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把你身上这件衬衫换掉，换成我给你设计的那件白色斗篷，去见他的时候别忘了带兜帽。”

“可它穿起来总漏风。”

“别管那个，开场白，再重复一遍？”

“……凯奥·毕西·马卡罗纳，你在人间的职责已经尽了，你的灵魂将被指引向天上的国度，我主许你以永恒。”

“说得再慢些！每个音节都压在前一个的末尾！”

“饶了我吧！我们就不能用全息投影吗？”

“看着你自己的投影表演就不会羞耻了？你的标准可真奇怪，哥哥。快，再排练一遍，拿出你面对难缠甲方的气势来！”

这世上没有活着的圣人。马卡罗纳大人，请您小心，王不会愿意神像的阴影笼罩住他的王座，无论哪位王都一样。

凯奥记得十几年前王同父异母的兄弟曾这样警告过自己，他读得懂对方野心面具下的虔诚和忧虑，因此他将手覆在他额头上， 说：我的死会是神对你们的试炼。

直至如今教团的其他人都无法理解这句话，他们追随他正如那异教的神子与其信徒，每一道视线都满是信任、崇敬和爱重，但那仍出自人盲目的爱而非受神指引的爱。凯奥知道，自己不会在三日后死而复生，他不需要虚假的奇迹来证明，他已经是活着的神迹。当他向信徒们宣布他会主动走到刑场上去时，尚且蒙昧的信徒们哭泣着祈祷、询问理由。他这样说：我的兄弟姐妹们，唯有神可以触及永恒。祂指引我、赋予我、祝福我，藉由我来施展祂的伟力。如今时候到了，祂的威严与仁慈一般沉重，祂的火焰与雷霆要落在受考验的人身上！祂要看到我们在灭世的洪水中仍彼此相爱，在倾塌的高塔下仍彼此理解。你们应为生命的逝去祈祷，而不要为了我祈祷。

被带上高台时，他看到蚁群般的人们聚集起来，他们为了即将断绝的、万用的灵丹妙药而哭泣和诅咒，隐没其中的教团信徒们带上遮面的黑纱，手势统一地祈祷。凯奥收回目光，贤明也暴戾的王拒绝给这行走于地上的神子提供饮水，他的嘴唇上满是皲裂的血痕，眼前发晕，轻微的一阵风都更加动摇衰落的身躯。有两个士兵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对着砧木跪下，手持长斧的侩子手赤裸着上身，用布条包裹住脸，他口音有些重，凯奥过了一会才想明白他说的是叫人把那些可能会冲上来抢尸体的人都赶远点，他笑了起来。

士兵们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嘟囔了几句难听的话，大意是老爷们想要你的血和尸体 ，他们可不会把珍贵的药分给平民。

“我死后，我的血肉不再能治愈伤口和疾病。”凯奥低声说，而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不愿相信，面面相觑后发出嗤笑。

太阳攀升到了极高的位置，平等地向地上的建筑投下光明与阴影，凯奥的头贴在冰冷腥臭的木头上，他闻到浓郁的血腥味，耳边是混沌的、蝇虫嗡鸣般的围观者的讨论声，眼中所见的是侩子手手持的斧刃在阳光下反射的光亮。死亡——这个词仍未在他心中变成现实，他将其视作需要跨越的门槛和必将经历的考核，因此此刻在他脑中打转的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不知道自己能否正确死去的担忧。

坐在高处的王宣布了行刑开始，有人忍不住哭了起来，但秩序依旧稳固，在众多人的目睹下，侩子手高举起斧头，将凯奥的头颅砍了下来。神子的头滚落在高台上，与一般的罪人别无二致，沾满了鲜血与灰尘，只有神态是叫人难以理解的平和，鲜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倒映着天空。然而，尽管已经不能再被称作“活着”，头颅仍保有肌肉舒张的功能，侩子手看到那颗人头的眼睛睁大了，就好像濒死的灵魂看见了令人惊惶的事物。他也被这惊惶传染，回过了头，看向身后的天空。

有光芒降临在世上，那是一道盛大得开天辟地的光，同时带来了异乎寻常的灼热，高台上的士兵们瞬间碳化成粉末，但仅限于高台，死亡的辉光未曾波及更多。

光辉中走出一个人，他穿着纯白颜色的斗篷，在半空中伸手，做出平托着什么的姿态。神子的尸体违反常理地上浮，头颅和躯体重新拼接在一起，流出的鲜血也从地上回归，涟漪般围绕着他们。从天而降的人有着比雪还要缺少色彩的头发，仰望的人在天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听见发音古怪却意义明确的一道神谕。

“凯奥·毕西·马卡罗纳，你在人间的职责已经尽了，你的灵魂将被指引向天上的国度，我主许你以永恒。”

众目睽睽下，本应死去的人动了起来，他的手臂向着更高处伸出，并且从指尖开始逐渐虚化，就像燃烧柴火形成的烟雾被风吹走那样无影无踪。而托举着他的那位神明的使者也以同样的方式，与过度的光芒一道消失了。

14322抱着凯奥的尸体回到自己设立在维度交叉点的实验室，完全不想回忆自己刚刚是怎么一边念装神弄鬼的台词一边用高能量闪光弹和斥力悬浮装置表演的，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尸体的头缝回去。老实说，让纳米机器人来完成这道毫无技术含量的工序是最有效率的，但……

我需要更多、更详细的数据，而且纳米机器人也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修复时间过长，我可以一边缝合表皮一边让它们去修复断掉的颈骨和血管，脑组织死亡后的唤醒程序越快进行越好，还得先分析血液，再合成人造血浆……他把待办事项井井有条地罗列，完全无视了将尸体置入修复仓通过组织溶液培养和自体修复的选项。他不是故意忘记的，他只是太兴奋了。

当时遇见凯奥·毕西·马卡罗纳是意外中的意外。首先，他随身携带的机体维护系统在时空穿梭过程中代替防护系统被磨损，除了最基础的翻译和自我修复功能外别的什么都没留下，这导致他必须以一个相当狼狈的姿态在陌生的世界求生；其次，穿梭机的主要功能也出现了故障，而搜集维修所需的能量又需要不短的时间；最后，沙漠中神庙的所有权并不归属于教团，所以凯奥除了传教之外的时间都在沙漠里寻找落难的旅人，种种因素叠加下，凯奥把14322捡了回去，救助了他，并且庇护了他。虽然直到14322修好穿梭机为止，凯奥和14322在神是否存在的问题上都没能达成一致，这就导致14322再回到这个世界时，神子已经将他视作神给予的考验和魔鬼的化身，这让穿梭于各个世界的旅行者有时感到挫败——他将其归于和信仰太坚定的人打交道所必须的心理素质。

我得报恩，我是说，他帮助了我，而且那个人很有趣，我从没见过这样爱着人的人。14322和自己的妹妹这样解释自己对凯奥的特殊关注。

那不是你几乎全天隐身跟在人家身边的理由，14339指出，还有你这个说法听起来像在描述我们的父亲。

14322当即切断通讯表示自己被恶心到了。

不，当然不一样。凯奥和那个男人没有一点相似，他的父亲只是拿“爱人类”这件事做挡箭牌，似乎只要冠以这个名义他就能免于逻辑陷阱，把功利的科学研究蒙上道德的遮羞布；而凯奥总是以牺牲自己的方式去帮助他人，只要生病、受伤、受苦的人们向他祈求，他就会无偿献出自己的血肉来换取他们的痊愈，无论向他索取的人是贫穷还是富有、愚笨还是聪慧，也不局限于是否愿意跟随他的信仰。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14322对此十分惊疑，他一向认为人类的所作所为都出于利益，哪怕是所谓的行善也有取悦自己的成分在，但凯奥看起来真的毫无所求，他唯一会向信徒传达的只有“人应当爱着他人”这个古怪的说法。

因为人要爱他人，所以他会用自己的血肉去治愈他人；因为这份爱来自神的意志，所以他从不质疑，也从不索求回报。他不是在行善，而是在实践神的要求。在长达数十年对凯奥的观察中，14322得出了结论，但他没有感到释然，反而更加迷惑——这个世界上毕竟没有神，凯奥的行为可以说是被他自己的倒影驱动，然而真的有人能为了虚幻的镜花水月耗尽所有吗？他回想起在旅途中所见的具有坚定意志和远大目标的人们，将其与凯奥进行比较，感觉仍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最后还是他妹妹点醒了他：听你这么说，这位神子大人的出发点完全是利他的，不论这个“他”是人类还是神。

所以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14322确认凯奥应当仍属于人类这一种族，那他为何能跨越人类本身自私的劣根性，将自己完全视作神的工具？这一课题十分难解，他必须仔细完全地剖析凯奥是否是纯粹的人类。

他用能够被人体吸收的缝线，密密地连接起那人的头颅与身体，一心二用地思考与凯奥进行过的辩论。凯奥的头发沾了灰尘和血，原本卷曲柔软如黑羊毛的发丝此时更像一块羊毛毡，他小心挪开头发免得把它们也缝进身体里。人的头颅捧在手里有些重量，14322觉得自己手里的好比是一颗种子，从中生发出他从未见过的思想，而他希望能把这种子长成的植物完完全全地搞明白，最好精确到每一片叶子长出角度的原因都一清二楚。必要的时候，他甚至不介意克隆出许许多多的凯奥，来比较环境与遗传的影响哪一个更大。

14322回到那个世界的时候，正是凯奥和他的教团离开了沙漠、被统治五个地区的王接纳的年代。14322隐身在王宫里旁观了教团被承认为国教的觐见，他不是很懂政治，但他能看懂贵族们的眼神和他看珍惜材料的眼神别无二致。从头到尾，凯奥都保持着沉默，他缺少了三根手指的左手蜷缩在袖子里，目视着自高处流下的光柱，站得笔直。14322开启光学迷彩，走到对方身边，犹豫了好一会，选了“好久不见”做对话的开头。

神子大人认出了他，惊诧在脸上一闪而过，发现其他人注意不到他们的举动的时候，凯奥直接询问了：“好久不见，维蒂，你回到了布兰多？”

“是的，我修好了我的……魔瓶，”14322费劲地从当地语言里找了个含义相近的词汇来解释他穿越时空的能力，“我回来看望你，并且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祝贺你，至于报答……”凯奥微微摇头，“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都比不上发自内心的善行。若非要用什么来报答我，请你也去帮助世上正在受苦的人们吧。”

“这就是你用自己的血肉来治愈别人的原因？你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助别人，以此为善意的基石，垒造神明的功绩。但有这样一种可能，你拯救的是个剥夺了许多人生命的坏人，你救了他，在未来会造成许许多多人的死。那值得吗？要怎么衡量得失？”

“我行善是因为神的指引，我拯救何人也是神的意志，祂对各人的命运自有安排。”凯奥不合时宜地谦逊听起来像一种诡辩，可14322又不能直接否认神的存在，他选择更直白的方式。他投影出某个使用了凯奥血肉而病愈的王室成员的未来，那个人成为了一位领主，发动了好几场战争。凯奥看着血肉横飞的画面，神色悲悯，最终轻轻叹气：“即使如此，我也为他的存活感到高兴。”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此矛盾，又如此自洽。14322感到迷惑，他把凯奥的头颅放下，调整了一下纳米机器人的参数，力求将这具躯体完全修复到与生前无异的状态，他不希望有别的因素影响他之后的观察和实验。

机械助手将消毒后的手术刀递到他手中，14322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首先取出骨髓干细胞作为后期培养的原样。凯奥所在的年代物资并不丰富，他的教团又有苦修的习俗，常年累月的在步道路上的跋涉与相对匮乏的营养让这双腿比这个年龄应有的尺寸更细，几乎算得上皮包骨头。14322划开膝盖上的皮肤，检查后面韧带的情况。凯奥和他说过，他的身体确实拥有堪称神迹的自愈能力，只要不是被取走心脏、砍掉头颅之类的致命伤，经过足够的时间所有伤口和疾病都会消失。现在对方已经死去，血液开始凝固，14322见状操控机械助手，将止凝剂注入对方体内，自己则拿了一套骨科手术器械，决定取走他的一根腿骨做研究。

这当然有必要，通过骨骼密度、骨膜厚度、骨侧面弯曲度等等数据，他能分析出该时空的原住民当前的营养水平、发育状态和运动强度，结合搜集的物理数据，很快就能完成时空建模工作。虽然目前只有凯奥这一个样本，他也可以将其与地球人类的数据进行比较，从而利用地球模型来建立新的生态环境模型。

他先拿组织剪剪断了膝盖里的韧带，接着用骨膜剥离器取下股骨上的白膜，破坏要比修复简单，他仍小心翼翼，让切口都光滑整齐，以免后面重新结合生长的时候长成扭曲歪斜的样子。这项工作耗时不长，14322钳住凯奥右腿的髌骨，把这枚重要小巧的扁粟状籽骨取出。它沾了一点点血，被放置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心里像一块奶油糕点。兼任科学家和医生的青年把它交给机械助手，好建立相应的三维模型，重新培育一块新的骨头到时候放进凯奥的身体里。

对了，使用生物电位定讯技术可以记录人体内的各种参数，髌骨很合适作为一个定讯点，这样他就能知道凯奥什么时候需要给他的膝盖做手术——人体就是这点麻烦，需要及时更换部件才能维系长时间运转。14322不确定对方能否接受和自己一样的宇宙射线改造，他希望可以，这样他就不用另外给对方准备备用身体。话虽如此，他还是会多克隆几具躯体作备用，以防对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出意外。

14322将腿骨取出放入标本箱之后休息了一会，抽时间看了看纳米机器人对凯奥的身体分析。不得不说，自然的伟力总能超越想象，他看到对方细胞里的端粒长度后，甚至有些犹豫躺在手术台上的这个生命到底能不能分类为人类。按照报告上的数据，凯奥的寿命大概是普通人类的三到四倍，自愈会削减他生命的长度，从这个角度看他几乎是在燃烧自己去拯救他人。并且他的细胞具有特异的反转录功能，进入其他生物体内可能会像传染似的将其他细胞的端粒延长，尤其是免疫系统中的几类细胞，甚至能够达到肉眼可见的增强与愈合效果。

如果是这样的原理，在自愈能力发挥功能的时候理应消耗大量能量，这部分能量要从哪里来？如果有一个全身烧伤、内部脏器供血停摆、生命垂危之人吃下他的血肉，那修复的结果会是这个病人恢复了健康却马上要被饿死吗？14322思考着，仍不愿将凯奥身上的特异之处归结于神明的赐福。

这世上不存在神，最起码我降临他们那个世界的时候没有检查出霍普能量超出水准线的个体，所以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无论从躯体还是心灵都有着诸多谜团的存在究竟有什么秘密？14322将自己狂热的好奇归于科学家面对未知的本能，他没有多加思考，在随身终端上调出经由14339帮助校对和修正过的《实验体安全协议》和《实验对象志愿书》，准备等凯奥苏醒就与对方商讨能否成为他的实验对象。

预计自动修复剩余22小时，全身检测剩余16小时22分钟…14322坐在手术台旁边，点开纳米机器人记录的修复影像，一边确认对方躯体内的修复情况，一边满心期待着死去的神子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