就像糖果变成裹了糖衣的苦药。小孩在面对一切潜在的分走他们所有的爱的危机时都敏感得过分,更何况妈妈完全没有掩饰的意图,唯一让他稍感安慰的是艾利克斯并不真的是妈妈的孩子。
妈妈领着艾利克斯回家的那个晚上很平常,她为他们互相做介绍,有点形似小女孩过家家时候给原来的玩偶介绍它的新同伴,但她用的是“找回”这个词,就好像有个一直不存在的缺口被填补上了。这是你的哥哥,萨麦尔,他终于回家了,要和哥哥好好相处,不许打架,女人的声音满溢着幸福,坐在烛火旁边的她深情地看着艾利克斯,显然处于一种极为狂热的陶醉中,而被注视的人在听到“回家”这个字眼的时候颤抖了一下。
小孩子的嫉妒心在那一刻肆无忌惮地攥住了理智——你也不能要求一个六岁的孩子在面对这种事的时候还能留下什么理智,萨麦尔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尖叫了出来:“他才不是我哥哥!”女人的脸产生了一瞬间的扭曲,介于错愕和被戳破了美梦之间,她毫不留情地往萨麦尔脸上甩了一巴掌,铁青着面孔,一字一句冲摔倒在地上的萨麦尔说道,他就是你哥哥,然后下一个瞬间女人眼神中流露出饱含焦虑的心伤来,萨麦尔,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听话?妈妈都说过了不可以和哥哥吵架。你看,你说这种话,多让你哥哥伤心啊。她轻缓地走过去,无比温柔地把萨麦尔抱在怀里,在他脸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吻:哦,我亲爱的,不要让嫉妒破坏了你的头脑,你仍然要做妈妈的乖孩子,好吗?不要让妈妈生气,好吗?
萨麦尔感觉一切都不真实起来,他因为另一个人的缘故被妈妈打了,这个事实在脑袋里嗡嗡作响,但妈妈的手臂一下一下在他背上安抚着,他强忍住没有哭,转而欣喜地想着:妈妈还是喜欢我的。而且他被妈妈抱在怀里哄,另一个人只能在椅子上看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把目光转向那个家伙,却看到一张在僵硬表情下涌动着嫌恶、恐惧和排斥的脸,那是好像看到了一窝又病又饿,奄奄一息得只能互相啃食的老鼠的表情。
“妈妈,我得向哥哥道歉, ”他在心里作呕,恶毒地诅咒道:不知用什么法子讨了妈妈欢心的骗子,我迟早要让妈妈知道你的真面目,“我不应该那样说的。”
女人欣慰地把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到艾利克斯旁边,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俩一个挨着另一个。萨麦尔亲热地去抓艾利克斯的手,摆出妈妈最喜欢的那种好孩子的白痴表情拉长了声音:“哥哥——请你原谅我吧!”他握住的那只手上全是冷汗,腻腻的叫人感觉很不舒服,并且被抓到的刹那有往回缩的趋势,他更加用力地抓住它,不让艾利克斯逃走。萨麦尔盯着对方那双灰眼睛看,他不喜欢这个许多种色彩的蜡笔混在一起涂后出现在纸上的颜色,像水泥浆,他暗自想到。
那双眼睛里有太多的无措和惶恐,一会投向他,一会转向在他们身后期待着什么的女人,一会又看向烛光照耀不到的四周的黑暗,最后死了心,几乎难以听闻地说了一句“没关系”。
多好啊,多好啊,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妈妈喃喃着,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从掉在地上的提包里翻出一个盒子来,里面装满了巧克力,边上的部分已经开始融化了,她极快乐地让她的孩子们吃一点东西好垫垫肚子,免得晚餐前饿坏了。
谢谢妈妈!萨麦尔接过巧克力,响亮地在女人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他嚼着巧克力,饱含恶意地看着另一个人要怎么做,他自觉做了个不错的示范。
女人心满意足又满怀期待地望着艾利克斯苍白的脸,他拿起巧克力就像拿起一块正在燃烧的碳,吞下它又像吞下一只活的蟾蜍,用比刚才更难看的脸色和更轻微犹豫的声音说,谢谢……妈妈。
真可怜,他被吓坏了。萨麦尔注意到那个提包不属于妈妈,而且上面沾满了血。那会是谁的血?
在看到那张照片之后的生活中,即使妈妈没有说过,他也知道她仍爱着、追索着艾利克斯的父亲。有几次在准备工作所需的枪械和药物的时候她格外期待、格外用心打扮,好像一个急不可待去赴约的小女孩,把一切亮闪闪能增添自己美丽的东西往身上戴。她用饱含喜悦和欢乐的语调自言自语她在瞄准镜里看到的爱人仍旧同他们初遇时一模一样,英俊、高傲且敏锐,他知道是我,他知道我在看着他,多么让人害羞啊!我对着他的脑袋开枪,他转身躲避的时机刚刚好,我们这一直以来共舞的默契!但是我打中了他的肺,他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我带给他的痛苦,他会在病床上、在梦里也念着我的名字……妈妈舔舐着那时的场面,不断地重复,如同一个对宴会上的热闹和食物念念不忘的贪吃的孩子。萨麦尔觉得那样的妈妈非常美丽,这压倒性的爱慕将他的嫉妒冲刷得丝毫不剩。他从来都这样告诉自己,而不去思考如果妈妈有一天实现了愿望之后会怎样。
他在回忆的伴眠下做了个好梦。清晨尚未被阳光烫熟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灌了进来,萨麦尔才想起昨晚他没关窗,如果艾利克斯趁机逃走的话…那也没关系,他跑不远,他逃不掉,一个病人,而这里是十三层,他还用胶水堵住了锁眼,除非对方从半空一跃而下摔个半死。他相信艾利克斯不会选择这条路来摆脱自己,不然路上有无数的机会存在同归于尽的可能。归根结底,他压根没信过艾利克斯最开始说的那些话。
萨麦尔随便找了件衣服披上,走出房门,在客厅角落的扶手椅上看到蜷成一团合着眼睛的艾利克斯。对方压根没睡似的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睁开了眼,他们对视了一会,最终艾利克斯以一种厌倦极了的态度闭上眼睛。另一个人嗤笑一声,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矿泉水,喝了几口后走到艾利克斯面前,像是给时常被遗忘在窗台角落的盆栽浇水那样把整瓶水从对方头上淋了下去。
水沿着人体的凹凸、沿着苍白的躯体滑下去,弄湿了艾利克斯身上穿着的衬衫和扶手椅的坐垫,萨麦尔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开口道:“有一回工作要求用目标的尸体来恐吓家属,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那个混蛋就是不肯老实去死,挣扎得很厉害,弄得房间里到处是血,自己的尸体也破破烂烂的,没法用了。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的头砍下来,装饰在他家庭院的喷泉里。就是那个呀,喷泉里不是经常摆着石膏像吗,我把头摆在第二层,刚好是石膏像伸手去接水流的位置,那里合适极了,水就这样一直把他洗得干干净净,他那张脸就和你现在一样……”
艾利克斯还是闭着眼睛,脑袋靠在膝盖上,任由冰冷的水流一路从发缝流淌到身体皮肤之上,它们滚落着汲取着这具躯体的温度,滴落到地板上的时候仿佛是自身的血液离体而去。水倒干净了,萨麦尔无趣地晃了晃空掉的瓶子,随手把它扔到一边,走进了这间公寓的厨房。
房子里一下变得很安静,蜷坐在椅子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身体,他全身都是水,脚踩在地板上黏答答的,他弄不懂对方又在发什么疯,也懒得多加理会。此前艾利克斯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晕眩和呕吐感紧攥着他的大脑,让他连多走几步到卧室的床上都做不到。破碎到无法组成画面的景象在脑海里万花筒似的旋转,几乎连痛觉都变成螺旋形状在身体各处盘旋,直到天色渐明,身体才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放开了他的意识,但短促到仿佛只有几秒的黑暗后,冰冷的痛觉从颅顶一路劈开到脊椎,像是把一整根神经剖开了暴露在空气中,他彻底醒了。
这样粗暴的唤醒让艾利克斯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他的身体在渴求外来的化学物质好让脑子不再尖叫,而惯性驱使他的思考立刻转到尽力缜密但现在已经付诸流水的计划、对工厂众人的安排以及如何从现在的局面里挣脱的方向上。计划永远不可能万无一失,他无法预料到工厂是否留有活口,也不知道奈德是否成功找到了他留下的证据,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是要如何从他那疯癫的兄弟身边逃离。艾利克斯隐秘地将视线转向厨房,在心里估量着自己的筹码。
萨麦尔端着三明治出来的时候正看到艾利克斯因为药瘾发作软倒在地上,他轻轻哼着歌,看到这副景象甚至连调子都上扬了几分,显然对艾利克斯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现状非常满意。他把盘子放在桌上,旋转着脚跟蹲在他哥哥身前,观察着对方的模样。艾利克斯剧烈颤抖着,像是在赤裸身体在冰天雪地里那样打着哆嗦,呼吸沉闷,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地板,同时眼泪混合着唾液沾在脸上。萨麦尔拈起他的手腕,沿着苍白的手臂往上,不出所料看见了抓挠后结痂脱落和注射留下的深色瘢痕。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艾利克斯的挣扎,颇有用这幅画面下饭的意味在,直到对方似乎终于耗尽了体力、瘫倒着一动不动之后才坐回椅子上把三明治吃光,懒洋洋又满怀恶意地用鞋尖踢了踢他的脑袋:“怎么,艾利克斯,昨天没够吗?还是说太多了?”
艾利克斯发出含糊的呻吟,异常吃力、宛如驱动已经碎裂成千万片的身体那样抓握了一下手指,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你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其实对海洛因有不良反应?可是你昨天什么也没说呀?亲爱的,你不应该对我隐瞒任何事——任何事。你看,这只是小小的惩罚,你习惯了的,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孩子。”萨麦尔甜蜜地模仿着妈妈的语气。
他为什么会知道?艾利克斯在周身如火焰焚烧般的疼痛里抽空思考,自己尝试海洛因是在大学、在遇见麦克维之前,难道从药贩子那里泄露的?不可能,时间太久了,也不应会留下记录……记录?医生写的用药存档?
“你拿到了、我留在档案室的资料,奈德是你的人……”他恍然。
“侦探总要有个委托人嘛。你就是那种做事会力求完美到把自己的病历也塞进去那种人,为了让侦探相信你与其他人一样受到医生的控制、为了显得你十足无辜?”
“你会来,是因为奈德被关进了禁闭室……你无法得知工厂内部的情况……工厂与外界的交流……采购车……”
“我不关心你究竟安排了什么,艾利克斯,”萨麦尔再次踢了他的头一脚,俯视着像只受伤的野兽在地上匍匐的人,毫无感情地微笑:“你想要的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与内脏被揪紧、血液抓挠血管的痛痒相比,艾利克斯只感到无法抗拒的晕眩从前额扩散,前一天头上的伤口因为撞击到了桌腿又流出血来,血流得其实不多,萨麦尔下手的时候考虑了力道和角度,让受害者流血不止而不至于危及生命是妈妈教给他们的基本功。
他不合时宜地看到了自己,他的视线仿佛成了一颗弹球,在地上滚来滚去,掉进千疮百孔的记忆里,在下落的过程中个体的意志也不断消融,直到混淆了此时与记忆,变成一杯区分不出味道和情绪的、乏味的水。
“我那个时候才发觉我不应该在那儿。”他这么对麦克维说,而医生示意他详细说说,手上做记录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艾利克斯看不太懂他在写什么,医生的字迹总是扭曲变形、难以分辨,拉丁文?法文?德文?他想了一下,记起麦克维说过他的祖父是犹太人。这短暂的分神就已经让他找不到标记了思绪线头的回头路,他只好沉默,等待消失的念头像一只离家游荡的猫回到窗台那样回来。
“十一岁的时候,我不能确定,可能是十一岁。应该是秋天的时候,蛋糕上插过蜡烛了……我和我的兄弟一起到国境线上的一座树林里去。我们在赶路,空气很干燥,但树林里湿哒哒的,到处都像被泥浆涂过一样。我们去……我不记得到底要做什么,我们要在天黑前到一栋房子里。我们走错了路,在一个岔道上错过拐弯的时机。于是我们到达了一座山谷,那里有一条干涸了的河,能看到目的地在河对面的森林里。那条河腐烂了,看上去就很糟糕,我们拿不定主意走上去会不会陷在里面。但走回头路这话说起来像示弱一样,谁都不愿意那么说。”
“腐烂是指什么?”医生询问。
“河底都是烂泥,里面有树叶和石头,看起来像很多腐烂了的水果挤在一起,而且很臭。我们试着往对面走了一段,但是不行,再往前没有路,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然后我踢到了一块灰白色的石头,那是一个人的头骨。我们还看到了其他部分,很完整,虽然埋得到处都是,但是能看出是一整个人。”
“‘一个倒霉鬼!’我的兄弟这样嚷嚷起来,他问我接下来还要不要继续向前,所以我们回头了,总算在天黑前到了目的地。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骨头的事情,那个人死了多久?为什么会在哪里?谁杀了他?又用了什么方法?”
“回头的路上好像天阴得特别快,到处看起来都灰蒙蒙的,只有河道上的土和陷在里面的骨头,因为黑白分明互相显得鲜艳。整座树林没有一点声音,像是在坟墓里走路,我边走边想那具尸体的事情,这个时候我的兄弟突然问:你是不是想这样做?你是不是想杀我?”
“那个时候我肯定是否认了,因为这样做对我没好处。我不可能在荒芜人烟的地方一个人做完全部流程。而且我也逃不远。我还记得他不屑地瞥我的样子,他很笃定我在撒谎。”
“就在前段时间……我在出租屋里打了太多镇痛剂,脑子里突然出现这件事。很清晰,很顺理成章,我一下子全明白了。他说得一点不错,那个时候我确实想把他活埋在地里!尽管我不想,我是说,构思这件事并不能给我带来快乐,所有的杀戮都不能……但我想这样做,我想杀了他,我比自认为得要早得多学会那一套……”
“而且这件事让我感到怀念。医生,我没办法区分怀念的究竟是哪一个。这很糟,我在那个时候明白我不应该再待在人群里面,就像你最好不要把柴火和火种放得太近。”
“这是你开始寻求治疗的起因吗?”
“我觉得这里更适合我,医生,”他平直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四肢被束缚带固定,“最起码有形的东西能阻止我。”
麦克维摩挲着纸面,提出一个设想:“如果你的这种欲求能够得到规律性、有效率的释放呢?”
“……我不知道,医生,很难判断到底哪种修补是有效的。”他轻声回答,“但我们可以尝试。”
他对怎么离开那间公寓毫无印象,究竟是凭借自己的双脚走路还是靠萨麦尔背着也没有记忆,他们好像走进了一处扁平得像纸模型一样的停车场,暗沉的光简单勾勒墙壁的形状,排气扇缓慢旋转着,他们一时上坡和下坡,路过许多墓碑状排布的禁停指示牌,直到火烧一样的白光刺入眼中,艾利克斯才想起来他们要开始旅程了。
路上尽是些重复的风景,艾利克斯坐在副驾驶座上,被过于柔软的海绵垫吞没着,经历了好几个无梦的短暂睡眠后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的还是病院统一配发的病号服。谁给他换了衣服?萨麦尔?自己?还是麦克维?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说自己的身份仍然是病人,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又一次混淆梦境和现实,这个症状常常出现在他和麦克维的诊疗中。或许是因为他的记性太差,又或许是因为麦克维给他吃了太多的药,他印象里麦克维给他开药的时候总是非常大方,尤其是止痛片,尽管不止一次他告诉自己这些东西对肾脏、心脏和头脑有害。
现在艾利克斯已经想不起麦克维的长相和声音,在患病后有段时间他对辨认形状存在困难,凭靠制服来分辨各种人,而麦克维总是穿着白大褂,只有靠一条棕色西装裤、落了灰的皮鞋以及匆匆打理的金发,这几个特点帮助艾利克斯识别到底哪个医生是他。
很奇妙的,他却能回想起在昏暗光源下麦克维眼睛和手指关节上斑点的颜色,以此为起点,一些图景逐渐被还原出来:对方坐在临街的玻璃窗前,背着光,双手十指交叉着成一个锥状的塔放在身前,姿态很是放松——他们显然在谈一件好事。
诊所里的空气有消毒水和陈旧书页的味道,光线经过厚实肮脏的玻璃窗后不太均匀地涂抹在家具上,左手边桌子上堆着厚厚的病历,一边是挑选出来的那部分,另一边是被筛除的了、不具有他们需求品质的病人,后面的墙壁上挂着的是布满灰尘的视力检查表,与之有相同待遇的木制十字架则位于钟表下方。
那么你认为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一个地址?麦克维的问题仿佛照本宣科的教授在念考试大纲,他们早就讨论过了,远离居民区,让机器工作时的嗡鸣成为常态,坚固的外形注定它不会成为人们心中的住人场所。工业区就很好,只不过电费会是一大笔支出。艾利克斯说完之后,一张支票出现在麦克维的手中,他睁大眼睛,推了一下眼镜,收下了这薄薄纸片,还不够,要维持收支平衡的话,我们要接受更多援助。
随你,我不在乎其他人来自哪里。艾利克斯对这话题毫无兴趣,他看着地板的纹路,同样地把十指交叉搭在腹部。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
哦,你介意其他病人总是吵闹吗?在你的房间加厚墙壁并且在里面嵌上钢板怎么样?麦克维点了点手表的表盘,社区治疗总是得顾及所有病人的感受,你需不需要一个游泳池?
比起那种事情……你真的打算搭起一个让他们肆意纵欲的索多玛吗?按照你的理论,这不过是精神上的放血疗法。你真觉得能靠“适度的满足和有序的规则”让人的身心痊愈?
艾利克斯不觉得那时自己将这个疑问问出了口,所以这不过是混入了幻想的回忆,回忆中的医生安然坐在椅子上,等待着他的回答;幻想里的医生站了起来,手扶在椅子靠背上,以诚挚、坚定的音调回答道,是的,这正是我想要看到的实验结果,建造一个互助的劳动社区,让那些具有特殊才能的病人们发挥自己的能力,构建一套独有的社会规则,让他们在全新的生活中找回自我。两个麦克维盯着他看,第三个麦克维出现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用一贯平稳的声线说,你也是我的病人,艾利克斯,听着,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尽管信任关系不是一朝一夕建立的,但总要有个开始吧?
可你也是疯的,你和她在这方面是一样的……那些进入工厂的人成为了消耗品,出于成本控制和规避风险的考虑,选择的对象都是些在社会底层生存的人,可能是为了一天的房租,或者是食物,又或者是毒品,他们自愿成为“康复项目志愿者”,成为填入地基深处的砖石;而像辛西娅、迪恩和格里姆那样的病人,也只不过是带着编号的观察对象,你在量表的筛查项目后观察他们的行为,把他们的喜怒哀乐制作成变动的表格,以便于更好的设计下一步的实验计划——你刺激他们,控制他们,植入一套带有电极和出料口的饲育系统,你管这个叫做治疗。不,绝不,你们太相似了,你们的一分一毫都休想进入我的大脑……我为什么发现得这样晚?在协助他完成了那项该死的计划之后才开始思考?
嘘,嘘,艾利克斯,你太激动了。麦克维竖起食指在自己的唇上,握住他的肩膀,这不利于我们的谈话。你对我带有偏见,囿于过去的创伤所以无法信任我,这很正常,你得平静下来,想想我们现在最应该干的是什么。
建造工厂,建造……但是工厂已经伫立在那里了,冒出黑烟来,雾蒙蒙的玻璃窗上积着灰。艾利克斯环顾四周,他们在完全空白的空房间里谈话,不是最开始那间临街的诊所,谈论的也不是应当存在与医患之间的话题。控制与被控制。他们没有闹翻,完全没有,在失去利用价值后,艾利克斯仍然作为一项有待研究的谜团存在于医生的计划内。
说说你的梦吧,艾利克斯,你总是在半夜起床,从走廊游荡到第二层楼梯平台上,你是清醒着的吗,你对此还有记忆吗?
不,不,我不记得你说的事!我只记得病发的时候护工把我绑在床上,空了的注射器咕噜噜从倾斜旋转的地板上滚到另一端的墙根,天花板上悬挂着蜘蛛网和细小的霉点融化滴落下来,像一场雨,落在人身上把他们的脑袋砸开……五官同声音混在一起,阴沉的天空下飘荡着焚尸炉喷出的黑灰,尖啸有了形体和重量,它们穿透墙壁冰雹一样砸在脑袋上。麦克维,那些都不是幻觉。我感到寒冷和疼痛,太多声音蜂拥进耳孔里。麦克维,你该开点药给我。你的治疗对我没有用。
坐在白色墙壁之前的人一言不发。他身上的白色外套和墙壁相比明度不够,身体上的其他颜色灰度增加,成为一滩白纸上的水渍。他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艾利克斯抬起头,视线颤抖彷徨着端详着自己面前的人像,不仅是脸上的五官,连四肢的形状都看不出来,那物件不能够被辨认再作为人来认知。
暗灰水渍鼓起的一道圆弧中切出了一道新月似的空隙,像是没有被佩戴上的面具发出了嘲笑。
是的,从一开始就出错了,医生是幻想中的人物,疯疯癫癫的病人和变成碎屑和泥浆的死者也都是大脑的骗局,要破解这个骗局却过于困难,因为不知哪里才是真实与虚假的边界——他杀死了幻觉、毁灭了梦境,裂缝中出现的却是更加漆黑的、完全属于噩梦的幽灵。
艾利克斯被无名的恐惧刺中了,从层层梦境中挣脱的感觉简直像一头撞破封住海面的冰壳,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既鲜活又冰凉,搅动着胸腔内的器官,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手里攥着另一个人的手腕,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抵在脖子上,梦中感到的寒意从这细微接触的表面而来。
“醒得可真及时啊,艾利克斯,你在装睡吗?”萨麦尔的半个身体都从驾驶位上挤了过来,与此同时他仍在用力,意图将刀刃切入脖颈处的皮肤,好让对方喉咙豁开,血和着气流一起喷出来。他的杀意半真半假,表情介于嗔怒和调笑之间,而手指纹丝不动,直到艾利克斯醒来后更换用力的方式使他的拇指被迫放松才勉强把刀收回自己的方向。这种非得一方手骨骨折才会停止的较量让他想起小时候他们因为这种孩子气的比试而接受的惩罚——被丢进水面不断上升的水池里,要两个人叠在一起才能够着边沿爬上去,谁愿意做那个需要依靠对方好心和力量才能活下来的人呢?显而易见地,他们又在滑溜溜的水池里打了一架。他们都小心地不让自己身上受太多伤,妈妈讨厌她的孩子们打架,认为那粗鲁、没教养,他和艾利克斯都不敢赌杀死对方之后妈妈究竟是勃然大怒还是把认知修改成自己从来都只有一个孩子。
“……好好开车。”艾利克斯用力按着他的手腕把人推回座位上,手心冰冷,他敢肯定如果刚才自己没有无意识地阻止萨麦尔的举动,现在已经被割开了脖子。
“做了噩梦吗?你梦见了什么?被你杀掉的人?你说梦话的时候一直在拒绝……你在拒绝什么?”萨麦尔笑盈盈地单手收起了折叠刀,用几根涂了鲜红指甲油的手指虚扶着方向盘,饶有兴致地盯着艾利克斯的脸看,颇为欣赏此时对方苍白虚弱的神情。
“和你没关系,开你的车。”陷在副驾驶座上的人生硬回答道。
“噢——”萨麦尔拖长语调,“是的,是和我没关系,但这不够有趣吗,艾利克斯?你现在就像只已经被啃了一半的歇斯底里的兔子,兔子总是在发疯,对不对?你不是一向比我冷静吗,怎么成了这模样?让我猜猜?”
萨麦尔恶意、觊觎的目光无不昭示着他对让艾利克斯如此动摇理由的兴味盎然,毫无疑问,要是他得到了答案,定然会把这个理由打磨成一柄趁手的凶器,刺进艾利克斯的伤口里再狠狠搅动,不带任何慈悲和同情地将他的反应吞下肚去,以此填饱充实憎恨在他心中烧灼出的空洞。
所以艾利克斯压根不想理会萨麦尔的无理取闹,他烦闷地咳嗽一声,既为了刚才的梦,也为了现在这被捕获了的现实,他必须要想办法逃离,可一阵阵的头痛和呕吐感让他连集中精神都做不到。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随口询问道,因车外边刺目的阳光闭上眼睛。萨麦尔开车速度很快,建筑外墙在正午阳光照下显出镜面反射般的白,几乎像一张张空白纸牌垒成了的街道,它们利刃切削出般的影子平铺在柏油路面上,隔绝了被阳光直射造成的扭曲了空气的热气。不远处前方信号灯长久地亮着红色,堵着长长一列车队,萨麦尔满不在乎地用力踩下刹车,轮胎和地面间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分毫不差地停在前车保险杠后面,转过来对着艾利克斯说:“还能去哪呢?当然是回家啦。”
回家……?艾利克斯被他那亲密又甜腻的语气恶心得打了个寒噤,他们小时候居住过许许多多个“家”,他怎么知道对方说的是哪一个?然而下个瞬间,某种潮湿闷热的绿意如花枝蔓生,在脑中拥簇出一栋两层的红顶砖房。房子带有面积不小的庭院,种满了玫瑰,靠近马路的地方栽植着一排橄榄树,窗框和栅栏是细长的黑铁,无论里外都被打理得很整齐。这间房子的厨房和储藏室配备了齐全的肉类处理装置,车库则是被改建成了半开放的温室,小型除草剂和大号园艺剪陪着大大小小细腻的骨瓷花盆靠在一边,温室另一头是整套的玻璃蒸馏设施,总是在周末咕噜噜制造着蒸汽提炼花瓣精油,用芬芳馥郁的气味掩盖地下泥土的腐臭气息。
玫瑰花丛自带的荆棘作为天然的牢笼,他们小时候尚未身手利落到通过它们而不损伤皮肤和衣物,任何破坏灌木的行为都会被每天检查植物的那个女人发觉,于是除非被命令了,两个人都不会踏出过那缭绕着绿植和花卉的庭院一步,故而这座房子之外的城市究竟是何景象,他们都一无所知。再后来,艾利克斯刻意遗忘了与它相关的词汇,每每遇到与之相关的画面都绕了过去,好让记忆里这一大块灰沉沉的腐败混凝土掉到更深的地方。
可萨麦尔甚至不需要提起更多,仅仅一个单词就让海底的破败建筑从水中升起,阻挡在一切思绪之前。
“你认识路……?”发觉自己脱口而出了个蠢问题,艾利克斯吞下更多的疑问,沉凝着神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啊,确定我们的家在哪里确实费了好大功夫,但最后我还是回去了。要不然等妈妈回来了,她会很不高兴的。家里地板底下居然有老鼠,壁炉也塞满了蜘蛛网,可能还有小偷光顾,餐厅吊灯只剩了一个底座,真糟糕。到处都是灰尘,窗帘也该换了,清理是一件大工程,我才只干了一半呢。”萨麦尔故作叹息,“最要紧的是得把篱笆上的好几个窟窿堵起来,要找着妈妈当年选的那种玫瑰可不容易了,现在种子已经种下去,开花还要等好几年,”他转而一笑,以十分开心的语气说道:“等开花的时候,我会把你放在院子里,和妈妈一起喝下午茶,她准备了松饼和奶油,果酱要选佛手柑还是蓝莓?真想快点到家……”
“你说我疯了,可你也没清醒多少,萨麦尔。”艾利克斯听不下去,打断他,“她从没允许我们在下午茶的时候到院子里去,怎么,你不是自诩为她的好孩子吗?这都不记得了?”
萨麦尔有一刹露出梦游者被叫醒的神色,下一秒立马恶狠狠地瞪着他,恨不得当即把这个叫破了真相、把魔法揭露为魔术的家伙就地煮了吃。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孩子,哪怕是萨麦尔,也曾主动挑战过妈妈的禁令,跑到外边的世界去玩乐过,只是两个人有着对方的把柄而选择对彼此默不吭声和互相包庇。妈妈严禁她的孩子们在正餐之外的时候吃零食,尽管她的厨艺精妙绝伦,可小孩子偏爱的味道总是化工制剂配比出来的那些,不能欣赏只用鲜榨果汁和柑橘皮加入琼脂熬制的果冻,唯一能让人真心欣喜的巧克力只有在考核通过的奖励里见到。萨麦尔是轻车熟路从厨房翻墙出去的那个,或许妈妈认为六岁的孩子还不敢攀上围墙,尚且没有在墙头加上电网和铁刺,后来艾利克斯偷偷从这条路跑出去想要逃离,正巧被游荡回来的萨麦尔逮住。
奇妙的是,当时萨麦尔只是盯了他几秒就松开攥着衣袖的手,无声看着艾利克斯带着警惕怀疑的神色踉跄一下后转身逃跑,消失在街道尽头,然后一口把剩下的甜筒吞下肚子,将手指和牙齿上沾到的冰淇淋舔得一干二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做自己的功课去了。
当天晚上妈妈很晚才回家,疲倦且粗暴地把另一个孩子从门外揪进来。艾利克斯脸上被打出了血,裸露在外的手臂和大腿都是青紫的指印掌痕,不敢大声抽噎却仍然不停挣扎着要逃离妈妈的束缚。她把艾利克斯一路拖进了厨房,冷着脸用麻绳把孩子绑在高靠背椅上,怒气冲冲地烧开一锅水,很快白釉底的小炖锅里头就咕噜咕噜冒着泡——她一句话也没说,握住套着防滑垫的锅把,把里头滚热的开水倒在艾利克斯的小腿上。
萨麦尔躲在厨房的门后,带着恶作剧成功的兴奋窥视着这一幕,在艾利克斯惨叫的时候捂住嘴偷笑。莹白灯光下孩子细幼肢体上胀起通红又臃肿的水泡,边际则是密密麻麻的白色,妈妈看到这景象后小心翼翼地捧住正在哭泣的孩子的脸,半是诱劝半是威胁:“艾利克斯,以后可不要这么不小心了,烧伤也是会留疤的,万一再也走不了路,妈妈会心疼的。不要让妈妈总是担心好吗?妈妈会照顾你到你好起来……答应妈妈,以后再也不可以离家出走了,知道吗?”
艾利克斯抽噎得说话都结结巴巴,崩溃了似的大喊:“呜呜……你……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才不会这样!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求你了,让我回家……”
女人被他长时间毫无妥协迹象的现状失去了耐心,她猛地把椅子推倒在地上,用力往艾利克斯的腹部踹了一脚,从桌子上捡起空了的炖锅砸向地上哭泣孩子的手臂,一边怒骂着:“你也和你爸爸一样!你这个小骗子!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坏孩子?!你怎么敢忤逆我?!你这个贱人!在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掐死你!!”
艾利克斯腿上烧伤引起的水泡在地上蹭破了,流出淡黄的脓液和鲜红的血,刮在地上看起来像放坏了的蛋黄和蛋清,新旧伤口叠加起来的痛楚让他无力地蜷缩着,萨麦尔心满意足地瞧着女人对他施暴,暗自祈愿要是妈妈能一下子打死这个家伙就好了。
最后女人累了,跪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萨麦尔适时带着一盒纸巾出现,假作一副怯生生的姿态拭去她的泪水,被女人紧紧拥入怀中后,他悄声安慰着妈妈,用对话吸引她的注意力,好让地上那个人得不到应有的治疗,最后女人哭累了,推开萨麦尔,略有哀伤地吩咐他去庭院里把铁锹拿来。
“妈妈……?铁锹?”萨麦尔一时没有想到她的用意,楞在当场,女人误以为他是不知道铁锹的位置,轻声细语说道:“铁锹放在屋外头,靠在温室的门口,你把它拿进来。我们挖一个坑,把你哥哥埋好,这样他也不会继续哭了。”
两个孩子都为这轻描淡写述说的恐怖处置不寒而栗。艾利克斯更是意识到自己面临的结局是什么,顾不得眼泪和血水糊得整张脸都是,爬到女人脚边虚弱地恳求:“不要、不要……我不要!我会……做一个好孩子,妈妈,不要这样…!”
“那就向妈妈保证以后不会再闹脾气了。”女人拥着萨麦尔,听到孩子服软的话才给了他一个眼神,此时她的语气无比冷酷,不像通常扮演的“母亲”角色,也不像歇斯底里时候尖利刺耳的本音,简直同主人对奴隶下达命令、魔女对道具施加魔咒没什么两样。
“我不会……不会再闹脾气了。”
“向妈妈保证以后不会再哭了。”
“我保证,呜、我保证不会再哭了。”
“向妈妈保证以后不会再离家出走了。”
“我以后不会再离家出走了……”
得到了这三个承诺,魔女得回了称心如意的玩具般笑起来,又变回了温柔可亲的好妈妈,她松开萨麦尔,无比亲昵耐心地捧起艾利克斯的手,亲吻她孩子的手背:“啊,妈妈就知道艾利克斯是个好孩子,现在我们又是一家人了。”她的眼里盈满泪水,“疼吧?很疼吧?妈妈也很难过。再忍忍,妈妈现在就帮你包扎。萨麦尔,去浴室的柜子里把医药包拿过来。”
萨麦尔从被妈妈放开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做出表情的余裕,在女人同艾利克斯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旁边以俯视角度瞪着艾利克斯,听到她的吩咐后才迅速换了张可爱的脸,乖巧地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躺在床上养伤的第一天艾利克斯就想通了整件事:萨麦尔是故意放走自己的,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从女人的掌控中逃离这个城市,他要女人大发雷霆,从此吃到苦头。就算女人最后没有杀死或者抛弃自己,在她心中一个“坏孩子”的印象也已经留下,在之后的相处中,对方有的是机会借题发挥,从而夺取更多女人的关注和宠爱。并且这个计谋自己不得不上当——他料准了自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逃脱这个诡异、扭曲的“家”的机会。
从那时起艾利克斯明白,萨麦尔没有任何成为自己盟友的可能,甚至要脱离女人的掌控的前提中,必然有先打倒萨麦尔这一项。
“我真后悔……没有把你淹死在海里。”他喃喃道。
“那你那时为什么没斩草除根?”萨麦尔想起了自己从海水里爬起时见到的摇摇欲坠的太阳和昏黑沉重的大海,半是恼怒半是嘲笑地询问,“你以为那时候我死定了?”
“……我以为那时候你死定了。”艾利克斯回答他,尽管合上眼睛,干涩疼痛的眼球仍旧见到胎衣般的橘色与血色,他几乎能听见它们咕噜噜转动时与血管和骨骼的摩擦声,心里也在反问自己:你究竟发了什么疯?
“真是太遗憾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什么事不如你的意。”萨麦尔真正地笑出了声,乐不可支地踩下油门,跟上前方开始移动的车,“妈妈以前总是看不清这一点:你才没有她想的那么聪明!现在她就该对你失望啦,哈哈,天呐,艾利克斯,你要吃苦头了。”
天空蓝得好似虚假的幕布,没有一丝云和风,脱离了挤作一团的中心街道,车很快驶离了这座城市,向着一片绿意中的高速公路出发。艾利克斯注意到路旁的道标,比对着记忆里临近城市的分布,惊讶于他们已经离开工厂这样远的距离。同时他也才认识到春季已经要过去,旷野上过于旺盛的生命力气息通过色彩逼近,让他感到眩晕,不适地闭上了眼睛,意识如下坠的锚般沉入睡眠。中途萨麦尔与人通电话的声音将他吵醒,他们的对话像吵架一样,伴随着粗俗到极点的脏话和俚语。艾利克斯听了一会,判断出萨麦尔故意使用带着南斯拉夫人口音的英语是在隐藏着什么,不禁多看了对方一眼。这多出来的注意被萨麦尔捕捉到,挂了电话后,他假笑了一下:“怎么,对我的交际圈这么好奇吗?”
“哦,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刚才说了不少脏话。”艾利克斯毫无波动地说着,“你学了很多以前没学过的东西。”
“拜你所赐,你这个—”“你不想我去告状的吧?”
艾利克斯虚弱地冲对方要挟道,或许是几近昏迷的睡眠让他的注意力得到了提升,他总算能够明确地在心里盘算着这滑稽的威胁有几分起效的可能。他之前一直认为萨麦尔满口的妈妈没死只是在表演,是为了心理安慰才喊的口号,但现在——难道对方真的把妄想和现实混作一团了?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萨麦尔立即冷笑着反驳,“妈妈总是第一个听我说话!而且你没有证据!”
“那你能保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说‘操’‘婊子’‘狗屁’之类的脏话吗?即使在你最生气、最想要吵赢的时候?”艾利克斯在某个词上落了重音,“不会那么容易的,萨麦尔,尤其是有我在。就像她说的,只要学到了不该学的,粗俗就像你的影子一样,总会暴露在不合时宜的地方。”
“你究竟想说什么?”萨麦尔恼火地瞪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再次同对方交易,“你想要什么?”
“告诉我谁在帮你。我不觉得你有那么容易得到奈德传递出来的资料,在这一点上我相信麦克维的手段。”
“你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艾利克斯?你难道还以为自己有报复回去的机会?”萨麦尔突然平静下来,就好像刚才的情绪是装出来的一样,但艾利克斯太了解这个人,立刻从这种平静里解读出不同寻常的恶意来。
“——不过你想知道的话,我也很乐意告诉你:你的兄长已经厌烦了家族里有一个不定时炸弹似的精神病人,毕竟说不定哪天你们干的事情就会被公之于众,人们阅读报纸的时候,一个个名字看下去,竟然能看到某个重要姓氏出现在嫌犯名单里,这对一个注重名声的财阀来说可是不小的潜在风险嘛,所以他想要摆脱你。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丝毫不顾忌这一点,想要连着所有证据全都一把火烧了!”
“别胡说了,你威胁了他。”
“哈?你就这样笃定你的‘家人’不会出卖你?”
“‘工厂’是项有利可图的生意。你愿意的话,把它叫做‘屠宰场’也行,家族需要处理知道得太多了的记者,被发现了又不肯合作的商业间谍,打算逃跑的工头,还有一些被判断为没有价值又不能明面上处理掉的人……比买凶要便宜、方便和安全。”
“毕竟你们是一群精神失常了的人,资金来源也很清晰……哦,清晰,你那位主治医师总能弄来不同名义的赞助。”萨麦尔毫无谎言被揭穿的羞惭,嘀咕了几句,随后把目光转向艾利克斯,“这么说,你的主职还是杀人,但这不对,你明明很久没杀过人了……啊哈,我怎么忘了,你比我会装模作样多了。”
“……那你不还得感谢我吗,艾利克斯?其实想要从里面脱身的人是你吧?你的哥哥和你的医生一起把你限制在那里,你不得不帮他们,直到你完全厌烦了被控制…毕竟你没法靠自己弄到药,对不对?”萨麦尔思索了一会,得出了一个让自己相当不满的结论,跟个吃到了讨厌食物的小孩子似的皱起了脸。
“我可没想到你会出现。”艾利克斯恹恹地说,“我宁愿是警察。”
“没什么区别,亲爱的,你在哪个监狱还是精神病院里对我来说都没区别,我总会找到你的。”萨麦尔甜腻腻地回答,“除了死亡,你没法子摆脱我。”
“随便你…我们走着瞧。”
说完后,艾利克斯又看向车窗。窗外开始出现一朵一朵蓬松的云彩,像是蛋糕上的裙边那样点缀在天空的边际,渐渐地,手法娴熟的蛋糕师把它们铺满了整片天空,又往上边加了一层灰黑色的糖粉,但雨始终没有落下来。与通常风雨欲来的表现不同,外边看起来仍是一片祥和春景,青草和远处山麓鲜明得比塑料造景更亮丽,简直能想象出舒张的嫩叶和在微风中摇颤的新枝。隔着一扇车窗,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味道铺天盖地地萦绕,槭树的树冠在道路旁侧刷啦啦晃动着,在柏油路面上制造出规律变换的影子。他盯着从叶隙疏漏下来的阳光昏昏欲睡。
直到艾利克斯第三次睡醒,劈里啪啦的大雨敲击着车窗,将外边的景象一并遮掩,只有信号灯和车灯的光芒穿透雨幕,喇叭声和发动机轰鸣声吵吵嚷嚷,穿着雨衣的两个交警在前方大声呼号着什么,他支着脑袋看了半天,猜想可能是在调解一桩不太好辨明责任的事故,随后失去了兴趣,茫然地放空视线在雨水中。
之前车里开着空调,现在可能因为突如其来的降温已经关了,但艾利克斯仍感觉到寒意,仿佛外边的雨从塑料、钢铁和玻璃中渗了进来,这种潮湿的冷带着昏暗的黑,让车内物什的轮廓贴合成模糊的背景。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脚,感觉自己的感官好似从冬眠里苏醒的动物那样对四周环境敏锐了起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拿不准,他之前没有试过断药超过48个小时。
他的脚是赤裸的,踏在硅胶脚踏垫上感受着上边的突起和纹路,手则慢慢拂过填充了海绵的坐垫与皮革,不肯放过丝毫细节,眼睛注视着汽车的置物盒和方向盘的距离,寻找合适的施力姿势,判断自己能否在足够的时间里一下制住萨麦尔的动作或是夺走方向盘。他列出一二三个计划,冷静地衡量着它们的优劣,意图引起骚动,让前方的交警注意到这里。
做出决定后,他才把注意分给萨麦尔,一一观察对方的呼吸、坐姿、手指摆放的姿势并调整自己动作的执行次序,开始在心里默默排演。他根据自己的体力和对方的警惕心判断,他仅有在前方事故处理完毕、堵车结束、汽车即将发动、萨麦尔踩下油门那个瞬间的这一次机会。
车队开始向前移动,速度缓慢,艾利克斯数着自己的呼吸作为行动的标准,并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紧张。他稍微眯起眼睛,估测着与前一辆车的距离。
对方也在平稳地呼吸,身体在车内冰冷的空气里散发着热度,一切都很正常,艾利克斯看到前方汽车红色尾灯开始移动。车身震动的瞬间,他猛地朝左前方扑过去,用力按下萨麦尔的右手,把方向盘往自己这边扳。但他既低估了萨麦尔的力气,也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汽车的方向只稍微偏离了一下,又被萨麦尔牢牢控制住。
“你就想了这种法子,是吗?你是想撞死刚才那个交警,好让我被追捕?”萨麦尔踩下刹车,干脆地熄火,把车停在路边,几乎捏断了对方的手腕,把人甩回座位上。虽然被算计了一遭,但他并没有生气、反而还有些期待地笑了出来:“真有你的风格,但现在这种借刀杀人的办法对我行不通了。你最好长点教训,艾利克斯。”
语毕,他扯过对方的衣领,一拳击向太阳穴,让这个人彻底地昏厥了过去。
就好像一大块黑布罩了下来,所有感官都被切断。而后中断的意识连上之前的瞬间,首先感到的是晕眩,无法思考,只能感受。一根铁索在脑袋里来回拉动,贯通了的伤口流进空气来,逐渐吹胀这个球体。他猛地睁眼,奋力挣脱黑暗的蒙蔽,视觉信息经过大脑读取后几乎无法被理解,模糊扭曲得厉害。内脏挤压着让他干呕似的吐气,缓慢地合上眼睛再睁开,在得回了意识的主导权后挪动手指摸索身下的物体材质。皮肤反馈了柔软的织物触感,经过数次适应后眼球也重新开始工作,聚焦到一块缀了无数灰尘和蜘蛛网的彩绘吊顶上。繁复的枝蔓和花朵本来漆成金色,天花板中心挂着一盏花朵样式的吊灯,吊顶同墙壁一样是暗绿色的,现在它们全暗淡得像是被阴影吞没。艾利克斯眨眼,某种带有熟悉感的惶恐击中了他,拼命阻止他想起关于此处的任何记忆。
他明智地不去做出更多动作,以免移动到他那挨了一拳而出现些许脑震荡症状的脑袋,继续用视线和手掌查看这具躯体被安置的位置。仔细看,窗户不是敞开的,窗框上镶着的玻璃碎得一干二净,尘埃和雨水的气味与昏暗的天光一同涌入房间,阴雨连绵的天气总是这样,人们无法再借助太阳判断白日的长短。他把目光转向室内,辨别了好一会,终于认出墙壁上的污渍不是血迹而是霉斑,壁灯下的挂画让他心头一颤,当看到靠左侧墙壁伫立的两个橱柜和右侧一张实木书桌后,惶恐已经蔓延到无法收场的地步;当手指触摸到床架的扁平铁栏,触摸到一幅将他的左手手腕与床柱锁在一起的手铐后,那种惶恐又被愤怒覆盖,他挣了挣,暗骂了一声,萨麦尔用的显然不是能通过合法渠道搞到的常见货。
真糟糕,这是我的旧房间,艾利克斯阴沉地想到,他真的把我带回了这里,他究竟想干什么?他的心无限制地往下跌落,每呼吸一口这里的空气,烦闷感就随着尘埃进入肺部,堆积着叫人忍不住咳嗽和喊叫。他还在这里生活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这样黎明从窗户溜进来却只能照亮床头这一小片空间的场景,其他家具都沉睡在浑浊的黑暗里,只有自己的意识醒得太早,发出拒绝接受令人厌恶的日常仍要继续下去这一事实的哀嚎。他会一直盯着天花板,等待天色亮起来,让上边的花纹能够分辨清楚后,等待客厅的钟敲响七下,起床换下睡衣,在十分钟内打理好自己到餐厅去。哪怕只晚了两分钟出门,那个女人都会带着等待多时的期待进入房间里来,将他剥干净,换上规定的衣服——每个不同的节日、每天不同的日程都有着细致的要求,女人喜欢打扮他就像喜欢打扮一个洋娃娃,不仅听不得别人的意见,本身自己的想法也足够多变。
比噩梦重现更恐怖的事是噩梦入侵了现实。艾利克斯游移的目光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定住了,他看见了女人的剪影坐在那把高背胡桃木椅子上,在不甚明亮的地方读一本书。女人穿着质地柔软的长裙,方形领口露出颈部一大片皮肤来,头发长而光滑,随着女人微微翻阅书页的动作流淌着在肩颈上,她低着头,艾利克斯只能看到在黑暗中颜色更为浅淡的一小块脸庞。女人的坐姿自然又优美,像一尊由神庙废墟中出土、自古老时代遗留下来的正在纺织的女祭司像。疯狂震荡的情绪由内而外叩击着他的全身,他控制不住地寒颤,咬紧牙关,用力得大脑里的某根血管发疼。她还活着?她还活着?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不断否定着艾利克斯才一点点取回思考的余地,他得先让“女人已经死去”的现实成立才不至于发疯。这些年来,他依靠这唯一的砝码保持理智和冷静,将无尽的怀疑和被害妄想隔绝在生活之外,艾利克斯感到他维持的一切正在崩落成碎片。
是断药带来的错觉,他想到,我又看见了,因为回到了这里的缘故,旧地重游总是会让人的记忆受到扰动,所以那是错觉,是自我恐吓,不要再盯着她看,不要再被自己的陷阱捕获——
艾利克斯合上眼睛深呼吸,但再次睁眼的时候,那个人影没有消失,相反,她发觉了艾利克斯的目光,把书放在一边,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她是年轻的,无论是白皙的皮肤还是洋溢着的天真气质,都恰合少女的标准,五官又稍微更成熟一些,轮廓不能算深,也没有过高的额头或是鼻梁,十分符合一般人们对女性想象和审美——柔弱、娇艳、像一朵从发芽到绽放都不曾移出过温室的花,并且从面相上看来就情感丰沛、多愁善感。她的微笑典雅得如同从背景不甚分明的上世纪油画走出来的人物,没有威胁和攻击性,也没有宗教上的神秘色彩,更多是长久的礼仪教育在她身上留下的注解。女人擎着三枝烛台,步态优雅从容,像是贵妇人走向她的珠宝匣和茶具柜,她来到艾利克斯跟前俯视着他,眼神无尽欢喜和温柔:“亲爱的,你醒了吗?”
天空囫囵吞下最后的光亮,女人看着床上的人发出惊恐又绝望的惨叫声,轻轻笑了,把烛台摆在桌子上,思忖般将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不知从何处抽出一盒火柴,变魔术般将三根蜡烛都点了起来。烛火抖动着,把女人的影子拉扯得很长,长到足以与房子深处的黑暗连为一体,她的黑发被烛火镶了一层炎色细边,衣裙同样只分得些许光亮,只有皮肤白得如瓷人像一般。她转过身,看着安静了下来但仍在沉重呼吸的艾利克斯,举起烛台靠近,一点点地弯下身子,夸赞道:“真乖……妈妈的爱丽丝,给你奖励。”
女人斟一杯红酒似的,收拢手指,倾斜角度,将摇曳着的烛火靠近艾利克斯的脸,滚烫的蜡油滴在对方脸颊、脖颈、锁骨上,很快凝固出点和流淌的白色痕迹。随着落下的蜡油越来越多,艾利克斯的呼吸反而越发平稳和均匀,他失去了所有知觉似的,木然地望着天花板。面对这熟悉的乖顺,女人反而有些不满意,伸出手描摹着他侧脸和耳廓的线条,看起来稍加犹豫后就会直接把烛火按在这张脸上。她的手指插进发丝的缝隙里,抚摸到头骨的凸起和凹陷,修剪得尖锐的指甲蜘蛛足似的轻点出一串涟漪般的痛感,摆弄玩偶一样摆弄着艾利克斯的脑袋,亲密得整个人都伏在他身上,不出意料地从皮肤下听到到身下人微弱的喘息和颤抖。
“为什么在害怕?亲爱的?你难道做了什么坏事吗?告诉妈妈呀,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哦?”她的声音诱哄不愿吃饭的孩子那般又轻又软,右手握住的烛台稳稳地接近艾利克斯的眼睛,火焰与睫毛的距离仅有分毫。她看到对方的眼珠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光和热似的。女人等了几秒,微笑的弧度变了几分,整个人的神态因着肌肉微小的变化产生了扭曲的邪气,“说呀?告诉妈妈……你究竟干了什么,你把妈妈的身体放在了哪里?妈妈好伤心啊,爱丽丝,被火烧的感觉很不好受,你也知道吧?你没有……帮妈妈换上寿衣吗?”最后几个单词她几乎贴在艾利克斯耳边吐露,还来不及收回尾音,她被推了一个趔趄,手上的烛台晃了几下,火焰缩小到附着在烛芯上的地步,在几秒后才重新伸展出来,继续燃烧,将房间中的黑暗驱赶回影子下。
艾利克斯感到被火焰靠近的皮肤终于恢复了痛觉,那里温度高得能感受到面前人呼吸带动的每一次气流,他还是盯着天花板,身体却稍微靠着右手撑起,握紧拳,做出一个蓄势待发反击的姿态,等到烛光稳定下来后才开口说话:“萨麦尔,不觉得恶心吗?你不觉得你的模仿拙劣到在亵渎那个女人?”
萨麦尔慢慢站直了,现在他看起来比刚才起码高了十公分,同样是那张脸,当它露出独属于他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的时候,艾利克斯表现出的嫌恶根本无法掩饰,这愉悦到了萨麦尔。他从容把烛台放在书桌上,双手环抱,手指摆弄着长长的黑发,嘲笑道:“可是你最开始根本没认出来是我吧?你害怕了。你怎么就没求饶呢?你怎么不一边惨叫、一边求妈妈不要打你呢?噢,现在可不一样了,你胆大包天,亲手把她推进炉子里,还上了锁。艾利克斯,你怎么认出来的?我还想多玩一会,看看你到底会不会哭出来呢?”
“……就像你说的,她会打我,她会一边把蜡烛摁在我脸上一边哭喊着‘你怎么敢这样做!’,她会直接把我扔进壁炉里烧,踩着我的脑袋不让我爬出来。她……没有耐心做你刚才做的事情。”
“是啊,是啊,她会直接杀了你。可我还不能这样做,艾利克斯,你还没有说出她的下落。”
“我说过了,她死了。这就是全部。尸体就在炉子里被烧成灰,你没有去确认一下、捡走她的骨头吗?你甚至不为她收尸?”艾利克斯挪动着身体,把上半身挤起靠着一点床头的栏杆,话语中的恶意像是在冷水里的冰锥,隐秘且锋利,“那你也不是什么好孩子。”
萨麦尔的动作停下了,倏忽他又用妈妈的笑容来回应:“我有两件想不明白的事,亲爱的,你为什么如此的……”他把那个词放在嘴里含了好一会,“有恃无恐呢?你挑衅我,就好像有谁保证了我不会惩罚你一样。因为你长大了吗?你已经长大到了足以反抗妈妈的地步?可是,亲爱的,你永远,永远都只会是我的孩子。孩子总是要回到妈妈身边的。”
“而第二件事,艾利克斯,我想了很久,”不等对方回答,他这样说着,如蜘蛛伸长螯肢般舒展着姿态,长裙在他的身体上垂坠出隐绰的腰部曲线,他反手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几根长短不一的蜡烛,开始一一将它们点燃,用蜡油固定在桌子上,“那一天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快到让人怀疑记忆出了错,童话里上一页的主角们还在和恶龙搏斗,下一页他们就回到恢复了和平的王国,这里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在怀疑什么?怀疑我打晕你还给你来了一针镇定剂?”艾利克斯调整着身体姿势,对越发明亮的烛火感到不安,他往黑暗尚未被驱逐的角落移动,打算靠着将大拇指拧脱臼的方式从手铐里脱离出来。他盯着萨麦尔专心致志的侧脸,提防他突然回头。
“你没那么做?那你一个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是怎么把她拖到炉子里的?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火在燃烧,尸体烧了很久,味道盘踞在屋子里……你怎么把她塞进去的?你折断了她的手脚吗?粗暴的、打包货物一样、把她给塞了进去?”萨麦尔点起了最后一根蜡烛,语气越来越轻,最后简直称得上是小心翼翼。他执着蜡烛的底部,摁一枚印章一样,将白色的蜡烛压在了它同类的尸骸中。
“把一个人塞进行李箱里也不需要几步,只要没死多久就不用折断什么——完整的尸体才不会漏出血来。我把她对折,手臂也折在一起,炉门比她的肩膀宽,所以最后进去的部分是脑袋。你还想听什么?要我告诉你是怎样调整阀门,用最大功率点火的吗?”
艾利克斯的语气愈发粗暴。他不想回忆那个时候的事情。他畏惧这些过去到做了眼球移植手术的人畏光的程度。女人的死状总会演变成颤颤巍巍爬起、披头散发、歪曲着脖子眼睛来追逐着他的怪物,踩踏风箱鼓入空气的火炉里传出女人似是歌唱似是哭泣的呼唤声,她一直在叫喊:爱丽丝,爱丽丝,亲爱的!到妈妈这里来,和妈妈在一起!炉门在他想要逃走的时候敞开,然后女人燃烧着的头颅正在门后冲他笑,她的眼睛和嘴巴里都是火焰,伸出碳化了的、长得恐怖的双手死死抓住他,要把他拖进去。他能感受到灼热的空气将他吞没,女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狂笑着,每一块骨头都发出被烧得碎裂的喀拉喀拉声。
萨麦尔对这些噩梦一无所知,但此时他在烛光的映衬下就像那个噩梦。他听了艾利克斯的回答也大笑起来,只是这个笑有太多的恨在里面:“所以你真的把她烧了个一干二净!你真的这样做了!”
“为什么不?”
“但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她会属于我!”萨麦尔的笑形如孩子恶劣地在娃娃脸上剪开的口子,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异质感,那不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能做出的表情,同样的,他此时一手抓着刀柄挥舞,一手抓住胸口的吊坠的动作也证明了这一点。艾利克斯认得,那是女人过去喜爱的珐琅珍珠吊坠,圆润的粉色珍珠被蓝色海浪拥簇,金丝攒出放射形状的底座,他印象深刻,它曾经夹在他和女人的身体之间,就好像珍珠藏在弹实紧致的贝肉之中若隐若现。
“——”艾利克斯的烦躁和怒意到了顶峰,一路上的疲惫、断药的带来生理上意志力的削弱、对往事的憎恶和重新回到噩梦起点的抓狂造成了他此刻情绪的放纵,“是,我答应过你,那又怎么样?反正现在一切都——”
于事无补。他们对视着,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词。萨麦尔得到了答案,艾利克斯从来不打算解释什么,他就是那样做了,出于恶意,出于发泄,出于冲动,他那样理直气壮,因为死亡是唯一无法挽回的东西,无论萨麦尔怎样报复和模仿,女人也不会从灰烬里重生,这是比任何恶作剧都更合适的分别礼物。
窗外的远方传来沉闷的雷声,从骤降的空气温度可以明白外边正在发生在春天的一场并不温暖湿润的雷雨,寒凉的风和雨飘荡到了窗台上,渐渐地开始宣告自己的存在感。萨麦尔露出了第三种笑容,那是艾利克斯曾经很熟悉的笑,会出现在他们考核时候,是对方准备好开始肢解考试目标时那发自内心的攻击性的外显。但他还没准备好,他的右手尚未从手铐中挣脱就被萨麦尔投掷出的匕首钉在床板上。他对自己的大喊并不觉得羞耻,只感到咬牙切齿的恼怒,因为那柄匕首切入的位置经过精心计算,哪怕抵抗着疼痛也无法再移动手指分毫,他明白自己的挣扎都被看穿,这才是他自尊受到损害的原因。
“你知道吗,艾利克斯,我很嫉妒你,哦,你再清楚不过,你还利用了它。”萨麦尔停止发出笑声,用更加低沉的声音嘟囔着,从裙子的后摆里取出另一把刀,他翻身上床,跨坐在对方身上,单手按住艾利克斯的肩膀,像是喝醉了的人一样身体高热,颧骨嫣红,唯独手没有颤抖,“你知道我爱妈妈……但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她。妈妈就是我的世界。妈妈就是我的全部。这一切都被你毁掉了,从你闯进我们的生活开始……”
萨麦尔不记得三岁之前的事,确切地说,他不记得被妈妈从街上带走之前的事。他记忆的起点是一处仿佛被雪堆起的橱窗,雪从灰色的天空降下来,它的温度就是它的重量。他没觉着冷,但是身体很重,可能是他身上堆了太多雪的缘故。橱窗里的光十分华丽,照得里面每一件东西都亮晶晶的,不止是洋娃娃的衣裙,就连小熊的缎带上都闪烁微光。他看得入了迷,几乎忘了自己处于能把自己的胃都消磨掉的饥饿中。然后,他被一阵甜美的香气吸引了,妈妈就像雪的仙女一样出现在他身边,笑吟吟地给了他一块刚出炉的面包。
噢,慢点吃,可怜的孩子,你饿坏啦?真可怜,你看起来快要被冻死了。妈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他有些不好意思继续狼吞虎咽,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这样被教导,或许是本能让他不愿意在美丽的人面前表现得像个顽童。
但你为什么站在这里呢?这里又没有卖食物呀?妈妈继续问道,她的语气并不属于大人逗弄孩子的类型,更像一个孩子在问另一个孩子这儿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是怎样向妈妈描述橱窗里的东西有多美丽的呢?又是怎样解释自己只是想要看着它们的呢?也许他只是喜欢过于明亮的灯光和漂亮的摆设。他最后把妈妈逗乐了,她半蹲下来,同他一起看着橱窗里的玩偶,说:我也很喜欢它们,多可爱啊,你也很可爱,要和我一起走吗?
得到了回答后妈妈把他抱起来,身上披肩的绒毛被他衣服上的雪打湿,但她丝毫不介意,贴贴孩子的脸,哼着歌儿从被雪掩埋的街道离开了。她抱着那时还没有名字的孩子走向有司机等待着的汽车,身后的男人恭谦地拎着几个盒子。关于这段回忆,萨麦尔最后的印象只有街道上空堆积着的铅灰色乌云好像追赶不上他们一样,无可奈何地在转角处停止了蔓延。妈妈的怀抱虽然一点都不温暖,但是很柔软,并且再没有更多的寒风能够从外面进来,他被保护着,从饿死街头的命运里逃离。
从前妈妈每天都会在睡前给他讲一个故事,直到她身边带着的所有童话书都被念完。萨麦尔喜欢的故事有很多,唯独讨厌《卖火柴的小女孩》,他从没觉得故事里的孩子得到了幸福。如果,他是说,如果妈妈没有出现,没有从幻景里步入现实,那他一定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没有痛苦,那难道就不是死亡了吗?他害怕那个结局,他害怕现在经历的一切——被妈妈收养、关怀着成长、被她爱着——都只是火柴燃烧带来的一点点温暖,火柴总会烧光的,到那个时候他会发现得到之后的失去正如离开热泉后的急速失温,没有爱的街道再次用雪吞没他。
“……这一切都拜你所赐。你为什么要出现?”萨麦尔举起手中的刀,狠狠刺入艾利克斯的肩膀,“没有你,妈妈就不会做两份甜点,也不会停止给我讲睡前故事,更不会听不到我说话,她只会有我这一个孩子!都是你的错!你不应该出现!”
艾利克斯痛呼一声,对方扎得很深,血飞溅在床头的织物上。这份疼痛没有他现在体会到的荒谬感那么让他觉得憎恶。打从一开始被带到那个家里,他之前接受的所有教育就对他发出警告:嘿,这里的氛围一点都不对劲。他并不是在同情萨麦尔,只是作为一个在相对稳定和正常家庭中成长的孩子而言,那个女人的行为着实太过夸张。她证明自己是一个好母亲的方式是让孩子和她一起扮演,萨麦尔不被允许说出真实感受,比如说他知道对方其实不喜欢毛绒绒的玩偶,他不止一次看到萨麦尔盯着房间里的公仔看,让然后开始狂暴地把它扔到地上、柜子上、窗户外,用脚踩踏,模仿勒死一个人那样把缎带缠在玩具熊的脖子上,但萨麦尔从来都是满脸笑容地抱着妈妈给他的玩偶出现在她面前的。最开始艾利克斯没有发现这不是萨麦尔的问题,但后来他惊奇地察觉,萨麦尔同样会因为回话不合女人的心意而挨揍。孩子应该是喜欢甜食的,孩子应该爱好积木和玩具士兵,孩子应该对外界充满好奇和求知欲,她的孩子应该同她一样,喜欢鲜血的甜腥味和分割尸体,并且在这方面充满了好点子。
他看到过萨麦尔呕吐。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天空没有一丝云,阳光也不算炙热,房子的影子有着模糊不清的边缘。他看到萨麦尔蹲在院子的草地上,正在用剪刀剪开一只活的麻雀。他不清楚对方是怎么逮住那只麻雀的,不过显然这暴行已经开始了好一会,麻雀的羽毛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圈。剪刀有些钝,撕扯起皮肉来不那么方便,麻雀可能活着,也可能死了,他不能从翅膀的摆动和羽毛的震颤来确定它的生死。萨麦尔最后放弃了剪刀,转而用手指从麻雀肚子上的洞口掏出内脏来。小小的血块似的内脏连着线一样长而曲折的肠子,黄色的脂肪粘连在上面,弄得手也脏兮兮的。对方把掏出来的东西丢在地上,不一会蚂蚁们蜂拥而至,甚至沿着那根肠子攀爬到麻雀的身体里。就是这个时候艾利克斯看不下去了,他从窗台上准备跳下去回到房间里,然后眼角余光发现萨麦尔丢掉了那具尸体。他看到对方弯下身子伏在草地上呕吐,手撑在地上,而那些蚂蚁同样被吸引了,在他的手背上爬来爬去。他好像那只麻雀,艾利克斯心想到。
但这不代表他对萨麦尔有任何同情或与之相似的情感。艾利克斯对过去的一切都感到厌烦,哪怕只是重新提起:“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把我带回来,你也看过相册了,你明白——她爱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住嘴!住嘴!”萨麦尔再次刺向他制造的伤口,他不再满足于穿透它,换了一种握法,用更多的金属弧度切割表面,红色的血飞快漫出来,染得整片枕头和附近的床单都成了熟透了的颜色,“你骗了她!你骗她你是她的孩子!不然她为什么——”
“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因为她想要成为我父亲的妻子想得发疯了!”相逢以来头一次艾利克斯打断了他,这件事常常在过去的争吵中发生,他相当熟稔地在萨麦尔开口前继续下去,“你看到了那张婚礼现场的照片,她把我妈妈整个剪掉了换成了她自己!她从知道他结婚那一刻起就发了疯!她本来想杀了我父亲,但没能成功,还被自己的家人拘禁起来,后来她又重复了一次,只是那天那个男人不在,所以她杀了其他所有人绑走了我。她总是在说家人,她以为有了那个人的孩子她自然而然地就取代了妻子和母亲的位置!事情就是这样!萨麦尔,我说过无数遍了,只是你不想承认,你一点都不想承认你只是她用来练手扮演怎样当一个母亲的玩偶,你不想承认你有多可悲。”
“因为她爱我。”萨麦尔斩钉截铁地说,“她爱着我,这是真的,所以你说的一点道理都没有。”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艾利克斯抽着气,冷笑道,“你和她一样……妄想狂!疯子教出来的疯子!”
最后这句话不是他说的,而是他父亲的原话。在父亲死前,艾利克斯只见过他两次,这是第二次谈话时候说的第一句话。确切地说,是在神父为父亲涂油之后,他被兄长推着进入了那间拉起了所有帷幕但仍旧充斥着灰暗病态空气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的男人劈头盖脸丢过来的第一句话。
艾利克斯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靠近床榻,他看到层层被褥中掩埋的病人,虚弱、浮肿、脸色青白、死亡的阴翳笼罩在他的额头,但他们的五官仍旧相似,这让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死状。对此他没有任何感想和情绪,他只是按照神父要求的那样走到了自己的父亲面前去倾听临死之人最后的话。
“……你长得既不像我,也不像你母亲。你的神态,走路姿势,说话的腔调,哪怕是拿起餐具的动作,都没有任何一点和我们相似。多悲哀啊,人们常说,孩子总有些天性是像父母的,这是血脉的力量,成长经历不会改变本质的东西……可你被夺走了。妖精会用自己的孩子换走摇篮里的婴儿。当我知道你被那个婊子绑架的时候,我就预见了这件事。现在——在我面前的是她的杂种儿子。”他费力地睁着眼睛,嘶哑着说道,堆叠在皮肤褶皱下的眼神流露极度的憎恶和冷酷,像是一柄对着某人的复仇之剑,“我不会承认你,你绝不是我的孩子。她以为带走了我的孩子就能得到什么吗?!不,恶心的奥吉莉亚!魔鬼的女儿!沉溺在妄想里面、因为爱情发疯的情绪生物!你这流着她的血的孽种!你留在这里同样会害死我的儿子!如果你还有一点羞耻,你就应该自杀,你这怪物!”
艾利克斯没有站起来,也没有离开,他静静注视着病人恍惚的、狰狞的面孔,直到他的咒骂因为呼吸的断续而停止。他凑过去,盯着自己血缘上的父亲,问道:“所以你畏惧她,对吗?”
西莱斯特的眼神因为怒火最后一次聚集,他想要说什么,但他的生命不足以支持他再度对那个女人和她的象征物进行攻击,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艾利克斯也没有为那个人合上眼睛,而是离开了房间,走到隔壁,通知他的长子和其他亲属,他们等待的那个人去世的时刻到了。
再一次被刺入锐器的疼痛打断了他的回忆,艾利克斯感到温热的血飞溅到了自己的脸上,失血的程度还不至于头晕,但视野周边开始发暗,也可能是一些蜡烛烧到了底端而熄灭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片金属在体内搅动,坚硬的形状开凿出一个不规则的洞口,切断碍事的肌肉纤维,往更深处探索,离开时湿润的液体被带出流淌四溢,像是在打一口新的井。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萨麦尔每次举起刀都在同一个高度,只是施力挥下的程度不同,这种机械而精准的攻击方式目的是在人的身体上开出穿透伤,“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你不能否认这个,艾利克斯,你难道没有感受到吗?!她明明也同样的爱着你!”他因为嫉妒大喊道,用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大的力气砍向艾利克斯肩膀上的伤口,这一次的位置过于深了,刀刃劈到了坚硬的骨头上,拔出来的时候已经能看见黄色结缔组织和筋膜下的白色骨质。
“你把控制和伤害叫做爱?你把强奸叫做爱?你和她都疯了……!”
“可你和我们一样,艾利克斯,你我都接受妈妈的教育,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一样?告诉我,我们哪里不一样?就因为你是那个人的儿子?因为你长得和那个人很像?妈妈为什么不看看我?明明我是个好孩子……我比你更听话、更懂事、和她更相似!为什么妈妈不看我?”萨麦尔丢掉了刀,双手抓住艾利克斯的脖子,死死合紧,拇指交叠着扣在对方喉咙上。多年作为杀手的工作经验让他比从前更有效地掌握扼死一个人的程度,哪怕是在这种情志混乱的情况下,他也记得还不能让艾利克斯死掉,每每在对方意识昏厥的边缘便放出一点点空隙,用大腿压制着濒死之人四肢生理性的震颤和痉挛,他看到艾利克斯口鼻溢血,眼球向上翻才猛地松开手。掌心里还残留着另一人肌肤相贴时富有生命力的鼓动感,就好像握住了一条滑溜溜的鲶鱼。尽管尽力保持沉默,萨麦尔还是发现室内不止一个人急促的喘息声。这简直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因为这种事激动成这样。他俯下身,长发垂下形成一个无光的牢笼,直到呼吸相闻,盯着艾利克斯那本来枯瘦苍白、但现在因为充血肿胀而显得不正常红润的脸,一字一句问:“告诉我,艾利克斯,为什么?为什么?”
艾利克斯痛苦地呼吸着,怀疑自己被掐伤了喉咙。疑问,萨麦尔总是怀着这个疑问,他能感受到。有时候在棋牌室三个人一起打牌训练赌术的时候,女人会突如其来地回忆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因为她已经讲过无数遍了,无论真实与否,给他俩的印象总是十分深刻的。她说他们的家族时常在各种聚会上碰面,但她直到十四岁才第一次见到这位远房亲戚,在一个阴沉沉的天气,无聊聚会的闲暇中,钢琴表演和故事已经讲过第二轮了,大人们总算放孩子们自个玩去,于是作为最年长的兄长,青年负责带着他们到棋牌室找点乐子。他教所有人打桥牌。还是少女的她第一个学会,但她太关注他了,总也打不好,不是出错牌就是看错花色,一边是在心上人面前丢脸的失意,一边是能够引起对方注意的沾沾自喜,整个下午她就在这两种心情拉锯的恍惚中度过,输掉所有作为砝码的甘草糖。
“但是最后,他把糖都还给我了,还有他自己的那一份,不过他说那是因为他不爱吃这种小孩子的甜品。”女人像是含着那时候的糖果那样甜蜜羞涩地笑着,眼神投向艾利克斯,“亲爱的,那时候我可真高兴。你那样关心我……尽管后来你再也没给我过好脸色,唉,多么令人难过啊!玫瑰难道不应该开放在你的庭园里吗?没有人会不喜欢玫瑰,我都明白,亲爱的,你只是比其他人要更害羞,嘻嘻……”她不需要两个孩子做任何回答,她眼中已经没有现实的场景,而是在对着过去的男人说话,对着艾利克斯肖似恋慕之人的长相倾吐自己的爱语。
萨麦尔一直在误会这一点,或许后来女人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艾利克斯或是因为拒绝往那个方面想象,或是看得更清楚,总之,他是唯一一个对女人的爱冷眼旁观的。只是在这个家里,独立于狂热的冷静是最不需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答案?”艾利克斯的耐心到了尽头,过去这样的争吵发生过无数次,他一般用暴力让萨麦尔闭嘴,偶尔他也想和对方好好掰扯干净道理,但没有用,他们都明白,嫉妒引起的一系列情绪不是有解的数学题。
“无论你想听什么,”他喘了一口气,好让各处伤口传来的疼痛不至于干扰得打断思路,“都没有用了。萨麦尔。”他让自己的表情无限接近嘲笑,“而且你和她盼望的家庭本来就是错的,你没见过正常的父母和孩子吗?她那恶心的控制欲你还没受够?她把小孩当作替代品,所以你才会感觉她不够爱你,因为那本来就不是给你的东西。”
萨麦尔睁大眼睛,眼珠很难在昏暗的烛光下看出蓝色,他张着嘴无声地说了些不成句的词语,然后扬起右手臂重重给了艾利克斯一拳。他显然被这番话激怒了,甚至比艾利克斯设想的效果要更好。在这件事上萨麦尔的理智像团极其容易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就这样继续吧,艾利克斯还没忘记这个家伙一开始说要把自己做成标本的事情,呸,想都别想。要是逃跑的几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那激怒他让他现在就杀掉自己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比起继续延续生命,艾利克斯更想要对方不能如愿以偿。
但预料中的第二次攻击没有出现,萨麦尔像个突然断电了的机器那样没有动静,艾利克斯突如其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危机感,随即,他听到了对方的笑声。比之前的大笑更古怪和疯狂,他对此有莫名的熟悉感,他拼命搜寻着,想起来那是女人拿着刀游荡在这座房子里寻找他的时候发出的笑声。
“你在惹恼我,亲爱的。你的小伎俩还是那么多。但我说过啦,那对我不起作用。你要长点教训,你要学会反思!你这个不聪明的家伙,妈妈用疼痛来教育我们,让我想想,你最最最最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嗯?亲爱的——”萨麦尔拖长了带着笑意的音调,脸上却只有居高临下的残酷,这种错位就像八音盒装错了机芯,它本该演奏更直白激烈的曲子。
话还没说完,萨麦尔掐住艾利克斯的下颌,用力咬上了他的唇。即使将亲吻定义为唇与唇的接触,发生在此刻的行为也太过血腥,宛如猛兽给予猎物致命一击,夺取吞食另一具身躯的氧气、血液和生命,当他退开,带着血的唾液从他们的唇瓣拉出一条细丝,他们都尝到、吞下了对方的血。
同时萨麦尔也从对方的表情里吞下了终于能反将一军的志得意满,艾利克斯瞪大了眼睛,狂暴而无用地挥舞着手臂,完全忘记自己的一条胳膊被铁拷锁着,另一条连抬起来都费劲。而萨麦尔也不想给他更多机会,轻而无声地摸起那柄被丢到床单上的刀,提起又刺下,再简单不过了,他闭着眼睛都能做好。刀刃就像肢体的延展,准确地落在预定的位置,那里没有碍事的骨头,刺中肉的感觉好像金属的薄片被什么动物咬紧,这时候他往下用力,同时把刀尖向上挑,没能成功,受到的阻碍无异于用钝刀子划烂一床被水浸湿的棉被。于是他又把握住的刀柄转了个九十度,或者一百八十度,或者三百六十度,总之,左摇右晃,抽出来又插进去,他不太喜欢干这种细碎的折磨人的活,但对方是艾利克斯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艾利克斯感觉得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现在像烧了起来,情绪作为燃料在身体内部熊熊燃烧,让人有点怀疑是不是这具身体剩余的生命力都用来点火了。他厉声大喊着萨麦尔的名字,扭动着颤抖着,弄不明白自己是想先揍他一顿还是先擦掉唇齿相依的触感。但无论他想怎么做,被限制住了的双手都动弹不得。然后过于激烈的疼痛漏电似的在锁骨上方的位置持续宣告着有什么事发生了,他从中抽丝剥茧,惊恐发现他没法再感觉到右手的存在。
有血溅到了他的眼睛里,弄得看什么东西都是一半红彤彤的,刀落下在他身体上发出的声音很恶心,咕叽咕叽的的响声让他想起女人在厨房的铁盆里搅合肉类和灌香肠,他毫不怀疑萨麦尔会继续砍下去直到他的锁骨断掉。
血腥气刺激了他们两个人,新鲜的带点金属气的甜味留存的时间其实相当短暂,不用几分钟就会腐败成为更难闻的味道,但从艾利克斯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源源不断。萨麦尔难以自制地笑着,用力扯掉对方身上的衬衫,露出一具皮包骨头的躯体来。构成胸腔的骨头在皮肤下凸起,就像被一层薄雪掩埋后仍存在锋利阴影的的岩石。他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描摹着骨骼的走向和上边的凹凸,这完全与爱抚无关,他揉捏和挤压的手法像在超市挑选熟度合适的水果。萨麦尔有过性经验,知道怎样在这时候取悦伴侣,让自己和对方都获得一个美好的夜晚,但他为什么要给艾利克斯带来快乐?他更想要直接用指甲划开皮肤,从伤口伸进手指搅弄、抠挖出什么东西来,玻璃碎片就很不错,或者一截带锈的铁丝,最好伤口开得足够大,能多几根手指进去,他会试着去掰断对方的肋骨。
向下看,艾利克斯的腹部可悲的松垮、干瘪、像被几根杆子撑起来徒有其表的一层布,萨麦尔把手掌贴在上面,有些用力地按下去,想象内脏在里面蠕动,只要剪开皮层和腹膜,就能把那些活生生的肉团扯出来,手插进肉与肉的缝隙里,分开纠缠在一起的肠子,像从一锅尚有余温的汤里捞出煮过了头缠结在一起的香芹。萨麦尔的手继续向下,扯开薄薄的裤子,他不记得自己在安全屋里准备的是什么样的衣物,但毫无疑问,艾利克斯没有找到贴身的那一件。他看到对方耻部的毛发有些稀疏,阴茎如一条死蛆软塌塌地藏在阴影里,他能感觉到自己双腿与对方接触到的部分在他的目光下移的时候猛然施力,并伴随着一句满含警告和愤怒的叫喊。
“为什么要害羞,亲爱的?”萨麦尔缓缓低下头,把脸贴在艾利克斯的下腹部,故意让呼吸吹拂在皮肤上,眼睛在这昏暗的环境中仍然分毫不差地捕捉着对方的目光,“我们不是早就做过这样的事情了吗?”他低声笑着,手沿着骨盆凸起的趋势向下,贴在对方大腿内侧,故意用指甲尖去搔刮,“你的一切妈妈都知道,为什么要害羞、要拒绝妈妈?你不能够这样做,你是……乖孩子。”
“萨麦尔……闭嘴……萨麦尔!你疯了!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艾利克斯甚至没有更多的注意力在自己说了什么上,他刚才一直在喊萨麦尔的名字,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不能够从那个女人活着并且正在意图重复过去那件事的幻视中脱离出来,他得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是萨麦尔,不是她,要不然他可能会昏过去来逃避这一切。
但越是强调着这两者的区别,坐在身上的那个人影越是模糊不清,之前刻意忽略的细节此时像是特意被挑选出来作为论据好驳倒自己的自欺欺人。再怎么移开视线,仍能看到长长的黑发藤蔓般盘踞在石像似的身躯上,白色裙摆散开着,间隔着温热的人的腿和腰肢。它是女人的第二层皮肤,柔软、滑腻、仿佛动物的胃壁,有着将人包裹着吞下去的吸引力。而最令他恐惧的,是在长发之下那张迷狂与得偿所愿的喜悦交杂着、亟待毁灭他也毁灭自己的脸,萨麦尔怎么会做出这种表情?他应当是憎恨着、嫉妒着、恶毒地诅咒着自己才对,现在他到哪里去了?难道在这里的真的是那个女人吗?就像被幽灵取代了生者的位置那样,她回到人间来了吗?!
“萨麦尔……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疯到要……替她把那件事做完吗?!”听到自己的声音几近颤抖,艾利克斯心想到,多么可悲,居然要靠喊对方的名字来确认梦魇的真伪,但归根结底还是他疯得太厉害的缘故,“你不是嫌恶心?恶心得你都要吐出来?你现在真能继续下去?!”
贴在他腹部的那张面孔缓慢而深地埋没了下去,艾利克斯能感觉到对方在笑,笑得浑身都在颤抖,温热的吐息湿润地粘在那个缺少骨骼作为防御的地方,让人错觉下一秒他就会像野狗啃食弃尸那样咬穿皮肉、拖出内脏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你居然还敢提?是啊,艾利克斯,看到你叫我恶心得做什么的兴致都没有。但妈妈想要,不是吗?她想要用你来实现愿望,所以我要帮她,我一直是她的好孩子……所以那时候我没进房间里去,被打搅的话妈妈会不高兴的。你让她不高兴。这件事让我们都不高兴。不过没关系,让我们把没做完的补上吧。”萨麦尔轻轻地用自己的声音回答,“这样你就会感觉到当年我曾拥有的痛苦了。”
“要用这个办法来报复我……说得好像你硬得起来似的。”艾利克斯尖刻地嘲笑道,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足以对双方的状况了如指掌,他们现在对彼此都没有一丁点欲望,两具有温度的肉体被无形的东西压着紧靠在一起,用目光和语言针锋相对,用刀刃对抗着另一方坚硬的骨骼。
“你提醒我了。”萨麦尔张口咬了一口对方的肉,用幼狼在磨牙似的力度轻刮着,然后诡谲地笑着起身,“我得去做些准备,好歹别在一半的时候真吐出来。”
在他离开房间后,艾利克斯疯狂地拉扯着手铐,但哪怕手上已经被金属环擦出了大块血痕,也没能把自己从这道束缚里解脱出一丝一毫。那把插进他身体里的刀被萨麦尔丢弃在床头,可另一只手接受到大脑的指令也只是小指微微颤抖了几下,不然还有切下拇指来逃离现下情状的选项,这笔十分划算的买卖在想法出现的时候就宣告破灭,艾利克斯怀疑对方是早有打算。萨麦尔去而复返的速度太快,他不禁因为对方无声出现在门口的影子颤抖,他又看到白色的女人的幽灵进入房间。
萨麦尔把拿来的几个针剂盒丢在桌上,拆开一包一次性注射器,从容吸出好几种液体,摇晃着混匀了粉末和溶剂的安瓿,手法娴熟地把配置出的溶液推进了手腕上的静脉。蜡烛还剩下许多,明晃晃地为他照亮静脉点的位置,他微合着眼睛,直接把用完了的注射器一扔,然后抓起一管润滑油和几包安全套,轻而易举地按住艾利克斯想要踢击的腿,翻身压了上去。
“萨麦尔……你不是真的要这么做吧?”艾利克斯用剩下还能动弹的手臂撑着向后挪,咬着牙,不知道是支撑着的力量不够还是恐惧使他牙关相互磕碰,“没有必要……!你想的话我会道歉!停下!停下来!”
“亲爱的,我想要的又不是这个。而且就像我们都知道的,这只是一种补偿,是对妈妈的敬献和爱,”萨麦尔把安全套洒在艾利克斯身上,恢复了游刃有余的腔调,“你会在这个过程里感到痛苦、反胃、焦躁、受到侵犯……这就是意义所在。至于别的,我也不指望你能有。啊——不过你要是感到快乐的话,那也很不错。你会记得,和妈妈结合是快乐、安全、被爱着的……爱丽丝,我亲爱的,你最讨厌这个对不对?就像你总是否认妈妈爱你一样,就好像你不承认整件事就完全不存在了一样,你明明……那个时候射精了。”
“闭嘴!!”艾利克斯许久没有拥有过这样强烈的情绪起伏,怒火如狂风浪潮般侵袭大脑,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可以如此轻巧地提起那件事,“当年因为这个半夜要掐死我的人难道不是你?现在你又在干什么?”
他看到萨麦尔在笑,那笑容又变回了饱含嘲弄和恶意的弧度:“你不是明白吗,艾利克斯,这是报复。”昏黄烛火下,他捏起一枚安全套,用牙齿咬着撕开了包装,“我现在也很想掐死你……但是,亲爱的,妈妈更重要。我要先替妈妈实现愿望。”
“你要真把自己当成她,怎么不先把自己给阉了?”艾利克斯讽刺道。
“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能‘爱’她了。”萨麦尔意有所指地回答,艾利克斯怔愣了一秒,想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恶心得胃部一阵阵翻涌。
“你还对着镜子自渎吗?”他忍着作呕的欲望,连想象那副场景都觉得每一根神经在颤抖。
“是啊,是啊,我会看着妈妈,妈妈也看着我,她爱我……她会夸奖我,她吻我,抚摸我,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水银……”萨麦尔迷离地微笑,挤出包装袋里的液体淋在手上,“在她的注视和鼓励下,我一次比一次更爱她,我们确立了独一无二的联系,这就是她爱我的证明!艾利克斯,你现在明白了吗,无论你怎么挑拨和撒谎,妈妈都会爱我的。”
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回应生出无药可救的感慨,艾利克斯放弃和他对话的想法,专注于用下肢力量把这个人掀翻,可他的膝盖被牢牢压实,萨麦尔的手指沾上滑腻腻的冰冷液体,毒蛇一般探向他的大腿。他被这触感激得反射性用力,然后立刻被掐住膝窝往上抬。
“别挣扎太过,还是说你更想连腿也一起被砍掉?我倒是很乐意你选这个。”萨麦尔的动作称不上有多温和,手指像是刺入对方身体的另一把刀,相当粗暴地往内部探入,“亲爱的,你的身体相当紧,你在紧张吗?最好别这样,你不配合的话,我只好在你肚子上开一个洞,那儿没那么多阻碍。”
“萨麦尔、萨麦尔!”艾利克斯的声音再也没有之前的无力和疲乏,哪怕刚才被切断了手筋也没发出如此不成调的惨叫,“操你、不!该死的,你就不能清醒点!?”
他看到女人的面孔在靠近,伴随着甜且轻柔的香气,女人身上香波和香氛的气味几乎与她的体味融为一体,像好几层丝绸裹了上来。女人喃喃着一个人的名字,痴狂地吻着艾利克斯的脸,她没有喝酒,但神色比醉酒的人还要癫狂,远超凝望着心爱之人的执着,简直如同饥饿了半辈子的人终于能吃到一口饱饭一样。她真的在艾利克斯的嘴上咬了一口,含着那块肉研磨舔舐着,然后伸进了舌头,不断品尝着碰到的每一处,比孩子舔水果罐头都更仔细。她的身体柔软得像一团云,温暖又厚重,同时压制包裹得令人窒息。艾利克斯那时候还是少年,少年的身体受到这样的挑逗与浇了油的木柴落下火星无异,更何况她还将手紧贴着他的阴茎,用手掌描摹,用手指抚弄,哪怕艾利克斯喘息着射精,她也只是继续用沾满了浊液的指尖继续挑逗着。
亲爱的,亲爱的,女人不愿意松开他,用胸部挤压着、用双腿纠缠着、甜蜜蜜地在他耳边絮语,我们什么时候再要一个孩子呢?我想要怀上你的孩子,这样你就不会再离开我了。她用被弄脏了的那只手勾画着艾利克斯的五官,轻点着他颈侧的血管和胸部的肋骨,兴奋地嗅着艾利克斯身上的味道。她对这具躯体垂涎欲滴,从内到外,每一个吻都像是吸吮,要隔着皮肤吃到里边的血一样留下紫红的痕迹,她想一点不剩地把他吃下去,任何骨髓、皮肤、指甲都不会留下。艾利克斯凌乱地呼吸和颤抖,带着哭腔摇头:“妈妈,妈妈,不要这样,求你了,妈妈……”高潮过后的脸既茫然又羞耻,他应该反抗的,用语言和拳脚,再不济用牙齿推拒,可他面对女人时软弱无力,他被抱住的时候脑子像是黄油在锅里融化,只能任由女人摆布。
女人像是清醒了,又像是疯癫得过了头,她咯咯地笑,在艾利克斯的唇上落下长吻,乖孩子,妈妈的爱丽丝,你会听话的,过来,也吻我。她让艾利克斯的脸靠在自己胸口,在他的嘴唇碰到自己皮肤的时候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她离开房间后,艾利克斯感觉自己身上黏腻得像刚从蜜水里出来,潮湿的感觉不知道是来自自己还是女人的汗水,他闻到甜腻得腐败的花的香气在房间里盘旋不去,就好像他自己被埋在用尸体做肥培育出的花圃里一样。
这件事让他崩溃了整整一天,他在浴室里待到手脚被泡得发白皱缩后,依旧无法摆脱妈妈的气息。他换掉床单和被套,着了魔似的用消毒水擦拭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但到了夜幕降临时,就连床铺的触感都在低声细语白日发生的一切。他恐惧得战栗,因为某个事实无需再昭示——他无法摆脱女人的影响,或许事情真的将按照女人许愿的那样进行下去。只能杀了她,只有杀了她,这个泥沼才不复存在,他才有可能逃离那个未来。
那天晚上巨大的月亮挤满了整个窗户,剔透的光芒如同灌入房间的水,分割出了阴影所在,艾利克斯看着苍白的月亮,着了魔似的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地思考着女人的死状,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办法。不知多久后他才恍然,原来这就是主动去谋杀一个人。惊觉一层枷锁此刻被这过于明亮的月光砸开:他早就对女人满怀杀意,只是此前被规训出的服从和恐惧缠绕着他,让他连思考这件事都不敢,但现在时候到了——并且,他实在无需恪守所谓道德,因为他早已远离社会中的一切。得出结论后,艾利克斯终于合上双眼,像扔掉一件不合身的外套一样把自己扔进了睡意里。
然后他猛然惊醒,早有预料似的双手握住萨麦尔的手腕。他们对视着,一个孩子冷静得可怕,另一个满脸狰狞。嫉妒和怨恨构成了萨麦尔阴云密布的表情,他的杀意从未如此沉重且完全地展现出来,以往总是在讨巧卖乖的间隙里表达一下对艾利克斯的不满,而现在这生了尖刺的暴戾完全盛开,像是突然爆炸的热水瓶。房间里的黑暗在月光下褪去,萨麦尔赤着脚,穿着宽松的睡衣,房门开着一条小缝,艾利克斯能想象出对方是怎么轻悄悄地从自己的床上下来,用铁片打开上了锁的门,像个幽灵一样从门缝里溜进来的。他的手很凉,但身体有热度也有重量,就像上午他投向床上二人的视线一样。妈妈没注意到另一个孩子在偷窥,完全沉浸在她的梦里,而艾利克斯看到萨麦尔的影子在门后一直没有消失,像午后蔷薇树丛被阳光投射了之鳞片爪在墙壁上。
“萨麦尔,我们做个交易吧。”艾利克斯掰着他的手指,一字一句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俯身下来的少年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铁了心地要把这人送上死路。
“即使你、杀了我,妈妈也不会、属于你。”
萨麦尔手上用的力气更大了,从这个人那往常般死寂的躯壳中一点点被揪出了痛苦的神色,但艾利克斯继续着诱惑和诅咒:“她爱着那个人,就算、我死了,她…也不会停止妄想,所以她不会,全部属于你……”
“哦,是吗?”萨麦尔刻毒地说道:“但你死了,陪在妈妈身边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她总会看到我的。”
“……但是、想要她,只看到你,除了杀了她之外,没有其他、办法。杀了她,才能…拥有她。不然她永远——都爱着——”艾利克斯断断续续说着。
萨麦尔理解他的意思,也知道这不过是对方争取生机的技俩,但他无可救药地心动了。他不懂爱和恨的定义,名词释义在他的世界里无关紧要,但此刻他只觉得困扰许久的疑问被清楚明白地表达了出来。他瞪着艾利克斯那张讨人厌的脸,月光下它泛着死尸一样的青白,让人感觉刚才它说的话不过是听者的幻觉。
“成交。”到了最后一刻萨麦尔才松开手,毫无感情地注视着艾利克斯急促地呼吸,许久,他还维持着坐在对方身上的姿势,而艾利克斯也依旧将视线投向他的脸庞。
“你想怎么做?噢,不,算了,时间太晚了,好孩子该睡觉了。这件事情还是得放在在太阳底下说……”终于其中一个先做出让步,萨麦尔慢慢起身,离开了艾利克斯的床,但他还站在床头没有动,视线凝固在艾利克斯脖子上的淤痕上,“你会处理好的吧?”
“…我会的,晚安。”艾利克斯低声回答他。
他们就这样达成了合作,密谋谋杀不需要太多试探,就像有时候他们的配合不需要交流,在妈妈眼前,任何语言都有可能露出破绽。
“萨麦尔,萨麦尔……!”艾利克斯在回忆里大叫,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啊,他现在竟然要依靠这个人的名字来摆脱过去,而将他拖入噩梦的人充耳不闻,打量着艾利克斯的表情,手指数次屈伸后撤出。他做的前戏很潦草,毕竟他们之间存在的不是你情我愿的性交,而是一场强奸和复仇。施虐欲在很大程度上顶替了性欲的位置,穿着裙装、扮演着妈妈的角色又让他感觉与妈妈融为了一体,和在镜子前手淫获得的快感一样,萨麦尔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熟悉的想象里热了起来。我在完成妈妈的愿望,我和妈妈在一起,更加深刻地……
“亲爱的……”他像个抱怨丈夫不够热情的妻子那样呼唤道,“让我们开始吧。”
脱下内裤后萨麦尔捏破安全套顶端的空泡,从容地掀起裙摆,露出自己饱胀的阴茎来把东西套在上面,如果可以他其实想要艾利克斯看着这一幕,但显然对方完全陷入癔症中,目光涣散,神色失常。他想起了什么呢?萨麦尔猜得到,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让对方受到多大的打击他就想痛快地笑出来。
一开始谁都不好受,即使艾利克斯没有因为过度紧张而绷紧肌肉,身体受到入侵自然地反抗也让萨麦尔喘了一口气,只是紧,就像粗糙的凿子卡在了岩壁里,动弹不得。他继续突入,无视受到的阻碍,死死抓住艾利克斯的胯部,一心一意地刺入。而艾利克斯被外物侵入身体的触感唤回了心神,比利刃要更有存在感,他没法形容,觉得自己快要被分成两半的恐怖来源于看不见刺入身体的器具的尺寸。他试图挣扎,肩颈部受到的伤又让他不好过起来,而且萨麦尔的动作太粗暴了,他感觉头昏脑胀,下一秒就要吐出来似的。
直到到了不能再深入的地步,艾利克斯眼前已经开始发黑,不知道是由于疼痛还是蜡烛熄灭了许多的缘故,他看到的人影在晃动,没有声音,只有喘息,然后埋入体内的物体往外移动,到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又重新插了进来。艾利克斯感觉内脏都被顶到,它们的挪动使他发出无力的呻吟。他看到女人的脸,汗津津的,蓝色眼睛在盯着自己,红润的唇呼出暧昧又温暖的香气,裙摆凌乱,两侧用系带绑着的开口也散开了。身体交叠处感受到的对方的肉体光滑而紧致,同过去的触感略有差别,而在身体里动作的东西又那样坚硬,他产生了一种错乱感,好像女人在用什么道具探索他的身体一样。不,不能这样想,那是萨麦尔,但萨麦尔不也是女人手里的玩具吗?女人的幽灵难道不正在操控着对方身体吗?艾利克斯闭上眼睛,把感受到的疼痛想象成正在被殴打、被折断手指和踢打腹部,在呼吸的间隙里默数。
萨麦尔逐渐找到了感觉,然后他发现身下的人安静了下来,不再在每一次冲撞时发出声响,这让他感觉在操一个人形飞机杯。我想要的可不是这个,你就不能配合一点吗?!短促的想法掠过脑海,他把唇贴近对方的脸,故意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着:“爱丽丝,妈妈的好孩子,你不专心?告诉妈妈,你在想什么?”与此同时,他抓起丢在枕边的刀,再次向那个流血的伤口狠狠刺入,“说啊,说啊,告诉妈妈,说啊!我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呃…啊……”艾利克斯痛得浑身颤抖,他睁开眼,刚好看到那张脸出现在视线中,狂热的、执着的笑立刻混淆了他的认知,他的噩梦成真了,过去的他尖叫出声,“对不起,我……我没有,对不起,妈妈,请您不要……不要这样……”他恳求道,但萨麦尔的动作没有停止,无论是上方还是下方,都持续侵犯着这具身体,“好痛,妈妈,不要打我,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我会听话,不要打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萨麦尔挺动着,快感扭曲了他的笑声,简直是乐不可支地继续着动作,“亲爱的,你认错得太迟了,太迟了!你得接受惩罚。”他又一次地把唇贴在对方唇上,同样毫无温柔可言,恶狠狠地吞食着能够吞下的一切,几乎要咬掉艾利克斯的舌头,“你怎么配呢……求饶是好孩子才能做的事情,爱丽丝,你可不是个好孩子。”
“萨麦尔……”艾利克斯神志不清地地喊着他的名字,微微扭头躲避着那个吻。但这试图挽回理智的做法被萨麦尔扇了一个巴掌,他用力揪着拧着艾利克斯的乳头,一口咬在了那道已经被砍得破破烂烂的伤口上,伤口流了太多血,已经把艾利克斯一侧的头发弄得凝结在一起。萨麦尔用舌头舔着被金属开垦出来的缝隙,细细地用牙齿研磨,然后从伤口上咬了一块肉下来吞进了肚子里。
艾利克斯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反射性紧缩,萨麦尔也粗喘了一下,动作的频率加快了不少,之前他没用润滑剂,尽管艾利克斯的身体渐渐适应了,出入间仍然有不小的阻碍,他觉得可能是自己太集中注意力的缘故,紧胀得他难受。到最后萨麦尔也有些脑袋发昏,习惯性地向下摸到对方的臀部,用一个更狂放的姿势继续着。
射精之后萨麦尔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啧了一声,握住自己的阴茎退了出来,相当随性地褪下安全套丢在了床上。艾利克斯微合着双眼,仍然视线虚浮地望着半空,他始终没获得快感,下身软垂,双腿之间一片红痕,大腿根部有好几道血痂。
“……真够无聊的,萨麦尔。”过了好几分钟,艾利克斯声音嘶哑地说,语气好像恢复到了之前疲倦而冷漠的状态,但他们俩都知道没有这回事。
“哈,你以为我很想这样做吗?”萨麦尔嗤笑,把一些微湿的头发挽到耳后,他现在看起来就和准备开工的妓女一样,神态诠释着情色和尚未满足的欲求为何物,“听到你喊妈妈差点让我没忍住揍你一顿。”
艾利克斯听到他这样说,确认了自己确实在刚才喊出了那个单词,表情明显地阴沉了下去。他不能想象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还是会这样称呼那个女人,他也再次确认自己面对过去时有多么软弱,比起被对方引诱和玩弄,这个事实更让他痛苦。
蜡烛已经没剩几根,外头正是雨势猛烈的时候,雨丝飘荡进房间,不断降低着这里的温度。艾利克斯的四肢都没法移动,疼痛和酸胀感积蓄在身体里,他很想睡一觉,希望萨麦尔快点滚出去,但毫无疑问这件事不在他的掌控内,所以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
萨麦尔没等到对方的回应,蓄势待发的嘲讽落了个空,不太满意地拍拍艾利克斯的脸:“你觉得这样就结束了?”
“什么?”艾利克斯恼怒而疲倦地瞪他,然后看到对方不怀好意的笑容和在黯淡光线下被什么东西顶起的裙子的弧度,愣了愣,扯平了嘴角:“你还要来一次?”
“可别,要不是药的作用,我中途早就被你弄得一点兴致都没有了。你怎么觉得我对你这张脸能硬起来?”
“艾利克斯,”萨麦尔语调上扬,“让我们继续说妈妈的事吧,你见过妈妈高潮的表情吗?那个时候妈妈高潮了吗?她吻你了?她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一边问,一边扯开裙摆,右手捋着自己的阴茎,“是像这样笑着吗?讲给我听,她会不会抿着唇,闭上眼?”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配合你玩问答游戏?”艾利克斯反问。
对方却没有用暴力来威胁:“可是最开始难道不是我们一起做的?”并且恬不知耻加上,“最开始,在那个下午,你不是也爽到了?”
他说的是他们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性高潮时候的事情。妈妈对他们的管教很严格,关于性的部分,她就像任何一个严格古板家庭的家长应有的那样,认为在孩子成年前都不需要了解;而关于人体生理知识方面,他们知道得又太多。所以孩子们对亲吻和爱抚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子宫和阴道、睾丸和阴茎。但身体的发育是无可避免的,他们把晨勃当作一种感冒来处理,热了就泡冷水,直到它消肿。
那天艾利克斯和萨麦尔溜出去买热狗吃,他们前几天翻垃圾桶,碰运气找到了一些能卖钱的小东西,零碎的硬币被埋在花园一角的墙根下。他们花光积蓄买来的东西都会在公园里吃掉,再用喷泉里的水洗干净痕迹,这场冒险熟练后甚至不需要半个钟头就能结束。就在艾利克斯吃完、萨麦尔还在兴致勃勃品尝芥末酱的时候,他们注意到一个男人在看着他们,在公园树荫的角落里,距离不远但很难被发现。他们看到男人的手握住那个器官,手指动作着,表情很奇怪,像是对着肉垂涎欲滴的狗。看到他们转过了头,男人甚至动作得更快了,最后像是触电了似的颤抖着,同时有液体撒尿一样飞溅在草地上。
你觉得那个男人是在做什么?回家之后,萨麦尔在往常他们讲故事的时候提问了,一手按在童话书的书页上,一手撑着下巴思考。他们翻书查阅这动作到底有什么含义,当然,童话里不会讲恋童癖,也不会讲猥亵,所以他们注定一无所获。
他最后可能是在射精。艾利克斯提出推测,就像有时候被杀的人会做出来的一样。
但他还活着,这很不可思议吧?萨麦尔说,而且他好像挺快乐的。
我们是不是可以试一试?这句话甚至不用说出来,他们俩模模糊糊地知道这种好奇,所以在确定了妈妈不在家之后,他们自然地换了宽松的衣服,各自尝试了起来。
到最后怎么变成两个人凑在一起,互相抚慰着对方好似也无需更多理由,他人的手指和动作总是陌生的,而自己的一切都太过熟悉了。艾利克斯和萨麦尔挤在一张扶手椅上,把他们俩的阴茎贴在一起,当一个人动作的时候总是会牵扯到另一个,而互相磨蹭又带着点竞争的意思,新奇的感受让他们乐此不疲。
“也就只有那一次。”艾利克斯回答他,“而且这两件事根本没关系。”
萨麦尔用女人的笑声喘息着,表情看起来过于沉溺和放荡,艾利克斯看到他熟练地拨弄着上端,用长长的红色指甲摩擦着流出液体的小孔,一直刺激到它膨胀得像是要流血一样。在不久前他就是用这件东西插进这具身体的,艾利克斯想,真奇怪,只要看到它就不觉得恐怖了,可能就和刀枪之类的武器一样,它们是暴露在外的危险,而女人的身体像是黑洞,他对此一无所知。就像魔术的秘密被知道了之后,魔术就失去了魔力。所以他反而能够静静地看着萨麦尔自慰,并且一点儿都没想起那个女人。
“怎么……艾利克斯,你太久没硬过,已经不知道那玩意长什么样了吗?”萨麦尔把喘息和嘲讽一起吐出去,“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和人做过吧?”
明知故问,他不可能不知道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艾利克斯对萨麦尔的挑衅不予理睬,他本来就对这件事有不小的阴影。别说接近了,看到和妈妈相似的身体都会感到不适,而且赤裸的人体在经历过教育后在他们眼里和任何肉类并无两样,艾利克斯倒是更难理解萨麦尔为什么能和别人上床。
“妈妈……啊,妈妈……”萨麦尔呻吟着,闭着眼睛,那张脸既沉浸在欲望中,又有着相当单纯的祈愿,“我好高兴……艾利克斯,妈妈夸我做得好,在我操她的时候,她会拥抱我……她抱过你吗?和你一起射出来了吗?”
他哆嗦着,第二次到达高潮,露出比前一次更满足的笑容,精液射出的弧度让几滴液体都落到艾利克斯脸上。艾利克斯注视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脸和上身被血、唾液和精液斑驳着,伤口已经不流血了。而萨麦尔恍惚地笑着,做出拥抱谁的动作,而后两只手用力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直到脱力了似的倒伏在艾利克斯身上。蜡烛全部熄灭了,窗外的雨哗啦啦下着,他们俩的呼吸声一轻一重,既不合拍,也不互相干扰,只是各自持续着。
“你真是恶心透顶,萨麦尔。”艾利克斯对着把头搭他颈窝处的人说,作为回应,那人又咬了一口他的伤口,闷闷地笑起来。
雨在艾利克斯彻底睡着前都没有停下,他苏醒时头痛得仿佛昨夜的雨水都化作钢锥刺入大脑,光是呻吟就已经耗尽所有力气。萨麦尔不在房间里,床上一团糟,干硬的血板结在床单和被套上,几乎染得半张床成了红色。他的左手还被拷着,右手完全失去了控制,在头疼如海潮涨退发作的间隙,艾利克斯低头观察了一下伤口,回想起昨晚萨麦尔的攻击频次和深度,不太乐观地得出恐怕伤到了骨头的结论。
“疯子……”他皱眉嘀咕了一句,艰难地移动身体。断药带来的副作用不止头痛,身体就像一个被充了太多气的塑料袋,既没有接触到床铺表面的实感,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艾利克斯不是初次面对这种境况,但也为这不合时宜的失控感到焦躁。
不,从萨麦尔出现的那一刻起事情的发展就失控了。他实在不愿回忆昨天对方究竟在发什么疯,此时手脚的酸胀和身上的黏腻感才姗姗来迟,他的心情更恶劣了几分,挣了挣手铐,却一下就从里头脱出了手。
陷阱?艾利克斯仔细观察了一会,发现手铐的结合处只是虚虚搭着,甚至没有扣死,一时拿不准萨麦尔的意图,借着左手的支撑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间里此时被明亮的光线拭去阴霾,露出不同于夜晚的安宁来,窗外阳光像是金色的雾,笼罩在湿漉漉的草地和灌木丛上。雨水和泥土的气味还未散去,艾利克斯判断雨才停不久,他走到书桌前,无视了融成一滩的蜡,打开抽屉,遗憾发现里面的东西都被萨麦尔拿走了,就和那把他用来刺穿自己的刀一样。
艾利克斯的房间在一楼,转手就是楼梯,穿过走廊能看到餐厅,此时已经肮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房门半合着,灰尘遍布的地面上脚印并未通往二层。艾利克斯专注地倾听,只得到一片静寂,他不能凭空决断外面的情况,犹豫了一瞬,控制着呼吸,推开了房门。
映入眼中的是被扯破、垂坠了一大半在地上呈破碎丝缕状的窗帘和只剩下窗框的窗户,外部的景色好似废弃剧场的后台,绘制了荒废庭院的布景板在潮湿的环境里长了霉斑后粘在一起堆放着。艾利克斯闭了闭眼睛,驱走不合时宜的幻觉,踏入走廊。在走进餐厅前一刻,他收回盯着仅剩下残骸的水晶吊灯的目光,将它从死去蜘蛛的幻觉影像纠正成正常的家具。他看到萨麦尔站在餐厅角落的钢琴旁,他看到女人的幽灵站在灰尘纷飞的光线中,伸手在钢琴上按出一个沉闷的音符。
她演奏的时刻属于她自己,完美无瑕的独处,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有时甚至花费整个下午在钢琴前——不止是弹奏,宛如把自己的感情取出砸在琴键上,丰沛得令人感到虚假,好比一张饱和度过高的照片,美丽却失去真实的色彩。她陶醉于此,每每结束后都意犹未尽,哼着曲调,却从不歌唱。艾利克斯曾有机会仔细观察她的手,他觉得它更像石膏和云母雕成的工艺品而不是活生生的血肉,一个学习过持枪、日常也少不了训练、平日里没少在庭院里使用铲子和剪刀、有时更会进行一些粗暴工作的人的手不应该是毫无瑕疵的,但女人的双手娇小圆润,骨节细幼,指节和手掌都没有茧子,这不合理。后来他从垃圾袋里找出过空了的护手霜瓶子,闻到里面淡淡的药水味,明白了这也是伪装清单中的一项。女人热衷于扮演母亲,但不准孩子们主动靠近她,尤其是她摆弄乐器和化妆的时候,除非她先伸出手准备拥抱,孩子的接近都会被她无视或用冷酷的眼神逼退,于是他们比同龄人更早学会读懂拒绝的含义。
萨麦尔看到艾利克斯出现在走廊,干脆挂掉电话,两三口吃掉剩下的三明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醒了?我还以为你要昏迷到中午。那回房间去,该处理伤口了。”
艾利克斯的目光越过遍布锈迹和灰尘的长餐桌,看到摆了一地的武器,看来在他醒来之前,对方一直在整理枪械,显而易见地,萨麦尔不会给他碰到这些东西的机会。
“为什么不在这里?”他把目光收回来,仍然做出尝试。
“噢,我以为你不喜欢餐厅呢。”萨麦尔嗤笑了一声,“那我倒不介意就在这里。”
艾利克斯一时间甚至怀疑这人被掉了包,随即他明白了过来,这种刻意体贴不过是另一种揭伤疤的方式——他知道自己会有此一问。
关于餐厅的回忆林林总总都让他感到不适,他多少猜到萨麦尔从何判断他讨厌餐厅。有几次女人将考核对象放在长桌前的椅子上,观察她的孩子们会不会心软,那些人被砍掉了一部分肢体或挖去眼睛缝起嘴巴,奄奄一息但留有求救的余地,他们哭号、怒骂和求饶,血流了一地,而艾利克斯和萨麦尔要用她教授的方式杀死他们,时间不能太长,也不能引来外面人的注意,还要在时限内把餐厅打扫干净。有时候艾利克斯怀疑女人只是想要折腾他们,故意找理由好调节孩子们的逆反心和恐惧心。
他记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考核对象施以援手。萨麦尔和他从玻璃暖房搬来铁桶,各种锯子斧子钻子一股脑地丢在里面,桶边沿搭着一双塑胶手套,实际上他们没用到这个。对象是个有些年纪的中年人,对自己的下场虽然有过预料,但出现的是两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孩子这件事还是让他面露惊愕,在他说出什么话之前,艾利克斯将肌肉松弛剂注入了他的颈动脉。女人的要求是取走对方的脾脏和胃并分割四肢,死因却不能是失血过多,也不能是窒息,她想看看孩子们有什么解法。这种虐杀毫无意义,女人早已从男人嘴里撬出想要的信息,于是男人的价值只剩下作为孩子们练手的工具,只是他自己还以为能得到迅速的解脱。
艾利克斯和萨麦尔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他们搬不动男人的身体,在靠背椅上开膛破肚的话,地板难以清理,干了的血将黏在地板缝里,得用锥子一一剔出来,于是他们选择扯下桌布垫在地上,再找来一层塑料布放在桶下边。他们抬高男人的双脚,搭在桌面,就像医生动手术那样给对方身体一个倾斜的弧度,好让肚腹破开后里面的内容物顺理成章地落进桶里。
男人惊恐地喊叫起来,祈祷和恳求都毫无章法,两个孩子不嘲笑也不回应,偶尔萨麦尔笑嘻嘻地给艾利克斯展示接下来要用到的工具,成人的想象力似乎比经过训练的孩子们还要更丰富一些,男人摇着头,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好像这样就能解开铁链逃跑似的。
当时我烦透了,萨麦尔的想法实在是太多了,而且总跳来跳去,决定不下来到底该抓着哪一个。艾利克斯盯着一张被锈蚀得掉了一半靠背的椅子回想,椅子上的坐垫脏兮兮的,织物的缝隙里满是霉斑、灰尘和铁锈,男人身下的椅子没有坐垫,只是块无趣的铁板,方便实施灼烤之类的逼供手段。他弯下腰从桶里拿出最后一把刀的时候被男人踢了一脚,不痛,但是这让他明了自己的加害者身份。于是他用那把刀在男人的脸颊沿着嘴角划开一个大口子,男人只要张口就会露出舌头和牙齿,但他惨叫得太厉害,连肉粉色的牙龈一并暴露在外,线一般的血管分为红色和蓝色,盘踞在湿润的表皮下。
你在做什么,别忘了妈妈说的要活生生的内脏,别连累我一块搞砸了!萨麦尔一边抱怨着一边剪开男人的衣服,用马克笔在对方身体上画辅助线,他打算开道不算大的口子,避开主要血管,从侧腹插进去、取出来,然后再慢慢想出能讨好妈妈的主意来。人的身体,无论是结实还是松弛,在划开之后都会流出比预料中多得多的液体,男人眼珠颤动,大股大股地淌着眼泪,他的下巴完全被血液掩盖了,可能从没张嘴张那么大过。艾利克斯观察着对方的神态,同时建议萨麦尔把伤口扩张——从侧腹的位置到胃有段距离,在看不到内部情况的条件下光靠手感可能在找到之前目标就会死亡。
他们最后还是决定另外开一道口子把胃取出来,但在割断消化道的时候萨麦尔不小心割破了胃壁,胃酸流淌到肠子上的灼痛让男人比之前更剧烈地挣扎起来,萨麦尔下意识地扯出了那水袋一般的器官,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散着热气,还在微微蠕动,流出些许透明液体。萨麦尔嘟囔着“真倒霉”之类的词,像准备捡起跳出鱼缸的金鱼那样俯下身,就在此时艾利克斯抓住男人的头发,斜向上把刀捅进这颗头颅和脊椎的连接处。他瞄准的是小脑,但立刻他意识到仅仅是破坏小脑并不致命,所以他又拔出了刀,对准耳朵上侧的凹陷刺了进去。
萨麦尔来不及阻止他,眼睁睁看着艾利克斯干净利落完成考题,而他不仅没有表现的机会,还多了一个挨骂的可能,他做出威胁的表情:“嘿,你以为这是标准答案吗?省省吧,妈妈可不会觉得你下手干脆,你这个优柔寡断的家伙——你在装什么好人?”
“那互相告密会比互相掩护更简单吗,萨麦尔?”
“妈妈什么都知道!而且她肯定会检查结果的,胃上的口子可没法解释。”
“她才不知道,她今天不在家。只要说我们是为了折磨他才弄出伤口就行了,我不觉得她会一一检查胃酸腐蚀的情况。”
“……你倒是有不少点子,哼……”萨麦尔仍然不太乐意答应的样子,于是艾利克斯又加了一道砝码:“如果她知道你连取个内脏都做不好,要和我打赌吗?赌谁被关禁闭的时间更长?”
最后他们达成了交易,谁都没有被惩罚,但从此之后萨麦尔格外小心了起来,再怎样肆意凌虐目标都没有违背女人的要求,而且热衷于在考核的时候找到另一个人的疏漏好扳回一城。
艾利克斯不喜欢故地重游的原因就在于此,过去如影随形,而当某些事物像身后的太阳那样把它照耀到眼前时,它的形态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他在这里见到的幻觉真实得不像幻觉。他用力闭了好几次眼睛,那张旧椅子终于没有漆黑的血迹和被铁链绑在上面的干尸,变回了一张落满灰尘的破椅子。他尽力想要出声,但一时间疲倦得无法开口,尝试了几次,最终化作回到房间的举动。
实际上艾利克斯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口,也无所谓萨麦尔为什么想替自己包扎和清理——无非是模仿或者嘲笑,他只是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更不打算再奉陪对方恶趣味的游戏。小时候他在女人的注目下不得不参与进去,比如比较谁剥开指甲的速度更快、谁更不容易对着一片血肉模糊吐出来之类的,而这些表象下的本质是女人想要和她一样的孩子。她总是满怀希望和期盼地对艾利克斯和萨麦尔说,因为你们是我的孩子,你们必须要像我才行,妈妈会教你们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血缘,我教你们的知识你们永远不会忘记……
“你什么时候脱掉那顶假发?”坐到床上后停顿了一会,艾利克斯对着萨麦尔问道。
“嗯?你讨厌这个?亲爱的,它让你想起妈妈?我特意用了妈妈曾经用过的洗发水来洗它……你昨晚闻到了吗?”萨麦尔刻意绕起了一缕头发,揉搓着、玩弄着,“你猜是不是用活人的头发编在里面?”
“你愿意顶着别人的头发表演是你的自由。”
“当然不是别人的头发,别傻了,艾利克斯,我怎么会用其他人的器官,没人能代替妈妈……”萨麦尔嗤笑了一声,把装着绷带和许多药瓶的盒子放在床上。艾利克斯扫了一眼,没发现任何可以利用的器具,甚至连镊子都没有,可真是小心谨慎。
他的右手只能指挥三根手指微微颤抖,左手手心受到的贯穿伤倒是不影响活动,但痛感大幅模糊了运动的精细程度。在思绪转向逃离方法之前,萨麦尔握住了他的手掌,指腹毫无顾忌地按在伤口上,这无异于又往上边扎了一刀,艾利克斯嘶了一声,换来对方意味深长的一瞥。
“很痛吗,亲爱的,你可得记住啦,坏孩子要接受惩罚……妈妈会帮你上药,但是妈妈也会伤心呀。”萨麦尔模仿着女人的腔调,抓起酒精喷雾朝那道纵长的口子胡乱喷洒,然后以一种随意但相当专业的手法把绷带一圈圈缠上去。艾利克斯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女人过去总是这样,她亲手惩罚孩子们、在他们身上留下伤痕和淤青,之后真切地难过和哭泣着给孩子们治疗,就好像受伤的人是她一样,同时念叨着她是多么爱着孩子的母亲——她完全没有想过这两件事情不是可以互相抵消的。
“萨麦尔……”艾利克斯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被握在另一只修长光洁的手里,这只手的尺寸符合萨麦尔的身高,但骨节和皮肤都被刻意营造得失去了辨别出性别的特征,鲜红颜色的指甲顶端已经有了龟裂,他感觉不到手上的力度,却被缠住了手指似的无法抽离出来,他把目光换到墙壁上,“你就那么热衷演戏吗?不觉得好笑吗,在这件事上你不是嫉妒得想要我的命?”
“啊,没错,可妈妈之前就是这样做的。”萨麦尔折叠纱布敷在尚且湿润的创面,用绷带在腕部打了一个结,“这是讨厌的传统,而且我们又不是没有互相包扎过伤口,”他最后又用力捏了一下被包好的地方,看最里层的纱布洇出血色,“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它也不会有痊愈的一天,它可能在半路上化脓、发炎、溃烂…像寄生虫一样让你痛苦又无法摆脱,想到这个,帮你包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
“放着不管也能达到效果。”
“那不就看不到你现在这副表情?艾利克斯,你真该看看,现在你这张脸上晦气得活像见了鬼。你在妈妈面前可从不敢全露出这副样子,你总是…”萨麦尔伸手扳过对方的脸,躬身,用带着笑意的蓝色眼睛逼近,直到眼睫几乎要碰到对方的脸颊,“……在怨恨,但是怨恨的形状藏在被单底下。真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宽容你的挑衅?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低语着,手慢慢往下,拇指抵着昨夜留下的血痕,得出结论,“她的耐心对你好像是无穷尽的,这不公平。”
艾利克斯懒得多费口舌回应,他的视线避开对方的身影。萨麦尔甚至没有换衣服,现在那条裙子满是褶皱,血迹已经被蹭得变了颜色,他知道那个女人绝对没有这条裙子,但方口领子和系带收腰的设计都太过熟悉了,它们出现在萨麦尔身上很好地修饰了男性的身体线条,长则掩盖肩颈处的肌肉,导致他靠近的时候和艾利克斯记忆里女人的身影毫无差别,然而这一切带来的不适感都不如那张脸带来的百分之一。那是张假脸,女人在噩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她的容貌尽管被火焰烧灼扭曲,也绝不会掺进他人的五官,在艾利克斯看来,现在的萨麦尔就像被烧毁了又靠手工匠人拼尽全力挽回的融合在一起的两尊蜡像。
“怎么?你想说什么?她这样偏爱你……可你做了什么?”
“我不是你,萨麦尔。我不爱她。而且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你该从这些把戏里——”
在他说完之前,萨麦尔掐住了他的脖子,就像按下收音机的电源一样把人按在床上,直勾勾地用噬人的眼神咬住他,恶毒地嘲笑:“你想说你比我清醒吗,艾利克斯?被关到精神病院里给人当免费杀手的蠢货可不是我,被无聊的自我认知困扰、画地为牢的人也不是我。最后你还不是没得选?你看起来这不是挺喜欢自寻烦恼的?”
艾利克斯没办法反驳他,他眼前发黑,意识中断,听见的单词不能连成句子,更别提理解它们了。他几乎感觉颈骨要被折断,尚能动弹的左手无力地抓着萨麦尔的手臂,在上面留下浅浅的印记。很快,做梦一般的浮游感笼罩了全身,从表皮到骨髓,身体的每一处都开始溶解在空气中……
但立刻,身体被猛地掷下,仿佛从云端摔到地面,每一寸皮肉都哀嚎着疼痛,肺火烧过一般撞在肋骨的笼子里被刮掉一层,他大口呼吸攫取氧气,可气管仍然像被堵塞着让他呛咳出声。
生理性的泪水搅浑了视界,艾利克斯看到被撕破了的金色雾气,雾气之后是女人坐在榉树的荫蔽下弹奏白色的钢琴。她褪下鞋袜,赤脚踩着踏板,双手灵巧得像一只只鸟雀在琴键上舞蹈。有规律的凹陷随着她的指尖出现又消失,乐声海潮似的起伏,一个个音符涟漪般投入空气一去不回。艾利克斯看着她沉醉其中,怎么也想不起那首曲子的旋律,也就无法随着她一同留在雾气中。很快泪水流淌出眼眶,他能看清萨麦尔的蓝色眼睛,与女人相似得几乎难以区分的面孔,黑沉得如夜色裁剪下一块的头发,还有冷酷观察自己濒死情状的评估眼神。他喘匀气息,什么也不想说,他的喉咙很痛,痛得让他想起吞服大量药片被划破食道的时候。
有段时间麦克维认为他对药物的依赖来自道德冲突。这听起来着实可笑,镇定剂用于抑制对那个女人无止境的恐惧,镇痛剂用于遏制失眠带来的头痛和幻觉带来的幻痛,除此之外的药物对他毫无用处。最起效的治疗方式是杀人,他在谋杀中得到平静。而他选择限制自己只是因为对那个女人的反抗和厌恶。医生的误解对他来说可以利用,于是艾利克斯并不澄清,向安东和家族传递他并不无药可救的讯息。从这个角度来说,萨麦尔对他的评价甚至算得上中肯。想到这里,艾利克斯越发冷静,警察和安东究竟是哪一方会先追索到他们的踪迹并不重要,只要他们能够在地下室里找到他留下的证据,就绝不可能放弃追查他,他只需要等待,并且活到那个时候。他等待着,调整自己的呼吸,但颤抖无法停止,炽热和瘙痒同时在胸腔内翻涌,一旦咳嗽又整个身体蜷缩着,仿佛一根被拉紧绷断后萎缩起来的皮筋。
最后萨麦尔看得满意了,伸手拿起另一卷绷带,连消毒都不做就往对方肩膀上的伤口上缠,他系得很紧,压迫在裂口上简直要勒进去。做完之后他把艾利克斯身上那件已经不能看的衬衫扒下来,套上一件新的,一一扣好扣子,像是在打包一件大型行李。
“我们下午就出发,但事情做完了以后我们还是要回家里来,对不对?我们要在餐厅里共进晚餐,妈妈一定很期待,她的两个孩子都陪在她身边……永远不会分开。”他咕哝着,一半的表情很是期待,另一半像是在为这虚伪的喜悦作呕。
艾利克斯侧躺在床上,直到萨麦尔离开房间也没有改变姿势,窒息带来的疼痛并未随着时间消失,反而像个流窜犯似的在身体各处肆虐。他知道这是断药的不良反应,喉咙干渴肿痛,仿佛被蜘蛛的螯肢抓挠,迫切需求针头刺入皮肤、注入冰凉液体的感觉来抚慰和镇压,他的肢体末端木僵迟钝,关节被凿穿出几个洞,骨髓从空洞里流淌出去,但这些不适感都模模糊糊,像是在旁人身上发生又重叠到自己身上的幻觉。
他闭着眼睛,减少外界信息的摄入和干扰,努力让自己沉入疲惫和困倦的泥沼里,这条逃进梦中的路他走了无数遍,但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落入睡眠时,一只柔软微凉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艾利克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睁开了眼睛还是没有,被光亮遮盖了面容的人影说了一句什么,吹拂过来好闻的香气,这熟悉的气味唤起了警惕,他不耐地挥开对方的手:“萨麦尔,你又要……”
——搞什么把戏?剩下的话没能说出,他的手只挥开了空气,而女人的幻觉笑了一下,愉悦地呢喃着。
亲爱的,你根本忘不了我。承认吧,我的孩子,回到妈妈的怀里是不是很高兴?
艾利克斯尖叫出声,癫痫发作似的颤抖个不停,逃跑的意图却不能得到躯体的支持,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摔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恐惧让他把自己团成一团,紧紧抱着头,揪着自己的头发,牙关颤栗,过快的心跳甚至为胸口带来闷闷的疼痛,意识难以集聚。然而幻觉也随之分裂,他仍感觉自己躺在床上,厚实的被褥牢牢夹住身体,女人的手掌在他满是虚汗的额头上抚摸了一把,温柔地用湿毛巾拭去上面的汗水。
萨麦尔说得没错,女人从没缺席过任何一次照顾孩子的机会,她在这时候是最好的看护,严格刻板按照书本里的知识和记忆里旁人的举动扮演着护士和医生,在孩子无法入睡的时刻陪伴在他们身边,轻唱着安眠曲——尽管实际上起作用的是混在糖果里的安眠药。艾利克斯总是尽量避免生病,他畏惧和女人独处,他害怕熟睡后一直盯着自己的女人会杀死他。但他不能完全否认,在病得昏沉的时刻感觉到有谁仍然待在身边的感觉令人安心,他唾弃自己这份矛盾。
更多阳光从窗户进入房间,形成一道虚浮的光柱,艾利克斯直愣愣地望着它,窗外天空万里无云,雨水的气味已经被草木的味道取代,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折磨人的幻觉和恐惧中醒过来,皮肤被晒得温暖,眼睛也因为注视了太久的光线而流泪不止,不正常的幻痛就像积雪被阳光消融一样尽数消失,但阴影只会因光源的存在更加深厚。他摇摇晃晃走出房门,萨麦尔却不在外面,屋子的大门合上了,餐厅的窗户虽然破破烂烂,但都被缠绕上了尖锐的铁网,艾利克斯在一层徘徊了一会,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改造为武器的东西,脚步拖沓地上了楼。
女人独自享有一个大房间,但此时它紧闭着,门上面没有灰尘,只有锈迹斑斑的把手和底部不明显的裂痕表明它没有被更换过。艾利克斯刻意无视了它,走向尽头的储藏室。储藏室的门倒在一边,里面靠墙放了两个铁架子,剩下的地方摆满了纸箱,他忽略了自己现在无法举起的东西,在里头搜索着哪怕是一小段铁丝。
他对里面的东西有些有印象,比如一个憨态可掬的天使镇纸,又或者是脏得不成样子的毛绒兔子,看样子萨麦尔把他房间里的东西塞到了这里。但这些玩意都帮不上忙,艾利克斯直接踩上已经检查完了的箱子,往铁架子靠近。随即他发现这上面的灰尘比其他地方都更厚,每一层堆放的东西都不同,艾利克斯观察了几分钟,发现了一个总是出现的符号——它的格式和设计让他想起了家族纹章,他拿起一把缺了齿的梳子,端详着它的工艺和色彩。
它看起来很符合女人的审美,但帮助他确定了这些物品主人身份的是一张相片,相框夹在花瓶和茶杯之间,落着的灰让玻璃变得不够清晰,褪色严重的照片里艾利克斯只能看到女孩侧坐在桌前,对着镜头好像是在笑,相片的一角被人写了一句话,但艾利克斯看不懂,落款的时间也已经模糊不清,他直觉认定这是女人小时候的照片,却也没有证据去拒绝它属于某个受害者的假设。
他继续寻找着可以被当作凶器使用的工具,下层挤满了打印出的文件,其中一些格式看起来像是病历。艾利克斯抽出一份,发现这是需要家属签字同意的住院治疗申请表。
“十七岁……女性……”他隐约猜到了什么,这份申请表的时间恰好在他的父亲订婚后半年,女人歇斯底里发疯的时候提到过,她曾经去阻止过那“荒唐、荒谬、不过是欺骗和强迫”的婚约,但她没有说出关于结果的任何一个字。
现在他已经知晓后续,女人被她的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失去了自由,十多年后才再次出现,带着一手提袋的炸药和恶毒的杀人计划回到了那座城市,她要纠正错误,夺回属于自己的位置——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艾利克斯由衷庆幸那天跟着母亲出门的只有自己。
艾利克斯在绝大部分时候不愿意记得薇薇安的事情,美好的回忆在困厄的境地里有时也是负累,尤其是女人死死紧抓着自己的“孩子”不放,因此他已经不太记得母亲的长相,他的容貌也没有遗传到多少属于母亲的部分,所以看到她的照片的时候,他冷漠和无动于衷得让安东非常吃惊。艾利克斯的母亲和父亲相识在某次社交季,他们家世相仿,短暂相处后就步入了婚姻殿堂,或许那场相识也只是家族安排的含蓄见面流程,但幸好,他们对彼此没有什么不满意,双方代表的家族也是如此,直到现在也依旧维持了良好的合作关系。
安东给他看的合照中,那位女性眉目疏淡,姜黄色的头发梳成朴素的发髻,气质温和沉静,在外表上和另一个人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差距好比像在精心打磨的宝石旁放上一块鹅卵石那样悬殊,可有些事情并不完全遵守利益交换或爱情的规矩。从利益得失方面看,那个女人同西莱斯特没有任何不般配之处,只是无论如何西莱斯特都没有选择她,并且每次都拒绝得无比强硬。艾利克斯猜测可能是因为他的父亲清楚对方本性的缘故。有一些年长的仆人在不经意间曾透露过,西莱斯特自一开始的坚决抗拒态度在当时惹了不少人议论,毕竟一位体面的绅士应该更温柔地接纳女性的好意,他们后来又觉得他未卜先知。谁能想到那位美丽又痴情的小姐会做出这种事来呢!
据他的兄长所说,事情发生的时候正在给母亲测量腰围的裁缝救了她的命,那位裁缝心地善良,勇敢过人,及时把昏厥过去的母亲藏进了衣箱里,自己却被子弹打破了脑袋,层层叠叠的布料盖住了母亲,而女人又被坐在一边的艾利克斯吸引了注意,这才让她捡回了一条命,但她的心在知道自己的朋友、贴身女佣和许许多多无辜者的死去后彻底碎了,她没办法接受只有自己活下来的结果,并且她的孩子也被带走了,直到死她都没得到他的任何音讯。
艾利克斯同样对母亲逃出生天的细节毫无印象,关于那场变故,他实际上记得的只有破碎的玻璃像雨一样掉下来,噼里啪啦,在场的所有人都在这场雨里倒下,他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淹没在红色雨水里。女人如优伶出场般跳着屠戮的舞蹈出现在门口,纤细的手中握着漆黑的手枪,裙摆带起硝烟和火焰的气息,她一眼就看到了被濒死的保姆护在怀里的孩子,就像在灾难过后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她冲过去把艾利克斯抢过来抱在怀里,哽咽着说:太好了,我的孩子,你在这里,你没事!同时,她一脚踹开要夺回小主人的保姆,一边亲吻着艾利克斯的脸颊,一边朝着还能动弹的人射击。她离开大厅、关上电梯门的时候,艾利克斯才开始猛烈挣扎,女人用沾满了血的手抓住他的肩膀,语调兴奋——她说,告诉我,亲爱的,你想要你父亲和我们一起回家吗?
他打了个寒噤,仿佛软体生物爬到手上的触感让他把这份文件塞回原位,对这架子上剩下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趣,女人的过去在她已经死去的如今没有丝毫价值,他猜测这些东西是女人自己整理了放在这里的。艾利克斯呼出一口气,但房间变成阴暗、寒冷、塞满了误入此地动物骨殖洞窟的幻觉坚固得超出想象,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房子里的每扇门都有锁,门扉无限高大几乎能塞满整个墙壁,找不到一丝一毫与地面的缝隙,现在门破碎了,就像坟墓被掘开掀起土层,露出里头朽坏了的棺材和骨头来。他只想再把这个洞口填上。
“你在做什么?艾利克斯?”
声音从背后传出,他回头看到萨麦尔站在储藏室的门口,举着枪对着他问道。对方换了一条裙子,头发也重新打理得干净漂亮,表情没有发怒的迹象,“我还以为是小偷,嗯?你在找什么呢?一些关于妈妈的秘密?”
在说实话和敷衍之间犹豫了几个呼吸,艾利克斯回答:“不,我没想找那种东西。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这谁知道呢,也许你现在更想要来一针,好治治你脑子里的毛病。”他嗤笑,用枪口点了点:“从里边滚出来。”
艾利克斯慢慢地走出贮藏室,和萨麦尔间隔着一段距离对视着:“你整理了房间?”
“嗯哼,你看到了?那里面是妈妈用过的所有东西,还有关于她的所有记录,全部、都是、我找到的!我还去了每一个她待过的地方,包括她和我们说的那个城堡,”他语带炫耀,情绪高涨,“那儿美极了,有浓绿的杉树林和宝石一样的湖水,对了,还有玫瑰,她从小就喜欢玫瑰。”
“我找到了好几个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仆人,他们有的还认得妈妈,不过待得最久的那个说她工作的时候妈妈就已经被送到疗养院去了。你不知道吧?艾利克斯,以前的妈妈是什么样的,她喜欢什么、她曾经做过什么……”
“她做了什么?在别人的订婚仪式上冲着准新娘开枪?”艾利克斯了解到这件事的后续是埃斯波西托家族用家族仇杀这个理由搪塞了过去,继续着婚约,但他不知道另一方得到了什么处置,现在他有机会填上这拼图的碎片,毕竟萨麦尔一谈到妈妈的事情就会滔滔不绝。
“亲爱的,当然不止啦,当然不止,毕竟新娘又没死。那之后妈妈被训斥了好久,而且那场婚礼还是要继续,她失望极了。所以她要去纠正错误,趁着祖父病重、没有多少人手来看住她的一个晚上。”萨麦尔不像在讲一段过去,他的态度像是完全把自己代入了进去,艾利克斯直觉地猜到这个机会得来并非偶然,“她溜进了某个庄园,就像命运指引一样,她的爱人也在那儿,‘等待’与她再度相会。她准备了鸦片酊、绳索和刀子,告诉那个男人她有多爱他,但对方不识好歹,没有答应她的求婚。但没有关系,妈妈本来就是去纠正错误的,她强奸了他,折断了他的一根肋骨。他们结合了,艾利克斯,你瞧,你总觉得妈妈疯了,可这件事是真的。我寻找了许多证据和证人来验证,他们都证明妈妈实现了愿望。这太让人高兴了。”
如果你现在笑得没有那么像她的话,最后一句话或许还有点可信度。艾利克斯冷淡地想着,这下他明白为什么西莱斯特提起那个女人的时候总歇斯底里地像只被虐待过的猫了。
“然后那些人把妈妈送进疗养院里,他们说她疯了,妈妈一开始对被关在医院里这件事很伤心,她没想到她的家人是这样反对她的爱情!后来妈妈换了好几个医生,有些医生是冲着她所谓的病情来的,另外有些对她感兴趣,但他们都用各种法子骗她,因为她的家人只想她乖乖待在医院里。”
“骗她什么?”
“骗她说那个男人已经同她结婚了,只是一对夫妇也未必成天待在一起,男人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而女人只需要在家里等他回来。要不是有个年轻的愣头青觉得不应该欺骗一位可怜的淑女,她恐怕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一辈子给那个男人写信,你要看吗?妈妈是多爱那个厚颜无耻的混蛋,喏,在这里,”萨麦尔从靠近门口的架子里找出一本笔记本,抖落出几张被撕下的白纸,上面用黑色蜡笔写着一些凌乱的句子。他们都见过妈妈的笔迹,用蓝色墨水和金色笔尖的钢笔连缀着书写的收款证明和客户名单上的每一个字母都规整漂亮,而纸上的字迹则过于粗狂,每一个单词都肆意得如张牙舞爪的荆棘。两者的共通之处却也明显,都在某个字母上顿笔很重,艾利克斯看到能够辨认的句子之外还有许多用炭笔写的他父亲的名字,他几乎能想象出女人痴狂地、发了疯似的成天在病房里书写的画面,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晃神,弄不清工厂里究竟有谁能让他产生这样的既视感。
“我还读了她的日记,她在医院治疗的时候养了一只百灵鸟,每个傍晚小鸟都会来到她的窗台上,告诉她有关她的爱人的事情。后来那只鸟死了,她把它埋在花圃里。”他们一前一后路过紧闭的卧室,艾利克斯在经过的瞬间直觉他说的话并不只是字面含义——那个女人不发疯的时候有着令人心折的魅力:“她利用了那只鸟……那个医生。”
“因为他欺骗了妈妈。即使后来他忏悔了,跪在妈妈面前哭着求她原谅。他终究还是不能对她说谎,没人能对她说谎!说谎的人得付出代价。”萨麦尔笑得异常甜蜜,得意洋洋,把那几张纸片捏在手心里,“妈妈那时终于明白她不需要那些拖后腿的家人,她必须把阻碍她爱情的人都杀掉,然后同那个人建立真正的、全新的家庭。”
“噢,你想说那个家庭里的人包括你吗?”
萨麦尔猛地停下脚步,两三秒后用力拽着艾利克斯下楼梯,看到对方踉踉跄跄磕碰着栏杆的样子也毫不解气,他哆嗦着嘴唇,表情气急败坏,直接把他的兄长推到地上:“胡说!我就是妈妈的孩子!你,艾利克斯,你才是附带的那个,你才是被拿来当替身的那个!妈妈总会明白谁才是她需要的那个孩子的!”
“随你便……随你怎么想。”艾利克斯扶着楼梯扶手稳住身体,感觉到肩膀上的伤口应该是裂开了,萨麦尔拽得太用力,他怀疑这人想直接扯下自己这条胳膊。
“你只是嫉妒我知道的比你多而已!你这个虚伪的家伙,骗子!你以为妈妈现在还更喜欢你吗!”听到这样无动于衷的回应,萨麦尔抓狂地尖叫起来,抓住艾利克斯的脑袋掼在地上,凑近他耳边阴森森地威胁:“你会知道的……是妈妈让我来把你带回家的,你是个坏孩子艾利克斯,你杀了她,你不听话,你得接受惩罚!你该死!你该死!”他的手不断用力往下压,对颅骨施加的压力终于让艾利克斯发出痛呼,甚至有一会连视觉和听觉都消失了。
好像挤压一个里面塞满了食物的罐头直到它在外力的作用下扭曲,泄露出呕吐物一样的内容来。而艾利克斯无处可逃,他晕头转向,记忆浮光掠影地拍扇着他的脸。在这些不甚清晰的痛觉里他唐突尝到一股甜味——大概是咬破了口腔出了血,随即与之相关的回忆蜂拥而至。他吃过女人制作的巧克力,里面加了她的血,味道暂且不提,从外形上就已经与凝固的血块有相似之处。她管控孩子们入口的东西非常严格,简而言之,除了她亲手做的食物外一律不准吃。即使曾有那么几次他和萨麦尔一起坐在甜品店的外头共享一份巨大的、加满榛子、巧克力和奶油的芭菲,那也是她借用别人的厨房制作出来的。他记得那个无所事事的下午,街面上的马赛克砖因为年代久远呈现不规整的几何形状。他的兄弟专心挖出冰淇淋里的饼干碎屑,他则被街对面正在玩游戏的小孩们吸引了注意力。他不懂他们正在做的动作有什么含义、行动间又遵循什么规律,但每一个孩子都笑闹着、用轻巧的言语打趣着彼此,他们的团体像是一枚挂在树上的、圆润完满的果子,吸引鸟兽前来。当他回过神,芭菲已经被萨麦尔吃了一半,对方含着勺子,含糊不清地问:“你看他们做什么?要杀了他们吗?”他的语气寻常至极,像极了之前妈妈拿着菜单问他们:你想吃那个吗?
当他的意识能够拼捡起感官的碎片的时候,屋子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正午时刻的阳光倾泻进来,被照耀的地方雪白一片。院子里本来有一条铺着石板的连接院门和屋子的道路,此时石板都已破碎,野草疯长着吞没了它们的踪迹。不远处翻倒着残破的花园桌椅,艾利克斯看到玻璃花房的屋顶上破了一个大洞,屋檐下有不知什么鸟儿筑的巢,他这时候才完整地对这儿经历了多久时间的洗礼有了概念,它和记忆里高大、复杂又美丽的形象几乎毫无相似,对艾利克斯来说,相当于在某种意义上证实了它“鬼屋”的特点。
萨麦尔不知什么时候准备了一辆毫无特点的新车,从它不算崭新的外壳和轮胎的使用痕迹来看,十有八九是从车行偷来的二手车,尽管艾利克斯知道对方不会留下显眼的破绽,还是在心里构思了一番警方通过车行的失窃记录排查出线索的可能。
“给你做选择的权力,艾利克斯,你是愿意被拷着坐车,还是躺着坐车?”在上车前,萨麦尔好像已经恢复了常态,他靠近艾利克斯,笑得像是对猎物龇牙咧嘴的野兽那样给出了两个选项,实际上无论对方选择哪个,在这种身体状况下对他的威胁都微乎其微。艾利克斯瞥他一眼,伸出左手,任由手铐将它和几乎不能动弹的右手拷在一起。
车内有淡淡的烟草味,汽车启动的时候,收音机也跟着运行起来,似乎前一任主人喜欢在开车的时候听新闻,里头正好播送着一起抢劫案的后续,然后是燃油价格的起伏,国际天然气市场因为地区冲突持续上扬……在他们俩之外的世界正有无数人死去和流血,但与他们的距离正如波段不重合的电台一样遥远。所以他们一个专心开车,另一个昏昏欲睡,城市在车外流动,偶尔艾利克斯盯着路边的行人思索用手铐砸开车窗大喊救命是否可行,但一路上都没有遇到红灯,萨麦尔又把车开得飞快,于是他自然地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
在路上经过了两三天的时间,他们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城市,公路横穿过一片长满了荆棘和芒草的荒野,需要进食和排泄的时候,萨麦尔把车停在路边,在野地里解决生理问题。艾利克斯吃不下任何东西,尽管他感觉不到饥饿,但他没有拒绝水和汽车停下时由萨麦尔给他注射的葡萄糖溶液。
头一次被抓住手腕要求注射的时候艾利克斯诧异地抬眼看对方,想弄明白他是不是突然撞到了头,对这个疑问萨麦尔嗤之以鼻:“我会让你活着到准备好的房子里,毕竟妈妈从没说过她喜欢骨头架子,要不然我早选另一套方案了。”
艾利克斯看到整整一箱的一次性注射器,不知道萨麦尔究竟知道了多少——尤其是他厌食的起因,他沉默着,这份沉默里酝酿着应对恶毒言语的反击,像蛇在积蓄毒液。他感受到冰冷的液体钻进皮肤下,蜿蜒向上,流过的痕迹刺痛,痛感如水流滋润干涸的土地般四溢。他两只手手臂和手腕上遍布针孔,血管若隐若现,几乎看得出骨头和肌肉被皮肤包裹的形状。在工厂里,他已经很久没称量过体重,数字化精确化的东西不受病人们欢迎,包括时钟和日历,没人在乎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人们宁愿活在混沌之中,艾利克斯自己也是只有在吃药前才会确认上一次注射葡萄糖是在几个昼夜之前。
工厂里有厨房,但前提是你能忍受冰箱里和案板上的血迹和人体组织,把食材放进不知道煮过什么的锅里。麦克维的好几位病人有白骑士情结,热衷于充当看护,平时也由他们负责安排其他人的饮食。最开始接受治疗时,艾利克斯还没有这样严重的厌食症,他能吞下面包和果汁,肉糜混在土豆泥里也能闭着眼睛吃下去,后来有一天夜里,他到厨房去找洗涤剂,被一位正在准备食物的病人缠上了。
厨房虽然被打扫得还算干净,地板上却总是滑腻腻的,在墙角和柜子底下还有些不知来源的碎屑,白炽灯的光线极亮,两个冰箱发出不算太小的嗡鸣声,半只皮剥得干净、肚腹内空空如也的羊被摆在中岛上。艾利克斯本来打算从柜子里拿走自己需要的东西就离开,系着围裙的男人叫住了他,硬塞给他一杯咖啡,说什么都要让他补上没吃的晚餐。艾利克斯认识他,这个男人叫做伊恩,曾经在电力公司工作,被指控了在一场小型聚会的饮料里投毒,他在庭审现场哭得很厉害,断断续续地表明自己只是想要多为其他人分担一些事务,他的同事们也需要一段长假,这不是一件对所有人都好的事情么?起先就是他说服麦克维同意让病人承担一部分护工的工作,几乎所有病人都对他很满意,他们还组织过读书会,俨然有几分社区互助小组的气氛。
伊恩是个十分腼腆的人,只有在照顾他人的时候才会主动积极起来,就好像脱水的藻类回到了海里舒展出原本的形态。他的言语和行为都没有攻击性,不像大部分自觉于“照看者”身份的病人那样带有强迫他人的性质,由于这个缘故,艾利克斯一开始没有拒绝他的咖啡。
让我为你准备一份三明治。伊恩的动作很快,材料也是现成的,烤面包片的时候他已经煎好了鸡蛋,艾利克斯百无聊赖地坐在高脚凳上,目光虚晃着从黑色的咖啡到堆放在地上的圆白菜,在闻到油脂受到高温激发出的香气时,他隐约有些反胃,失去了食欲和耐心。起身时他刚好与走向冰箱拿出一份培根的伊恩撞上,伊恩一下子慌了神,以为他要拒绝这份晚餐,絮絮叨叨地搬出营养学和医嘱来阻止艾利克斯离开。而艾利克斯盯着冰箱里的东西,连咖啡杯掉在地上都没发觉。
“……所以晚餐摄入糖分必须要充足,不然午夜后消化系统需要更多的-”
“这是什么?”艾利克斯打断了他的话,指向冰箱里冷藏着的一大段肉块,连带着骨头,肉的表面已经剥去了皮和筋膜,用保鲜膜裹着,血水也处理得干干净净。艾利克斯对这个形状和长度有着刻骨铭心的印象,以前他经常把人的腿切成这样的长度好塞进冰箱里。
“噢,这是蒂姆之前的玩具,他打赌输给了马尔斯和金,把玩具赔给了他们当午饭。这是没吃完的部分。”伊恩结结巴巴地回答,“你也喜欢吃这种肉?不过你得先和医生说让他同意给你弄点新的货来,冰柜里的肉都是分好的,没有多出来的了。”
艾利克斯木然地看他关上冰箱门,拿着一份培根三明治走回房间。在路上他没忍住,进了卫生间呕吐,把三明治冲进了马桶。他吐得连胆汁都溢了出来,嘴里全是苦味,脑子里一片混乱,杂七杂八的想法互相冲突,就像一个人在荒野里赶路的人好不容易找到避风地点起了火,却发现火光照亮的四周同样没有任何道路。他忍不住想麦克维是否安排了这一幕等待自己发现,他不能肯定自己之前吃下去的东西里到底有没有属于人类的一部分。麦克维曾经与他探讨过食人行为、嗜好食人者的心理分析、以及人类的食人禁忌,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如果不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那身体是否会产生排斥?而知道自己在吃人肉的人,又是否因为将自己视作更高等的生物而不再遵守食人禁忌?他猜测麦克维只是粗暴地筛选出食谱中从没有出现过人肉的病人,然后等待他们发现这件事。共同的秘密让人们的联系更加紧密,在社群内划分出等级制度。这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方法,能够同时进行多个实验的观察。
麦克维知道他的厌食症状后,特意过来进行了一次问诊。艾利克斯敷衍了过去,但现在他没法把萨麦尔敷衍过去。他们太过知根知底,有段时间萨麦尔甚至负责帮那个女人强灌食物给艾利克斯。用餐后吃下去的肉饼和汤汁在胃里翻涌,他做过它们重新在体内组合、生长、还原为一个人的手足、撕裂食道和肉壁从嘴里爬出来的噩梦。他总是在傍晚用铁勺抵着喉咙口催吐,吐得脸上泪水口水糊成一片,眼睛里全是血丝,这时候要避着萨麦尔把卫生间清理干净,不然对方会向女人告状,然后他会被关进厨房的地下室,饿到奄奄一息。萨麦尔嘲笑他总是不听那个女人的话,总是要吃够了苦头才愿意装乖,结果到了饿得昏头的时候,还不是什么东西都愿意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而女人则满意地坐在餐桌对面,看着孩子吃东西,不时提醒要细嚼慢咽,别咬到舌头。
因此,关于厌食到了只能接受静脉注射这件事,他以为萨麦尔会嘲笑,指出他根本没有所谓的“人不能吃同类”的道德感和伦理观,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这一点——从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厌恶伊恩和其他吃人的人那时开始。他厌恶食人只是因为那让回忆变得清晰,肉的滋味和受害者的脸存放在相同的区域,但注射后萨麦尔把注射器甩到窗外,继续开车,好像默认艾利克斯的厌食理所当然存在一样。或许如此,艾利克斯想起来萨麦尔从没接受过食人禁忌的教育,他可能打心眼里不在乎人吃人这件事,至于艾利克斯为什么会这样自讨苦吃地折磨自己,他毫不关心,并且对此喜闻乐见。
天气变化得很快,前一日还是干净得叫人眼睛发疼的蓝天,到了下午就蔓延了一半乌黑如墨的云。雨水开始洗刷道路前,他们在无人加油站加满了油,加油站的招牌有一层暗红色的锈蚀,艾利克斯在车里看不清上面写的字符,但他瞧见了招牌底下灌木丛里有一只黑猫,或许这儿没有那么人迹罕至。按照车速和行驶的日子来看,他推断汽车已经离开了最初出发的州际。萨麦尔在绕弯子摆脱可能的追踪者,他们离海岸越来越远了,艾利克斯不确定现在他的那位兄长是否愿意派遣那么多人手来寻找自己的踪迹,而不是直接向警察宣称他的兄弟可能早就死在了精神病院里。
之后的一场雨下得有些夸张,雷暴仿佛追着这辆车踏下步伐,狂风把雨水吹成一片片的白,道路两侧的树整齐地摇晃着,而萨麦尔全无所谓地继续开车,他还往车载音箱里塞了一张摇滚唱片,就差没疯到直接打开车窗与暴雨直接接触了。简直像是整片山地都跟着一块嚎叫似的,受到风吹的树林黏成一团团阴影,让人想起文学作品里描写的在地狱里受苦的灵魂,它们仿佛正在受到拷问,又被无形的铁链束缚在地上,只能大幅度地摆动、伸出手去挽留路过的诗人。艾利克斯冷眼看着,暗地存着对方打方向盘的弧度慢了几分、他们连人带车撞到山壁或者掉到路外的希冀,但一想到要和对方死在一块,又感觉一阵阵地犯恶心。这样晃来晃去到他差点睡着的时候,萨麦尔一拧方向盘,进了一条被灌草遮挡的小路。道路一下子变得颠簸了起来,车内也更加昏暗,好像直接开进了什么巨兽的肚子里去。他们在树林中穿行,几乎都是在上坡,因为树木遮挡的缘故,雷声和雨声都隔了一层似的,渐渐变小了。当车停稳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后显现,艾利克斯才察觉现在可能还只是上午。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视线绕开下了车的萨麦尔,观察起这块地方来。
汽车停在破败了的铁丝网外,里头是面积狭小的庭院,有不少建筑垃圾堆得七零八落。里头的建筑形似厂房,四四方方,窗户都被木板和铁皮钉了起来,双开的大门漆成红色,原本足以容纳一辆小货车开进去,现在用铁链锁着,边上又给砸出了个能进出的窟窿来。房子外墙简单地刷成淡黄色,墙角被青苔染上了肮脏的绿,门框附近墙皮开裂、脱落,地上尽是灰尘,光从外表判断的话,恐怕它已经废弃许久。这是一间适合出现在恐怖故事、社会新闻和废墟照片集锦里的房子。
萨麦尔扯开车门把艾利克斯拉出来,这里的地面只用碎石粗糙地压了一层,刚下过雨,既泥泞又湿滑,好在路途没有多远,不然艾利克斯可能会直接摔在地上。跨过门扉,里头死气沉沉的灰尘气和潮湿木制品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暗沉,陈设只能看个大概。里面没有隔断,看起来倒是比预料中得空旷,好几张粗制长桌摆在正中央,地上角落堆着大量发霉的木屑和薄木板,天花板上日光灯掉了一半,几条钢索垂坠在一旁。其他位置则是放着几个高大的空铁架,落着厚厚的灰尘。萨麦尔拽着艾利克斯往更深处走,推开一扇用油漆写着“休息室”的门,推搡着对方往前。休息室大概只是连着仓库的一小块空地,用一个储物架隔开了原本存放木材的空间,简陋得除了一张床垫和一套桌椅外什么都没有。床垫很脏,外头的被罩早就没有了,因为被丢在水泥地上,霉斑几乎已经渗进了纤维里。萨麦尔一言不发地把人带到墙边,那里刚好裸露了一段水管出来,他解开艾利克斯一只手的手铐,重新拷在了水管上。
“你真的笃定我跑不掉吗,萨麦尔?”艾利克斯在他转身离去即将消失在门后的时候问了一句。
“没有地图,没有食物,没有车,你跑出去了又怎么样?”
“我可以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找块石头,找根锋利点的断枝,或者是陡峭些的山坡-”
“哦,这么说我还高估了你想要活下去的决心吗?”萨麦尔嗤笑了一声,“可别呀,我还等着看你更多的挣扎呢。”
“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话虽这样说,艾利克斯一直只对着墙壁,盯着上边的霉斑,好像他在对着它说话似的,“你恨我,那你完全可以折磨我直到消气,用刀,用药,然后杀掉我,把尸体切成一块块,把皮剥下来,你根本没有必要等那么久——而且要制作标本的话,很多事情都不能做。萨麦尔,复仇的结果是给仇人一个痛快的死亡,这不值得。”
“啊,亲爱的,你弄错了,我正在折磨你呢。”萨麦尔回头,虽然模仿着女性的口吻,神态却没有丝毫笑意,他此时歪着脑袋,用厌憎和冷酷的视线挑剔着艾利克斯外表的每一个细节,“你快受不了了,对吗?光是和我待在一块,你那脆弱的神经都要绷断了,是不是?你对过去过敏。你想摆脱,但只要还你还活着妈妈的教诲就不会从你身上褪色。你想死,又不愿意,你想用这种方法——装作自己正努力到世俗社会这边去——来反抗妈妈。”
“但那是不可能的,艾利克斯,除非你变成一个脑子空空的白痴。你只能回到家里来,你只能和我们在一起。”萨麦尔停了一下,他的表情有些疲倦和冷淡,眯起眼睛,长时间的驾驶消耗了他相当的精力,以至于没兴趣再假装妈妈来加深刺激,“无论你活着还是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急匆匆地,好像有什么事咬着他的衣摆。而艾利克斯愣愣地对着墙壁发呆,不敢相信萨麦尔居然直接回答了提问,越是思考,他越是焦虑地用指甲在手背上划来划去,这不对劲,自己和对方其中肯定有一个出了问题。坦诚,一个连想象都不会涉足于他俩之间的词汇,他们很早以前就习惯绕弯子说话或者用谎言交流,只在情绪失控的时候才泄露一点帷幕下的真实。他想不明白对方怎么突然用锐利的尖针刺向自己,这明明是自己常做的事情。
以前萨麦尔曾这样直白吗?不多见,但确实有过,大多是在准备要杀了他的时刻。艾利克斯感觉思维无法控制地朝一个方向滚落,他的情绪很不安稳,一方面,他想到可能是断药的不良反应让脑子更容易受到暗示、更容易激动,另一方面,他又毫无办法地不断在脑中复读萨麦尔刚才的那番话。每回想一遍,肺部仿佛就多了个针眼,吸入其中的氧气逃逸了出去,他喘不上气来,视界周围发黑、视线摇晃。为了稳住身体,他坐了下来靠在墙边,但墙壁如融化的沥青黏在了他身上,一只巨人的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骨头和肉被捏在了一起,互相嵌合。他看见黑猫形状的刀刃在切割他的脑袋,许许多多锯肉刀把这具身体分成小份,肉和铁摩擦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掩盖住了尖叫声。艾利克斯没发现自己双手抱住头,正颤抖着往墙上和水管上撞,手铐铐住的地方被扯得发出刺耳的敲击声。他看到的一切都扭曲了,再也没有现实的角落可供容身,被幻觉追逐得无处可去。当血落在地上的时候他吓得猛地跳开,但这带来了宛如猛兽一口咬断手臂的痛感,事情的起因和结果被颠倒,先有血,而后才受伤。
他发作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像是做了一个清醒梦,最初苏醒的时候身体还没有被唤醒,依靠痛觉找回肢体的形态,先是手,然后是头,之前他把自己往墙壁和水管的缝隙里塞,衣服上全是脏污,好几个指甲外翻,关节上蹭破了不少地方。他调整呼吸,脱力地蜷缩在地上,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时候,发疯后的病人总是被死死绑在床上,束缚带的紧绷程度让人连大口呼吸都做不到,所以才养成了降低呼吸频次的习惯。每次醒来,纯白的天花板和四壁填充了减震材料的房间里都空无一人,医生隔着房门上长方形的观察窗确定他还需要被关多久,他们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病人,都躲在安全的屏障后来评估他是否应被释放。现在他所处的地方满是细菌和灰尘,明亮的黄昏灌入了所有空隙,意识到一大块时间已经被吞掉了,他才捡起疲倦的定义,紧接着,一阵暴力袭来的笑意操控了他的五官,哪怕涎水流到地上,笑得腹部肌肉酸痛,停止的开关仍没有被按下。艾利克斯断断续续地思考着这愉快感的来由,他判断这一切是出于意识到了他无论怎样发疯都不会再回到病房里的缘故。然后毫无征兆地,他哭了起来,被剥夺掉所有语言和情绪,流泪仅仅是生理性的行为,是身体里被锈住的阀门启动了微小的缝隙,连续不断地把蓄积的东西排遣出去。迟来的情绪反馈十分不合时宜,艾利克斯控制不了自己的脸部肌肉,即使已经酸痛,它们还是紧绷着,连续不断地摆出悲伤和欣喜的姿势。
那块滚落下去的石头到达了终点,他又接着想萨麦尔的事情,但怎么也绕不过有关谋杀的主题。树林的环境和金灿灿的阳光唤起了既视感,他们也曾在森林里搏斗过。女人有工作的时候,她会给两个孩子一些钱,一份地图,一张便条,告诉他们要去哪里等她。时间总是不确定的,但他们不能离开——离开就是逃离,这是信任也是试探。可有一回她要他们在森林公园的中心等她,那里人烟稀少,越是接近目的地,森林越是原始。经过层层林冠的过滤,正午的阳光成了温暖而不炎热的光源,整片树林因为接近秋天而显得像被阳光染黄了。他们踩在厚实的枯落物上,一点也不担心摔倒在这原始的野地里。他们路过一条溪流,两边有大大小小的石块,溪水浅且清澈,或许在夏季它要更强壮些。艾利克斯跟着萨麦尔,被难得的自然景致吸引,每一棵树的树干上都长着黄褐色的青苔,落叶中夹杂着球果,有鸟鸣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搭配着他们踩碎树叶的声音,叫人莫名地感到平静。就是这种平静让艾利克斯生出了一种迫切、强烈的要摧毁什么的冲动,他向前跳了一步,把萨麦尔推进了水里。水很凉,堪堪没过小腿,连十岁的小孩子都淹不死,毕竟他只是在冲动下实施了谋杀。冲动过后,理智立刻主掌了行为,艾利克斯马上举起溪水边的大石块往萨麦尔脑袋上砸,如果砸实了可以保证对方脑袋开花。但萨麦尔的回击来得更快,他踹向艾利克斯的脚踝,两个人一起掉进了水里,在遍布鹅卵石的溪水里打了一架,弄得浑身衣服湿透了,手脚都蹭破了皮。他们发现谁也奈何不了谁、无奈偃旗息鼓的时候才察觉地图因为他们打的那场架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只得各自拧干衣服,拎着鞋袜在树林里找了起来。但结果很糟糕,手绘的地图彻底糊成一团,只能凭借记忆继续向前走。萨麦尔气得一句话都不说,丝毫不掩饰自己怒火中烧要向女人告状的意思;艾利克斯则是阴郁地遗憾没能杀掉对方,而且还得面临惩罚;尽管互相恶心憎恶得要命,他们还是保持同行,保证对方不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彼此警戒着、监视着向森林更深处走去。
那份遗憾现在越发鲜明了起来,如果我在那时就杀了他,一切都会有所不同。艾利克斯不停地咽下沮丧,他明白这些愈加愈深的情绪只是戒断反应带来的,就像幻痛和幻听一样,是自己的大脑一股脑地把压抑着的东西都丢了出来。只需要忍耐就可以挺过去,除了忍耐着挺过去别无他法。他咀嚼着由沮丧凝结成的悔意,再次用头去撞墙,用手指在地上抓挠,他的发泄很快有了成效,地面多出了很多血迹,而他的脑袋开始昏沉,不一会儿,意识就滑进了撞击出的裂缝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柴油发电机运作的声音吵醒了艾利克斯,虽然他知道自己被吵醒了,但声音的音量却远没有到能唤醒人的地步,就好像一切都隔着一层厚玻璃,不再嘈杂、不再引起他心情的波动。他看到萨麦尔从一旁的椅子上站起,走到外头拎了个黄色的旧工具箱过来,桌子上摆着一台拆开的收音机。对方意识到地上的人醒了,说了些什么,但那些音调都无法组成含义,在艾利克斯眼里所有东西都是拆开的元素,就像那台收音机,没有被组装成能够正常运转的机械。
“……你都昏了两天了,怎么,艾利克斯,真把脑子撞坏了吗?”萨麦尔一边拧螺丝一边问,对方突如其来的昏迷出乎了他的意料,但这也没什么不好,不然他恐怕还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去城市里提货。他表面上对艾利克斯之前说的那些话嗤之以鼻,实际上疑心得不得了,就算艾利克斯昏了过去,他也还是找出了镇定剂给对方来了一针。
没有回答,萨麦尔恼火地心想这人还是这么讨厌,总是装模做样一副不屑于理会幼稚挑衅的样子,用乖巧的样子来骗取妈妈的信任和爱,不知道有多少次妈妈就是因为对方的沉默和微笑朝自己丢来冷漠的眼神…!他把螺丝刀往桌上一扔,冷笑着准备再说些什么,但当目光接触到艾利克斯的眼睛时,他意识到对方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这更让萨麦尔怒火中烧,就像他刚开始得知艾利克斯躲在精神病院里的时候冒出来的情绪,他见不得艾利克斯成功逃走,难道躲在疯癫的精神背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有什么权利在现实之外的地方进入睡眠?病历和诊断书在他看来只是一份通关文书,妈妈曾用它摆脱了她的家人和过去,而现在他绝不允许艾利克斯用同样的法子溜走。他蹲下去,毫不留情地扇了艾利克斯一巴掌,把人扇得偏过头去,好一会才重新聚焦了眼神。
玻璃被震碎了,出现细密的裂纹,毒气从外部泄露进来。艾利克斯再次接触到这些由过量信息组成的毒气,许许多多画面的碎片、意义不明的文字和难以分辨的声音组成一粒一粒的小分子钻进他身上每一处孔窍,它们将他打倒,群聚的蝙蝠扑向猎物般咬住他。于是艾利克斯挣扎、尖叫起来,此刻裹挟住他意识的是难以言说的恐惧,他仿佛变小了,在一个滑溜溜的井里无休止地下坠,四肢、五官、内脏都分开了,一部分在痛,另外的部分在享受被风刮走自身的触感。血、骨头、筋四散开来,视野也从落下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他又觉得自己的存在被拉大,好像要填充满整个空间。他的每一处、每一处的他都在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井壁是由层层油状色斑叠成的,这些颜色绚丽多彩,拥有着未知的变化规律,它们的形状有时候是几何形的,有时候折叠出多个曲面,颜色和颜色之间并不泾渭分明,而是像蛹中昆虫幼体变态发育般融化而又形成新的实质;尽管色斑密密麻麻,它们之间仍留有缝隙,在缝隙之中同样能窥见另一些变化的色彩,直觉絮语着它们有所不同,一层亚麻布的纺织纤维下是其他布料。亚麻布。这个有形体的词语出现的时候,万花筒的旋转停止了。
意识里砰地一声,他的坠落有了尽头,而这在现实中只是十来秒的时间,艾利克斯从混乱中先找到的是听觉,他听见了轻微的嗡鸣声,这种规律性的像是某种机器运作时电流流淌过介质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这是耳鸣,是未知存在的振动,然后他听见了女人说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爱丽丝,妈妈的爱丽丝,今天讲什么故事呢?你想听什么故事?”
我不想听,我好累,让我睡觉吧,今天又杀了人,那个人抓住了我的手,感觉好恶心,死人抓住了我的手,我好害怕!房间里椅子底下黑色的影子好像血,房子里到处都塞满了死尸!
“好的,妈妈。”艾利克斯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那继续昨天的段落吧,这个故事有很好的结局。”女人穿着缀了蕾丝的睡裙,披着一件颜色素雅的编织外套,坐在床边,笑吟吟地把厚实的书翻开。她的头发垂落在书上,书页泛黄,但封面和内页的插画还是那样精致美丽,书角包裹着金属壳,书签是锻造成翅膀形状的黄铜薄片,这是她孩提时代拥有的童话书。
“…大伙儿吃着、喝着,兴致极好。突然,老国王要侍女猜一个谜。他告诉她,一个女人如何欺骗主人,老国王趁机讲出了全部事情的经过,问她:‘这个女人该受怎样的处罚呢?’‘不能便宜了她,’假新娘回答,‘一定要把她脱得精光,装进一只内壁钉着尖尖钉子的桶里,由两匹白马拖着,在大街小巷拖来拖去,直到拖死她为止。’‘这女人正是你呢,’老国王说,‘刚才你已对自己做了判决,现在就让你尝尝它的滋味吧!’判决被执行了,年轻的王子和他真正的妻子举行了婚礼,两人一道和平幸福地治理着自己的国家。”
女人愉快地念着书上的文字,她抚摸着艾利克斯的头发,说道:“这个故事一定有一部分是真的,一定有一个女人被这样塞进桶里直到死去,但是那可不一定是假新娘!亲爱的,告诉我,你觉得事情究竟是怎样的呢?”
“那个被处死的是真正的公主…因为她没有了护身符……侍女可能是被利用的,也可能是她引诱了王子,他们夺走了公主的一切……嫁妆和身份,然后诬陷她是冒牌货,这样她再也没机会向自己的亲人说出真相了。”
“亲爱的,你总是那么聪明。”女人俯下身在艾利克斯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今天的故事说完了,睡个好觉。”
“好的,妈妈。晚安,妈妈。”艾利克斯微笑着,他知道女人喜欢他这样笑,弧度不大,足够优雅和从容,他也知道女人嗜好的究竟是哪种故事,他必须要足够聪明,正如女人夸奖的那样。他可以睡觉了,当房间门被合上,电灯被熄灭,黑暗主宰了视野的时候,艾利克斯才真正放松下来。尽管不知道今晚女人会不会去而复返,在半夜掐住他的脖子——她今晚看起来心情不错,不然也不会有来演出一幕“给孩子讲睡前故事”场景的兴致。可松弛的神经不到一秒又被拉紧,他得抓紧回想今天的行为有没有任何露出马脚、露出真实想法的地方,他翻来覆去地回忆“上课”的时候自己有没有颤抖,回答得是不是足够排除感情,有没有很好地压抑反胃的表情,吃饭的时候表现得是否足够像挑食而不是畏惧……萨麦尔今天瞪了他好几次,可能又发现了什么,管他呢,没有当场告状就说明不是很要紧。女人并不时常紧盯着孩子们的每一个神情,而萨麦尔没有证据证明他瞧见了什么。全部确认之后,就像警惕的独居者在晚上锁紧每一扇门窗之后,他才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睛。尽管幻想中仍然有尸体在走廊上爬来爬去,床底下还是有谁的脑袋咕噜噜转动着眼睛,他也不那么有力气去恐惧了,他真的非常疲倦。
他听见女人在问,爱丽丝,今天想听什么故事?这不可能,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我不要再听故事了!我已经长大了!
艾利克斯推拒着,他以为自己在大声喊叫,实际上萨麦尔只听见了非常含糊的嘟囔声:“不……我不要听故事,妈妈……我不想听!我很累!妈妈!”
“你-说-什-么?”他气不打一处来,表情恐怖得几乎可以拓下来做惊悚电影里的怪物宣传海报,在艾利克斯到来之前,妈妈的睡前故事是独属于他的,冬天的夜晚她甚至会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边喂蜂蜜热牛奶一边轻声细语念童话,孩子甚至可以央求妈妈多待一会直到他睡着,而艾利克斯到来后这一切都不再出现了!萨麦尔哭闹过,委屈着拉住妈妈的裙子求她再念一次睡前故事过,装病好让她留在床边过,但没有用,妈妈只是皱着眉告诫他不可以这么不听话,然后把那些念完了的童话书给了他!
“这是你的真心话吧?你这个虚伪的混蛋,你怎么不在她面前说?艾利克斯,你凭什么……!”萨麦尔咬牙切齿地又扇了艾利克斯一巴掌,“说呀,你告诉她,你恨她恨得不得了,你根本没把她当妈妈!来呀,我给你个机会……告诉她你是个骗子!让妈妈看到你才是那个坏孩子!”
他死死瞪着这个人的脸,要咬断对方喉咙那样凑前去,在艾利克斯的耳边用女人的声线低语道:“亲爱的——”
艾利克斯剧烈颤抖了一下。其实萨麦尔因为情绪激动模仿得并不十分像,女人往往在她愉快或者平静的时候才愿意给孩子讲故事,而萨麦尔的语句里带有太多恨意。可这份感情掺在里边,艾利克斯听起来正如女人顺理成章地从幽冥回到现世来复仇,甚至是再次要带走他。他这次真真正正地尖叫了起来,身体爆发出违背常理的力量,猛地推开、攻击着萨麦尔,自由着的左手毫无章法地挥舞,萨麦尔被吓了一跳,后仰避开了对方的行动,但还是挨了几下。
他第一次实际用自己的眼睛目睹对方发疯的样子,此前在监控录像和照片中所见的人像都过于简略,更像一个晃动的白色人形粘上一张不那么熟悉的脸。而现在他看到了,既没有理性,也没有体面,像受了伤的野兽,充满无序混乱的攻击性;而妈妈是不同的,妈妈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舞蹈里,一直一直旋转着,在无尽的舞会里寻找着新的舞伴。
萨麦尔想到这里,更想嘲笑艾利克斯几句了,你瞧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真该让妈妈看看,她引以为豪的那个孩子可没长成她喜欢的类型!她应该选我的!她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抛弃艾利克斯!他咧开嘴笑了,但突兀感到脸上有非常细微的痛感,连忙用手摸了一下脸颊,感到难以察觉的滑腻感,出现在眼前的指尖有一抹被擦去了的红色。
“不……不……我的脸……我的脸……!”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萨麦尔脑子卡住了,长年工作经验累积出的直觉告诉他这不过是一道头发丝大小的伤口,甚至不需要一个小时就能愈合,但让妈妈的脸受伤这件事本身就足以毁灭他的一些信念。更何况,经过多次不同的整形手术,这张脸对外力的抵抗和修复能力不容乐观。如果留疤了怎么办?如果愈合后皮肤颜色变了怎么办?如果妈妈生气了怎么办?
惶恐之后油然而生的是杀意,萨麦尔意识到“现在就杀了艾利克斯”这个念头在怒气蒸发后显现的时候,几乎用了全部自制力才把它踩碎。还不行,来不及处理尸体就会烂掉,这样下午茶没办法开始,妈妈讨厌脏东西,妈妈喜欢干净的玩偶。所以他每次发泄后都会把玩偶清理干净,掸掉灰尘,用湿纸巾一点点擦掉污渍,或者换一根新缎带。现在也一样,萨麦尔缓慢起身走向有镜子的卫生间,我得先处理伤口,然后再来处理他。
萨麦尔抓起放在洗手台上的酒精,用镊子夹着棉球捅进瓶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清理。他一想到艾利克斯的指甲里有地上积了不知道多久的灰尘和细菌、而它们完全可能进入血液中造成感染和化脓,就忍不住往已经不再渗血的缝隙里挤进消毒水。镜子里的人脸完美无缺,他一一检查每一块肌肉的活动是否扯开伤口,害怕这张面皮就像破了道口子却不曾缝补的床单,在使用中不知不觉扩大破洞的尺寸。确定了能够容许的变化后,萨麦尔尝试着笑了笑,镜子里的女人也对他笑,只是为了避免扯到伤口,那笑容既不标准,也不像妈妈,五官不再能嵌合在一起,而是成为一个个独立的部分,他立刻恢复把脸恢复到最自然放松的状态,神经质地用指腹一点点感受骨头和肌肉的位置。
每一次对整形医生描述和调整效果模型的时候,他都黏在了镜子前似的,对比着记忆一点点拼凑揉捏出女人的样貌。也许是出于工作需求的谨慎习惯,母亲成年后的影像资料仿佛从没存在过,而雇主们更是遮遮掩掩,否认曾经的雇佣关系。这样一来,他就只能全靠自己。在无数次怀疑记忆可靠性之后,他索性再也不去思考真正的妈妈应该存在于哪里,他告诉自己那就是妈妈,只要从能够反光的表面瞧见了女人的脸,他就这样不厌其烦地自我暗示,可喜的是,某一天后,镜子里的样貌再也没给过他不适感。他让妈妈在镜子里的世界复活了!为着这自欺欺人的把戏高兴了很久,萨麦尔放纵着自己沉迷下去,她在镜子里只对他一个人微笑,吐露着每一句他想听的夸赞,并且像孩子爱着她那样分量地爱着孩子。久而久之,萨麦尔连这件事是假的都很少想起了。
在从海里爬起来、在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命之后,萨麦尔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所幸妈妈教给他的知识足以让他找到生活来源——一开始他的技术算不上最优秀,也不少次被反过来追杀和被警察追踪,但总归是活了下去——攒够钱后,他首先寻找妈妈的踪迹。他回到了每一处女人曾涉足过的地方,最后在老蔷薇园里等她回来。房子无人打理,到处都是蛛网,庭院里种植的玫瑰早已枯萎,他花时间清理地毯和窗帘,一边等着、想着这一次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妈妈回来要是看见她的孩子们没有乖乖在家肯定会生气。坐在换了桌布的长餐桌前,萨麦尔盘算着要怎么撇清自己的关系,要怎么把责任都推给艾利克斯,都是艾利克斯不好,他欺负我,把我推到海里。我没有和他打架,背后的伤口就是证据!现在它们还会疼!妈妈,你看他呀!是他在欺负我!等到了夜晚,屋子里没有电,萨麦尔点起蜡烛,揪着、数着桌布上的线头,整个餐厅里只有餐桌上的这一处光源,其余部分全浸在黑暗里,窗外不知名的虫在鸣叫,碎掉的玻璃窗亮闪闪的像镜子一样,映出这空壳般的家。
他独自待在黑漆漆的房子里,房子的边角传来地板开裂的呻吟,他总听见有什么东西的脚步悉悉索索,小时候艾利克斯的絮语这时候被提起——到了深夜尸体、鬼怪或者是他们的一部分从温室里像演员上场那样爬进来,这是栋闹鬼的房子——那时萨麦尔对此嗤之以鼻。现在他真怀疑对方不是在故意吓唬他了,萨麦尔不知不觉把心里构想的台词念了出来,念完所有他猜想的另外两个人的反应后,又对着燃烧着的蜡烛抱怨,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满心的疑惑不解。为什么妈妈还不回来?她不要我们了吗?她被什么事耽误了吗?还是说我弄错了约定好的地方?
蜡烛噗地一声熄灭,四周的黑暗更加深邃,就连远处城市的霓虹和路灯都只有模糊的光晕传到了这里,没有一丝声音,他侧耳倾听着,这栋房子突然变成了哑巴,就好像之前的响动全是幻觉。最后,是他自己的一声叹息把人惊醒,夜半的寒意从地板、墙壁、家具里渗出来,把他淹没。萨麦尔终于意识到如果要继续等下去,可能直到他死了都等不到回家的人。为什么呢?他搜肠刮肚地向前回溯,像是跌跌撞撞地在漆黑一片的隧道里奔跑一样,不知多久之后,他的心跳一脚踩空,意识到件恐怖的事情——他必须得在母亲不要他了和她已经死了之间二选一。因为,除非是妈妈不愿意让孩子找到她,不然她为什么不出现?
小心翼翼地敷上药粉后,萨麦尔再度打理了披散着的头发,把它们梳顺。说实话,长发有时候不是一般地碍事,但他想到妈妈也曾遇到并解决过同样的问题就毫无怨言地继续蓄养它们。这时候,他无意扫过涂抹了鲜艳红色的指甲,心想在事情全结束之后要换掉这个颜色。或许是再见到了艾利克斯的缘故,他想起来妈妈不常涂这样轻浮的色调。就像对方总是陷入回忆的泥沼中一样,他也被提醒了似的捡起了不少过去的片段,大多数和艾利克斯有关,净是些惹人不快的记忆。
从前,只要是妈妈不需要出门工作的时候,她都愿意留在家里陪在孩子身边。她设计的家庭教育课程排列得紧凑,而且没有一项是不必要的。包括有一次,她带着两个孩子到乡下去住了一阵子,在别人的农场上挑选了两只刚出生的小羊羔,让他们去熟悉和照顾。他们像真正的在农场长大的孩子那样在堆了麦秸秆的马厩旁训练赛跑,学着骑马和训狗,剩下的时间则是做做手工,制作一些结构简单、材料容易获取、不需要复杂工艺的玩意。那会儿艾利克斯用碎木头和胶水做了一个断头台模型,而萨麦尔嘲笑这个模型只能看不能动,被对方反唇相讥你做的卷笔刀可一点难度都没有。这可比念书和算术好玩多了,就算有意识地去比拼和竞争,萨麦尔和艾利克斯的相处还是比平时少了几分针锋相对。在阴雨天的下午,地面泥泞不适合外出活动的时候,他们就在厨房煮茶喝,妈妈一边教他们制作草药茶,一边灵巧地给甜瓜去瓢、切成小块、准备烘焙甜点。小羊依偎在孩子们的膝盖旁,温顺又讨人喜欢地舔着他们的指尖。农场的天空比其它地方更蓝,挤挤挨挨的羊群就像天上云朵的影子,萨麦尔和艾利克斯偷偷借着通风管爬到谷仓屋顶,从高处远眺可以看到一条细线似的河流,那儿有个很小的码头;另一边则是种植了红松林的山谷,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一块对着林子编故事,以住在最高的松树上的一只松鼠为主角,萨麦尔决定松鼠是灰褐色的,有着比同类更大的尾巴,而艾利克斯要求这只松鼠会游过溪流,爪子可以掰开最硬的果壳,经过三个季节的冒险,最后主人公成功找到了储备过冬的食物,还领养了一只在秋天出生的鹧鸪。故事的发展非常曲折,萨麦尔已经忘了他们俩怎么因为剧情吵架的,但他还记得打起来之后两个人差点把装着吃剩的薯饼和玉米粒的盘子撞飞。
他们在那里住到了冬季,下雪的第一天,妈妈带着孩子们早起,到畜栏里头把他们俩的那两只小羊绑了出来,一人递了一把刀。萨麦尔有些故事突然到了结局的措不及防感,但立刻他明白这一次的考核是什么题目,他想博得妈妈的夸赞,但可能是因为天气冷了的缘故,手指僵直,抖得很厉害,破开肚腹的时候弄得血到处都是。羊的内脏热腾腾的,温暖柔软得像商店里的毛绒玩具,萨麦尔捏着玩了一会,收回手的时候才发现棉衣的袖子上沾了血,简直像戴了一双血手套似的。但艾利克斯比他做得更糟,他是一边哭一边杀掉那只羊的,更别提测试的结果了。毫无疑问,妈妈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孩子,她表扬、亲吻了萨麦尔,带着他的羊走了,说今晚炖胡萝卜羊肉汤喝,理都没理艾利克斯和那只死得不干不脆的羊。晚餐的时候萨麦尔才看见艾利克斯,对方看起来冻得够呛,手和鼻子通红,头发和肩膀上还有正在融化的雪花。
“你去哪啦?”喝了一口汤觉得有些淡了,他边往汤里加盐边问。
“妈妈要我把羊的尸体处理掉。我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合适的地方把它埋了。”艾利克斯捂着汤碗暖手,没有要喝的意思,被热气熏得眼眶周围有些红。
“你没发现仓库门边的绞肉机吗?”萨麦尔用勺子舀起一块胡萝卜,眼疾手快地把它丢进身旁人的碗里。艾利克斯躲了躲溅出来的汤汁,不甘示弱地也拿起汤匙把肉块往对方碗里扔:“看见了,但是天气太冷,羊已经被冻住了……我砍不动。处理得不干净妈妈还是会生气的。”
“那你最好一开始就别让她生气!”萨麦尔呿了一声,“本来今天没有你的晚饭,是我让出来给你的——等会妈妈来了之后你要感谢我。”他警告般戳了戳艾利克斯的手臂。
艾利克斯舀了半天,汤碗里全是肉块,这下真有感动也烟消云散了,他忍了忍没直接说出“装模做样”的评价来,闷不吭声地喝了一口汤。过了一会,他看着里面半没着的灰白骨头问:“你不伤心吗?”
“伤心?为什么?”
“因为……喜欢的东西没有了。还是说,你不喜欢你的羊?”
“我很喜欢波比呀,”萨麦尔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它摸起来很舒服,会叫又会动,比那些傻兮兮的玩偶好玩多了,而且肉也很好吃。”
“可是,以后就没有波比和凯西了,我们也不能再和它们玩了!”
萨麦尔睁大了眼睛,好像第一回知道似的,这副模样没装几秒就忍不住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艾利克斯,你不会完全没想过这是考题吧?这两只羊根本不会活下来!就算不是我们来宰了它们,也会有其他人要吃了它们的。”
“所以你就不会伤心吗?”艾利克斯有些失望,但这也在预料之中,他又一次验证了萨麦尔就是个脑筋搭错了的混蛋这件事。
“妈妈不喜欢。艾利克斯,你自己想当不听话的坏孩子可别拉上我。”萨麦尔哼了一声,“我不像你,我不会让她失望。”
我不会让她失望。我是她喜欢的、她爱着的那个。我一直好好遵守她的规则。妈妈是这样言传身教的——如果你爱一个人,就把那个人留在身边。所以只要妈妈还爱他,就不会抛弃他;所以萨麦尔在与艾利克斯协作谋杀妈妈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和畏惧,并且对此满怀期待。
但妈妈死了,他也没能得到她,这是谁的错?萨麦尔又想起了这件事,一阵阵郁闷、怨气和怒火一块咕噜咕噜冒起泡来。他离开卫生间,走到外头,从一堆箱子里找到自己的工具箱。他一直在做解剖工作的准备,从合适的人那里购置各种刀具,现在车子后备箱里放了好些材料和设备。他挑了一柄锤子,锤头是精钢的,设计得专门用来对付型号大的长钉子。挥舞了试过手感后,涌现出的是用它敲在艾利克斯太阳穴上的画面,除了不会有很多血四溅出来,这件工具真是再合心意不过了。
艾利克斯还蜷缩在休息室的地上,他的手连着墙壁上的水管,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蛛网上已经被蜘蛛吃光了的猎物那样,窒闷的束缚中空空如也。萨麦尔坐在他身旁,拂开他汗湿了的头发,观察情况。对方看起来找回了自主意识,眼神不再涣散,在他俯下身的时候稍微把头往另一边偏,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喃喃了一句:“萨麦尔……”
“你醒着,这很好,接下来可别闭上眼睛。”萨麦尔冲他笑,把对方握成拳头的右手展开,一根一根指头固定、挑选着。艾利克斯的脸贴在地上,看到萨麦尔让那只手手心朝着地面,自然地微微曲起关节,然后,萨麦尔盯着他说,这是你应得的——银色的硬块击中了它。配合着叫人头脑眩晕的痛感,有那么一瞬间艾利克斯以为萨麦尔把他的手切了下来。
仅凭一次攻击骨头还没有碎掉,淤血出现的速度很快,但比不过萨麦尔的第二次动作。这次他瞄准了指尖,细致又耐心地对准了好让锤头中心砸中指甲盖。手指肿胀了起来,甲面下出现黑红色血块,第三次锤子落下的时候不知哪里的血沾到了地上。艾利克斯怔怔看着自己的手不断被敲击,他能感觉到疼痛,比戒断反应时的幻痛更清晰,但他没有力气做出回应,哪怕是尝试着移动手腕躲开。就好像那是别人的一只手、甚至只是一具模型正在被萨麦尔虐待一样。对方的动作暴力而干脆,怀着极大的愤怒和怨恨,他或许想将自己的手锤烂,要等到血肉破开、骨头露出、骨茬再被折断才停手。艾利克斯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任由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忍不住地颤抖,呼和吸的频次相反,从喉咙里泄出介于喘息和尖叫的声音来。这是意识控制不了的,就和每一次失眠一样,身体与精神被分开了,荒野上有一栋盒子似的没有门的白色房子,精神困在里头,透过一扇单向的观察窗看着外头,而身体疲惫却无法停止在荒野上游走,没有可供歇脚的地方。
实际上萨麦尔停止得比他自己预想得都早。艾利克斯没有凄惨地哀嚎和惨叫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他看了看地上那只已经开始血肉模糊的手,用锤柄拨弄了一下,挑起一根手指又放下。接下来,他换了一种方式折磨人,用锤头的表面碾压着手指,一点点地把它磨进地里。直到瞧见了一滩血里白色和黄色的筋膜,他想起来对方这具身体需要保持完整,不然后期缺少的部分得用蜡来填补。他叹了一口气,心想着自己的耐性真是不错,还能忍耐着不立刻杀掉艾利克斯,是不是应该有谁来给他颁个奖什么的,或者妈妈之后夸他几句也好啊。
萨麦尔站起来把沾满血的锤子丢到旁边的桌子上,桌上已经摆了一堆零件、组装中途的机器和一袋子切边吐司。他拿起没吃完的吐司继续吃,一边把剩下的螺丝拧回去。艾利克斯死尸般躺在地上,如同被海水退去后在岩石上附着的死去贻贝留存的壳,偶尔能听见他尝试挪动身体的声音。萨麦尔被这声音弄得烦躁,决定给对方找点事做。他三口两口吃掉吐司,从袋子里拿了块新的,揉成团,跨步蹲下在艾利克斯身前,伸手掐住他的面颊把这块面包塞了进去。
艾利克斯的反应比之前大多了,他摇着头,同时试图用舌头把嘴里的东西顶出去。察觉到对方抵抗的心思,萨麦尔更用力和粗暴地用拇指把面团推进里头,叩在上下齿之间,他捏着对方的下颌,几乎存了让艾利克斯窒息而死的心思,强硬地直推到喉咙口。这场角力持续的时间不长,最后他们一个像含着口塞似的放弃抵抗,一个嫌恶地收回手、把口水蹭到对方脸上。
这袋子切边吐司比平常在商店里见到的要小,是萨麦尔自己切掉了边重新装进去的。他在处理食材的时候习惯性地连皮带肉削掉一大部分,只留下最中心和精华的地方,因为妈妈考核的时候总要看他们给土豆和萝卜削皮的时候有没有遗漏,为了避免精细小心地控制但最后还是有所缺憾的结果,萨麦尔选择每一刀都更深和更用力。当然,因为他最后也完成了要求,妈妈并没有对此有所不满,她虽然在教育孩子方面严苛得过分,像个恨不得用尺子丈量花园里植株生长高度的园丁一样,但她对孩子不会出尔反尔,否认自己说过的话。她不要求孩子诚实或者其他什么道德,她只要求孩子们听她的话。
每一次考核后,妈妈都会准备给两个孩子的奖励,大多数时候是甜品,偶尔是玩具,只有一次她带着他们去了游乐场,那甚至不是他们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提出的建议。他们在路上,不急着赶到下一座城市、在河边慢悠悠地闲逛的时候,狂欢游行的小丑给他们塞了传单,吸引妈妈的可能是传单上绘制的地图中有命名为天鹅湖的景点这一点。她喜欢天鹅,而游乐园的湖泊里也货真价实有着数量不少的天鹅,她坐在绿茵上布设的长椅上把面包屑抛进湖里,心情愉悦地告诉两个孩子,在她的家里也有着这样一片驯养了天鹅的湖泊,她和家人夏天会一起在湖中泛舟,春天在岸边的樱桃树下野餐。这时候,心血来潮地,或是因为想起了家庭这个次的含义似的,妈妈笑了起来,牵起了她两个孩子的手,带他们走向喧闹的音乐传来的方向。她把他们带到旋转木马的栅栏门前,买了票,一块同他们乘坐旋转木马。旋转的、亮晶晶的、伴随着欢快音乐声的设施运行着,上下运动模仿者奔驰状态的马儿们好像永远都不会到目的地一样,自顾自在原地旋转。妈妈侧坐着,长裙自然垂落,就像乘着独角兽的仙女一样美丽,萨麦尔伸手去拽她的裙摆,她也没有生气,只是对着孩子笑。游玩结束后,妈妈走向人群中央从拿着相机的工作人员那里买下了拍到了她的照片。两个孩子都好奇地看着照片上的她和自己,然后眼巴巴地瞧着妈妈把这几张照片撕成碎片,丢进了垃圾箱里。
又一次没有照片,没有证据。萨麦尔突然拿不准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妈妈真的带他们玩过旋转木马吗?记忆有了两条通路,另一条指向他们在湖边消磨了整个下午,妈妈拿来的不是旋转木马的入场券,而是淋了草莓果酱的冰淇淋,哪一张画片是假的?又或者这两件事都是真实存在的?
他撑着下巴,把视线转向艾利克斯,他看到对方喉头耸动,不知是在吞咽还是呕吐,不由得出声警告道:“不准吐出来,不然我就再把它塞进你喉咙里。”
艾利克斯挣扎了十来秒才把那巨大的面包团咽下去,坚硬、充满棱角、被压制得像一块石头,这是个充满萨麦尔风格的恶作剧,他知道艾利克斯的厌食症状,所以故意在餐桌上塞给他食物,在妈妈面前装作友爱的样子,更恶劣的时候,他会把写了侮辱性词汇的纸团塞进打架输了的艾利克斯嘴里。就像这次一样,被强摁在地上,用几乎能捏出淤青的力道撬开嘴,然后把东西塞进去,即使吐出来,拼着再打一架萨麦尔都会让他把东西再吃进去,对方就是这样的性格。艾利克斯几乎要认为自己吞下去的确实是一团纸,他感到食道被划伤,第一层细胞死亡,层层剥落下来,第二层也抵挡不住切割的力道,向外崩散,中间用于缓冲的体液流入,沾湿了堵塞物,但不足以令它滑落。他继续努力收缩肌肉吞咽,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梗在胸口的闷痛渐渐消弭。然后那块面团落进积水潭的石头似的激起了浓烈的反胃感,胃在大声抗议,蠕动着要把它包裹的东西挤出自己的内部。
艾利克斯听到肺部血管中血液流动的声音、气体从细胞中扩散的声音、一呼一吸间声带也颤抖着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减少更多信息进入大脑,太多没有消化的字句和声音拥挤不堪。但鞋底踩踏坚硬水泥地的震动传导到他的颅骨,随后是改变了的空气温度,流通气体的运动吹飞了尘埃,萨麦尔又一次用锤子砸在之前他手掌中心的伤口上,以激痛迫使他睁开眼。艾利克斯眼前一片被充满了的空白,雪花点似的闪烁,不知过去多久视线才从边际慢慢变清晰,他看到萨麦尔俯视着自己,用标准的查看一只被大头针钉住胸腔和翅膀的昆虫是否存活的眼神观察着自己,他对此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任由身体自发地喘息和颤抖。在萨麦尔面前表现得弱势还是强势是需要经过思考后选择的牌面,但现在不是他的回合。
“艾利克斯,告诉我,你还记得妈妈带我们去坐旋转木马的事情吗?”
萨麦尔蹲在地上的人眼前询问,一只手握着锤子,另一只手环抱着膝盖,口吻很寻常,表情也丝毫看不出几分钟前还沉浸在报复和施虐的快感里的模样,就像个蹲在游园会角落玩打地鼠的孩子。艾利克斯不知道他又搞什么鬼,略略抬眼,极其疲倦和冷淡地回答:“不记得。”
“是‘不记得有这件事’,还是‘不想回忆起这回事’?艾利克斯,和我对着干可没好处。”萨麦尔变了个人似的,拿着几乎是循循善诱口气说道,“你总是自讨苦吃,这也太傻了,亲爱的。你得是个聪明人,对不对?”
是女人平静且有耐心和孩子对话时候的语气,既不洋溢幸福感也没有太多欢喜,艾利克斯分辨得出来,他下意识地减少对话的字数以掩埋自己的想法:“没有区别。记忆是主观的东西。”意识到这点后,他极其不情愿地挤出了几句嘲讽:“而且要依靠我来确认记忆的真实性吗,萨麦尔?你愿意相信我的回答?”
对方微笑着把锤子再次砸在他手指关节上,这次用力到可以看到凹陷下去的部分外反折的骨头:“是啊,是啊,嗑药磕得脑子出问题的是你又不是我。但明明你对妈妈的脸刻骨铭心,所以对以前的事是选择性遗忘了吗?真伤心,那么多快乐的时光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这多可惜……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
“……我不记得什么旋转木马,她就没带我们去过游乐场。你弄混了。”艾利克斯颤抖了一下,但这点颤抖不影响他把剩下的话说完,“是我们一起去的…只是我们没有买票的钱,在外面人群里看那些小孩被父母带着坐旋转木马和摩天轮,我们没有钱,是拿了游乐园的免费传单进去的。”
“你胡说,那天鹅的事情呢?游乐园里有天鹅,妈妈带着我们在湖边喂它们,还给我们买了冰淇淋!”
艾利克斯注视了他一会,搞明白了萨麦尔自欺欺人的把戏是怎么回事,带着揭露魔术手法的微薄恶意说道:“从来没有冰淇淋……你不记得了?她给我们的冷饮都是她自己做的,她不相信小孩子可以吃别人做的食物。冰淇淋是我们用偷来的钱买的。你的是草莓味的,我的是香草味的。至于天鹅,那不是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只是同样在春天。你全都弄混了,萨麦尔,你就是这样确定她爱你的?真了不起——”
萨麦尔没忍住又给了他一锤子,虽然砸在已经肿胀扭曲变形的手指上,但看他的表情显然是本想砸在艾利克斯的脑袋上:“闭嘴、你在骗我!是你记错了!妈妈她爱我!她爱我!一定是你在嫉妒我!”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那样恐慌,但实际上他能感到地基开裂房子摇摇欲坠的前兆,数以万计的虫蚁从这栋房屋里奔逃,艾利克斯的证言比预料得更重要——他不明白这份恐慌来自何处。他重复着举起锤子又砸下的动作,对着五根手指一一落下。可艾利克斯不仅没有改口,甚至有余力对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肢体轻笑,这加重了萨麦尔的情绪,这个笑容让他想起无数次他们的争斗中艾利克斯即将胜利的瞬间,比嘲笑弧度更小更礼貌,就好像他有什么与生俱来的、无法被夺走也无需去证明的优势,而自己只能一败涂地,所有心思都被看穿,就连此前取得的比分都是他让给自己的。妈妈喜欢这个笑容,而他连模仿都无从下手。
反应过来后他看到的是捂住腹部蜷缩成一团昏厥过去的艾利克斯。那一瞬间他好像踩进了什么泥沼里,不,并非形容他站立在地面的触感,而是给予艾利克斯一击时的感受。没有骨骼包裹的柔软部分,像个充足了气的气球似的吸收并反弹了受到的冲击。萨麦尔又往对方身上多踹了几脚泄愤,感觉心跳得过分快,他很少有这样无法压抑情绪导致的生理变化的时刻,意识到这点后,他不得不停下所有动作,专心致志思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在意艾利克斯的证词,这是为什么?对方的回答本应只是一种参考,而不是标准答案,他的记忆和艾利克斯的记忆应当是等价的,难道对方这不知道被药物和暗示修改过多少次的脑袋就很靠得住吗?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动摇?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为什么想知道艾利克斯的记忆?
——因为我在怀疑我自己。天啊,我竟然怀疑我自己的记忆!我竟然需要艾利克斯来加重砝码!我已经被他动摇……这个倾向必须立刻停止。立即。马上!之前他说我在自欺欺人,他居然敢说妈妈不爱我,他凭什么这样说?凭什么这样笃定?就凭…他和我分享一个过去吗?不,因为我只有这一个证人来证明过去!
萨麦尔从桌子上拿起用来切吐司边的刀,不够锋利,但无关紧要,他有一百种办法停止对方的呼吸。纯粹的杀意如冷锻过的钢铁,在脑海里锤锻着形状。必须阻止证人说出他不想要的证词,最好的办法是让艾利克斯不能再开口。萨麦尔在短短数秒内就想明白了,艾利克斯的证言是装在瓶子里的药剂,可能是足以治愈慢性疾病的特效药,也可能是瞬间要了人命的毒药,他得喝下去才知道是什么,他一定得向艾利克斯事无巨细地确认过去发生了什么,这样的话等于把裁判权交给了对方。换做是自己会放过如此好用的可以摧残自己仇人精神的机会吗?如果他没能冷静下来而是继续求证的话,就会一无所知地走进对方的陷阱里!真可怕,萨麦尔为他这样了解自己、仅凭几句话就挖掘出足以毙命的武器的直觉感到汗毛直竖,他就是利用这种方式统筹一整个精神病院的病人的吗……?萨麦尔想起了艾利克斯制作的捕虫盒,精巧、复杂、环环相扣、并且落入其中的猎物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他是迷宫的设计者,也是居住其中的米诺陶。妈妈喜欢这样夸他,而每次艾利克斯都会露出那个谦逊和嘲讽兼具的微笑。
但是我可以不走进你的陷阱。萨麦尔用刀尖对准艾利克斯的眼睛,他相信自己这次没兴致弄什么大场面,只需要向前捣进去让白花花的脑浆混着血流出来,这一切就结束了。我是赢家。我只要砸烂你的八音盒,里面的零件就会变成废铁,再也发不出声音。
宽刃的刀映出一张漂亮的脸。曾经萨麦尔嫉妒艾利克斯可以仅凭一张脸得到妈妈的关注和爱,而现在他有着和妈妈独一无二的联系,妈妈寄宿在由他开启的镜中世界里,永远不会离开、不会抛弃、不会不爱他,只是自己仍感觉不满足。他想到这或许是因为艾利克斯拿走了妈妈的尸体,就像一块缺了角的蛋糕;同时,如果把艾利克斯带回来让他向妈妈认错,像以前一样让他成为妈妈的人偶,妈妈就会更喜欢自己,然后在家里的下午茶会上夸奖自己……只想象一下就令人陶醉的梦境。
妈妈的人偶!想到这个,恍然大悟地,萨麦尔笑了起来,丢掉了那把刀,伸手毫不介意对方身上脸上脏污地猛地拥抱住艾利克斯,让对方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他抱得很紧,用着和过去抱住绒毛公仔、勒紧一根缎带一样的力道。我难道不知道吗,我是,你也是,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但妈妈确实是爱着她的玩偶们的,你不可以否认这一点,你也不可以从她的玩具匣子里逃走,玩具可以拒绝主人吗?玩具只有被抛弃的份。我们不需要别的,只需要她的爱活下去。这是事实,无需证明!
“艾利克斯……我差一点又输给你了。无论我是因为你的挑衅冲动下杀了你,还是权衡利弊后为了消除威胁杀了你,你都不吃亏,是吗?反正你要避免的只是最后被带到妈妈那里去,你不想回家、不想当人偶!嘻嘻……没用的,妈妈全都知道,她早就知道你是不听话的坏孩子了!”萨麦尔对着失去意识的人嘀嘀咕咕,“妈妈总是了解她的孩子的。你别让她久等了,我们得快点回家,天要黑了,她会生气的!”
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应当会为萨麦尔情绪变化如此之快感到惊讶,从愤怒到沮丧再到快乐,中途流经的时间不过一两分钟。他哼起了妈妈从前给他唱的摇篮曲,解开艾利克斯的上衣检查对方的伤势,希望不至于内脏破裂了,要去找医生还挺耽误时间的,他这样想到,还有手上的伤口得重新包扎一下,如果实在保留不了形状,最后可以用蜡做一只新的。
地上那只溃烂了血流得到处都是的手在萨麦尔眼里也没那么碍眼了,他剪开旧绷带,发现里头还没有愈合或化脓的迹象。拎来医药箱后,他先拿酒精冲洗伤口,用镊子挑出陷在肉里面的石子和木屑,把新绷带裹上。他做完这些事,打量了一下艾利克斯的现状,觉得对方老实昏迷着的样子比较合心意,满意地从箱子里拿了一支镇定剂给他打了进去。
他们在路上途径停留的地点都是萨麦尔预留的安全屋,脱离现代社会的道路的另一面是信息滞后,萨麦尔又下山到城市里去换了辆车、在路上才想起来给组装好的收音机塞进了两节电池,打开它寻找自己需要的频道。改造后的收音机有着更大的可接收波段,他转动旋钮,对着记忆里电台频道一一尝试过去,直到等到了一台新闻节目,听了一会,从后备箱行李里找到电话,联系了自己的线人。
完成这些事情,萨麦尔回到车里,摸出铅笔和记事本,在设备清单上打勾。他没进入过现代教育系统读书,虽然伪装大学生完成工作的流程烂熟于心,涉及到和工作无关的知识就不甚了解。他不明白仪器的名称和参数如何对应实际用途,不过也无关紧要,技术手册上总会写使用方法的。从小时候起他就不太喜欢阅读和写字,尽管学习能力没有问题,但还是看到公式就头疼。核对完最后一批设备后,意识到该走完剩下的路了,萨麦尔合上后备箱,踩下油门,向着来时的路驶去。
他们已经跨越了好几个州,离海边越来越近,萨麦尔把昏迷的艾利克斯丢在后座,用固定计量注射的镇定剂和绳索束缚对方的意识与身体。距离他第一次往返这条路已经过了十来年,但这路上的风景足以刻骨铭心,甚至能想起经过每一块路标时候的心情。改造、布置、带来工具和弹药这些事艾利克斯都捂得死死,只要求他按时带着妈妈到海边来,萨麦尔也没什么异议,他们有着该在哪方面信任和怀疑对方的默契。萨麦尔记得自己一路上都在说俏皮话,像每一次和妈妈独处时候那样意图给她留下好印象。前一天晚上妈妈就迫不及待换上了白色礼服,戴上新娘头纱,一路上被逗得咯咯直笑。她好像喝了酒,或者吃了什么药,一直称呼他为萨麦尔先生,认为他是司机、管家还是牧师之类的角色。她的意识里结婚对象是她一直爱着的那个男人,他们的关系从恋爱到结婚都一帆风顺、水到渠成,深爱彼此,从没有争吵。妈妈翻来覆去讲述着他们从小到大听过的每一个爱情故事的片段,其中增添了不少细节,完整得好像是真的一样。萨麦尔在驾驶座上开车,心里既高兴又嫉妒,每经过一道表示公里数的石碑盘旋在脑海的念头都不同,时而想要快些到目的地好得到妈妈,时而想向她揭穿这趟旅途都是艾利克斯的阴谋(和他没有一点关系),时而想偏转方向盘把车撞在树上、飞出公路、和妈妈一起死在解体的汽车里。一个个念头随着道路两旁出现的树木显现又消逝,清晨的公路上飘荡着一团团雾,山峦严肃地注视着他们经过无人的公路,在淡蓝色天光中逐渐接近那被特意修建改造过的海堤。太阳尚未升起,终点就已经出现,海滩是淡色沙砾和深色碎石组成的,萨麦尔半跪下来替妈妈脱下高跟鞋,而女人赤脚踩在他膝盖上,鹿般轻盈一跃,他只来得及看到她提着裙摆奔向那一栋由铁皮、砖块和烟囱组成的小屋。
公路旁生了一蓬蓬的白芦苇,无人打理,它们肆意伸长,干扰着司机们的视线,高大的松树浓重地遮蔽着靠山一侧的景色,有碎石掉落在路边。这条公路管护条件不太理想,柏油路面上的裂缝和凹陷零零碎碎,指示牌锈蚀得厉害,边缘被雨水浇化了似的,流出一道道黑痕。萨麦尔瞧见了一家规模不算小的汽车旅馆,在林缘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盖了两层红色墙壁的房舍,停车场没有浇筑水泥,布满灰尘的卡车和小型货车停得有些满,一群人坐在外头,围着用汽油桶盛着的篝火喝啤酒、抽烟,大声吵嚷着球赛结果。他闻到空气的汽油味和煮咖喱的香气,感到一阵饥饿,把车停在了另一旁的路边,走向汽车旅馆,打算买一份晚餐。
萨麦尔随便抓了一把零钱下了车,穿过人群的时候能嗅到不太好闻的汗臭和体臭,聚在一起的男人们向他投来打量和评估的眼神,有些人急匆匆地把这个留着长发的小白脸当作女人,挑衅一样地抛来口哨声和下流话,而另一些曾和枪、毒品、死尸打过交道的司机则隐约有些不安,他们沉默地观察这个身形丝毫不魁梧、看起来完全没有肌肉的年轻人,一反常态地安静下去。旅馆的餐厅只提供三明治外带,萨麦尔点了一份熏肉三明治后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正在播出的球赛直播,餐厅的收银员是个打了唇环的小伙子,他心不在焉地打包好食物,又接了一杯可乐准备递给这个引人注目的客人。吧台上有人不希望萨麦尔这么快离开,故意用挥舞的手撞倒了那杯可乐,但奇怪的是,就像恰到好处的偶然,可乐全撒在地上和桌子上,没有任何一滴套住了这个人。萨麦尔表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态,但那双蓝眼睛好像丧失了表达情绪的功能,被它注视的人都被谁拧着脑袋似的看向别处。唯一的例外是收银员,他一脸晦气拿起脏兮兮的抹布把流动的饮料擦掉,语气不太好的问:“你想要一杯新的吗?”
萨麦尔耸耸肩,用一个单词拒绝了。就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有个被煽动了的醉醺醺的男人从人群里摇晃着推开桌子和其他人的肩膀,口齿不清地骂着,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辱骂的究竟是总统、福利系统还是那个拐跑了他老婆的保险推销员,但现在这些抽象名词都凝聚在一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对象上,他捏住拳头,扑了上去。然后事情发生得过于快了,像是电影里被粗暴剪掉的镜头,围观的人只看到一团黑影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无聊的试探,一个团体对与众不同的外来者的排斥,使用语言和肢体语言作为武器,但是与争夺首领地位的竞争不同,这种敌意和冲突在和性别扯上关系的时候更加庞大、紧密,直到他们发现这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穿上女装的男人。萨麦尔处理它已轻车熟路,他不知道妈妈是用什么方法来解决的,可能需要更多的刀、枪、子弹和死亡。
没人敢继续阻拦萨麦尔,人们在他离开室内的时候才爆发出窃窃私语,好像静音键一下子被取消了似的。外头有的人看全了所有剧目,视线一直追逐到萨麦尔走向停放的车。他们鼓噪,讨论得激烈,可没谁敢追上来问点什么。
太阳落下后天黑得也不快,至少树林还没融化成一整块背景,簌簌的风声穿过枝条和叶片,像是河水穿过河床底部石头的缝隙。萨麦尔靠在汽车发动机前盖上,嚼着一份挤了太多沙拉酱的三明治,头顶金星在玫瑰色的天空闪烁,他抬头的时候,感觉到车身震了一下,回头看去,艾利克斯已经打开车门,缓慢地走了下来。
萨麦尔绑在艾利克斯身上的绳子只敷衍的卷了几圈,好让他不在长途旅行时滚到座位底下,所以看到对方手上没有绳索也不是件值得吃惊或紧张的事情,但镇定剂失效的时间还没到,或许此前艾利克斯的昏睡只是伪装,又或者身体的耐药性在不知不觉增加,萨麦尔回想了一下他确实每次离开的时候都用手铐铐住了对方后就干脆不再想这件事。
艾利克斯的脚步还有些虚浮,他也靠在汽车前盖上,同样抬头仰望着天空。在他们头顶上有几片撕碎了的面包形状的云,一些亮度不够的星星,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在看什么。他们就这样无言地相处了一会,好像两个凑巧在公园的同一张长椅上坐下的两个路人。最后,萨麦尔吃完了三明治,一边把包装纸展开再对折,一边询问艾利克斯:“我得说,你选人的眼光确实不错。你是怎么选中那个侦探来帮你逃出去的?”
这突兀挑起的话题叫人摸不着头脑,艾利克斯也沉默了一会才反问:“你又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
“噢,你是想问哪里出了差错让我知道这件事?可别说你没猜到事情怎么发展的。那个侦探活下来了,还指认出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已经死了的那个倒霉医生,现在好了,要找你的不止警察。这是一重让你免于逼供和司法黑暗的保险,对吗?不过对现在的情况来说,这让你脱身的机会增加了。”萨麦尔转过头盯着对方的表情,“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至于到了哪一步,艾利克斯,像以前那样交换吧。你肯定很想知道那群蠢货在哪一环跟丢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艾利克斯喃喃道,他的这个回答换来萨麦尔的嗤笑,“我没有办法控制奈德的生死,也不能决定他究竟发出什么讯息,我只是……多做了一些准备。”
“你多做了什么准备?把那座工厂整个全炸掉、一点证据不留?”
“在那天之前,我给了奈德打开档案室的机会。”艾利克斯用伤势更轻的那只手覆在另一只手上,低下头,语气平淡地叙述着:“他是个聪明人。当他发现有了地图,那些‘玩具’也没一个逃出去的时候,就应该明白麦克维不是主要的负责人了。”
“所以他是你弄进疯人院里的?”
“那不是你安排的吗。”艾利克斯不承认。
“别来这套,你总会弄到你需要的零件来组装你的捕鼠笼子。不是这个奈德,总会有下一个,只要那个人足够好摆弄。”萨麦尔想起调查报告上的记录,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对方,“给病人找乐子的猎鹿游戏,还是应该说你的筛选环节?你甄选的病人基本上都有犯罪前科,就像吸毒成瘾那样对暴力和鲜血有渴望,所以促成那个医生把研究课题定在这个方向也没什么困难,这样一来,你要从中做手脚还挺简单的,告诉医生安排一些适合他们发泄的活动,你可以不断用病人来训练和寻找你需要的目标,就像……就像肉类加工。总有一块形状和质地都合适从刀具的缝隙里掉出去的肉。”
“你的修辞水平还是那么…充满想象力。我得纠正你,最开始提出这个课题的人是麦克维,不是我。”
“别说得只有医生想治好病人一样。”
“我配合他,但是事情后来发生了变化。”
“让你这个该死的控制狂不满意的变化,所以你们分道扬镳了。”萨麦尔哼了一声,“你发现了不对,想要从中抽身。但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没有被其他人怀疑吗?”
“他们为什么要怀疑我?怀疑一个药物依赖症状严重到连床都下不了的病人?至于医生,我一直很配合他,尽管后来我们存在一些矛盾,但那个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一直待在单人病房里,除了偶尔给他一些参考意见,我不插手任何事。”
“那你可真是太无辜了——所以为什么是那个侦探?”
“我说了,萨麦尔,这是偶然。他很合适,仅此而已。”
“我最讨厌你敷衍我,亲爱的,”萨麦尔威胁他,“你难不成还想再被我上一次?”
艾利克斯慢慢抬头,看不出对方是随口威胁还是真有如此实施的打算,不太愉快地抿了抿唇,继续道:“我知道奈德是接受了委托前来调查的侦探。”只是没想到那个委托人竟然是你。剩下半句他没说,他不想给这个人任何自得的机会。
“你发现了这一点。在什么时候?我想想……你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到其它病人,医生后来也对你有所提防,你不可以表现出特殊的注意,所以,是在你第一次看到侦探伪装的假档案的时候,只凭几张照片和文字描述就发现了不对。天啊,艾利克斯,原来你没把妈妈教的东西全忘光,真是可喜可贺。”萨麦尔浮夸地祝贺着,而艾利克斯长长地呼吸了一会,“这下事情就很清楚了,你接下来对这可怜人还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奈德……他的适应力很强,他很快就发现工厂是用来做什么的,然后他带着证据成功逃了出去。”
“然后他又因为杀害了自己的女友被法庭判决、再次被诊断成精神障碍回到了这里。因为那还不是你预想中他应该逃离的时候。”
艾利克斯摇头:“麦克维给他了一些暗示。他对奈德有些兴趣,为了实验,他不想奈德就这样回到正常社会。”
“归根结底还是你让医生注意到了这个人。”
“我不能操控别人的想法,我只是……提供了一个可能。无论是奈德还是麦克维,或者别的病人,他们做出什么选择都是他们自己决定的。”
“啊,是啊,一个球最终滚到地上不应该怪一块放得倾斜的木板不是吗?”
“这全是你的偏见,萨麦尔,你没有证据。”艾利克斯感到好笑似的弯起嘴角,“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事情就是会发生、会有个结果。我只是多做了准备。”
“你的准备就是用机关、火灾和爆炸,先把自相残杀后还活着的病人都杀掉,免得他们指认你都干过些什么;销毁掉所有资料,减少判刑的证据,包括残留的生物组织和纸质档案;你的同伙,甚至不需要你自己动手,被煽动了的复仇者要和他对质;最后是你准备好的英雄和证人,他会证明你有弃暗投明的想法——不然他怎么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工厂里手脚健全的活下来?真不错啊,艾利克斯,你想得可太周到了!”萨麦尔语调夸张地夸奖道,下一句立刻得意又满怀恶意地说:“可是事情不会总是按你的想法发展,想来你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吧?”
“我还能做什么?”艾利克斯缓缓摊开他被包扎得严实的两只手,“我连握紧拳头给你脸上来一下都做不到。萨麦尔,你花这样多心思来提防我,甚至不敢让我有太多清醒的时候,不觉得过于谨慎了吗?”
“不,亲爱的,要不然那些警察追查到的就是老玫瑰园了。你和那个侦探有一套交流密码还是你们有心灵感应?你是怎么做到在车上还能留下线索的?你的血是吗?你一路上都在激怒我,就是为了留下血迹好让他们追查,对不对?”
“可他们还是追丢了……萨麦尔,理想的结果是,现在在旅馆里聚集的人就是埋伏好的警察,你走进去的时候,那些人就会对你实施抓捕,给你脚上和手臂上都来一枪。”
他们说话的时候,天空里夕阳最后一缕红色正被深蓝吞没,旅馆前头的火堆更高涨了些,围坐在边上的人们的脸逐渐看不清了,只剩下他们嘴上的烟蒂还在忠实反映人数。萨麦尔数了数,不太高兴地说:“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这里还没有二十个人呢。”
艾利克斯叹了一口气:“只要拖住你,组织救援只需要一个好点的狙击手。”
“真可惜。”萨麦尔虚伪地感叹了一声,“那你想知道为什么他们没追上来吗?”
“我给我认识的人派了个活,让他绑架了那位侦探先生,给他身上的烧伤等级提了提,不过没要他的命——让他半个多月说不出话来的程度。然后,我特意备注了要一个大场面,让这件事看起来像灭口,拖拖那些警察的注意力。再说了,谁知道重伤的侦探是不是真的弄坏了脑子才说还有别的幕后黑手呢?总之,他们会有许多别的事要忙,顾不上你。”
萨麦尔把折好的三明治包装纸往路边的草丛里一抛,安慰似的拍了拍艾利克斯的肩膀:“你还可以许愿,咱们路上会碰见一起连环车祸,这样你就多了几个小时思考哪种死法会没那么难受。”
“你会让我来选吗?”艾利克斯扯了扯嘴角。
“你的意见会帮我排除一些选项。”萨麦尔按住他,把他往车后座的方向推,“这难道不重要吗?好了,该走了,还有一个晚上的路程呢。”
开夜车对司机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尤其是在盘旋蜿蜒的山道上,车灯范围外的事物全失去形体,被黑暗和空间的变化揉成一团。弯道和路面突然出现在车轮下,又突兀消失在空气里。毫无变化的景象令人失去存在的实感,行驶着的汽车宛如潜水钟中沉入海底,既不前进,也不下降,虚浮在毫无空气的黑暗中。萨麦尔关掉了车内顶灯,他们就像在电影院里,目睹的只有光斑内的影像,车载音箱里播的难得不是摇滚,而是一首中规中矩的流行乐。艾利克斯躺在后座,随着车厢的晃动一点点陷入睡眠,彻底入睡的瞬间,音乐的声响远去,他听见林间飞行的风的笑声和月亮攀升到顶端严丝合缝卡住齿轮的响声。
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不是记忆的再造,也不是大脑用书籍、影像和各种信息填充构建的,它单调得可怕。梦境里艾利克斯一个人在黑色的高墙中行走,脚下地面的触感属于冰冷的混凝土,两侧墙壁无限向上延伸,被黑暗吃掉了其它部分似的见不到它的来处。墙壁表面粗糙,一粒粒糯米形状的水泥颗粒拥挤在一起,摸上去几乎要刮伤人的手指。道路是宽敞的,足够四五个人并排行走,尽管它应当是个迷宫,却没有迷宫那样具有实体的压迫感,艾利克斯漫步在里头,完全没有寻找出口的想法,他不在乎自己的位置,也无所谓一直留在此处的后果,游荡不过是防止腻烦,他数着墙壁的缝隙、地面偶尔出现的小石子和缺了口的转角,数得过于专心致志,当他看到前边有一盏灯、一道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停下了。
那盏灯被放在桌子上,光源稳定,不散发热度,仅仅源源不断地发光。桌子后边坐着一个用一整块布遮着头脸的人,就像诠释“占卜师”一词的符号,又或者布的形状下包裹着空无一物,毕竟梦不需要逻辑。艾利克斯走过去的时候,对方正如街头揽客的灵媒那样出声:“要来占卜一下你的命运吗,这位客人?”
“我的命运?在此时之前的命运,还是之后?”
“全部。客人,塔罗牌将揭示您的一切。”
占卜师从衣袍中伸出手,他的手指细长苍白得像墓地里的骷髅,摩挲了一下放在桌面绒布上的塔罗牌,象征性地洗了洗牌,把它们一张张展示在艾利克斯面前。牌的背面是眼睛形状的灰色花纹,占卜师用指尖点了点灯盏的侧面,光线变得更昏暗了些:“客人,请从里面选出三张翻开吧,它们代表了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艾利克斯顿了一下,他不相信占卜,也不相信存在命运这东西,曾经有人教导过他世界上存在唯一的神,但女人想要取代那个位置,他只好把过去的东西都丢进垃圾桶。他随意在其中选择了三张翻开,随着他的动作,没被选中的牌化作了灰色的水渍,被底下的绒布吸收,消失得一干二净。占卜师把这三张牌按顺序放在一起,开始一一解读。
“第一张牌,代表您的过去,愚人正位,您开始了一段旅途……冲动地、丝毫不顾忌任何道德和伦理地,但您踏出了那一步,来到了新的环境,应当恭喜您。”
占卜师的手划过愚人牌,牌面上绘本画风的、穿着游乐园小丑衣服的艾利克斯扶了扶王冠,轻盈地鞠躬,跳下了悬崖。
“第二张牌,代表您的现在,高塔正位,您正在经历一场巨变,无法回转,无法挽回,您的生活变得一团糟,它们变成废墟,您会重建它们吗?”
第二张牌上,被闪电击中的高塔燃起了烈焰,被火焰包裹着掉落下去的人烧得只剩下一段小小的黑影。占卜师碰了碰它,更多的闪电出现在画里,塔开始颤抖、崩落石块,摇摇欲坠。
“第三张牌,代表您的未来,死神正位。您要小心,这可能是厄运的象征,您会死,您的生命将结束,不会再重新开始了。”
占卜师把手放在死神牌上,挡住了穿着盔甲的骷髅。地上尸体和濒死者都有着艾利克斯自己的脸,他们死状各异,痛苦不堪。
“我知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艾利克斯回答占卜师。
“没人能宣称自己已准备好面对死亡。你不能,我也不能。我们都不想死。所以为什么不消除威胁到生命的存在?让他消失,让他结束,像以前一样……杀了他!”占卜师突然抓住艾利克斯的手,逼近了他,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道。布幔下仍旧是艾利克斯自己的脸,冷静的神情和暴乱的神情对峙着,连带着梦境也不安定起来。
“我做不到,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我唯一还能做的准备是面对死亡。”艾利克斯对自己低语,同时抓住紧紧扣在自己手腕上包着皮的白骨,“而且我很累了,让这一切结束不好吗?我早就受够了……”
“不,不!我绝不死在萨麦尔手里!他是个蠢货!还沉溺在自己的幻想里!我绝不再和他玩这个游戏!我已经摆脱了过去!他们谁都找不着我,他们不可能再追上我!”
他和自己在迷宫的出口的争吵还没有开始,用坚硬水泥搭建的建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地面海浪般波动,艾利克斯以为像过去每一次一样,梦境要结束了,但他们只是下坠,在各种梦的碎片里纠缠,想要吞没彼此,同时艾利克斯还看到无数个自己在不同的迷宫崩塌后的废墟里徘徊,没有任何出路,他感觉自己下陷到极深的地方去了,一口直达地心的井也不会有这样的深度,但他始终没有失去意识,内部的争论永无止境。
天蒙蒙亮的时候,萨麦尔无情地掐住艾利克斯的脖子,用窒息唤醒了他。他默数着艾利克斯的脉搏,感受手下肌肉的挣动,对方看起来被噩梦紧抓不放,苏醒的时候像是溺水的人吐出肺里面最后的氧气。萨麦尔无意再打听究竟是什么让艾利克斯魂不守舍,到这里之后他立刻自顾自沉浸在剧目即将开演的兴奋中。
一切都像是十几年前的重复,海边的风在黎明时冷而沉,像一团泡湿在水里的纸巾擦过人的全身,海滩上被海水凿空了的不规则石块掩埋在灰白色的沙子里,海浪尚未呈现澄澈的蓝,忽略掉上方公路旁的树木,一切都褪色得厉害。海边的屋子是斑驳锈蚀的铁块,暗蓝色的屋顶积满了盐白色的尘土,萨麦尔拉着艾利克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房门,地上还能看到拖曳过重物的痕迹。显然,萨麦尔已经往返过好几次,把需要使用的设备安置在里头了。
艾利克斯一直在咳嗽,萨麦尔下手太重,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已经断了,呼吸分成两截,脑子里头乱糟糟的,四周的景象全不能形成印象,看不清路差点被绊了一跤。萨麦尔拽住了他,盯着对方狼狈的样子笑了,他干脆停下来让艾利克斯咳个够,自己走过去打开屋子的门。
门上的锁是新换的,打开之后能听见里头电机运转的嗡鸣声,萨麦尔观察了一下确定没缺什么东西后靠在门边上眺望了一会海面,想起了什么似的向慢慢调整好呼吸直起身的艾利克斯问道:“那个时候你在海边干什么?我当时还以为你肯定带着妈妈的头开车逃跑了,你为什么没走?”
艾利克斯和他对视后也把目光转向大海,他回想了好一会当时自己在想些什么,但回忆的结果令他感觉像是被迫对陌生人朗读日记一样。他简单又敷衍地回答:“我在看海。”
他没有撒谎。即使那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却像是头一回见识到比天空还要鲜明的蓝色,几乎要被诱惑着走入其中。而他那时在犹豫着是等待女人被烧干净、连带着把萨麦尔也一起杀掉,还是抛下这里的一切离开。他没有杀死女人的实感,哪怕多待一秒都觉得女人会从燃烧着的炉子里爬出来,然后就像过去每一次,自己的反抗招致肉体的伤痛和精神上的规训。只有物理上实际的距离才能让他安心,必须要立刻逃跑,跑出女人能够追上的范围,她如果活着总要养伤的,只要一点点时间,他只需要自杀的瞬间那么短的时间。
但这些想法都在看到萨麦尔的身影的时候中断,似乎地下室的机关没有起效,对方愤怒得过头,表情呈现一种扭曲的平静。他已经做好杀了对方的准备,最后放弃了,这个事实像是别在衣服里的别针那样时不时刺痛他。
萨麦尔挑了一下眉,走过去像是打算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在艾利克斯皱眉撇开目光的时候,他把准备好的小型注射器扎进艾利克斯的脖子上。数倍于平常剂量的强效镇定剂进入血管,扩散到神经中枢,艾利克斯立刻软倒了下去,眼前天旋地转,所见的一切都混入胶质,慢慢开始溶解。
萨麦尔抗起他轻松得就像举起一个空纸箱,屋子里开足了冷气,艾利克斯的感官还没有变得过于迟钝,他感觉到脊背触碰到坚硬冰冷的物体,手腕脚腕上紧贴着什么,或许是固定用的束缚带,萨麦尔哼着歌,那是一首耳熟的曲子,但他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过。很快,第二针药剂被注入体内,他的视觉彻底消失了,四肢也一一粉碎在虚空中,歌声逐渐远去,他感到沉重,身体每一处都在下沉,拉拽着他也一起往无底的黑暗中去。
萨麦尔把空掉的注射器丢在地上,给自己带好手套。他的解剖技术在工作中没有得到磨练,所以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完美无缺地做好前置的工作,但一一数着要用的刀具、剪子和锯子的时候,熟稔感让他觉着好像回到了接受妈妈教导的童年,妈妈站在他身边,耐心地告诉还没有桌子高的孩子每一把金属器具的用途。他把东西清点完,又从头开始唱摇篮曲,走到墙边握住了一柄全新的消防斧。
“脑袋要分开来处理……”他愉快地回忆技术手册上的内容,高举着斧头,对着艾利克斯的脖子砍了下去。底下的桌子是厚实的硬木,上面垫了一层钢板,斧头砍下去只留下浅浅的凹痕。萨麦尔把那颗头颅拿起来,迅速塞进了装满液氮的箱子里。无头的尸体不停涌出血液,喷溅出来的血最远到了好几米外的火炉上。炉子现在是熄灭的状态,萨麦尔检查并维修过,它是可以使用的,只是今天用不到它。他用柳叶刀沿着胸骨一直划开到小腹,从腹腔里的器官开始一一取出,每取出一件都分别装进不同的箱子里,它们有的还在蠕动,有的在切开、割断连接的血管的时候还会迸射出血液。等到肺也被拿出来之后,血已经铺满了整个桌面,高出几厘米的边际阻止了它们溢流到地上。萨麦尔又在尸体手腕、脚腕和股动脉开了几个口子,好让这些血流得更快些。
浓烈呛鼻的血腥气逐渐被换气扇带走,萨麦尔用水冲掉桌子上的血,从柜子里拿出毛巾来擦干尸体上的液体,然后拖着它到另一个棺材似的箱子前,推开盖子塞了进去,里面装满了特制的防腐液,但不是用于保存标本的福尔马林,一段时间后,箱子会被重新打开,取出里面的尸体,剥掉皮肤,再进行后续工序。做完这些后,萨麦尔脱掉手套,开始收拾起现场。
“妈妈,茶会很快就要开始了……艾利克斯和我就要回家了。您会夸我吧?我把那家伙带回来了,家里也打扫干净了,我选了您喜欢的玫瑰的颜色,桌子也换了新桌布……您要夸我!请您夸我吧!”最后,萨麦尔在堆积着的箱子边,俯身对着火炉闭锁着的炉门低声说道,就好像里面真的有个幽灵存在、会与他对话似的。过了一会,即使没有任何回音,萨麦尔也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从角落拉出一辆平板推车来,他把装了一个人的那堆箱子放了几个在上头,推开门,走出了屋子。
老玫瑰园中的玫瑰次第盛开的时候,位居其中的屋子仍如弃置了的废墟般缺少生气。地板比过去更吱呀作响,地毯虽然被洗干净了,可它们黯淡的花纹和缺失了的绒毛无不显示着经历过的时光。光线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又绕过残破的窗帘,只照亮黑洞洞室内的一部分。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华丽、干净得突兀的长餐桌,餐桌中央的座位坐着一个微微垂着头、闭着双眼的人。光线毫不吝啬地从背后修饰他的外表,他穿着打理整齐的衣服,扣紧的领口下有一道不明显的缝线,肤色青白,被摆成规矩的坐姿,怀里放着一大捧玫瑰,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双手和玫瑰枝条中存在几根铁丝,它们牢牢将这具躯体和椅子固定在了一起。
桌子上摆着三枝烛台,现在还是白天,没有点燃蜡烛。餐桌上花瓶里插着另一品种、花苞更小些的浅粉色玫瑰,多得要满出来似的,几乎碰到装着布丁和蛋糕的盘子。餐桌边只有两个人,但茶具有三套,每一个杯子里都装着色泽鲜艳的红茶,其中两杯已经冷透了,边上碟子里的松饼也一口没动。
屋子墙壁上的挂钟虽然仍在走动,但并不指示时间,它的每一秒都要比实际的一秒更缓慢,连着空气中的尘埃都凝固了似的。一个新的天使的雕像被摆在壁炉上,它也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好像在这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不再变化了似的。没人再来清理,没人再改变。
长桌另一边,萨麦尔穿着妈妈的裙子,黑发披散着,蓝色眼睛时而温柔注视着对面的人,时而满是笑意地对着虚空,自言自语着给自己斟茶。他的动作恪守礼仪,品尝的每一口甜点的分量都相同,金色的小叉子被放下的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温柔、沙哑的女声回荡在这家庭的废墟中。
“……最后,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永永远远。”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我的孩子?”
“是的,妈妈,是的,再说一个故事吧?今天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对着自己点头,再一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