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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祖父,您听我说。”
躺在床上假寐的老人眼睛掀开一条细缝,他最宠爱的孙女换上了外出的行头,长斗篷下穿着马术服,笑吟吟地坐在他床边的扶手椅上。房间里开了两盏灯,帐幔和流苏的阴影一扫而空,能清楚瞧见前些日子久被禁足带来的狂乱、苦闷和神经质神情现在在她脸上分毫不剩,被期待着礼物般的容光焕发取代,这让她在灯光下美丽得像是被照耀得通透的宝石在发亮。爱情,哦,爱情。老人露出一个神秘的、同少女十分相似的、心知肚明的微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他的其他子嗣若见到了这祖孙和乐融融的画面,大多都已经不会再愤愤于老人的偏心,老人对他的长孙女百依百顺,面对他们则不是无视就是独断,这已经是十几年来根深蒂固的事实,在这个家族里无人能够改变。有许多猜测盘根错节,认为祖父同孙女之间存在不伦的情感,但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那是无稽之谈,老人只是不讲道理、毫无缘由地溺爱着他抚养长大的孩子,同样地,女孩也只对老人敞开心扉,就好像她身边的其他亲人都不存在似的。不过,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认为萨尔维娅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她的祖父半年前摔了一跤,精力不济,她又犯了个大错,在亲戚的订婚宴上持枪射击,让两个家族生了间隙,好在她 的准头太差,没闹出人命,不然绝不是禁足这一惩罚可以了结的。仆役们私下里传言,这位大小姐听说西莱斯特·埃斯波西托的未婚妻没死也没受伤,气得把整个房间都砸了,真是个疯女人,这下好了,还有哪个家族的人愿意娶她呢?过不了几年,她不是嫁给远房旁支,就是进修道院去了吧。
这些流言蜚语一如既往地进不了少女那被爱情充盈的心里。她整日禁足在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感到非常、非常的困惑和不解,无论怎么思考都得不出想要的答案的穷途末路感才是让她最近暴躁不安的源头——为什么他不爱我呢?明明我按照其他人教我的、要求我的去做了,我是那样的爱他,年轻、美丽、出身高贵又能带来财富和助益的妻子——社交场上众人追捧、人人都想要得到的、交口称赞的婚约对象,为什么他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他甚至和其他人订婚,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其他人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我?他们完全不懂他,只有我知道,我一直在看他,他的一举一动私下的含义和想法我都能猜到,我们多么心有灵犀、多么相配!
但年长者、同龄人和诸多无关者的想法不是这样的,她们说,萨尔维娅,你太过嫉妒了,你怎么能独占你的丈夫呢?更何况一位淑女是不会主动求爱的,那是不检点的女人才会做的事情。你应该等待,他总会认识到你值得他的爱。当然,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去枪杀西莱斯特的未婚妻,你没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你让我们家颜面尽失!你真应该反省,半年后你得去道歉,天啊,你怎么还想着要做那个人的妻子?不知羞耻!
因为祖父尚且在世,萨尔维娅不至于完全被囚禁在房间里,她有探望老人的机会,但直到今天,她才有心情提起这些旁人的言论,而不是每每纠结于为什么西莱斯特不愿意爱她。
“……您看,我想明白了,我不应该听他们的,那些话一点用都没有!”年轻的姑娘顾盼生辉,因为得出了结论心情极度飞扬起来,“我真是弄错啦!我不应该被表象迷惑——他怎么可能会不爱我呢?只是就像我身边这些人一样,他和他们在乎的事情都太多了,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头脑——这是错的,他只要爱我就好了。我得用我自己的办法让他爱我。”
老人纵容地笑着,捧场地接下去:“你要怎么做呢,亲爱的?”
萨尔维娅像个故意卖乖的孩子那样用指尖捂住嘴唇,甜蜜蜜撒娇般开口:“我们要完成婚礼,成为新婚夫妇,做夫妻之间会做的事情——然后,他就属于我了。”
这话从应当保守贞节的贵族未婚少女嘴里出现会让古板的卫道人士大惊失色,但老人痛快地笑起来。过了一会,他揉了揉笑出的眼泪,愉快地继续问道:“那之后呢,他属于你之后呢?”
“之后——”少女低下头思索,表情是一种稚子才有的单纯,显而易见,她还没有思考过标识了长久、未来标签的事情。不过很快,老人从她的脸上找到了答案。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有位客人送了这备受宠爱的贵族小姐一只品种罕见的鹦鹉,她很是开心,几乎把它当成心肝似的养护,可少女的喜欢是有尽头的,那尽头就是——她把那只毛色艳丽、音色婉转、善通人意的鸟儿做成了标本,放进特制的笼子里,用蕾丝和花朵装饰,摆在房间的书桌上。她的姐妹在茶会的时候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萨尔维娅的表情正是如此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因为我喜欢它呀。
一如现在,已经成长了的少女抬起脸,充满喜悦、欢欣和期待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得吃了他,这样我们才是真正的结合了。”
老人对此乐见其成,满意而赞叹地点头。这就是这孩子的本性。他的长子曾表示过对他教育方式的质疑,认为女孩不应该爱好捕猎和制作标本,也不应该过于骄纵、自我,更不应毫无对家族的回馈与感恩之心,他们认为这是老人无休止的溺爱和放纵引起的恶习。然而,事实有另一种解读方式,萨尔维娅才是唯一继承了他体内那野蛮、黑暗、残酷血液的子嗣,他并不愿像自己过去被束缚那样束缚她——比如亲缘、道德或者是法律。巴斯·迪·博纳罗蒂在入伍后的战场上才感到真正的活着,他看到战争践踏一切,人们肆意而残忍地对待彼此,在死亡面前剥除了文明表皮后的人看起来才像是同一个族群,那时候他总算明白他不是个疯子——更何况,她也无法被束缚。老人初次真正地察觉萨尔维娅的灵魂是在看见她掐死刚出生的狗崽的时候,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孩子欠缺的人性同他一模一样,他们的冷酷与生俱来,像是熔炼出来就不合尺寸的零件,无法嵌套进现行运转的社会中。那么,何必要去阻挠呢,他更想知道没有经过绑缚的他们本应成长为的样子。
如以往每次教育和交流一样,老人从未指导她如何去思考,他只为她提供自由。那份自由是萨尔维娅肆意妄为内核成长的土壤,在其中长出美丽而可怖的花朵来。博纳罗蒂的族长欣赏她的一切恶行,慷慨地庇佑着这小小的幼苗。因为我们才是真正的家人,萨尔维娅,你能感觉到我们与他们格格不入,我们喜爱的一切都会惊吓到他们,就像你的礼物会吓到你的母亲。他这样开解因为礼物被丢掉而闹脾气的孩子。好在她天生的自我中心让她从不执着于任何事物, 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不再追逐于夸奖或贬损。老人以为她将会和他一样,终生都只为血腥气惊喜,直到某日她趴在他的膝盖上,轻声细语索要礼物那样向他索求:祖父,我爱上了一个人,我要嫁给他,您会帮我吧?他从女孩的眼睛里看到庞大的贪婪和占有欲,为此感到十分有趣。他难得对一件事感到仅有求知欲的好奇:他们这样的人的爱能产出什么样的果实?毕竟,他不曾爱上任何人,他也没听说过爱情能有什么结果。
正因如此,他同过去那样向少女提供了便利。前些日子萨尔维娅向他要求了鸦片酊、绳索和马,然后是某个庄园的地图与手枪,他不过问萨尔维娅的计划,就像不去提前拆开查看库房中的礼物以保持节日的神秘感。直到今天,某个平平无奇的礼拜日的夜晚,她向着仙女教母许愿般来到他身边,向他要求最后一样东西。
“……我想要您帮我,祖父,帮我创造离开的机会吧?”女孩微笑着,轻声言语,从提包里拿出一个棕色小瓶子来。瓶子没有标签,里头少量的白色粉末,老人甚至能够猜到它是如何经由被美色迷惑的荷鲁斯的两个儿子之手到了她手里,为此他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他是寡廉鲜耻的男人和无情无义的恶人,只会夸赞萨尔维娅手段高超,能将脑子空空的蠢货玩弄于鼓掌间——男性的劣根性体现在他们会将女性的情意作为争夺的对象,尤其是已然心属另一个男性的女性,以至于将攻占城池和攻占女性的心相提并论,这样被征服欲蒙蔽了眼睛的人不是蠢货是什么?他自得于他的子嗣、他的作品是如此聪慧、自私、邪恶和狂妄,像是民俗故事里的红龙,只知劫掠和占有,为了想要得到的事物不择手段、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这正是他们血缘的证明。
“你希望我全部喝下去吗,亲爱的?噢,茶壶在那边,来,帮我倒一杯。”老人慢悠悠地指使,语气愉快而和缓,在萨尔维娅面前,他总能找到好心情,尤其是旁观她如何完善和实施各种计划的时候,至于性命,他活到这个年纪,有趣的事见识了太多,就连回忆大多都已味同嚼蜡,他更乐意用它来满足自己的好奇,更何况,这个孩子也不会在意亲手毒死疼爱自己的祖父。
“您知道该用多少,杜博阿夫人是柯诺蒂的姑妈,她头一次用它还是您教的呢。”萨尔维娅起身,姿态优雅地执起茶壶,往祖父最喜欢的那个烤瓷杯子里倒茶,递到床头,“对啦!您想听我们婚礼的细节吗?我可以回来说给您听。”她兴致勃勃得如出门旅行时同家人告别说会将旅途中的趣事分享,他们确实也习惯分享各种杀戮和恶行的细节,这活动的性质介于娱乐、教习和同谋之间。
“当然。说起那个,那可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当年她就和你一样大,一样地为爱情奋不顾身…时间过得多快啊,萨尔维娅,我的小女孩。结婚是件繁琐的事,可别忘了仪式的流程,最重要的是得在婚礼上和你爱的人发誓:你们将不离不弃,深爱彼此,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老人单手开启瓶盖,把易溶的粉末倒了少许进去,做了个举杯的动作来致意。
“我会的,而且,即使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萨尔维娅双手指尖相触,点了点头,她这样做的时候看起来比任何祈祷的圣女画像都更虔诚,也更惹人怜爱。少女看到祖父将茶水一饮而尽后微笑着俯身,轻吻老人的脸颊,语调亲昵:“Ciao,nonno。”
西莱斯特并未察觉到第二杯咖啡苦味里的异常。他工作时相当专心致志,尤其是当需要思考的事情牵扯了全数注意力、又没有人来打扰的时候。他厌恶任何会让计划失效的意外因素,毕竟就连星辰都有运行的轨道,这世上的一切也应有需要遵守的规则,而他只习惯做制定规则的人。这件事绝不容易,他必须除掉碍事的兄弟姐妹、短视的父亲和叔父、贪婪又肤浅的敌对者、心怀鬼胎的合作者以及跟不上他所需所求的蠢货,西莱斯特·埃斯波西托精妙地按照利用价值将人分类,把他们驱赶到合适的位置上去,这份工作劳心劳力,以至于他在赴宴后还要忙碌到深夜。他给自己制定的规则是最多只有两杯浓缩黑咖啡,当睡意出现的时候,他不再压榨已经隐隐作痛的大脑,身体累到没心情再接受贴身仆人的侍奉,径自更换睡衣,进入了卧室。
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始终没有丢失察觉性命危机的第六感,即使在药物带来的深眠中,远古时代遗留的警告机制仍能运转,那是如临深渊的不安感和向着无尽之地下落即将接触到地面粉身碎骨的坠落感,西莱斯特以为自己惊醒了,实际上他连眼睛都难以睁开,脑子几乎无法运转,更别提处理周遭的信息,此刻的他好似被关在空无一物纯白房间的囚犯。
过了一会,被干扰得更少些的嗅觉事先恢复,他闻到甜而芬芳的玫瑰精油气味,就像在夏日傍晚走进靠近湖泊的玫瑰花丛里,带着水汽的风纠缠在发丝和袖口,花朵的香气无处不在,久久不愿消散。西莱斯特皱眉,这样强烈侵略性的香水即使喷洒的数量不多也叫人感到不悦,更何况此刻它浓烈到简直像是跌入花丛中。他费力地睁开眼,视觉尚且只捕捉到失真的色块——它的形状像是一张脸,宛如剪裁下来的月亮一样苍白,还有宝石般的蓝色,居高临下地、熠熠生辉的投出专注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西莱斯特感到心跳加快,某种不妙的预感随着被钉穿的疼痛一起蔓延。
“表兄……您醒了吗?”轻柔、纤细的声音凑近,有冰凉的细长触感贴上他的脸颊,他更加清晰地领悟到危险的预感来源于何处,只有一个人会用如此饱含着猎食者的贪婪、残忍与戏剧终幕时演员最后的爱语般情绪的口吻呼唤他为表兄,答案脱口而出,尽管他还没看清她的脸:“萨尔维娅……!”
“啊……”她陶醉地叹气,对他的惊怒享受至极,她一向都将西莱斯特任何指向她的反应和情绪当作养料啃食,并且在这方面总是饥肠辘辘,谁让对方厌恶她到了连这一点点小小愿望都不能让她如愿的地步。她捧着心上人意识尚未完全回归的、愤怒得不彻底的脸,嗅着他唇齿间咖啡的苦味,获得了短暂的心满意足:“您叫我的名字了,亲爱的,再一次的,离上一次我听到您的声音已经过了那么久!”
“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西莱斯特察觉到自己的声音细小得像是微风拂过鸽子的羽毛,并且既干涩又扭曲,在脑袋里发出嗡嗡的回声。而萨尔维娅以眼神吞吃了他的话音,目光凝聚在他的脸上,神色狂热,贴在他眼前亲亲密密地说:“因为我爱您……亲爱的,我来纠正错误。我爱您,您也爱我,我们彼此相爱,所以您应该同我结婚,让那桩错事一笔勾销,就是这么回事。”
这个疯子…西莱斯特合了一下眼睛,难以言喻的憎恶席卷心头,比看见无法理解的异物更恼怒。萨尔维娅的追求和示爱对他来说近似挑衅和侮辱——他被一个受到情欲冲动控制的、完全没有理智可言的女人当作猎物。
从他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西莱斯特就知道她不正常,如果要说他天性的敏锐在什么时候让他感到不适,那场平凡又无趣的宴会可以算作一次。那天在牌桌边上,被丝绸和蕾丝环绕的女孩抓着牌,牢牢地盯着他看,稚嫩的美丽面孔宛如毒蛇艳丽的鳞片,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投射出的是等待分食尸体的鬣狗的眼神。此后,她一直纠缠着他,借助祖辈联姻的密切家族关系,不断试探并且得寸进尺地踩着西莱斯特的底线前进。与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小姐们不同,她煽动流言的形式更加激进、操纵他人的手段更加毒辣,并且指挥着许多无从追查的意外事件发生在西莱斯特身边。客观评价的话,她的所作所为已然脱离女性之间的互相陷害,更像厚颜无耻的政客在筹谋政变,区别只在她篡夺的不是权力,而是单独的某个个体的归属。
许多人将他们的争斗看作是一场夸大了的风流韵事,以揶揄的口气祝贺埃斯波西托家族的继承者有个死心塌地的情人,他们都被萨尔维娅仿佛要牺牲自己的狂热情绪蒙骗,认为她同任何一个可以以爱的名义被操纵的女人没什么两样。有时候,出现在他们口中的是个俗套不已的故事,他们好像认定了无论西莱斯特最后是否会接受萨尔维娅,他肯定会同她有床笫之欢,所以故事的男主人公只是在遮遮掩掩,享受不可诉之于口的低级趣味。这把他恶心坏了。
在他们受到的教育里,端庄的淑女应该礼貌地使用社交礼仪同男性说话,用扇子、手势、言语的暗示邀请或拒绝,尽管萨尔维娅的一举一动都在条条框框中,西莱斯特却知道她完全只是在其中舞蹈,利用这些暧昧的不成文的规则攻城略地。如果仅仅如此,他倒也见识过许多交际花的手段,可她们没有一个能够那样坦然地行恶。那种恶并非由嫉妒派生出的恶毒,它更加歇斯底里、一视同仁,带有狂欢节的迷狂气氛,常常出现在刑讯室和拷问台上,亦或猎奇小说描写的凶杀现场里。这才是他对萨尔维娅心生警惕的原因,正常人不会想和疯子走得太近,她太危险、太不可控,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人随时会因为耐心耗尽而掀翻棋盘,践踏世俗中的一切来得到想要的东西。
我还是太过轻视她,西莱斯特阴沉地想到,正如每一次有什么意外超脱了他的计划的时候。博纳罗蒂家族对一个少女的约束力竟然薄弱至此,能让她跨越半个城市来到这位于沼泽边缘的庄园里?不,他们不可能连一个女人都看不住,她制造了什么骚乱?最大的可能是火灾,其次是杀人…她又是怎么进入房子里、怎么让我喝下迷药的?咖啡是里根亲自端来的,但之前的环节贴身男仆难以面面俱到,她不可能买通厨房里的所有人,所以下级仆役里还有多少人活着?西莱斯特尝试着抓握手指,得到一阵绵软的反馈,此时他的视觉终于恢复,遮盖在眼前的模糊的、水波似的迷雾拭去,他看见萨尔维娅穿着薄得能透过月光的睡裙坐在自己身上,长长的黑发披散着,蜷曲着堆在他的胸口,那张令他生厌的脸几近紧贴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一张适合出现在蛋彩画上的姝丽面孔,一张无忧无虑、只知道考虑情感的水泽仙女般的面孔,她的美丽对西莱斯特来说甚至使厌恶感愈发深重,因为人本能地对美心生向往,而他憎恶无法被理智控制的本能。
“从我、身上、滚下去…!”他命令道,并且使劲想要摆脱她的压制,可惜的是除了药物外萨尔维娅还另外加了一层桎梏,他的手脚被绳子紧紧绑在了床柱上,几乎没有动作的余地,现在整个人的姿态像是被捆绑好等待送入厨房放血剃毛的猎物,头晕和呕吐感还攥着他的脑袋,让思维的运转不时出点岔子。西莱斯特从未陷入过如此受制于人的情况,理智告诉他现在最好的解决方案是顺从萨尔维娅,伺机自救或是向外呼救,可男性的自尊让他难以接受向一个只知情爱的女人低头。他也没法想象被别人看到现在这副蠢样的场景。如果当真发生了最糟的情况,之后得把目击者处理掉,让他们闭嘴,那些该死的传闻……
“这是在说什么呀,亲爱的。你可真让我伤心…你现在在想什么呢?接下来我们可是要行使新婚夫妇的义务,你为什么还不看我?”得到了西莱斯特的回应,少女像是脱下一件厚重的呢子外套那样丢掉礼仪,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从对方怒火中烧瞪着她的神色里得到快乐。这欣快的情绪更加鼓噪着再度擢升她的欲求,萨尔维娅又一次亲吻他,这次她像是舔舐杯底的蜂蜜那样用舌尖品尝、用牙齿含磨他的唇瓣,直到血腥气弥漫在他们两人的口腔里。
在少女还在以回味的姿态俯视着她朝思暮想的爱人的时候,西莱斯特已经从愤怒中冷静了下来,他同她对视,不太明显地冷笑着:“看来你认为一场合法的、完备的婚礼不需要神的见证。”
“亲爱的,婚礼只需要新娘和新郎。”萨尔维娅爱怜地吻他的眉弓和脸颊,表情没有半分准新娘的羞涩,而是宛如一个向伙伴宣布自制过家家规则的孩子或国王,“我们已经亲吻过彼此了,我们已经为彼此见证了,我们的爱就是契约。接下来我们要宣誓:我们会相爱至死。说你爱我,亲爱的,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西莱斯特极度漠然地看着她,而少女也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与他僵持着,他们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很遗憾,平稳得不相上下。最后男人先退了一步,像是响尾蛇攻击前会先向后拱起脑袋那样,随即而来的是陈述般缺乏感情的反击:“我不爱你,萨尔维娅。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爱你。你的白日梦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类似的话他已经在她面前重复过数十次,每一次少女都会否认、自我辩解、并且表现得伤心欲绝,而西莱斯特唯一在乎的是她会消停一段时间不再出现在他面前,好像她需要时间来处理伤口似的。而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萨尔维娅此刻无动于衷地笑着,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她知道对方会说什么,而她已然将那些不中听的话语都当作耳旁风,新的事实早已在萨尔维娅心里生根发芽,成长为无可动摇的屏障:“可是我爱你,亲爱的,这就是一切。你只是还不知道你自己的想法,你只是太害羞了,你只是还没认识到我们爱着彼此。”少女观察着西莱斯特,眼神饱含情意,和她看着祖父收藏的植物标本、自己制作的动物标本时迸发的喜爱同出一源,但因为西莱斯特是个总能料到她想法的活人,这更带来强烈的爱欲。
同这个人说话就是白费功夫,西莱斯特紧紧闭上嘴,不再流露出任何一点情绪,而是把注意力转向怎样挣脱绳索。他喝下去的绝不是普通的迷药,他感到手脚沉重,头脑发麻,甚至连呼吸都变得难以维续。而萨尔维娅哼着婚礼进行曲的调子,不紧不慢地拨开他的睡衣,露出赤裸的胸口来。她的手毫无旖旎地抚过男性的躯体,揉捏一块猪肉那样感受着他的肌肉,尤其是肋骨的部分。之后,她一直摸到小腹的位置,扯下了内裤,从河水里抓住一尾鱼那样握住男性的性器官。
“你要做什么?!萨尔维娅,住手!”西莱斯特并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它太过荒谬以至于他无视了它的存在。他在此之前从没想过和萨尔维娅产生肉体的联系,不如说想到这种可能都让他觉得被冒犯。当然,一位合格绅士应该有妻子、孩子和家庭,妻子应当温顺、沉默且忠诚,那和萨尔维娅完全扯不上关系,情人就更可耻了,西莱斯特不认为那是有理性的人会选择的对象,他向来对被欲望裹挟的人嗤之以鼻。
“做什么?做夫妻应该做的事情呀,毕竟我们已经是新婚夫妇了。亲爱的,你比我想象得要害羞。你不应该对此一无所知呀?”萨尔维娅圈住他阴茎的根部,驯服一只狗那样让手里的肉块按照她想要的样子涨热起来。她知道动物之间是如何交配的,也见过男人和女人的情事,虽然她是第一次尝试,但既无羞惭,也无不安。西莱斯特猛烈地挣扎了一下,少女早有预料,她的双腿紧紧扣在男性躯体的两侧,绳索帮助她控制住局面,因此她可以专心地把玩逐渐改变了形态的器官。她上下滑动着手掌,指甲轻轻划过柔软的皮肉,并且用指尖摸索、堵住马眼,把里面溢出的液体涂抹到整个冠状头上。相比娼妓,少女的手法相当生涩,或者说,她并不为男性的体验而服务,她只是需要让手里的东西符合要求。正因如此,西莱斯特感受到的是堪称暴力的快感,完全不给人喘息之机的反复揉搓和随心所欲的束缚逼迫他发出了喘息。他能感到欲望从点滴迅速累积成了海啸,从腰部舒展开的麻痹感正和呕吐欲争夺着大脑。
在更进一步地被原始的动物欲望抓住之前,西莱斯特试图扭转她的想法:“你以为、这能有什么结果吗?萨尔维娅……你这个、疯女人……放开我!你会后悔的,你会被逐出家门!你想让两个家族在这时候交恶吗!?弄成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话才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气急败坏——既然是疯子,她又怎么会在乎他说的那些东西?
“唉,亲爱的,你太紧张了。”萨尔维娅觉得差不多了,松开手,换了个姿势,双手撑着他的腹部探身向前,脸上的笑容在此刻即残忍又纯洁,“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呢?事实就是我们已经成为夫妻了,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对此全然不情愿吗?更何况,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们两个家族的利益本来就紧密相连……他们会需要的。亲爱的,所有人都会见证、会参与我们的婚礼,他们会知道你属于我,从里到外,从身到心。”
听到这宣言,躺在她身下的人露出一个包装得异常精美的轻蔑微笑。
“你觉得埃斯波西托家族不会接受我,是吗?”萨尔维娅看到西莱斯特冰层般的眼神,轻而易举明了了他的想法,在对方脸上亲了一口,甜蜜蜜地说:“因为埃斯波西托家族现在是你的一言堂?但是,亲爱的,但是,你觉得他们会服从一个有了明显弱点的继承人吗?失去双腿行动能力、或者失去视力?你喜欢哪一样?没关系,只有我不会抛弃你,我会一直照顾你,无微不至地……”
这威胁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起码西莱斯特不再试图用语言反抗,更专心于抵抗快感。萨尔维娅抿着嘴笑起来,坐直了,居高临下地欣赏她即将得到的物什,一具相当优秀的男性躯体,接下来她用唇舌吞食西莱斯特平日里被包裹住的每一寸皮肤,在他的胸口、手腕和锁骨上留下吻痕,同时用大腿的内侧磨蹭着对方的阴茎,好让它保持挺立,直到西莱斯特无意识地摆动腰部,寻求更多、更强烈的刺激。
“……必须宣誓,我们彼此相爱……亲爱的,我们发誓永远相爱。”少女语调含糊又饱足,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到手上,它滴滴答答落下,并且散发出芬芳的香气,大抵是常常出现在梳妆台上用于护肤的精油,而现在被用做润滑和开拓。少女把手伸到裙摆下,影子模模糊糊的动作和她变化的呼吸声在这个场景下对西莱斯特来说无异于断头台刀刃升到最高时发出的绳索紧绷和摩擦声。萨尔维娅骑上他阴茎的瞬间他仿佛被夺去了呼吸,身体本能地挺动,随着前端被挤压和包裹油然而生的不仅是快感,还有自我厌恶,就像是被从此处开始吞食了灵魂一样的失控感将他的思考卷入,只剩下空白。而少女的表情宛如生啖猎物的狼那般专注,她缓慢地沉下身,微微仰头,双手抓住西莱斯特的腿,并且因为疼痛而颤抖。他们交合的部位贴近得几乎没有体液流出的缝隙,直到萨尔维娅再度移动身体,随着她骑马似的动着腰部,两个人都发出不得体的呻吟。
两具身体高潮的时刻相差无几,无从判断是谁先牵连了另一方。萨尔维娅的双手终于不再冰冷,她胡乱地摸索着,抓住西莱斯特的脖子用力卡死,从中榨取出更多她渴望的回应来。在真正制造出尸体前,两人都精疲力尽。萨尔维娅整个贴在男人身上,在他耳边呢喃着爱语,而西莱斯特急促地呼吸,根本没有精力分辨那声音代表的含义。
将他几近涣散的意识带回的是左肋下侧突然爆发的疼痛,少女的脸上有潮湿的汗意,她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黑发如水中水草摇曳般颤动着,她在笑,同时用一把刀划开了爱人的皮肤。那道伤口即深又长,足够把所有手指都挤进去,足够触碰到他的内脏和骨头。
“……还剩下最后一项,亲爱的,快要结束了,你就要完全属于我了。”她依偎在男人身前,右手探入那温暖湿润的豁口,一阵阵涌出的血浸湿了她的裙子和下面的床单,蓝色的眼睛里是将要满溢而出的喜悦,她的手指整个攀在西莱斯特的最下方的肋骨上,直接触碰到了硬质的骨质表面。
疼痛是最有效的唤醒,即使头脑依旧处于药物迷醉的混沌中,西莱斯特也从她此刻的举动中得到极度不详的预感,以最大的力气挣扎着,呵斥着她:“萨尔维娅!!”
“亲爱的,主创造男人的时候取出了他的一根肋骨,为他创造了伴侣,你的伴侣只能是我……你明白吗?你不需要那根肋骨。你不需要其他人、其他事,你只要专注于我,你只能看着我。除我之外的事情都是不必要的,我们彼此相爱,我们是彼此的唯一。”少女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她改变了最初的想法,换了一种方式来证明归属——或许是西莱斯特提到了神的缘故,尽管他们两个都并不真的信仰什么。她用指尖勾住肋骨的上端,然后用力往下掰扯,流淌的血让她的手指打滑,陷入到下方的柔软内脏和薄膜上,而被她残忍对待的爱人因为这突然加剧的疼痛脸色煞白。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她再次用力,感受到骨头终于开始松动,更加努力地去折下那根苍白的树枝,与此同时,隔着厚实门扉和墙壁相当遥远的距离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少女连呼吸的频率都不曾改变,丝毫不在乎她的制造的尸体已经被发现,只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别担心,他们开门需要一段时间,亲爱的,在那之前,我们的仪式已经完成了。”萨尔维娅的右手像是戴上了鲜血织作的手套,她诡谲地笑着,找到了合适的角度去摁断肋骨的连接。此时她不够清醒,不然她会想起还有一把刀可以用,但西莱斯特不会提醒。他已经听到门外纷乱的脚步声,越是即将得救,他越是注意咬着牙忍耐不去打扰萨尔维娅,他知道这个女人改变主意把刀插进他的喉咙只需要一个瞬间。所幸,在她真的掰断他的肋骨之前,仆役们砸破了门,冲了进来。
萨尔维娅被从床上拉下去的时候他们的结合才真正分开。男主人几乎赤身裸体被绑在床上的画面照理来说会令人联想到另一种淫靡的可能,但萨尔维娅制造的足以看见白骨的伤口过于可怖,惊叫后他们首先分出了人手去寻找医生。仆人们七手八脚解开绳索的时候,西莱斯特手足的指尖已经呈现肿胀的紫色,并且沉重又僵硬,触觉几乎消失殆尽,脖子上手指形状的淤痕也在终于亮起的灯光下一览无余。这副惨状比起超出传统的情事更像是谋杀,结合起厨房的几具尸体,他们更偏向于这是追求者因为嫉妒而制造的情杀未遂。
没人敢看坐在地毯上自顾自狂笑的少女,好像她是传说里吃掉配偶的女妖或者砍下君王头颅的皇后似的。那把刀也被谨慎地拿远了,人群拥簇着、护卫着男主人离开房间。在西莱斯特即将出去的时候,笑声突然停止,他心有灵犀似的转过头,看到萨尔维娅准确地将目光指向他。那失常的笑容昭示了她有多么心满意足,她的手里空空荡荡,但姿势却像怀抱着什么宝物,血不仅弄脏了她的双手和裙摆,还把头发也粘连在了一起,即使与疯癫这个词如此相称,她依旧是美的,甚至因为爱意的修饰更加引人注目。
“婚礼完成了,亲爱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她再度重复了那句话,语气虔诚、坚定得几乎像个诅咒。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副场面,所有人都会见证这件事的始末,直到他俩都进入坟墓。西莱斯特自以为理解了她的意思,但他已经不愿再多给她一个眼神。阻断流言不是什么难事,通过利益交换也能解决大部分可能爆发的隐患,回落到熟悉的规则中,他重新执掌起权力,开始计较起能从那位溺爱孙女过头的老人那里得到多少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