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说了这行不通。”红发的妓女抽了一口烟,转笔似的把烟灰磕进床头的塑料糖盒里。她和每个在酒精与毒品里醉生梦死的妓女一样有着恍惚又晃荡的眼神,残妆粘在脸上,丝绸睡衣的下摆同薄被绞在一起,露出光洁的长腿。
如果一个人的卧室能反映这个人的本质,房间的主人应当是个随性得令人头痛的人,与严谨、细致、追求完美等特质毫不相干,或许还能逼疯走进来的强迫症患者。贝蒂·史密斯正是首位受害者。虽然她也被奈特传染了似的,抛开板正的衬衫和西装裤,只穿了一件过于宽大的白色长袖T恤就滚上了奈特的床。
倒不是说她俩滚了床单。只是昨晚为了庆祝奈特的第一篇小说成功见刊,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贝蒂从没想过自己能喝啤酒到烂醉,也许这要怪旁边这人有太好的酒量,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要用你的爱好去挑战别人的职业。在劝酒和陪酒这方面,奈特有十多年的工作经验,而贝蒂不那么擅长这个,她比较擅长怎么一口气吞下五十粒镇静剂。
“你只说了你喝威士忌。”她喃喃,头痛欲裂,瘫在床上,同时感到恶心和胃痛,如果真吐了恐怕会把胆汁都吐出来。
“所以我昨天帮你把被呕吐物毁了的衣服换了,还免费提供了一张床,我们扯平了。”奈特懒洋洋地朝她笑,吐出一个烟圈,“你该告诉我你对酒精没什么好感的,这样我会给你果汁。”
她不是简单地对酒“没什么好感”,只是……你没法要求一个在饱受酗酒后家暴父亲的虐待下成长起来的人也热爱酒精,大学时候的糖爹教会了贝蒂怎么用高雅的姿态品味不同产地的红酒,可他同贝蒂上床的时候只会因为酒精变得更粗暴。她可以拿出一打论文证明自己对大麻和镇静剂的依赖来自破碎的家庭环境和性侵,但有时候你的拒绝并不被当作拒绝。
不过她也不至于被一杯啤酒放倒。贝蒂察觉了不对劲,皱着眉瞥了奈特一眼。
“当然,如果我要给你下药,啤酒是个好选择,尤其是我在你眼前打开了易拉罐才倒进杯子。我可以把药碾碎藏在指甲里,或者涂在杯壁上,你可能没注意我们用的玻璃杯的工艺让它没那么透明;还有一种办法是趁你不注意把杯子换了。”奈特翻过身,完全理解了对方的眼神,她支起下颌,列举种种犯罪手法,如数家珍,好像她真的实践过似的。
“挺好的,下次你可以用这段情节。所以昨晚是怎么回事?”贝蒂被她的话勾起了查看工作邮件的念头,她坐起来,环顾着房间,阴着脸在这乱糟糟又满是杂物的卧室里找自己的手机。虽然她知道今天是周日,但万一错过了工作邮件……!她想到这个可能感觉怎么也坐不住,深呼吸几次,猛地站起来,又跌坐回床上。
身边人笑了一声,把她的手机丢了过来。快没电的手机上只有推销电话,今天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日,通常来说,这个时间她要不在补觉,要不在诊所与心理医生纠缠好从对方手里拿到完全不符合用药标准剂量的镇定剂,贝蒂把手机盖在床上,呻吟了一声躺了回去。
奈特则是下了床,慢悠悠地开了一罐新的啤酒,又踱步回了床上才回答她的问题:“能有什么?你喝了一整罐啤酒之后又喝了两大杯威士忌,吐完之后还来了一小杯茴香酒,在那之前你抓着我滔滔不绝说了一个钟头的比较文学和选题标准,还有你们出版社那个活该被割掉两个肾、最好连睾丸都一起切了的腌猪总经理,你的修辞可比我文雅丰富多了。”
“谢谢,保持住,商业作品并不需要那么多冗长对称的修辞。”贝蒂喃喃,用力揉了一把脸好让自己清醒点,她记得自己是有什么事需要和奈特好好聊一聊的,但该死的酒让她一点也想不起来昨晚踏进房间庆祝后该起的话题是什么了。
“所以你真的想那么做吗,从不给自己惹麻烦的史密斯小姐?”奈特喝了一口酒,“我见过那个人,一个……嗯,很适合被放在谋杀案被害者位置上的蠢货,我觉得在他那间有落地窗的办公室实施犯罪不是件难事。”她用一种打量和观察的目光看着贝蒂,毫无疑问,她又拿身边人当取材对象了。有时候贝蒂会想,也许这就是她取之不尽的素材库,奈特真和形形色色的杀人犯、毒贩、皮条客、情报商人打过无数交道,只要把其中的一两件事改改细节放在所谓的普通人身上,读者们就会买账。她在奈特的小说里所见的崎岖古怪、甚至可以说是猎奇的人性都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毕竟一个妓女……
她生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心情,这个大受欢迎的作者是被她从沙砾里拾捡出来的,而这个人也是凭借一个故事让自己放下杀意、转而全心全意支持的,她很想看到奈特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不,应该说她一定会保证奈特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她翻了个白眼,说:“我不给自己惹麻烦,我还不想换工作。”
无视了奈特意味深长的笑,贝蒂开始翻手机里的备忘录。文稿付印的工作已经完成,和印厂的交接安排在下周二,与本地报社进行对特约采访的安排……找到了,和奈特谈谈关于下一部作品的事情。
“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一种人,好姑娘,你动手的时候看起来真像个追求愉悦的连环杀人犯。”
她说的是她们初遇时候贝蒂选中了奈特的事,变本加厉的是在不太有趣的机缘巧合下,奈特后来看到了她杀人的过程,或者说贝蒂确信那时候她就在对面的阳台上。但这个人毫无自己很可能也会成为刀下亡魂的自觉,仍无所谓地同贝蒂维持作家与编辑的关系,也没有去报警的意思,她就用那种看野生动物纪录片的神情打量贝蒂的一举一动,显然是把她当作了取材对象和参照物用于填充她的素材库。
“我不是。”不全是,她没什么追求,她只是单纯地宰掉不幸遇见自己的猎物,算他们倒霉——就像遇见那样一个父亲的她自己那样。
奈特挥挥手表示她不在意她的否认,自顾自地说下去:“双重身份,保持日常的稳定性并且在不为人知的时候释放自己,观众们非常吃这一套,好莱坞的编剧们对此炉火纯青。在侦探小说里完成这件事要比超能力小说难得多,首先那得是一个没有监控摄像头和定位器的世界。”
“这不是你和我说下一个故事想写波斯王朝的理由。”
“主角是波斯王朝的富商之子——也是一个来自现代嗜好变态的连环杀人犯,我们的杀人犯先生看不上理直气壮虐待女奴的行为,他的愉悦来自打碎上流人士的面具、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之后宣布他们骄奢淫逸、无所事事的人生将有效地为他追寻极致愉悦的事业添砖加瓦;而他的一位仆人原本是心怀不轨想要复仇的基督教徒,在多次旁观凶案现场和被指使着成为帮凶后才反应过来,真正的恶魔并不是异教徒而是他那位宽和博爱的好主人,可他必须要借助这位主人的力量才能为自己的亲人复仇。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奈特无视了贝蒂的冷脸,兴高采烈地叙述着自己才想到的大纲。
“很不错,前提是你没忘记我们早就定好了下一本书应该是园丁杀手的第三部-”
“那本啊,”奈特相当理直气壮地打断他,“我没写。没有灵感。”
贝蒂深呼吸,她已经不是一年半前刚同奈特相识时候的她了,至少她能确定对方的没写就是没写,就算她威逼利诱也没法从塞满了杂七杂八裙子、化妆品和饰品的书房里拿到稿子,而交流和采风都只是对方拖稿的借口,每每需要她去酒吧、公园和大街上把人找回来并且帮她赶走搭讪的人;奈特也是不那么乐意别人对她的故事指手画脚的作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拜托,当我的角色愚弄读者的时候,能拆穿它的就只有我了!”,这让她们俩一开始的相处非常不愉快,尤其是贝蒂的工作狂属性发作的时候。
现在她懂得要如何退让——那就是找机会把新的灵感塞进奈特脑袋里,这家伙对古怪、悖德和血腥的细节没辙,喜好完全贴合大众,这可能就是她的书畅销的原因,人们津津乐道于诡谲的作案手法和狗血的动机以及角色之间的爱恨情仇,就像古代人热衷观看执行死刑一样。贝蒂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扭头问:“你觉得克莱特报复他的前女友的手法是血鹰怎么样?”
“嗯哼,他能这样做,但为什么?他可不是会因为被嫌弃就热血上头的帮派分子。”
“因为他要杀鸡儆猴,那是做给西恩警长看的,他得强调一下园丁有多么残忍,这样才能让黑警们换个目标,别老想着找个看起来符合标准的倒霉蛋交差。”
“……有道理。贝蒂,好姑娘,我有没有说过这时候我真爱你。”奈特抛了个媚眼。
“没有,你对我最好的爱就是按时交稿,所以,没有。”她的好姑娘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