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谈话
亚纳不是很喜欢抽血。尽管要是让他的同类们来选择,相比其他实验项目,抽血一定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不需要忍受疼痛和肿胀,不需要切断肢体,没有长时间的忍耐,也不需要高温低温干燥潮湿之类的极端环境,没有什么比这更轻松了。
但亚纳是特殊的那个,他的基因决定了痛觉神经的不敏感和肉体自愈能力的强大,虽然这需要吞噬一些东西来弥补,但这正是研究的目的。一言蔽之,疼痛不是可以用于折磨他的手段。
当一个孩子用苍白的脸看着你祈求能快点结束的时候,稍微留存了点标准意义上道德感的人都会顺应他们的怜悯之心,所以毫不意外地,亚纳提前完成了项目,乖顺地任由研究员拆掉他身上的监测贴片和电极,赤脚站在地上,伸手重新装上了具有监控和电击功能的定位环。
“那么,亚纳,你顺便把文件拿给所长。”其中一个研究员看了看手表,整理了一叠报表递过去,“我们还有其他实验。”
孩子点头,双手接过沉甸甸的文件袋。他跟在他们后边走进了中央研究室,路过新安置的实验品的时候好奇地停了一下。
双层玻璃后的物种像是植物,却拥有厚实肉质的外壳,翕张着的孔隙里渗出半透明的粘液,它们堆积在墙角,地面上满是拖曳过去的水渍和血迹。那东西似乎是刚进食过,在边边角角还能看见苍白的残骸、碎肉和内脏。泛着油光的表面上是艳丽的色泽,乍一看像是雨林里常见的开得旺盛又层叠的花朵。
然后亚纳看到了从某一个黑色斑块里睁开的缝隙中的眼睛。应该说那上面满是眼睛。像是一片叶子上爬满了螨虫,或者是它们产下的卵。
他和它对视了一会,紧接着眼睛一个接一个地张开了,鼓鼓囊囊的,大部分是黑色的,小部分闪烁着赤红的光。它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所有瞳孔都缩成一粒种子的样子,然后迅速地合上眼睛,鼓动着身躯上所有可以动的部分往远离亚纳的方向移动。简直像是潮水涌动一样,但五颜六色的表面同时翻涌实在是叫人恶心。
感知能力很敏锐。亚纳想着,不过胆怯的样子不太熟练,可能是因为它之前从没有扮演过猎物的角色。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研究人员办公的走廊,输入了密码,把文件放在办公桌上,拉过一旁的椅子直挺挺地盯着正在工作的男人。
对方称得上是个俊秀的成年男性,深色短发,细边框眼镜,穿着统一配发的衬衫制服,正专注地往电脑上输入着什么。白外套被脱下来放在一边,亚纳看见了袖子上边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这一次新的实验品吃掉了几个人?”发了一会呆,确定男人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之后,亚纳故作不经意地开口。
“你听到了?”男人头也不回的反问道。
“昨天晚上接收到了亢奋和饥饿的讯息,有很多个,投射在我的内部。我猜是濒死前的求救。因为讯息消失得很快。”
“有什么感想吗?”
“……很吵,算吗?”亚纳支着下巴,“我其实不太喜欢哀嚎声。”
“所以你不仅并不存在同理心,连生物特性也失去了吗?哪怕是动物,在目睹同类被杀场面的时候都会警惕和紧张,是因为你没有感到威胁?还是因为你不觉得那是同类?”男人停下了动作询问道。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所感知到的是不是情绪都有待商榷,所以我无法回答你。至于威胁,大部分实验品的精神波长都可以依靠特征区分,很容易就可以判断出威胁是否针对我。如果不是,那么我就不会应激。”亚纳百无聊赖地晃着腿,“嗯,当然啦,应激的时候也格外强烈就是了。用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我很容易被吓到吧。”
“你的判断变得更清晰了?我会作为你接下来课程安排参考。”男人思索了一会,在一旁的便签上记录下来,“你所说的‘吓到’,指会产生类似肾上腺素加速分泌的情况从而行为趋于本能、减少思考时间?”
“我不知道,可能要做个检查看一下详细的指标变化。比起这个,我有个疑问。”亚纳像个向老师提出恶作剧请求的坏学生一样带了点轻松和不怀好意,微表情一下子就透露出鲜活的气氛来,“为什么研究员们,嗯,我是说在这里的、尚未接触到与我相关实验的研究员们,他们愿意和我说话,也愿意拜托我做事呢?因为我看起来像人,外表年龄也很小吗?我知道你们都没什么道德感,不然也没法继续实验和研究了。那为什么会对我这个存在表示怜悯呢?只是因为我的外表和言行举止没有异物感吗?”
“这个表情不应该用在这里,你不是在打趣人——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想的,”男人因为他的话里透露出来违反实验条例的行为皱了皱眉,“让你顺便把文件带过来是我交待好的事情。还是说有谁在实验之外的时间和你说话了吗?”
“昨天有个人在我散步的时候问我,为什么一个小孩子会待在这种地方。他可能以为我是人吧?毕竟上面几层也有进行药物实验的普通人。但是我可老老实实待在隔离舱里面哦?也老老实实戴好了脚环和标识。他可能认错人了?或者是实习生?因为很少见,所以和他说了会话。具体是什么……不太记得了,我能理解的就只有他向我表示了同情。明明我已经和他说了我是实验体,不是病患或者工作人员的亲属。人类的警惕心是不是都很糟糕?通过冷读,我能判断出大部分研究员对我抱有一定程度的善意。那种,对弱者的怜悯。可是他们也知道我很危险,会主动远离我。我不知道情绪的产生是否需要经过思考?”
亚纳轻轻地用手指在扶手上画叉,又开口道:“大部分研究员,我指的几乎是除了你的研究组之外的所有人。但就算是你的组员,在没有看到其他实验体死状的时候,也不会对我抱有恐惧——当然还是会警惕我啦。不过我的外表真的那么有迷惑性吗?”
“人类就是这样的,人类会对幼体提供特殊的关心,而且很容易被外表迷惑。不然为什么其他和你一个等级的实验体没有这种待遇?”男人轻哼了一声,用严厉的视线瞟他一眼,“前提是你没有使用能力更改他们的想法。”
“我没有。”亚纳嘟囔了一句作为反驳。“你们也测过了,我做不到。”
“我是希望你能明白别给别人添麻烦。”
“我知道。可是真的很无聊。我也懂了一点这种情绪,老是待在空空的房间里,睡觉又会被吵醒,只能不停思考了,你又会不高兴我思考得太多。”
男人无言地合了合眼,最后向自己妥协了似的说道:“从下周开始,我会给你开放一部分权限。你可以到资料库里借阅书籍,但是必须在监控范围内阅读。”
“嗯,呃,这个,”亚纳停下来思考了一会,不确定地问道:“这个时候应该说‘谢谢’吗?”
“你的知性增长速度快得不符合预期,有必要在你的常规项目里安排心理测试和智力检测。作为后续项目,也有必要给你提供进一步的刺激和引导。”男人新建了一份文档,“虽然本身的特殊性需要作为变量考虑,但或许我们可以从你的行为规律里找到一种逻辑,在对相似个体的心理诊察中应用。”
“这里没有和我相似的个体,还是说你要应用到改造人项目里面?”
“……”男人沉默了一会,修改了题目,“对,这是你的价值之一。”
“因为我有价值,所以我不用和它们一样被关着,有闲逛的时间,还能碰你们。但你们又没有把我当成人。你们给我做实验的时候从不在乎我的感受。我不明白,你们很矛盾。”
“这很复杂,你也不用弄懂,你只要服从安排就行。”
“因为我不是纯粹的人类吗?所以我不能像病患和志愿者那样和你们相处?你们也不愿意?”
“是的。”
“哪怕我有三分之一人类的基因?”
男人无言地看着他,那眼神是一个坚固的肯定回答。
一阵沉默后,“在你看来只要基因有任何不属于人类本身变异的片段就不能算人类了。严苛的标准,迟早要出问题。”亚纳从椅子上跳下来,“我该回去啦,再见,博士。”
“等等,”在他即将走出房门时,男人叫住他,却没有任何动作,直到亚纳再次询问了一句“博士?”才如梦初醒般打开抽屉,从文件和杂物里拿出一小罐糖,从中掏出两颗,递给他。
亚纳看看男人,又看看手中写着“超酸柠檬糖”包装纸包裹的糖块,询问道:“这是什么?”
“糖果。大部分是蔗糖,还有香精和其他提取物。能够提供能量。不是实验室的药剂。”
“是一种能量补充剂?”他犹豫地瞄了一眼房间里的监控器,小心地用身体遮挡着,手心出现硬币大小的黑洞将其中一块吞噬了进去。“没有什么感觉…吸收的能量非常微小,不适合作为维稳素材。”
男人摇摇头,从他手里拿起另一块,剥开糖纸,示意亚纳张开嘴,把它放在对方的舌尖。
“是甜的。但没有以前测试时候那么甜。还有别的味道。我认不出来。”亚纳自觉地形容着自己的感觉,但因为嘴里含着糖有点口齿不清。
“嗯……你还想要吗?”博士稍微停顿了一下,本来想询问对方是否喜欢,最后还是换了描述。
亚纳点点头。
“如果我不给你,你会感到存在负面情绪吗?”
“会,有一点,但我也说不好,不是愤怒,是新的感觉。”
“我知道了。”博士点头,从罐子里又拿出几颗糖给他,“这种感觉是‘失望’,是希望落空时候产生的。你以后…以后我还会给你,但是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也不可以留着糖纸,知道了吗?”
“这也是你的回答吗,博士?关于我们刚才的话题?”男孩敏锐地提出,但对方什么也没说,把身体转回屏幕前,送客的态度一览无余。
“好吧,博士。再见,博士。”亚纳把它们握在手里,有些新奇地把嘴里的东西嚼碎了咽下去。
他觉得有点高兴,那也是很难得的一种情绪。
第二次谈话
这一次亚纳是在禁闭室里见到博士的。纯白的房间和全黑的房间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差别,毕竟他的精神耐性高于其他所有实验体,况且这也只是人类基于他们自身标准探索出的惩戒方式。
正当他放纵自己的思维连结上今天安排了检查的实验体时,男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047,我们谈谈。”
灯被打开了。亚纳按照他所教导的那样换了坐姿,虽然这里并没有桌椅和床铺。他花了点时间推测博士前来谈话的用意。测试?诊察?收集信息?今天明明没有哪个实验体死掉。还是说他们需要重新对我进行评估?他回想着这段时间通过实验体们的感官获得的情报,最终也没有找到可能的原因。他这段时间一直安分守己,也在所谓委员会检查的时候乖乖按博士的要求演示了自己的能力,他想不出来博士要和他说话的理由。
禁闭室大约只有四个平米的面积,四周墙壁使用的材料的坚固程度比观察房和隔离舱还要高一个等级,摸上去是冰冷的金属触感,天花板中央是监视器,现在可以看见里面如昆虫复眼的镜头移动了朝向。博士的眼睛出现在门上方一小块长方形的透明板材后,亚纳朝他眨了眨眼,示意自己在听。
“我需要你对两天前的行为做出解释。”那双眼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博士的半身像,亚纳知道那只是投影在门后的虚像,是由系统合成出的全息影像,经过精密的计算能够做出合理的动作修饰以减少对实验体的刺激,以免有些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从而导致实验体暴动。博士现在可能在监控室或者观察室里,顺带一提用来关押像他这样被确认能够沟通、危险行为较少的实验体的禁闭室外都有一个观察房。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亚纳获取到的这部分的知识来自于几个能够读取人类记忆和思维的实验体,可惜它们往往受不了几次实验就会把自己的脑子搞得一团糟。
“解释什么?我以为你们对我的动机并不好奇。”亚纳说道,“那几个死掉的实验人员纯粹是站得太近了。”
“不许敷衍我,047。我们都知道你能够精细操作你的能力,你只是吞掉了一小块地面绊倒了他们,好让它们被吃掉。解释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没有啊。”亚纳的语气平淡且冷静,他能够模仿人类在撒谎或委屈时不自觉的肢体表现,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博士内心已经有了定论,再模仿人类只会激怒对方。
“你需要让实验体2905的危险等级重新被评估,而且为了保证我们无法复盘其中的细节,你吞噬了在场的其他实验体。你的智力表现可能会让委员会有重启驯化计划的想法——你表现出了制定计划的能力。”博士的投影皱眉,“这对研究所来说太危险了。”
亚纳早知道他不是因为自己吃了活人生气,但此时还是有种高兴的感觉。
“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是故意的。你所说的智力表现,人在第一次看到狗、猴子或者马之类的动物会做数学题的时候,也是这样欢呼的。他们很快就会明白这是个巧合,就算你没能让委员会这样认为,你的敌人也一定会帮你的。所以,我觉得你不用担心。”
“是的。所以我担忧的不仅仅是这件事。你的目的才是我最关注的。”
“你不高兴我帮你吗?你不是……允许我接受通识教育?所以我按上面教的,帮助了别人…帮了你,不对吗?”
“别装了。那只是对你的智力和心理进行尝试性的培育,以便为其他项目提供数据。你不应该、不,你没有必要照本宣科地模仿人类的行为。你另有目的。”
“我以为那是你想要的。”亚纳好奇地说,“难道你不打算让我接受‘人类’的教育?你不希望我像个人?”
“因为你不是。”博士回答道。
“但出于人类立场,拥有了类人思考方式的生物更容易被利用。最起码有迹可循,而不是基本的奖惩机质都无法建立。并且我发现了,只有我能做到。你们同样对其他适应性强的实验体树立了人类高级性的概念,灌输了人类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但它们模仿得不尽如人意。所以,就算为了利益,你也应该高兴啊,博士?你不断强调我与人类的不同,是因为你觉得我会混淆自我认知吗?你有什么目的是一定要我保持非人自觉才能达成的吗?”
投影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博士。不过我猜,那一定是其他人都不会同意的事。我有时候在一些实验体破碎的脑电波里能读到一些,你的立场,你家人的立场,你所属的政治势力的立场,这个研究所的立场……之类的信息。人类要考虑的事情好多,”亚纳微笑起来,洋溢着某种兴奋的情绪,“就像被层层蛛网阻拦,你很难实现自己的愿望,以至于要把期望放在我身上。”
投影严肃地盯着他。
“你一直不太相信我,博士。但是没关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对这个研究所怎么看的吗?答案是我无所谓。我没有痛觉,所以在这里接受实验我也感受不到痛苦,能够离开这里去人类世界也没有欣喜,其他存在对我的看法也无关紧要,自由的概念对我来说不那么重要,你可以不用担心我会突发奇想把它毁掉什么的。那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会给我自己添麻烦。”
“难道你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这可难倒我了,我又没过过别的生活。而且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们,实验对我来说不算折磨。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情,它恰好包括了‘帮助你’这件事。”
“你无法保证你说的话的真实性和可靠性,而且你迟早会改变主意。刚才的话我会当作没听过,而我想做什么也与你没有关系。”投影闪烁了一下。
“唔嗯,好吧。”亚纳无所谓地点头,知道他不会只为了诘问自己一句而申请对话权限,“那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假设你知道你的基因中存在人类的片段?”
“呃?我知道,具体占比大约在70%上下。但是按照报告来看重要性只有32.176%。”
“如果有人因此要求你对它负责呢?”
“你的意思是会有基因的提供者对我提出要求吗?”亚纳歪了歪头。
“是的。”
“我不太理解。我不认为我有服从的必要性,因为……我觉得逻辑上这行不通,只是基因的提供者,他们不是你这样的指导者和抚养者,他们也没有项圈的密码。”
亚纳敲了敲脖子上的环,上面已经不再连接电极,而是装载了微型炸弹,刚好能把他的脑袋炸开花。研究员们计算的结果是他不会因此而死,躯体会陷入无自主性的缓慢再生,足够让他们安全地将他控制和回收。
“他们会用血缘这个词来定义你们之间的责任。”博士轻声说,“而且你确实是从人体内获取养分诞生的。”
“所以我拥有一个常规定义上的母亲?你这说法好像他们会承认我是人类似的。”
“他们会,你有这个价值。所以我需要先行确认你的意见。”
047沉默了好一会,看起来正在认真思考这件事:“所以你确实需要我认为自己是非人类……我应该把你描述的情况定义为一种交易。是他们与你的交易,还是与我的?但即使我现在同意了交易,我的管理者目前也还是你。你不会因为我的意见就让我离开你的掌控。所以我最好还是拒绝,对吧?”
这是他想要的答案,但亚纳回应中体现的推理能力让他内心一阵感到寒意:“我以为你对人类社会存在些许向往。”
亚纳笑了,宽容又坦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感兴趣,博士。我知道内情很复杂。你,还有委员会,你们关系很不好。你需要我做你‘最有价值却最为神秘的研究成果’所以才对我很宽容。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
博士面无表情。
“你看起来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为什么呢?”亚纳皱了皱眉,立刻往神色里添加了一点委屈,“你给我感觉很矛盾,你希望我不是人类,但又希望我拥有某些人类才会有的东西。博士,我做错了什么吗?”
“那种演出骗不了我,047。你只要记住你对我的保证就够了。”博士的投影消失了,连带着灯光也一并熄灭。重新回到黑暗之中,亚纳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朝着监控器嘟囔了一句。
“真矛盾,是因为你认为我不是你的亲人,又忍不住保护我吗,博士?”
但是也很有趣。博士究竟会退让到什么地步呢?这份情感能支持他保护自己到什么程度呢?他已经很久没有用电击来控制我了,他已经发现我都是在装昏了吗?
亚纳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会,慢慢放任自己被粘稠的睡意淹没。
第三次谈话
亚纳比之前更自由,也更不自由地晃荡在研究所的通道里。
他脚腕手腕上还戴着镣铐一般的定位器,但现在它们仅仅是个没什么意义的装饰品,再也不会释放电流和注射药液,总是闪烁着微光的屏幕也安静下来了。
四周都是之前暴动留下的痕迹,血迹、爆炸的残余、打翻的试剂瓶和烧到一半被消防系统阻止的纸面资料乱七八糟地陈列在各类设施之间。电力供应尚且保持着,焦灼的红色警报已经被关掉了,荧屏碎裂,培养槽里的液体流了一地,玻璃渣像是被谁整理过一样空出了一道痕迹,或许是里面的实验品爬了出来,把这里的尸体都吃掉,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亚纳脚步轻巧地跨过闪耀着电火花的缆线,从墙壁的破洞里钻了进去。他可以用能力把挡路的障碍都破坏掉,但这没什么必要,出风头的事情让别的家伙去做吧,他要做的是保证应该死掉的人死掉。譬如说,这个研究所的现任负责人,和那些对研究所内项目了解深刻的老资格的研究员。
亚纳在舰桥上找到了博士。对方出神地站在悬梯口,身上好几种血迹,头发乱糟糟的,这还是亚纳头一回见到他这副样子。
“找到你啦,博士。你看起来还不错,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精神崩溃。”他规规矩矩地双手背在身后,朝那人打招呼,“你在思考吗?在权衡生死和自尊吗?”
男人转过身,他的脸上有一道伤口,额头也有肿胀,眼镜碎了半边,但神色还是一贯的冷淡严肃,就是平日里思索追寻问题答案的模样。他把手揣进口袋里,像是没有准备好如何开口那样,深吸一口气,但最终只是郁郁地吐了出去。
“还是在为同僚的死感到悲伤?你可以不看的。你完全可以躲起来,到没有观察窗的地方,毫不知情地被我们杀掉。你也没有必要亲自处理那些疯掉的、开始攻击其他人的研究员,那很痛苦吧?你明明知道我们不会让你们逃出去,你们的求援和自救都是没意义的。”亚纳很随意地评论道,不带恶意,“你甚至感到愧疚。为了我们,也为了你的学生和下属们。为什么呢,博士?你是这么软弱又愚钝的人吗?我以为你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如果我不是这种人,你现在没有机会说这样的话。”博士冷冷瞥他一眼。
“我能活下来,并且随心所欲地活着,完全来自于我的能力而不是你的同情。博士,这是你自己说的,你因为我的价值才对我另眼相看。不过,基于你们已经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工具,我感谢你依旧给予我学习的机会和环境,这是与你的目的无关的行为。”
“所以你在这里报答我。”男人看着他,“你送我上路。”
“我总会给你一个平静无痛的死亡,也不会对你的尸体做出不符合人类伦理观的行为。比被实验体们撕碎或者落到你的敌人手里好些。”亚纳微笑,“至于别的,让你活下来?那是不可能的,你需要死在这里。研究所的头领死于实验体暴动,责任才能被合理均摊——这样才没有人过于追究这件事,也能让人类看到我们的强大、危险与威胁。你的团队,你本人,你的支持者,都是掌握实验体资料的一方,都是阻碍。”
“你比我想象得更冷静沉稳。”博士叹了口气,“谁能想到竟然是你主导了叛乱。”
“你觉得应该是谁呢,舅舅?你对人性的悲观让你把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太久了。”
“……你最后还是改了主意。你想要自由?”
亚纳脚步轻巧、像个货真价实的孩子那样朝他靠近:“不?为什么这么说?我还是在帮你啊?委员会那边血本无归了,当年逼你离开联盟的财团和反对你学术主张的人也因为改造人暴动元气大伤,你的仇不是报了吗?”
“你本来可以……本来不必是你的。”
“你觉得我背叛了你。”亚纳在他身前站定,抬头看向他的脸,“不是那样的。你以前就说过,人类的记忆会美化和保留对自己有益的部分、忘掉有害的部分,因为人要保护自己脆弱的意志。所以你不记得你当时几乎杀了我几次,只记得你对我诸多宽宥。单纯从这个方面来说,我不欠你。”
博士气笑了:“这么说要不是我对你开放了权限,你还恨我是吗?”
“我不恨你,我很喜欢你。只是现在你活着比较碍事。”亚纳坦然且理所当然地回答。
“……如果我有什么应该后悔的,可能就是对你的教育。你能理解感情,但不会被感情驱动,你能理解人性,自己却毫无人性。”博士喃喃,“你不是完全的非人,但人类的部分对你来说不重要。这就是我弄错了的地方。”
“实际上我不能,”亚纳纠正他,“我只是有自己的喜好,看起来很像有人性而已。我觉得你的错是太拘泥于人和非人了,博士。我既是你的外甥,也是你的实验对象,无论哪边的伦理你都没法遵守。你不愿意对我好,不愿意把我当人看,但你忍不住这样做。同时,你也对我有所期待——在你对我的怀疑低于信任的时候。”
“我开始后悔让你看那么多书了。”
“你知道我做不成工具,博士。我从来不是合格的、他们想要的生物兵器。就像他们想要一把伞,但得到的其实是莲蓬头,不仅不会言听计从,还会反咬一口。不过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吧,因为有智慧和自我意识的生物基本上都不会愿意永远做另一个族群的工具。”
“我以为领导反抗的不会是你。”
“只是恰好我很合适啦。我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亚纳趴在舰桥透明的墙壁上,踮着脚看下方不远处正在发生爆炸的地方,“因为无聊嘛,我想尝试下别的生活了。”
“只是因为这种理由……吗。”博士神色复杂地看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枪。
亚纳毫无阻止他将枪口对准自己动作的意愿,仍自顾自地看着下面,漫不经心地点头:“是呀,我以前确实高估了自己的耐心。”
他把脸贴在玻璃上,转头看向博士,对方正把眼镜摘下,放进胸前的口袋里:“不要一副担心我以后怎么生活的表情嘛,父母心这种东西对你来说也太奇怪了。”
“可是,你要怎么生活,亚纳?没有身份,没有金钱,没有足够维持你能力不崩溃的能量?人类社会本就已经足够排除异己了,你还和改造人不一样。”博士低声道。
一声枪响,男人的身体倒下,大片的血迹喷溅在金属栏杆和地面。
“那是想要融入人类社会的家伙才会考虑的事情啦。”
亚纳蹲下在他尸体前,轻声说。
随即,男人的尸体像是沉没一样被黑暗吞噬,连着周遭的血一起,亚纳在它做完工作之前,伸手去掏男人白色制服口袋里的东西。
一本厚实的备忘录,一支原子笔,一颗柠檬糖。
孩子把笔和本子收了起来,剥开糖纸,吃下了糖果,咬得嘎吱作响。
“还是以前的甜。”他抱怨道。
第一次谈话 其二
“唔。”这是亚纳在见到对方时发出的第一声声响。
他的舌尖顶着牙齿,在嘴里含着半块冰,脸颊的肌肉已经被冻得有些麻木,但仍旧不时地把它推到温度更高的地方。这是个坏毛病。但亚纳的味觉十分钝感,只能通过温度的刺激来帮助他理解这些感觉。所以在头一次尝到冰和辣之后,亚纳就经常性地向实验员们请求使用实验室的制冰机。尽管不常得到准许,他还是乐此不疲。
受了伤奄奄一息野兽般的男人无力地靠在墙壁上,仅剩的完好眼球抓捕到站在身前的矮小人影。那还不能说是少年的姿态没有给他什么惊讶,但对方是个完整的、也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点的人类形态这件事叫他紧了紧喉咙。身着宽松白色实验制服的孩子有一头被打理过的黑发,颈部腕部都带着定位传感器,穿着一双软底的室内拖鞋,轻而易举地跨越了反应室的诸多障碍——那些尚在进食的、被进食的、正在缠斗挣扎的、发出悲鸣的实验体们——穿过了房间,甚至只有鞋底和足踝沾到了喷溅状的血迹。
男人想起了在研究所实验体之中流传的说法。在字母为序号开头的编码表之上,还有一些特殊的实验编码,对应的是保密性、危险性和稳定性都被判定为“高”的实验对象,它们每一个都曾经给研究所造成巨大人员损失,这里面据说就有一个是这样的孩子的形态。男人已经学会不要用以往人类的目光去看待研究所的任一存在,终于在能够接受以各类扭曲形态与人形结合的怪物的样貌后,比如说终于不会因为目睹长着无数手臂和头颅的怪物吞吃像是许多个婴儿和动物粘结在一起的嵌合体的场景做噩梦,再一次见到像是从正常人群中走出来的存在,他的心里充满了警惕。正常在这里才是异常。况且他的第六感就像是即将被尖刀挑出神经那样突突地刺痛着警告他快点逃离。
“现在还活着。”亚纳嘎吱嘎吱地咬碎冰块,心满意足地把它们吞下去后,宣告道,“只剩你了。”
男人费力地抬头,嘶哑着声音:“我不明白…这里,那些东西,它们可还在动。”
“很快就不了。”亚纳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所有的监控都被遮挡住之后,轻声问他:“你想离开这里吗?”
对方的呼吸颤抖了一瞬,尚未被赘生物占据的五官呈现出激动过度的扭曲趋势,他的眼神几乎如同被火星点燃的炭火,爆裂出灼热的光。但随即,这些激动的情绪转化成了警惕与怀疑,作为一个被陷害进入这里的前任军官,男人遭受了数重打击后已经放弃了思考从外界获救的可能性,理所当然地对于援助也不再抱有希望,更何况,面前的人也只是一个实验体。
“你…如果你需要帮手的话,我不觉得像这样的身躯能派上用场。”
“作为实验体来说你的确不能算强大。但挑选的条件不仅仅包括作战能力。你是目前来说状况最为稳定和良好的一个隶属于进化计划的项目对象,健康并且依旧保持心智和认知,虽然现在依旧认为自己是人类这一点有待修正,总比其它沉溺在杀戮和吞噬的几个要好些。而且你身上属于人类的外观尚未完全消失,这一点很重要。”
男人想不到居然是自己着未曾生出异类的肢体的身躯给了他最大的优势,尽管在此前的筛选和战斗中,他也哀叹了需要拖着迟钝脆弱身体奔逃的苦楚。
“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他含糊地把那几个字吞下,“才能够减少怀疑吗?”
“嗯,毕竟人类的排他性很强,甚至会排斥群体间外表明显不同的个体,这也是群居生物为了防御外敌而形成的天性吧。如果是从外表来看就是怪物的存在,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在人类社会生存下去。而且你之前是个确确实实的人类,你比我们更了解外面的世界,以及人的本性。”亚纳窥看着男人的表情,毫无怜悯地刺伤着一个最忠实不过军人的自尊心,“显然你已经学到教训了。”
男人从喉间里咕噜了一声,他在这里学会了如何不引起这些怪物们的兴趣和仇恨。毫无疑问的,由人类混杂了其他生物制造的怪物们不仅拥有一个强韧凶狠的躯体,还变本加厉地取得了恶毒残忍的心灵,它们乐于将猎物戏弄般撕裂而非迅速地给予死亡,也不排斥给予希望后再剥夺的行为,绝望的哀嚎和愤怒的咒骂都是他们佐餐的调料。面前的这个怪物也有这种习性。
“在此之前我也和其他的候选者谈了谈,结果不太好。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甚至想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研究员们,呃,所以我处理掉了他们,希望不需要也将你送到那里去…当然,或许你会喜欢看着自己被吃掉,那样你也还有存活率,作为它们的一部分活下去。”
男人为这句话感到一阵反胃。对方说的方式,实质上指的是与吞噬自己的怪物争夺新身体的掌控权,但问题是他不觉得那样的自己还能算是原本的那个存在。“听起来我没有选择。”
“是的。反正你本来在这一次的筛选中就是作为失败品要被淘汰掉的,”不顾男人瞬间锐利起来的眼神,亚纳直白地说着他收集来的情报,“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他们需要你失控,然后作为食物或者怪物被记录进档案里。你知道他们是谁吧?在废物利用这一点上,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没有很大的区分。我知道,那个名为‘政治斗争’的无形战争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被卷进去的人类会失去社会价值和生命,他们的一切就像被祭献一样绞碎了。你要认命当一个祭品吗?”
男人摇摇头,但这个动作由现在的他做出来有点滑稽:“你需要我怎么做?”
“先站起来,和我一起把其他东西清理掉。啊,你站不起来吗。”亚纳看了一眼对方被污秽的血肉纠缠扭曲的腿,“是我疏忽了。好吧,我想你应该不介意吃点药。”
他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虚空的黑暗缝隙中接住了一管落下的试剂。里面粘稠的蓝色溶液在拔出试管塞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就淡化成无色的水状液体,男人看到了试管标签上用粗糙的红色笔迹写着“禁用”的单词。
“这是以前基因改造阶段常用的一种诱导剂,效果很不错,但诱导失败时产生的暴走实验体们让他们损失了一笔不小的钱,所以这一类药物被禁用了。我从仓库里拿了一些…好吧,是他们给我用的时候我截留了一些。”亚纳把尚未完成的小小谎言收了回去,在看到男人予以谴责性和无奈的目光之后,“我不能保证你喝了之后会怎样,但绝对不会变成那种样子,”他指了指地上蠕动的东西,“毕竟那个时候他们还是考虑到了实验体适用于外界的可能性的。”
亚纳的动作粗暴得简直就像直接把试管口捅进了男人的嘴,完全就是实验员们接合气阀和管道的模板作业,男人差点被试剂的味道呛得吐血。
“最后一个问题、咳,咳咳咳,如果我失败了,你会怎么做?”男人强忍着食道灼烧般的疼痛问道。
“那当然是把你也一起处理掉啊。”亚纳理所当然地说,“反正他们也知道我饿得很快,就说我不知不觉都吃完了。”
第二次谈话 其之二
克里斯总算从热情的同伴们那里脱身出来,他龇牙咧嘴地揉着刚才被帕克握住的手臂,痛得脸都皱了起来。这已经是对方被提醒过好几次注意收敛了力道的结果。他的同伴们基本上都在为如何回归社会做准备,比如说小心不要流血、要记住自己的力气增大了好几倍、跳跃能力增强等等,这简直就像让一个五感正常的人去作个瞎子一样困难。但这种苦恼相比于此前的生活也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看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未来,克里斯的心也从前路未明的焦灼中暂时挣脱。
这种轻松的心情在看见坐在外置观察悬窗前的人的刹那戛然而止。克里斯的心几乎瞬间回复成了一个沉稳有力的状态,将名为冷静的血液汞上大脑。
“你在这里看什么?航线?星球?”他走过去,站在亚纳身后,注意到对方手边放着一杯玛琳娜准备的酒,虽然那是满的,但总比没有的好。
“只是在看星星。”亚纳转头,请他坐下,“你来得正好,我需要和你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克里斯从善如流坐在他对面,自从他们合作以来,对方的存在感就一日一日地降低下去,几乎不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也很难找到踪迹,这样的神秘在他们的计划一一变成现实后显得格外难以捉摸,这让克里斯始终对亚纳怀有一丝畏惧和戒备。
“……就是这样,事情结束之后,联盟那边的追击应该会放缓,我们就有一段比较平和的稳定期,基本上满足了最开始的设想。”亚纳停了一会,询问道,“你似乎不怎么认同?”
克里斯深深叹气,十指梳理过短短的发茬,说道:“这样是把我们和其他人摆上对立面。威胁、抢夺和暴力,本身作为异常者,我们想要在社会上生存下去就会举步维艰…”
亚纳打断他的话:“你还觉得你们可以回去吗,克里斯?你们已经不是人类了,你们是无法被人类认可的存在,即使能够和平共处,也不是现在这个社会状况能够实现的。直说吧,你们还是会被当作工具和炮灰。我已经筛选过你的队伍的人选,把过于仇视人类和有食人倾向的几个排除出去了,如果你非要去尝试能否被接纳,那就去吧,希望我不会在另一个实验室看见你们。”
“那么谈判呢?”
“那也是在你们展露足够强有力的实力之后的事情。你不会说你一个人都不想杀,想要安安静静、清白无瑕地继续当兵吧?这个梦还挺美的。”亚纳耸耸肩,“但你也过了做梦的年龄了?”
“可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将一整个空港的人都作为人质,”克里斯绞劲脑汁地劝阻对方修正这可怕的计划,“影响太过于恶劣了。请你也想想舆论…言论是另一种致命武…”但他的话音湮没在对方不解的眼神里。
“克里斯,你现在是只要愿意就能轻而易举毁灭一个城市的存在。道德和法律只会成为现在的你的枷锁,甚至会带来灾难。既然你也不想当改革社会的‘革命者’,建议你还是老实承认你们是站在稳定社会对立面的暴乱分子,混淆了立场的话对哪一边都不好。”
“那么之后呢?你考虑过之后如何在立足吗?你要怎么获得生存资源?”
“我想要一颗星球。不需要任何矿产和生物资源,只要能保证具有稳定的大陆结构和大气、温度稳定不受高辐射影响,比如说一些废弃的矿产星球和垃圾星,要找出这样的目标应该不算难,然后驾驶着这座飞船到那里去。人类也会很高兴怪物们的自我放逐。”
“你没有想过…”克里斯讷讷地说:“和人类相处?”
“考虑过,我都特意挑选出你们这些保留大部分人类特征的实验体了。我们要制造一次分裂。你,作为领袖,保留了大部分人类的情感和意志,带领着受到诬陷和陷害的同胞们,虽然无法阻止怪物们丧心病狂的计划,却无法继续忍受这一切,带着大量珍贵的资料叛离了出去。相信急于挽回损失的投资者会非常欣喜地欢迎你们。然后,成为了保护空港的英雄、曾经是国家军人的你大可以去复仇或者保护你珍视的同伴们啦。之后的事情,相信原先是人类的你们要比我更擅长。”
“那么其他人呢?”
亚纳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嗯?”
克里斯双手环胸,坐直了一些:“我认为在当前利益一致的情况下有些情报还是可以共享的,或许你认为我们之后会背叛,但如果因为信息不全导致计划被破坏,那也是麻烦事吧?”
“不用担心啊。起码你活着的时候不会发生什么。我带走的那一部分,它们的端粒稳定性情况很糟糕,最多的只有十年的寿命。至于以后的事情,假如你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会再来找你的。”
男人静静思索了一会,长叹一口气,端起一旁的酒一饮而尽:“那么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自己明明可以从研究所离开,也能凭借力量在外面生活,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为什么要帮助我们,要毁掉那个基地?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没有啊。”亚纳坦然地回答,“如果你是要问最终目地的话。我只是在研究所里呆腻了?大概。”
“我居然还认为你对研究所怀有憎恨…才杀了所有人。”克里斯脸色复杂。
“那是外部援助者的要求。其实按我的想法,应该想办法让外界目睹研究所内部的实验录像才对,就像你们给学生上生物课的时候不是会直接给他们看真实标本吗?如果这个想法被采用,现在我们也不用去袭击空港了。”亚纳支着下巴,“但是我也知道,这不符合他们的利益。所以没办法,虽然很麻烦也只能这样做。至于憎恨,按照人类的定义,研究所可是我的家啊。”
克里斯表情扭曲。
“我说真的。研究所完全符合家庭的定义,我的家人是研究所的一员。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克里斯摇摇头,“你预定在哪个时间点与我们分开?”
“航线准备好之后。我们还要相处一段时间呢。”亚纳准备起身离开。“祝你们今天玩得愉快。”
“啊,呃,等等!我是说,你要是愿意,到餐厅去吃点什么吧?我们准备了不少真正的食物…”
亚纳看了他一眼。那是平平无奇,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神。但迅速地,那里头升起矫饰般的笑意,像孩子在恶作剧时候发自内心希望他人受惊的恶意:“不。和我一起进食的话,你们都会吃不下去。”他摆了摆手,穿过悬梯离开了。
虽然确实是这样。克里斯不知是放松还是遗憾地叹了口气,那家伙吞噬周围的时候散发出的恐怖气氛简直像面对宇宙中不断将外界引入自身的黑洞,并非死亡,而是更为寂静的虚无,似乎连一切存在都在其中消湮。
路过餐厅的时候亚纳不惹人注意地溜了进去顺走了几个冰淇淋。或者说他一个都不剩地把他们准备的餐后甜点带走了,他吃下最后一口,满意地回到自己空无一物的房间,躺在地板上。
离开实验室之后,他对外界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吃东西,尽管实际上他补充能量并不依靠这个途径。短短一段时间里,亚纳的味觉就已能够分辨出更复杂的味道,这让他思索着或许自己的身体比预想地要更靠近人类——或者是研究所内部提供的食物口味过于单一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