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蒂·博纳罗蒂在门房处签下自己的名字,三段式的签名紧紧地塞在格子里,看起来像⼀团污渍。这只蘸水笔很难用,她差点把纸划破了,最后在横格边匆匆加上日期,急忙向在前方扶着手杖、耐心等待她的医生致意。
“她还好吗,克莱克森医生?”格雷蒂再三整理自己的袖子,把磨损严重的蕾丝边折进去。她不希望自己这唯⼀符合见客礼节的裙子出什么岔子,朴素的、没有太多花样的发髻也紧紧束在脑后,谢天谢地,她拜访的是充作精神病院使用的疗养院,目的是见见自己的亲姐姐,用不着全副武装地戴上首饰。只佩戴不成套的珍珠发网和项链看起来会像个举债度日的落魄妇人⸺虽然这差不多就是在陈述她的现状。
她听说过这位新上任的院长先生是个年轻有为、富有行动力的人。上⼀位院长去往瑞士养病前推荐了他的这位学生,霍布斯·克莱克森· 迪福尔先生。接任满半年后,他主动提出要增加家属来访次数,原话是“希望这种举措能对病⼈的病情有积极影响”,她不确定,她是说,这想法究竟来自他自己还是别的谁。但这件事有利可图,所以她来了,带着不少被现实逼迫出的、异想天开的迫切希望⸺她真的、真的很需要钱,而现在距离她最近的就是长姐继承的那份来自祖⽗的遗产。她不贪求太多,据她所知,她姐姐手里现在起码有三盒钻石和两盒珍珠,她或许能借到⼀半,或许至少三分之⼀。
“萨尔维娅小姐⸺她的病情⼀直很稳定,虽然从专业的角度来说这不能算好事。”医生笑容真诚,但殷勤得过头了就略显尴尬。她难道是他的第⼀个病人?格雷蒂在心里嘀咕。她的大姐从住进疗养院开始已经换了八个主治医师,没有⼀个敢确切地说出“病人的情况有好转”之类的保证。虽然这确实是博纳罗蒂家族所希望的,但家里真出了个在业内小有名气的精神病患者还是太过丢人了。也许这也是为什么这位医生如此年轻却能接手这家病院的原因,实在是不需要更多卓有声名的医生来继续为传言添砖加瓦了。
“…甚至可以说她之前的状况还更好些。因为即使现在她能理智地同其他人交谈,并且全程保持心情平静,那也全都建立在⼀个虚构的前提上⸺她坚持自己已经同西莱斯特· 埃斯波西托先生结婚。经过治疗,她歇斯底里的情绪爆发得到了缓解,但仍有长期的感知与思维障碍。”霍布斯介绍道,带着⼀股专业人士的评判味道,如果站在这里的真是个对病情关心备至的家属有可能会被这语⽓激怒,但格雷蒂满腹心事,对这番话只是沉默敷衍地点头。
霍布斯没等到更多提问,礼貌性让出的衔接空间此刻变得骑虎难下,按照他的预想,起码他可以同这位⼥⼠简短地介绍⼀下自己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为了配合这安排他甚至带她走了东边的楼梯,那里拐过去就是他的办公室。但此刻没有继续对话的选项,霍布斯只好把这件事放到探望之后。
他的职业道德让他总想和萨尔维娅的家属谈谈,听听他们对他新方案的看法,最重要的是得到配合⸺他直觉他们隐瞒了太多细节,按照现行的理论,大多数精神病患的病因根源在童年经历⸺这样他治愈的把握会大些。霍布斯从老师那接手这位病⼈的时候简单听说了两个黑手党家族的纠纷,这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因爱而歇斯底里的奥菲莉亚引起了他的同情和兴趣。如果我能把她治好……他可不像他的老师那样只甘于做富有但名声不显的医生,他的学术野心支持他在半年内就写好了论文的底稿。
他们上了三楼,这⼀层完全属于萨尔维娅· 博纳罗蒂,理论上来说她也只能在这⼀层行动。第⼀个房间形似门廊,医⽣打开上锁的门,为女士挂好外套和帽⼦,又带人绕过⼀个两侧亮满了灯、没有窗户的长走廊,穿过尽头的另⼀扇铁门后,格雷蒂见到了自己的长姐。
坐在窗前托腮写作的女性看起来和八年前几乎⼀模⼀样,这让来访者吓了⼀跳。在过去,她的姐姐在家里经常作穿着晨衣、随便挽起头发的打扮,⼀如她现在的样貌。如果要招待客人或赴宴,她会花⼀整个上午挑选衣物、把自己变得光彩照⼈,在等待仆役侍奉穿衣梳妆的时候永远是漫不经心又挑剔的神态,好像正要去戴上王冠、挥洒权力似的。旁人把称赞、喜爱和真心献给她,她也就像国王收下臣子的道贺⼀样收下它们。那些珍贵的珠宝和衣物,理直气壮悖逆父母管教的底气,以及傲慢的、盛气凌⼈的美貌组成了萨尔维娅· 博纳罗蒂。她们几个姐妹站在⼀起气质上看起来完全是公主和贵族侍女的区别,即使接受的是同样的礼仪教育,她的长姐却特殊得像茉莉花丛里开出的玫瑰。
不,格雷蒂冷静了下来,她不会错过萨尔维娅不再饱满娇嫩的脸颊、比往日更苍白的嘴唇和缺少打理而失去光泽的头发。对方减少的体重让她的手看起来更像施法的女巫之手或鹰枭的利爪。她不那么美了,可展露出的魅力如剥去外皮的石榴那样更加引人注目。萨尔维娅仍用饱含爱恋的、少女般的神色面对世界,半点没有精神病人会有的那种恍惚、不安和躁狂感,看起来甚至很快乐⸺纯然的快乐与甜蜜,会引诱⼈靠近、用舌尖去分享品尝的那种。格雷蒂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坐着的是那个疯癫到在订婚宴现场开枪的人?为什么这个疯子还如此理所当然地微笑?在她明明失去了所仰仗的⼀切之后?
八年前她⼗六岁,对长姐的印象只有深刻的畏惧和自惭形秽。它们同出⼀源,都来自萨尔维娅侵略性极强的美以及不择手段的偏执。不是没人知道、没人追究西莱斯特其他的追求者哪去了,也有不少人对她主动追求男性的姿态颇有微词,可即使如此,他们这⼀代所有的兄弟姐妹加起来都还是不如萨尔维娅受宠。她的哥哥们再三否认,某种传言仍喧嚣尘上⸺有⼈怀疑如果西莱斯特· 埃斯波西托真的同萨尔维娅结婚,博纳罗蒂家族有可能会在他们祖父的纵容下与埃斯波西托合并,权力则归拢于萨尔维娅的丈夫,哪怕这桩旷日持久的闹剧已经被当作流行笑话粘在了他们两个家族上。而他们的父母从没像对她们那样管教过萨尔维娅,没有训斥、惩罚和批评,只有不痛不痒的劝阻和不了了之的教育。萨尔维娅可以随意去别馆制作标本而不是练习钢琴和刺绣,可以随时到马场去跑马,甚⾄可以跟着祖父去野外狩猎,再独自⼀人带着猎物回来。格雷蒂看到姐姐卧室里的自制标本除了感到恐怖还有羡慕,她在生日的时候也收到过大雁的翎羽和野兔皮手套,可那不⼀样。
但她只是羡慕,而不是嫉妒,她的另外两个姐姐也是如此。她们都害怕她,她们知道那个性格过分古板严厉的家庭教师不是真的被辞退了。没有证据的罪恶并不存在,萨尔维娅的可怕之处在于,不需要他人的帮助,她也能不留痕迹地让人踩到裙摆从楼梯上摔下去。即使她完全在场,正笑意盈盈地俯视被撞倒的瓷瓶砸下来、砸在⼈脸上,也不会有人能证实对她的怀疑。
⼀个歪掉的鼻子,还有长长的、差点毁掉⼀只眼睛的伤疤,格雷蒂至今都不知道那个远房亲戚到底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礼物,当然,那个⼥孩是有些惹人厌的骄纵,可她直觉不是因为这个。
听到父母最终决定把长姐送进疗养院的消息时,格雷蒂是有些⾼兴的,这样她终于不必时刻担心自己的婚事和名节受到不可控的影响了⸺还能再糟到哪去呢。而成婚后才被允许知道的细节则让她既深感后怕又继续提心吊胆:谁能想到枪击未遂还只是遮掩?对⼀位绅士强暴和施虐?上帝啊,她从没想过这样的罪名能被冠在女人头上,要是这条家族丑闻被揭露,她宁愿继续被怀疑也有嫉妒心过盛的疯病。
她等医生入座后才打量起桌上散落的白纸,萨尔维娅正用布巾包裹着炭笔写字,字迹异常潦草和狂乱,她只能认出几个单词⸺爱,血,杀死之类的,粗黑的碳粉在白纸上蹭得模糊,格雷蒂感到有些压抑,更令人不适的是,女人就像没看见他们⼀样,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好像他们并不在⼀个房间里、只隔着⼀张桌子呼吸同⼀片空气似的,那双蓝色的眸子专注地看着纸面,半点没有把心神分给坐在她面前的两个人。格雷蒂欲言⼜止地看向医生,她不知如何开口。
多年前长姐突然站起对人开枪的印象仍深刻留在她心里,更何况她也见过萨尔维娅发疯的样子,前⼀秒还在文静贞淑的微笑,后⼀秒就把滚烫的茶壶掀到别人脸上,暴起伤人的时候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才能按住她,用翻脸如翻书来形容恰如其分。
“萨尔维娅小姐,你的妹妹来看望你。”霍布斯以⼀种熟稔且家常的口气同她说。格雷蒂惊讶于他没有称呼长姐为“埃斯波西托夫人”,六年前她跟着母亲第⼀次来看望姐姐时,前任院长曾严肃地告诉她们,任何指明萨尔维娅未能与西莱斯特结婚的内容最好都不要出现在对话里,他们需要给她的姐姐编织完美的假象,这样她才不会突然发病、伤人伤己。
坐在桌前写字的人眨了⼀下眼,显然,熟悉的发音给了她某个讯息,那双过于蓝的眼睛聚焦的终点从纸面转移到医生脸上。萨尔维娅的笑容纹丝不动,以至于格雷蒂仍不能分辨她到底是在对医生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嗳,霍布斯先生,您说什么?我的妹妹?”
霍布斯把脸转向格雷蒂,侧身的姿态像是给两个素未平生的人做介绍:“你不认识她了吗?”
萨尔维娅的眼眸平移到对着格雷蒂的位置,这下她能感觉到对方有在看着人了,那过于专注、过于专⼀的打量令人不适。她看到她姐姐又眨了⼀下眼睛,回答:“我应该…我应该有个妹妹,是吗?”接着对医生重复确认道:“我应该有个妹妹。”
“您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这是您在我担任家庭医生第⼀天就告诉我了的。”医生缓和了语⽓,既像是哄骗、又像是恭敬地回应。
“噢,是这么回事。”她既不像回忆起了什么,也不像接受了什么那样说道,“那不重要。我的妹妹…第三个妹妹。格雷蒂。比弗莱维娅和茱莉娅小两岁。这么说我真的有这个妹妹,真奇怪,嘻嘻。”她古怪且突兀地笑了⼀下。
格雷蒂不安地挪了⼀下鞋跟。这时候她感觉到萨尔维娅又与过去更相似了,就像发现⼀个长大成人的的孩子仍具备幼年的神态那样。
“别担心,亲爱的⸺”她亲昵地、甜蜜蜜地说,“我得招待好你。你是客人,来点茶,来点曲奇。”她自己手边放着⼀壶茶和⼀个空杯子,然后变魔术般从桌上翻出了⼀盒巧克力,“茶会要参加吗?客人要参加茶会吗?我们的客人?今天下午?”
格雷蒂不知道怎么应付她,在过去萨尔维娅从没主动发起过茶会,也不屑于成为淑女们的领袖⸺这并不奇怪,受人追捧的另⼀面就是受人嫉妒。她无奈又含糊地应答:“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话。”
“不请自来的、罕见的客人。那么我亲爱的妹妹,来参加我的茶会是为了什么?请教?恭维?还是报信?”萨尔维娅拈起⼀块巧克力丢进杯子里,给自己倒茶,语气变得亢奋。格雷蒂感觉她现在才真的想起了自己,证据就是她恢复了那种熟悉的礼貌、亲密又让人感觉傲慢的口吻,每当家庭聚会的时候,除了祖父外,她对所有人都这么说话。
“她是您邀请来的,您忘了吗?格雷蒂女士会在本周三来访。前⼀天您同我确认过这件事。”医生彬彬有礼地继续增添设定,萨尔维娅惊讶地看他,转瞬间又接受了这个解释:“是吗?也许我寄出去的邀请函太多了。医生,多亏有你。”她优雅地朝医生颔首微笑,姿态亲昵,语调柔缓,尾音不留痕迹地拉长,像是猫蹭过人的脚踝那样漫不经心。
格雷蒂小心翼翼地看着长姐施展她无往不利、讨人欢喜的手段,她见过太多人陷入萨尔维娅无意识构筑的甜蜜陷阱,可悲的是,哪怕意识到了这⼀点,也只有极少人能摆脱她的魅力、拒绝她的接近,就连格雷蒂自己也不行。萨尔维娅用⼀个微笑让医生不适地撇开视线之后,以更和蔼可亲的语气对她说:“我想我⼀定是太久没见过你了,以至于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感觉有些陌生。真对不起,原谅我吧,医生告诫过我,我的记忆靠不太住。格雷蒂,你看起来忧心忡忡,上⼀次你可没这样难过,我记得你也结婚了,发生了什么?你需要帮助?”
格雷蒂为她猜中了自己的困境与婚姻有关而悚然,在悚然之后却产生了⼀点微不足道的感动,谁能想到呢,在她面临的困局里她唯⼀获得的亲人的关心,竟然来自这个被人遗忘的姐姐的疯言疯语。她吸了⼀口气,对接下来做的事有了些许信心,准备为自己含蓄的借款请求做⼀些铺垫。
“我…没什么,妈妈说你的情况变好了,她还在普利亚休养,所以让我来看看你。”她谨慎挑选了⼀个旧话题。
“噢,谢谢她的关心。是这么说吗?谢谢你,谢谢您,我们家⼀切都好。毫⽆疑问,我和我的丈夫在⼀起非常幸福。”
萨尔维娅笑得格外灿烂,那是⼀种宛如凝胶般的笑容,剔透晶莹,杂质同样纤毫毕现。格雷蒂被这锋芒毕露的疯癫蜇了⼀下,仍坚持道:“啊,当然,你有⼀个幸福的婚姻。你⼀直是我们当中最幸运的,你能和你爱的人在⼀起。妈妈也这么说,她希望我们都好。”
坐在对面的女人重复:“是的,我很好。”
很好?孤零零的被关在乡下的疗养院里和⼀群疯人住在⼀起?被家族掩埋了存在、甚至被期盼着早点死掉?格雷蒂不懂她这个姐姐,但没关系,话题顺利进行到下⼀环了。
“哦是啊,但是…你知道的,姐姐。我同你不⼀样,我没有你这么幸运,我多希望能有你⼀半幸福。”格雷蒂捂住了脸,泣音像是汽⻋鸣笛⼀样便捷地响起,“我的丈夫,非常不幸地卷进了⼀桩经济犯罪里!他被诬陷、被陷害,丢了工作,还要面临牢狱之灾!我拼尽全力为他奔⾛,但债主们逼得太紧了……姐姐,姐姐!我想你是能帮我的。”她循序渐进的功⼒不错,泪水并不夸张,更像是羞惭和自怜结合的结果,足以引起⼤部分⼈的同情,⼀位坚强的、憔悴可怜的贵妇⼈,即使在乞求金钱也保持着可叹的自尊,这强撑着的自尊又让她看起来更可怜了些,“只要两万美元…姐姐,我⼀定会还给你的。你在这儿也不怎么用到钱,我很快就会还给你。”她⼀边流泪⼀边痛苦地低着头。
萨尔维娅饶有兴致地看她,轻轻敲了⼀下茶杯口。
“我亲爱的妹妹,我不幸的妹妹,”她说这话的时候咏叹得感觉不出⼀丝⼀毫的怜悯,“你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原谅我对此抱有好奇,”她把揭⼈伤疤这件事说得理直气壮极了,“你仍具备有博纳罗蒂的身份,亲人与朋友环绕在你身边,两万美元并非难以筹借的数目。可是你来拜访我,你所嫉妒的、不愿再见面的姐姐!是什么让你卑躬屈膝地向我低头?”
“我没有…我只是……”
“你当然嫉妒我。你们怎么可能不嫉妒我?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萨尔维娅有点不耐烦,显然她的脑袋里有自己的⼀套现实,“因为其他人都不愿意借给你,我想这无关你的⼈缘。我们的父亲不会容忍博纳罗蒂的成员四处借贷,他⼀定愿意摆平这件事⸺但他没有,所以问题出在你的丈夫身上。”
“不……”格雷蒂感觉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是被扒掉了皮。
“我猜,他是个赌徒对不对?”萨尔维娅欣赏着对方惨白的脸色,揭露了格雷蒂近日以来的噩梦,“他对你撒了谎,欺骗你说他需要更多投入来获取收益,直到你付出了所有⸺钱、颜面、自尊之类的,然后你也深陷泥潭。我可怜的妹妹,你就差付出身体来还债,而借来的钱被他用在赌桌上,告诉你说他会把你们的幸福给赢回来。”
格雷蒂崩溃的⼤哭是验证她推测的最好证据。
“多可怜啊,亲爱的,”萨尔维娅好似真心心疼似的皱起了眉,“至少你的丈夫对你很忠诚,他忠诚地将债务与你分享。你也忠诚地想要维系你的婚姻作为回报,毕竟没有哪个妻子会眼睁睁看着丈夫去坐牢。”
“呜呜…你,你说得对……我不能,我不能让我的丈夫去坐牢!可是,可是没有谁还愿意怜悯我了…!”格雷蒂半心半意地示弱,“就连父亲也把我赶了出来,我只有祈求您,萨尔维娅,求您了……”
萨尔维娅大获全胜,她⼀如以往地欣赏自己的胜利果实,端详他人的痛苦,满足自己的施虐欲,愉快地加上最后⼀击:“是的,是的,你祈求我,我当然愿意为你指⼀条明路了,我可怜的格雷蒂。有⼀个比你放下自尊去求高利贷商人更好的法⼦,你为什么不考虑考虑保险呢?”
“什么…保险?”格雷蒂完全没懂她在说什么。
“巴勒索尼家族⼀向有给家族成员购买高额意外保险的传统,这个家族以航海贸易起家,与赫曼保险公司有长达百年的合作。只要你的丈夫,皮埃尔·道格拉斯·巴勒索尼死于‘意外’,你的债务就能够解决了呀。”坐在桌前的女性笑盈盈地说出这番话,格雷蒂恍惚觉得她仿佛不是在教唆自己杀夫,而是在分享清除花园虫害的办法,这般轻飘飘,这般语调寻常。
“这样的话我就没有丈夫了!我就成了寡妇!”几秒后,她理解了对方表达的含义,惊恐地喊了出来。
“你仍然拥有你的丈夫呀。”萨尔维娅不解地问,蓝眼睛里是货真价实的疑惑,“他这下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了。债务解决了,你也不必担心他再被赌博吸引了注意力,这不好吗?”
格雷蒂搞不懂她的逻辑,但她打了个寒噤,从未如此鲜明地意识到眼前人是个杀人未遂的疯子:“我,我要走了…我不能,我要走了!”她站起来,踉跄了⼀下,猛地推开椅⼦,甚至不敢背对着萨尔维娅,脸色灰败,后退到门边,用力地、颤抖着按下把手。她哆嗦得太厉害,连开了好几下才把门打开,像是受惊的猫那样窜了出去。
霍布斯站起身,走到⼀旁的书架边,停止了录音,接着坐回椅⼦上,询问他的病人:“您是故意这么说的吗?为了吓跑她?因为不愿意借钱给她?”
“噢,医生,您的揣测毫无道理,”萨尔维娅理直气壮地回答,微笑着,孩子气地单手撑着脸颊:“我在认真地出主意呢,可惜她不听我的。她肯定会吃到苦头的。”她快乐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