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菇的,约稿
琼·克莱文把最后一张笔记收进背包里,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快要指向十二时,今天的小组讨论结束得比上周稍晚些,或许来不及回宿舍睡午觉了,她回想着下午的课表,一心二用地打电话向校外的披萨店预定了一份标准套餐。大学的课程相较于高中更自由,她把偏爱的食物挑拣到盘子里那样给自己的课表添加感兴趣的科目,并且平均分配到每一天,这样每个早晨都值得期待。只可惜教这门课的老师在这个学期修订了课程大纲,授课内容更偏向基础研究,我还是想做更前沿一点的方向,比如行星磁场的模拟和估测,希望下学期能赶上实验室实习申请的投递……思绪流转间,她把所有文具收在包里,准备离开教室。
教室前门此时出现一个人影,并且直直向她走过来。琼抬起头,同那个人打了照面,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男生,穿着不太合身的黑色西装,袖口和领结一丝不苟地系着,褐色的头发打理过,但还是因为发胶的缘故看起来乱糟糟的,五官比这身衣服给人的感觉要年幼,因为个头的缘故看起来像偷穿了兄长的制服,手里拿着一束夸张的红玫瑰,微笑着的表情僵硬得像张木头面具,但因为太过僵硬反倒叫人替他尴尬起来,进而相信他是真诚地想给人友好、热情的感觉。琼以为他是接下来要使用教室的学生,自然地让路,但没想到对方径直地走到她面前,用赤诚、饱含着热烈期盼并且视死如归般坚决的语调对她说:“请和我结婚吧!”
琼哑口无言了一会,大脑迅速罗列了好几种可能,序列第一位的是对方弄错了人,第二位是他或许是戏剧社的成员,正在找路人练习演戏,第三位是男生间那种无聊的、用于作弄他人和确定阶级地位的恶作剧。秉持着减少麻烦的原则,她有些困扰地回答:“可是我不认识你,同学,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对方迅速摇头,汇报电报那样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着回话:“我,我没弄错人!你是物理系的,琼·克莱文,来自安大略,参加了布莱特教授的社团,上个礼拜你们去参观了学院的天体实验室。你那个时候在质子对撞机前面听他们讲解,你还提出了四个问题,负责人说你很有想法,并且欢迎你以后来实习,之后的讨论环节你也积极参与了,你是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的,其他人都走了之后你还多留了一会看他们的实验安排表。”
“听起来那个时候你也在那。”琼礼貌地回应。
“我不在那里——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我只是路过。但是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心跳加速、浑身颤抖,以前从没有哪位女性给我这样的感觉,这显然符合一见钟情的标准!!但是当我买了花想要找你告白的时候你们已经结束参观了,”他的表情变成可怜兮兮的遗憾,“我必须,我是说,我们一定是注定的伴侣!所以我打算直接向你求婚!我找了我的朋友帮忙才知道你会在这里参加小组讨论,然后我在这里等了三个小时——这不重要!你,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这听起来太荒谬了,向初次见面、完全不了解的对象求婚,充满戏剧性得宛如什么黔驴技穷的电视剧剧本剧情。琼打量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能让她分辨出对方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嗑药,但人的真实想法和性格没法从外表读出,即使有人能做到,那也不是琼擅长的方面。她对婚姻毫无兴趣,更精确的形容是此前这个词完全没有出现在她对未来的规划中,因此她的选择无需犹豫,但回答需要礼貌的包装:“对不起,我不可能答应一个陌生人的求婚。”
“我们可以从情侣开始!以后再谈结婚的事情!”男生猛地站直了,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起自己:“我叫赫尔蒙德·希金斯,来自华府,目前住在蒙特利尔街区十二号,我也是物理系的学生,我们在周二下午有一门共同的课,这学期那门课的期末作业我打算提交关于天体自传和引力参数的论文,用的是国家天文中心在三月份公开的最新探测数据。除了基础研究之外我还喜欢做一些应用的课题,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之前我完成了基于三角洲地形的地震波反射模型,初步验证结果拟合优度到了80%,迭代次数大约二百二十次,其中有三十次模型收束失败…呃,抱歉,我,我是不是应该说点别的?”在琼的眼睛在看着他的时候,赫尔蒙德突然卡壳了,但似乎并非意识到在异性面前提起了无聊话题的羞赧,他像是在害怕,好像如果琼点头了他就会立马从她面前逃跑似的。
“三月份的那批数据你想用是哪组卫星的,从什么模型切入?”琼看着他的原因是难得地从旁人的话语里抓住了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因为这正是她准备要做的事情。这还是头一回她从非教师的对象那里获得了启发。
“用轨道模型、计算潮汐引力对卫星的牵引力,所以用R和T开头的十五颗卫星数据。”赫尔蒙德稍微卡了一下壳,不知是不是对琼的关注有些受宠若惊,他的脸有些红(在之前是紧张兮兮的惨白),额角开始冒汗,“后期模拟小行星轨道会加两个密度常数,磁场的影响先用两极的磁力代替,模型优化时我会用一组积分计算磁场变化量……”
琼迅速在心里估计了一下这个方向的可行性,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是不是还应该考虑材料对磁场的影响?比如基岩是铁合物或者其他金属的情况?”
“也许,但很可能因为模拟的行星质量量级与卫星差异过大导致拟合度过低,如果有一个公式可以描述它们之间的质量关系的话就能顺利推进,需要验证一下这个想法的可行性。”赫尔蒙德陷入了思考,他不自觉地捏着自己的衣袖,“但问题是我们没法确定行星的密度分布是均匀的,在内部结构不稳定的情况下,行星崩裂的概率提高,我们需要引入新的变量——那会导致模型变得太臃肿,所以、”
“——必须是理想状态下。”琼和他一起说出了这句话,他们俩为这默契先是愣了一秒,然后面面相觑,一块笑起来。琼在此时好像有点明白对面的这个男孩是个怎样的人——同她一样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怪人,又或许偶尔希望有一个同路人的念头让她变得宽容,她打开收拾好的背包,从里面拿出笔记本,把自己的电话写在上面,扯下那张纸递给赫尔蒙德:“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完成论文的话。”
“噢……嗯???”男孩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看看那串数字又看看琼,嘴角的弧度已经构成一幅名为惊喜的神色,下一秒他立刻收起纸条,把它藏进胸口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问:“除了论文之外,我可以和你聊别的吗?”
“比如?”琼挑了挑眉,暗自希望对方别像任何一个标准雄性生物那样蹦出一句和性有关的话题来——那也太煞风景了,她真不想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还要思考怎么拒绝不合时宜的求偶。
“呃,比如,比如…我可以邀请你去图书馆吗?”赫尔蒙德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这灵光一现的点子。尽管他看电视上的情侣通常去的是电影院和餐厅,但是,他根本没法想象自己同这个女孩一起出现在那样的场景里。
“当然,不然我们要在哪里讨论论文?”琼放下心,好笑似的点点头,向男孩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赫尔蒙德,我也很愿意同你交个朋友。至于恋人,”她注意到手表的指针,她再不出发就要直面课间的人潮了,“我们下次再说吧。”
琼离开教室后赫尔蒙德还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抓握着自己的手掌。她刚刚说了愿意同我交朋友?我不是在做梦吧?他想象里的拒绝画面一个也没有发生,并且自己还得到了一个手机号码!他甚至没发现那位“发善心替他雇佣私家侦探收集学生资料”的朋友到了他身边,正一脸挑剔、又仿佛等待收割成果一样等着他说些什么。
“听着,”一分钟后,他的朋友先忍不住了,嫌弃地指了指他的衣服,“不管你现在有多沮丧,你都应该先把裤子提一提,你没发现裤脚已经盖住了鞋面吗?”
赫尔蒙德猛地从自己的世界里回到现实,他甚至已经思考到了家庭生活应当具备的别墅、草坪、白纱窗帘和金毛犬,听到对方的这句话,他立刻下意识地反击:“我为什么要沮丧?!琼已经答应我了!”
“哇哦。”戴着眼镜、身着高档米色风衣的高个男孩干巴巴的赞叹了一声,“我没想到你的妄想症已经开始危及认知了。”
这当然是妄想,以他对自己朋友的了解来说,有哪个女孩会看上一个不修边幅、毫无情趣、情绪不稳定、成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孩子?他客观地评价赫尔蒙德的外形条件后依旧为对方的告白着装提出建议,但可惜的是这些建议都被抛进了垃圾桶,同被急匆匆扯下的西装标签待在一起。希望这失败的告白能让这家伙的头脑清醒一点,搞明白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一个人能接受他这混乱的人际交往能力。他在心里好整以暇,等待帮赫尔蒙德认清现实。
“这是真的,因为她给了我电话号码……老天爷,她说我可以打电话给她……”赫尔蒙德捂住自己的胸口,感觉那张随手写下的纸条像一只扑棱翅膀的鸽子一样在他的口袋里扑腾,下一秒就要把他带到琼身边似的。狂喜让他不去介意马可话语里的钉子,你干嘛同一个没谈过恋爱的人计较那么多呢?总而言之,现在即将抓住幸福的人是我不是他。想到这里,赫尔蒙德更游刃有余了,他甚至轻轻叹气,故意以庄重严肃的口吻对马可说:“你会知道琼是一个多好的人的,她根本不在意你说的那些外表和仪态之类的东西,那些外在的装饰!我们注定了会在一起,我们会组建家庭,就像电视里的那样,从大学到职场,然后相守一生……”
“我要吐了。”马可夸张地做了个表情,“不过我也真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会答应一个陌生人的求婚、噢,不,告白。你确定她没有在耍你玩,比如给你外边披萨店的订餐电话?”
“她会答应我的。如果是订餐电话那下次我会请她去那家店吃饭。”赫尔蒙德也做了个鬼脸回敬,“你不明白,你这个从没为谁动心过的单身贵族。”
“那让我们拭目以待吧,看看那位克雷文小姐究竟会在多久之后对你的骚扰行径报警。”马可无懈可击地微笑着。
琼在周五晚上接到赫尔蒙德的电话,那时她在宿舍里整理笔记,因为舍友爱琳和安比尔在为一档综艺争吵不休,她走到阳台接通了电话。
“嘿,你好,琼,呃,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赫尔蒙德·希金斯,很冒昧给你打电话,但是我想知道,你是否有兴趣和我一起去图书馆讨论马尔蒂丝教授布置的作业?就像,就像我们前几天那样,我有一些点子想和你分享。”
从声筒中传来的赫尔蒙德的声音依旧听得出僵硬和紧绷,琼不知道他是不是正照着便签上事先写好的词条在念,他的用词书面得写在邮件里也毫无问题。她回想了一下那场有些搞怪的告白的后半部分,心里对对方的想法有些好奇,自然地回答:“嗨,我还记得你。你是说下个月要交的论文吗?我记得马尔蒂丝教授想要我们写一份关于水星进动的讨论,你有什么想法?”
“虽然水星轨道不封闭是空间弯曲带来的,按照数学计算结果水星移动过真实的空间面积花掉了更多时间,这个部分会导致轨道偏移,但是引力的影响也很重要,我觉得我们应该加上太阳的引力对水星轨道的牵引影响。”
“你觉得应该演算引力模型吗?”
“如果太阳的引力会对它本身的自转造成影响的话,水星的轨道也会时刻改变,从这一点来看建立模型是有必要的。”赫尔蒙德的声音已经恢复正常,他像是像玩伴展示玩具一样开始洋洋洒洒地列举自己已经开始推导的部分,而琼沉默地听着,在心里跟着演算。之后他俩开展了一场短暂的讨论,关于某几个参数的使用,他们存在一些分歧。
“…那我们明天图书馆见吧,我带上我搜集的资料,我们一起推演一下这个模型成不成立。”琼很快做下决定,“我明天没有课,早上八点怎么样?在图书馆门口见?”
“没有问题,我也把我现在算完的部分带来。之后如果有需要了,我们还可以借用图书馆的电脑。”赫尔蒙德爽快地答应了,但接下来就是突如其来的沉默,琼很习惯这种沉默,当一个话题结束后没有安排合适的收尾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她以前时常在和朋友们说话的时候丢失话题,因此她训练自己捡起对话,使用朋友们教她的语料库:“那太好了,我们明天见。”
赫尔蒙德发出含糊的应诺声:“嗯,明天见。”过了一小会,他像是恋恋不舍捡回飞盘的小狗那样又一次对琼说话:“我是说,我很期待明天和你见面,如果你不觉得打扰的话?”
“唔,不,和你聊天挺愉快的。”这倒是琼的真心话,她难得遇上一个能够客观又毫无保留地阐述自己想法的同伴,“我也很期待。”
琼回到客厅时,两个女孩都盘腿坐在沙发上,满怀着八卦和好奇地盯着她看,她们甚至连电视的声音都调小了,看样子已经听见了一部分电话内容。安比尔先忍不住,如同上课提问一样举手:“所以……那是谁?能同你聊那么久?”
琼耸耸肩:“天体物理课上的一个同学,我们在讨论作业。”
爱琳摇了摇手指:“不——如果只是普通的同学,他为什么要期待同你见面?”
“因为他向我告白了?”琼半开玩笑地回答,“他认为这是一次约会?”
“哪有约会内容是讨论作业的,”安比尔摇头,“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个呆子。”
“所以那个人帅吗?这会是一场浪漫的校园恋爱的开端吗?就像朱莉和罗尔一样,相识在图书馆,两个人借了同一本书于是一见如故,经历三年的拖更和编剧发疯,最后在海边订婚?”
“你不觉得《雷斯丹诺》真是一部烂剧吗亲爱的?就算校园恋爱也应该选《一九年的信》才对!”
“可是那部的男主角长了一张马脸,让人难以理解为什么女主角会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琼悄然离开已经转移了话题的客厅和两个更关心明星的舍友,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整理笔记。她拿出借来的书和论文集,准备重新列一份索引好在明天能更顺利地进行讨论。过了一会,即使隔着房门和墙壁,清晰的综艺节目主持人对话声又响了起来,她叹了一口气,熟稔地从抽屉里拿出耳塞。我得考虑去外面租个房子住,毕竟和舍友因为这种事情吵架太浪费时间了,她这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