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响撕裂了琼的梦境,或许是崩裂得太碎的缘故,她一醒来就忘了上一秒她的大脑正拿着什么剧本为她表演,那些记忆像是掀开了石头后立刻四散得没了影的蚂蚁。女孩拉了拉卷在身上的毯子,很快从迷茫中找回了思考能力:首先看了看时钟,确定自己没错过什么。周六,下午三点半,她没有午睡的习惯,这场睡眠补足的是前一天在实验室通宵的损耗。她的脑袋还有点胀,但比今天早上支撑着吃完三明治后洗澡时要清醒了,于是这个连轴转了将近一星期总算有时间补觉的可怜姑娘马上就明白,外头的声音不是入室抢劫就是自己的两位同居人又弄出了什么意外来。
她的枪上次整理书柜的时候被塞进了最下层,眼下恐怕是来不及拿出它,琼伸手抓皮筋的时候左顾右盼,看见床脚下工具箱里的大号扳手像是一截横出体外的骨头那样支棱着,便一把抽了出来,仿佛骑士佩剑那样握紧,谨慎地挪动步子,往房门走去。在农场生活的时候,不论多大的孩子,都要为家庭生活出一份力,即使是个女孩,琼也掌握了上到开拖拉机下到给母羊接生的种种技巧,而乡下人压根就不像田园牧歌里描述得那样淳朴,草叉、锄头和铁锹往往身兼多职,沾上草根、粪便和鲜血也是常有的事。对琼来说,扳手算是她最熟悉和顺手的,重量、重心和棱角都在工业模具下匹配得一如既往得心应手,她曾在十五岁的时候用它敲晕了趁夜偷鸡的贼,也曾拿着它与野狗对战,最重要的是,因为这份熟悉,她有把握不弄出人命来——大城市的规矩远比乡下要麻烦。
她把房间门掀了条缝,看见了一片狼藉的客厅,和正扭打在一起的两位同居人。马可与赫尔蒙德两个人像是正角力的一对斗牛,双双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拼了命要把另一个掀翻在地。相比较马可这养尊处优又对运动没辙的文弱少爷,赫尔蒙德在打架斗殴上更有经验,在无耻这一方面又别具天赋,只见他故意卖个岔子引得马可向前扑倒,趁人下盘不稳的时候再拽住了人一绊,顺势就把拳头招呼到了马可脸上。那张平日里总是衣冠楚楚、光鲜亮丽的脸上青了好几块,眼镜也歪了,衬衫被抓揉得不成样子;而赫尔蒙德状况稍好些,只留下了点擦伤,但以琼的打架经验,这小子肋骨和左手臂肯定受伤了;他们这场争执看起来也没牵连太多,只打碎了上学期赫尔蒙德和琼一块组装起来的一个概念模型,金属支架和厚亚克力板都歪歪斜斜地散落在地上,墙上还能看见它掉落时剐蹭的痕迹,想来那就是吵醒了琼的罪魁祸首。
女孩确定了事态,便不再观望,从容地踏出房门,站到了正纠缠在一起面目狰狞的两人身旁,毫不留情地给每个人脑袋上来了一下,然后抓住他们的肩膀分撕开了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一时间,屋子里只听见同样紧张和急促的喘息声,他们还盯着彼此不放,恨不得扑上去咬下一块肉似的眼神倒是很快消失了,赫尔蒙德最先反应过来:“琼?抱歉——吵醒你了。”而马可忙着扶正自己的眼镜,为自己脸上的伤痕嘶嘶出气。
“劳驾,谁能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看看我们的墙纸和家具,该高兴你们没波及到电视吗?还是庆幸房东上周才来检查过?”琼拎着扳手指指地上的模型残骸,“什么事让你们这样大打出手?”
“没有什么不-得-了的!”赫尔蒙德兴高采烈地说,像个傻子似的摸着自己才被疼痛袭击的后脑勺嘿嘿笑,“只是有人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就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而已。”
马可冷笑了一声,不屑为自己辩解什么。他知道琼也不是那种热爱主持正义或者分出公道的人,这姑娘要不是被他们吵了起来,恐怕最多在见到清理干净的现场后问一句模型去哪了,而现在要问清楚也只是为了防止他们再打一架,于是冷冰冰地附和了一句:“确实是有人在自找不痛快。”
“那当然,谁能有我们的好好先生那么热爱从字句里找理论依据呢,只可惜精神的理论也变不成实质的炮弹,只好用原始人的法子来服人了。多稀奇呢!您纡尊降贵究竟是要同别人说什么文学理论?我是没听懂。”赫尔蒙德咧开嘴,只差没扮出货真价实的鬼脸来了,挑衅的意图毫不遮掩。
“同文盲讲道理和同醉鬼讲道理一样毫无意义。”已经从疼痛中恢复了他那一贯阴阳怪气的同居人提起一边嘴角,好掩饰他正龇牙咧嘴的现实。
看来又是一次毫无营养的口角纠纷,不是折了书页就是拆了枕套之类的,琼没兴趣继续围观小孩吵架,更不打算劝架,她正打算抛下他们两个回房间的时候,赫尔蒙德又贱兮兮地回了一句:“是啊,谁能比你读更多书啊?大-文-学-家?那些书教你怎么同别人的女朋友调情了吗?”
琼叹了一口气,只觉得麻烦得要命,抬手狠狠给了赫尔蒙德后脑勺一巴掌,把这本就站得不够稳当的年轻人扇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不,她当然没有感到被羞辱或误会,她同马可每个月都交换阅读心得与分享书单,偶尔一起去新书展会,但这里面的每件事都光明正大,书单和交流的文字大剌剌地摆在公共区域,来往的信件没有封口和隐藏,赫尔蒙德看过之后还会小声嘟囔他们聊的都是些没意思的东西。里面没谁在吃醋,所以她更讨厌这时候被拿出来当借口了。
“噢,好痛!嘿,琼,为什么不再用一次扳手?那个揍人更爽不是吗?我很乐意再来一次!”褐发的年轻人挂上微笑,夸张地、在舞台上表演似的张开手臂。
“你有什么毛病?!”琼皱起眉,终于骂了他一句,她的男友立马回转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这样的撒娇通常只能引起另外两人的恶寒。这次也不例外,马可在见到他们的互动后被烟雾熏了眼睛似的向后仰,冷笑着说:“看来是我打搅了你们的发挥,失陪,我得去吐一会。”
随后他干净利落地回自己房间去了,门锁反锁的咔哒声结束了这场闹剧。琼知道马可和赫尔蒙德从不向她解释许多他们之间的矛盾,从女孩的角度来看,马可是个有些心高气傲、性格怪异但值得交往的朋友,赫尔蒙德也是个合格的男友,她不觉得他们真是为了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成这样,但同样,她也对未曾漫延到岸上沾湿自己的河水不感兴趣。一如往常,她先给自己在冰箱里找了点吃的,把三明治塞进微波炉后才到完全没动弹的男友身边去检查对方的伤势。
赫尔蒙德站在原地,低头看着一片狼藉的客厅,但琼能发现他一直在抠着手臂上的旧伤疤,这大概能证明对方的心情也并不如外表那样平静无波。她靠近的时候,赫尔蒙德又立刻为她换上笑脸,讨好道:“我来赔家具的钱,之后也会把模型修好,相信我,琼,用不着几天-”
“下次记得别在公寓里打架。”琼简短地要求道,凑近看了他脸上的淤青,“最好还是上点药,我看到你衣服后面有血迹了,你们动刀子了吗?”
“当然没有!虽然我是完全不介意把那个蠢货的皮扒下来啦!但是重新租房也挺麻烦的!”
琼对这意图违法乱纪的发言全无反应,赫尔蒙德一天要说八百遍杀人或者放火或者抢劫,也许有天他会做出些什么,但只要警局没有传唤她,她就打算安稳地过自己的生活,当然,履行公民义务的时候也不会推辞。她不太客气地拉着赫尔蒙德的手臂往自己房间走,没记错的话,自己药箱里开学时补充的绷带和消毒酒精都没用完,赫尔蒙德倒是想要挣扎:“嘿、嘿!我没事!只是一点小伤而已!”
“破伤风的致死率在30%到50%之间,别拿概率去估计自己的生命长度。”琼淡淡回应。
等到坐在了琼的床上,被要求脱下衬衫的时候,赫尔蒙德显出一种不太容易被察觉的紧张来,具体来说,琼拿着棉签给伤口消毒的时候能看见皮肉崩开的部分正在颤抖。她什么也没说,一点点擦掉了血痂,耐心地用气喷把药粉吹了上去。伤口不长,看起来是由尖锐物体刮蹭造成的,在她裹绷带的时候,另一个人忙着往自己脸上喷药酒。她猜里面应该没骨折,不然在她要求对方举起手臂时该有痛呼声。
“……打人是不好的。”终于,在完成这些琐碎工作,并且二人都平心静气地沉默了一会后,蹲在柜子前整理药品的琼先开启了话题。她不是没有注意到有时半夜里会从外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两位同居人身上会出现不明显的停顿,又或者厨房里少了几个杯子,但它们都没有这样直观呈现在她眼前,不客气地说,她从门缝里看到的简直像是两只野兽在厮杀搏斗,在乡下这种画面不少见,包括在喂牛喂马的时候能见到不少因为争斗而受伤的牲畜。这会带来损失,不论是再建篱笆还是看兽医,动物有着要区分阶级的本能,人类却有智慧去遏止它们,出于这个想法,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是他先动手的。”赫尔蒙德嘟囔着,语气比之前更平实,“他也打了我啊。”
“他做的也不对。”琼这样回答,停顿了一下,“也许你们可以好好说话,毕竟人都长了嘴,不是只能用拳脚来解决问题。”
“就像,你妈妈那样对你,你可以向警察报警求助;孤儿院里的工作人员欺负、歧视你,你也可以向他们的上级反映情况;你要让别人知道你受了委屈然后离开,而不是继续待在那种环境里,不然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赫尔蒙德像是个被暴风雪淹没了屋舍、只能转向冰天雪地的人那样失去了表情。噢,当然,也许马可说的挺对的。这个才同人打完架的男孩平静地想起那个讨厌家伙曾说的话,小公主,琼确实当得上这个比喻,她确实像个生活在云端高塔上的公主。在她的世界里,大概不存在没人愿意听她说话的历史。
如果要为遇见肯尼斯老爷子之前的孤儿院生活打个分,赫尔蒙德可以把它打到地狱里去。他进入孤儿院的年纪已经算大的了,被领养的可能不太高,尤其他还是个俄裔,一直得小心翼翼去纠正自己的口音,才能初步抹掉自己的小间谍形象,但无论有多努力,在被叫到院长办公室的路上,那些窃窃私语和恶毒的目光都如影随形,一直到院长拿着记录了他身体数据和评价的文件对领养人说:这个孩子是个俄国人……
他说的一切都是错的,都像带着传染性的孢子那样会感染人,他们一见他说话就摇头拒绝。看呐,那个总是吹牛的家伙!那个说自己懂微积分的骗子!哎呦,别吹嘘你那几张纸了,小心警察来把你抓走!就你那样,话都说不清楚,还以为自己是个天才?不是你偷的?那你为什么要解释?够了,给他两拳,让他知道这里谁说话好使!小间谍,滚去把我们的碗洗了!今天你小子别想躲外边!
而被领养之后的生活呢?更糟了。他面对过多子女家庭为这多出来的人吸引走了父母注意力和金钱的恨意,面对过纯正基督教家庭刻板清规戒律下把他当成魔鬼上身了的疯癫,还有所谓中产阶级试图教会他如何谦逊地在学校表现自己的才能——不是数学,而是听话和服从。他们中的每一个,在面对他身上的伤口时,都那么惊恐,那么愤怒,并且独断地为他定下罪名:不听话、骄傲、自伤或者伤人、撒谎、品行低劣……他像是一件不合格商品那样被退回孤儿院,更加失去了说话的资格。除了越发过激的行为,他没法用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拒绝和反抗。
至于马可,那是另一回事。这次不愿听人说话的变成了赫尔蒙德。那些所谓文字的结晶,所谓的比喻和暗喻,那些过度痴迷又自说自话的迷恋,还有寄托了太多阴暗祈愿的爱——归根结底,赫尔蒙德都不认为它们该和自己有关系。每每见到马可摘录的诗句和显摆他有多么了解自己的举动,他就像吞了炭火似的烦躁。少在我面前做出为情所困的样子了,你爱的只是你想象的爱情,你只是在借口爱我来爱你自己!但要是指出这一点,想来那个总以为自己是为爱献身的牺牲者的蠢货会很乐意出演“为爱痴狂而疯癫杀死自己爱人”的角色。他已经在海滩边见识过一次了,我还有该做的事情要做,可不是要陪这种人过爱情的家家酒!坚定着这个念头,赫尔蒙德选择用拳脚代替语言,反正马可也不会听,趁机揍一顿人就当是收下利息了。
他大概能明白琼是怎么想的,无非是语言是沟通的工具那一套,可这个世界上不能沟通的情况要远远多于另一边,不然为什么还会有战争发生呢?不然为什么他在想说话的时候永远没人听、不想说话的时候又要被逼着说话呢?
琼等待了许久,身后依旧是沉默,她有些奇怪地回头,正好撞入了一片沉滞的眼神中。她好像隔着冰冷的湖水在看另一个已经溺死在里面的人,水下的亡魂嫉妒着水上鲜活的生命,又向往着仍带着温度的阳光;又好像站在某个山脚下,看到坐在山顶的人带着已然头破血流的不屑俯视着她,好像已经笃定她也会在这条路上尝尽苦头;更奇怪的是,她差点以为对方要流泪了,他到底在为了什么东西后悔呢?
在她看到那个眼神的刹那,她所见的一切都如冰雪消融不带一点痕迹地消失了。眨眼间,赫尔蒙德冲她大大地笑道:“嗯,以后我会和他好好说的!”
他说得那样快、那样肯定,完美无瑕得仿佛一个包装好了的、知道一定能讨得对方欢心的礼物。琼反思着自己刚才说的话,仍旧不确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也就犹疑着点头,收下了这轻飘飘的承诺。这件事就如同地震后终究被时间弭平的裂缝,不再显现在生活中。
一直到琼同样遇见了不愿与她进行沟通、不愿听她说话的研究生导师,她才意识到那个时候自己的建议究竟有什么问题。她在宿舍里改完最新的实验报告,喝干咖啡,走到阳台上透气,拿出了手机,几十秒后,她听见赫尔蒙德一向能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的神采奕奕话音:“嘿,琼。”
“你还在实验室吗?”
“当然,我猜你也是。”
“不,我已经回宿舍了。第十版的数据终于出了,我得回去赶报告。”
他们聊天的氛围良好得像是还没分手,从最近的生活到研究方面的进展,还有对身体状况的关心与学校竞赛的笑话,直到按照惯例将话题都轮过一遍,琼稍微停歇了一会,向他道歉:“抱歉,我想我那个时候说的话太不切实际了。”
“什么?”
“有一次你和马可打了一架……”她简单地概况了回忆,“到现在,我也遇上了恨不得直接打一架或者杀人的情况……真的,好好说话根本没什么用,最可气的是,所有人都认为我还该更谦虚些。”
“你还记得那点破事啊,别在意,我很乐意为你谋杀导师的事业添砖加瓦。”赫尔蒙德笑了起来,“我随叫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