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想想,我应该从哪里开始这个故事的开头……”
他醒来时,奈特正坐在他对面,低着头,对自己的指甲施以虐待,红发撕扯开了似的垂落着在头颈和胸前。史密斯被打倒在地的时候咬破了嘴里的肉,全身上下的疼痛不算什么,最糟糕的是奈特的拳头是冲着他的脸来的,他现在头晕恶心,被死死绑在改造过的牙医椅上,身下缺损的海绵垫中的空洞传来坚硬的冰冷感,脑震荡的风险在朝他招手,首先出现的是思绪迟钝和记忆中断,回忆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刺激了奈特的仅仅是一句问话。
甚至还不如童话故事里打开门就会失去性命的无辜女性,史密斯此前并不知道奈特将亲生母亲这个话题视作禁忌。他知道爱丽丝女士,见过这对养母子的合照,照片上奈特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成金融公司面试官会认可的样子,带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和华尔街那些基金经理出自同一个模板,与现在生活里过于粗枝大叶的作家判若两人。史密斯当时没有追问太多,即使编辑、朋友、恋人三重身份加诸一身,天性里的冷漠和社会人的礼貌让他对奈特的过去浅尝则止,又或者,他只关心那颗脑袋里产出的文字,不在乎这源源不断文字河流的上游经历过怎样崎岖黑暗的险途。
史密斯叫了几声奈特的名字,对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对他试图沟通的意图毫不理会,状态类似于在写作时魔怔地穷尽某个难以描述的剧情或者在没有出口的噩梦里梦游。奈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重复地掰着指甲油,显而易见地魂不守舍,过了好几分钟,他猛地站了起来,焦躁地走来走去,朝着空气喊叫:“好了!够了!让我说吧!从哪里开始都无所谓,反正都是一样的狗屎!俗套、俗气、我知道你们肯定会喜欢!”
接着,奈特攥着自己的红头发,向史密斯展示似的把它们怼到他面前,语调狂热又怪异:“红头发是什么?就和金发碧眼都是好上手的傻妞一样,只要一看到红头发人们就会想到下等人和妓女,在贫民窟里干最底层的活、一大家子挤在一个房间里还要饿肚子的老鼠!口味独特的有钱佬搞多了卖贞淑的黑发褐发女人就会想尝尝别的风格,所以我妈很受欢迎,她告诉我她早年顾客排着队在别墅前等她起床。我也有和她一样的红头发,该死地没遗传到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一点,不然她就可以去找到那个男人,从他身上榨点抚养费,好让生孩子不都是赔本买卖。你知道妓女——你们这些在纸上研究人文关怀和堕胎法的蠢货当然不知道——到了二十多就已经老得没有新客人了,她还不能再去堕胎,她的子宫和纸一样薄,所以她必须费尽心思把我生下来,除非她想一尸两命。你知道还有客人在她怀孕的时候来买吗?她就是靠这个凑够了术后的营养费。我出生后第三天她就继续接客了,有的人喜欢看她一边喂奶一边被操。老天,我从断奶开始就看她被男人干,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给钱就能操!你问我我是怎么能写出那么多猎奇手法和虐待的?因为我见过最丑陋、最恶心的玩法,我们的邻居被用红酒灌肠活生生灌到死。还有刀子和打火机,丝袜和领带,你想得到的东西都能参合到做爱里。妓女就他妈的是块肉!你会在乎一块肉痛不痛、感觉怎么样吗?你们多道貌昂然啊,记者、教授、医生、议员…你们一边在妓女身上找回雄性的自信,一边吃她人生的悲惨和不幸,你们用钱买了一个女人,当然可以想怎么定义就怎么定义她!”
他像是在表演脱口秀那样毫不容情地把一连串句子倾泻而出,不在乎眼下看着这一幕的只有史密斯一个人,或者说,他并不是为了被观看才说这番话的,他在同意识里的某些顽疾作斗争。奈特的脸颊因激动而嫣红,但眼睛像冰一样冷,仿佛两颗被雕琢成球状塞进眼眶里的玻璃珠子。没等编辑先生做出什么反应,奈特又转过身,会被人误以为毒瘾发作了那样抓挠着自己的手臂,在这杂乱的废弃实验室里来回踱步:“但是你以为穷人就会按你们歌颂的那样具有良好、诚实、高尚的品德吗?你们他妈在做梦吧?!靠抢劫、欺骗和锱铢必较活下来的人只会在别人快死的时候准备瓜分他的遗产!想在垃圾堆里看到值得登上报纸的善行?用敬佩的口吻夸赞一个穷人的舍己为人?多好心的上流人士啊!满足了你们的猎奇心之后你们还会再低头看贫民窟里的臭虫一眼吗?专栏、特刊、特别报道,你们怎么没一个人想去资助妓女上学学点手艺呢?是因为没钱吗?还是因为不是妓女就失去待价而沽的资格了?”
紧接着,红发的男人转变了语气,连表情都变得平缓柔和,史密斯认得这是他面对采访和媒体时候的商业外壳,而其人则披着这层外壳如人生导师般循循善诱地继续:“所以你看,你们就喜欢这样的故事,越恶俗越好,开头要耸人听闻,结尾要皆大欢喜,能让你们顾影自怜的善心有地方指手画脚。接下来我要讲的就是个完美符合你们需求的故事,听听看吧!首先出场的故事主角符合期待地是个妓女——满足读者用于道德批判和文学赏析的需求——她空有美貌,脑袋空空,是个从乡下来的草包美人,年轻貌美又不经世事,好逸恶劳又急功近利,她在大都市堕落得比从高楼上扔一块石头还要快。一开始,同乡的鸨母教她勾上了好些富商,缠磨着见识过奢豪的生活,从一个人的怀里到另一个人怀里打滚,直到她为了生意兴隆跟他们一块嗑了药。那些圆圆的颗粒、洁白的粉末和小支装的针剂让她飘飘欲仙,也很快沦落到了泥里,客人从富豪变成了药贩子。尽管如此,也许她有些运道的缘故,她还不至于完全没有积蓄,她很会做买卖,从男人身上维持收支平衡。但是她怀孕了!怀孕了一次又一次,大部分客人都不爱戴套,避孕药又会让她发胖变老,她只能把肚子里的崽子在黑诊所里打掉,用刮宫板把残余的胎儿组织从子宫里弄出来,然后再打扮得光彩照人去接客。
到了二十五岁,这个女人最后一次怀孕了,她不得不生下来,让其他和她一样的乡下妞顶上去,然后她发现来光顾的只有和她差不多的瘾君子了。小孩就是讨债鬼,多了一张嘴要吃要喝,她可没法省下买粉钱来给孩子买奶粉,她也变得无所谓起来,药贩子只要给药她就让他们操。但还是不行,亲爱的,这行竞争太激烈了,最后她不得不搬到贫民窟里面去,同那些脏兮兮、臭烘烘的黑鬼和移民打交道。
多随处可见、俗套廉价的主人公,而且这个女人仍旧是个死不悔改的妓女。你们会同情她吗?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会同情嫌贫爱富像夜里扑向你家又被玻璃窗挡在屋外飞蛾一样的妓女吗?她从没想过干别的活计,她把小孩养到十二岁,觉得自己仁至义尽,毕竟在乡下十二岁的孩子已经可以当半个成人用,要开始帮家里干农活或者打零工补贴家用了。她养的小孩也不是什么好崽子,在那条街上出生的小孩能走会跳就知道该怎么撒谎和偷窃,和学校最近的时候就是在抢劫附近学生的时候,未来最好的出息就是当个收保护费的杂碎。这种人有什么未来可言吗?出身常春藤未来要掌舵这个国家的精英们?当你们说人权的时候,人的范围里也包括我们吗?
那个小崽子,戏剧性地正站在你们面前滔滔不绝。就像你们能猜到的那样,我也继承了我妈的脑袋空空,除了在街上打架外什么也不会,没上过学,不认识字,作为妓女的儿子被叫做‘那个怪胎、那个垃圾’。那个时候我只有裙子穿,因为我妈希望我当个女孩,这样她卖我的价钱更高。有钱人的癖好向来说出来会让人恶心得三天吃不下饭,纯粹的男孩和纯粹的女孩固然有市场,但介于两者之间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稀缺货。她指望着我——出卖身体来供养她,因为她生养了我。你们见过童妓吗?当然,美国公民是可以寻求法律保护的,但那些没纳过一分钱税的偷渡客们可没有选择。我妈为了她的白粉钱干的就是这样的中介行当,来我们的房子里过夜的有得是道貌昂然、光鲜亮丽的上流人。我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再只卖自己了,每个晚上我都不愿意留在家里,那些客人看我的眼神就像果农看树上还不能采的果实。你看,妓女的儿子也要当妓女,这是上帝给堕落者指的路吗?一直通到没有底的地狱里?好心的记者问你们去领过救济金吗,好心的医生问是谁打你的,好心的教授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然后你们情深意重地可怜一番就走啦,最多多给我妈一点嫖资。但我确实还得感谢不是吗!不然她早就把我卖掉换海洛因了。”
奈特笑了起来,睡裙似的长袍在他转身的时候带得一片瓶瓶罐罐晃晃悠悠,实验室地面上到处都是沾了脏污的空烧瓶和烧杯,他像个横死此地的幽灵一样穿过他们徘徊着。他们头顶的白炽灯泡发出灯丝灼烧的嗡鸣,照得奈特那张登上杂志封面也不突兀的脸惨白得瘆人,这平日里似乎万事不过心的作家撕开了表面印刷工整的包装纸,露出自己血肉淋漓的内核来。史密斯其实不太能跟得上他的讲述,因为奈特揍他的时候一点没留手,现在他的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被对方激动的声调震得思维迟滞。说实话,奈特给他的感觉一直以来都如封冻了的湖水,冰层下是深不见底的崎岖洞窟,他越接近,越只能在冰面上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而现在他影影绰绰看见了湖水里的巨怪,察觉了危险在靠近,尽管那冰层似乎仍有理智在维持,却让人开始怀疑其稳固性。
“你说……”“不过她还是要卖掉我。”他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奈特打断,红发的男人从实验台上拿起了一根注射器,里面不知已经注入了什么液体,史密斯觉得它看起来新得不像是上一任所有者遗留在这里的旧物。“她找到了合适的买家,出手大方,没有特别古怪的癖好,只是喜欢玩小孩子,十二岁是个很不错的年龄,哪怕卖上四五年也依旧青春靓丽,发育了的身体和被养出来了的察言观色能力说不定能得到女性客人的喜欢。你看,她也为我考虑,你们是不是也承认这属于母爱的范畴?”
史密斯眯起眼睛,奈特实在很会讲故事,按照他学过的文学理论,这样的角色非常立体,当然会很受评论家们欢迎。但奈特站在他面前,说的都是他亲身经历的事,他突然理解为什么有的记者会变成毫无人性只追求新闻轰动效果的样子了,就像医生要对病人抱有爱心,但不能投入太多感情一样,记者如果当真与报道的对象过度共情,写出来的文章会被主编枪毙。他想起出版社里一位曾做过记者的同事在酒吧里醉酒时说的:新闻界已经烂透了,有良心的人要么出逃,要么自杀。
“她叫我老实待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些首饰和漂亮衣服来,把我按在镜子前打扮。那天她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照样一边喝酒一边骂我,说我让她的生活变得更糟,说要不是带着我,早就有人愿意带着她离开美国了,她给了我吃的穿的,让我平平安安长到现在这个年纪,该懂得感恩。接下来我妈拉着我到浴室,脱光了我的衣服,用甘油给我灌肠。我怕得要死,针管插进屁股里的感觉很恐怖,她就像杀鸡一样抓着我的手臂,让我排出身体里的东西。等都弄干净了,她把手套丢进垃圾桶,拿出润滑油和假阴茎来,要我躺上床,岔开腿。我没见过,真的,我没见过这种工序,嫖客们向来都是直接开干的,你们也没想过女人不是一插就出水的物种吧?我想逃跑,被扇了一个耳光,她说我跑掉只会比现在更惨,我可能被卖到船上去当劳工,被当作是不要钱的雏妓玩烂死在大街上,不然像野狗一样去刨垃圾桶或者乞讨?你看你这张脸!要不是你这张脸人家还看不上你呢!”
奈特面无表情地滔滔不绝。他究竟在对谁说话?他说的“你们”究竟指的是哪部分人?他好像在讽刺,但绝不是冷锐地旁观着这个社会,但他也不参与,起码史密斯没从他的话里听出太多的恨意。要是换了他来,说起他酗酒又试图强奸自己女儿的父亲,史密斯能想到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副疯狗样。不,奈特会把人绑到这完全胜任谋杀场所的实验室来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我被唬住了。我怎么敢反抗她呢,她说得没错,我也没处可去。她看我没再闹了,态度也软化了点,喂我几口掺了麻醉剂的威士忌,她说‘别叫出来让客人没了兴致’。我躺在床上,被酒弄得昏头转向,脑袋发麻,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掰开我的身体,像往面包里塞杏子干。我妈用手指往我的身体里抹油,她成了厨师,为了给食客端上佳肴在处理她小孩的身体。她叫我放松,一点点活动手指,然后攥住我的阴茎,给我手淫。等我在她手里射出来,她就往假阴茎上抹润滑,那根东西看起来和手电筒一样粗,插进去的时候我感觉我要死了,我会像一张纸那样被从中间撕开。真吓人,对不对?我妈像处理家畜那样死死压住我,整个人压在我身上,用乳房挤在我脸上叫我闭嘴,说我要是敢在接客的时候嚎出来她就打断我的腿。等那玩意进了一半,我也稍微冷静一点后,她拉着尾端的环,一个劲地凿弄和抽插,并且训练我该怎么叫床。我看得出来她嫌我学得太慢,于是像吊着根胡萝卜一样继续摩擦我的阴茎,我叫得好听了就奖励我一点,叫的难听就狠捏我一把。
等到我射了两次,声音也变了调子,她认为我能应付过今晚了,就打电话给买了我的男人,又叫我自己去洗个澡把裙子穿起来。我躺在床上全身是汗,精液糊得到处都是,等完澡出来她已经不见了。怎么,觉得恶心了吗?你们这纯洁又高尚的道德听不得这种接近乱伦的事?还是觉得我没有主角该有的反抗精神,为什么不趁着机会逃跑?生活不是小说,亲爱的,她锁了门,她当然锁了门,她还锁了窗。”
奈特向着史密斯走近了一步,一手抓住了他的领子,把脸凑近了,放缓了语速:“等她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个男人,带着眼镜,穿着西装,塞给了我一只玩具熊。她叫我抱着熊坐到床上去,然后问客人要不要喝点酒,她这里有上好的红酒,喝一点助助兴。她和他都喝了,我妈本来想出去到客厅里等我们完事,但是男人叫她留下来,他觉得这样更有感觉。”
“我几乎不记得了,被人压倒在床上操还要挨揍是什么感觉,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你们,那就像被一坨呕吐物洗过,你感觉全身都脏,感觉哪里都痛,你已经不用再把自己当个人看。我妈就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着抽烟,等男人做完就问要继续还是休息一会再来,反正他买的是整个晚上的时间。那个男人有点尴尬,你们都明白休息一会不是真的休息,她在问他要不要买点药。”奈特晃着注射器,好像下一秒他就要把它扎进史密斯或者自己身上似的,“然后他们就出去谈价格了。你能明白吗?你们能明白吗?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以后的每一天晚上我都得岔开腿来让人干,出得起钱的人都可以来这个房间操我,我会和我妈一样染上毒瘾,为了一点药什么都卖。他们在厨房门口讲价的时候我冲了出去,这时候她没反锁大门。我光着脚蹿到了大街上,穿着白色吊带裙,裙子上还有血。没有人在意我,还没有晚到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的时间,但就像我是个隐形人一样,没有任何人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怕得牙齿打抖,但我不敢停下来。我感觉她在追我,她到处在找我要把我带回去,然后我撞到了爱丽丝。倒在地上的时候我才感觉我是活着的,我是一个活着的人。”
奈特紧紧地盯着他,突然把手里的注射器扔了出去,转身回到了椅子前,张开双臂,面对着史密斯:“这个故事符合你们的期待吗?足够猎奇足够离经叛道吗?你们要从中拿走什么做田野调查和样本研究吗?要借此抒发你们的情感和善心吗?还是说要摆出一张难以置信的白痴脸问这个社会是怎么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怎么会有这样可怜的人?或者用你们见多识广的眼光来告诫年轻人要好好生活努力工作别碰毒品?说呀!说说你们的看法呀!”
史密斯什么都说不出来。白炽灯在他们之间寂寞地发着光,照亮这废弃的实验室。
奈特倒空了所有毒液似的露出了平常的笑容,轻声道:“我的朋友,你在发抖。你的看法确实没错,我有你寻求的、能够滋养你的疯狂的疯狂……你只是需要它们,你需要它们带来的瑰丽的梦。不要问它们的来处,也不要问它们会去向何方。我们该珍惜彼此拥有的当下,对不对?所以别再在我面前说起那个女人,下次就不会像今天这样那么简单结束了。”
他没有等史密斯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解开了编辑身上镣铐的锁。等史密斯站了起来,奈特打量了他一下,问:“对了,等会要去沃尔玛买什么?你带着今天的购物清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