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轮圆月,深山的夜晚,月光浸没着幽寂的世界,不论是伫立戍卫山崖的松树,还是凝结了水珠的石壁,都在清凌凌的月光中展现出别样的华彩。依照山势修建的八千代家宅邸,仿佛一个在层层帐幔中半梦半醒的美人,只探出几根手指,试探着浸入了月色中。其中一根指头便是位于主宅中顶楼的阁楼,阁楼四壁通透,挂上竹帘,在正面留出赏月的空间,一个空荡荡的围炉位居楼内正中,一根直愣愣的铁钩煞风景地从屋顶垂挂。八千代家的主人独自坐在廊下,每日擦洗得发亮的地板上摆着一尊酒瓮,附近也留一个杯子,独酌自饮的男人不再坚定地维持着作为家主的礼数,盘膝而坐,把玩手中的杯盏。
杯中的酒液本该是微微的琥珀色,但在月光照耀下却显现出剔透的金色来,男人涓滴不剩地喝下它,在唇上留下一道水痕。他的思绪比平时生长得迟钝,方向又更不受控制,往日不受重视的情绪也如被海潮裹挟上岸的杂物般陈列在了意识之中。作为家主,他绝不愿让宴会上任何一人看见这般多愁善感的样子,好在多年来男人积威甚重,使得无人敢于追究家主提前离开宴会的缘由,便顺利独自登上最高处的阁楼,就着月色痛饮了一番。
八千代家传承千年,历代家主无一不是善于使役妖怪的强者,八千代夕纪自然不例外,在八千代家的内乱后,他那过于出类拔萃的天分让家老们胆战心惊,在以强横的力量摧毁了小部分叛逆者妄图更换主枝与家主的阴谋,并且进行一场血淋淋的大清洗后,八千代家只顺服于八千代夕纪一个人的声音,直到如今。尚且少年时的家主明目张胆地穿上女式和服,描摹眉眼,染红嘴唇,独断地将元服之后也没有改变过的留尼削剪短成齐颌的长度。这样混杂着男性与女性风格的打扮自然令外界议论纷纷,认为八千代家的新家主脑子有点问题,如蚊蝇的窃窃私语从未停息过,那些初见他的目光总要停滞那么半秒,之后要么是轻视,要么是诋毁。
他是个怪物,对世人的目光置若罔闻却又削足适履,因为这是他的罪孽……八千代夕纪转了一圈酒杯,将从不诉之于口的思绪连着酒液一并咽下。他尚未察觉自己已经醉了,发呆看着月亮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阁楼的纸门被拉开,门外的妖怪做出膝行至此的姿态,恭顺地俯下身子,出声道:“夕纪大人……”
能够自主保持人型的妖怪总是比没掌握这能力的要更受人信任,尤其八千代松华披着端丽的、人偶似的容貌,以及固守了在常年有意训练下,几乎与普通人无异的行为举止。家族中的其他人通常将它看作夕纪的使者和小姓,半是鄙夷,半是畏惧地与这生活在人群中的妖怪打交道。从别支流传出的轶闻含蓄地暗示了它很可能是八千代夕纪用尸体制造出的妖怪,尽管从未有实证,八千代家的仆役们还是窃窃私语说在清晨打扫时能嗅到家主大人房间里隐隐的腐臭味。
无论是夕纪还是松华都对这流言无甚反应——因为它真实可信。松华尚未得到这个名字、刚从混沌的侵吞下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身着茜色小纹的夕纪,还不能适应自己才由妖力与血肉捏造的肢体的它,别扭得像一株被肥料催生的植物那样跌跌撞撞向着夕纪走去,仆倒在他面前。而年轻的操妖师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挑剔地打量着赤身裸体、肿胀如溺水死尸的新生妖物,半晌后才抬起左手,他的手指上各系着一根红色的、灵力织成的丝线,像是傀儡师绑缚起自己的傀儡那样,将线头末端没入了它的四肢与头颅。
松华并不清楚夕纪对自己做了什么,直到它被带回八千代家、从养蛊般的厮杀中留到最后、再一次站在了夕纪面前时,它才得到了一个名字。周围战战兢兢的人类对它的不满在夕纪宣布它同样得到姓氏后爆发,但那些喧噪如流水般不能在它心中留下痕迹,它只认定了给予自己再一次生命的八千代夕纪是自己的主人与父亲,旁的人只是猎物与食物,这让它在妖怪中也同样格格不入。八千代家对待妖怪的契约定得很苛刻,视它们为牛马和工具,若不是武力强压和契约束缚,大多被使役的妖怪都要肆意发泄着百年来积攒的怨气,将整座山林夷为平地;雪上加霜的是,有别于天生地养的精怪或从历史传奇中诞生的妖异,八千代松华这样人为制造出的妖怪在那边的世界也备受歧视,堪称无处可去的妖怪最终整日伴随在八千代夕纪身边,就连睡觉时都守在屋子角落,冬日用腹部煨暖主人的双脚,夏日以妖力引来习习凉风,日常琐事也信手拈来、关怀备至,更别提被作为武器使用了,被八千代松华杀死的人类和妖怪几乎能堆满八千代家的后山。然而,这强大的妖物又有一副美丽且温顺的皮囊,一举一动皆如尺刻,从来不见有如其他妖怪那样暴戾失态的时候,这姿态终是似人非人,让人想起在厮杀时总是带上般若面具的八千代夕纪来。
夕纪不是个好相处的主人。他似乎对一切靠近他的事物心怀疑虑,手段酷烈,心性强硬,自尊心和报复心同样显著,作为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对象,松华自然也必须将其一一忍受。或许是印随,或许是妖怪天生服从强者的本能,它对此甘之如饴,久而久之,就连其他地方被驯养的妖怪都暗地里蔑称它为“八千代夕纪的野狗”。
八千代松华知道主人在中途离开宴会去往了何处,并且没有命令它随侍,定然是不想要它出现,但它只是一只妖,在涉及了八千代本家核心事务的时候无法越俎代庖,等到行礼完毕后,伏在地上的妖怪才恭恭敬敬移开全部拉门,递上一封以灵力封口的信来。
月色下独酌的男人只微微回过了头,指尖微动,信件便飞旋到了他手上,信封火红,桑树皮制成的信纸写满了字,八千代夕纪略略读了几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稍一揉搓,信件便灰飞烟灭。显然,上面书写的内容很是折损了他的心情,拿出了作为家主的独断气势问一直在阁楼外等候的松华:“那几个老头怎么说?”
“家老们希望您仔细考虑。”侍立的妖怪低头回道,将宴席上几位老人的托词转达。夕纪自然明白那群人的真心话肯定没有那么好听,眼下他不必用法术一一察看各人的心思,也能猜出里头到底有多少针对他的陷阱和利益交换。
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八千代夕纪就知道自己与他人不同,他几乎能直觉地看见旁人的心思,却不能将内部与外表相连接,同样的,他对自己的感情也如此处理。与其他分支的同龄人一起接受八千代家那些古怪又残忍的试炼时,他们在嚎啕大哭,夕纪只站在一旁发呆;被指责为何对同一个队伍的人见死不救时,他也不为自己辩解;他走得比其他人都远,却在距离目标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停下,因为这个早慧的孩子知道,要是不想承担责任的话,就不要表现得过于显眼。他的想法和态度都与这个追逐着天才、强者与力量的家族格格不入,几乎可以称得上天赋者的一种傲慢:他是有选择的,他只是对那条路没有兴趣。
而在那场惊变发生后,他不再有选择了。八千代夕纪头一次清晰地、如同擦去积灰似的侵入他人的内心,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它或了解它,以此来谋取现实中的筹码。他挥刀时感觉仿佛移开了一口泉眼上堵塞的砖石,那些蓬勃汹涌的灵力从他的骨髓中迸发,轻而易举地将背主的妖物和利欲熏心的长老们杀死,踩断他们的脊柱,将尸体一分为二,用地狱般的图景震慑住了想要将他扶持成傀儡的人们。
只可惜政治斗争并不全以武力的高低为衡量标准,夕纪知道哪些人阳奉阴违,哪些人首鼠两端,那些贬低他实力、诋毁他形象的流言蜚语传得有头有脸,大多是出于畏惧他的人们的垂死挣扎。八千代家尚且需要家老们的人脉与势力,这就是他一向对此不置一言的原因。前些年,在发觉大势已去之后,家老们开始滔滔不绝地要求他留下后代,并且前仆后继地将相关利益者们的女儿推到他面前,以期下一代的八千代家家主能够受到他们的影响。夕纪的回应是召集了他们在八千代家主屋的和室里,一个个地点破他们心中最隐秘的角落,然后宣布:他不会结婚,也不会有亲生孩子,八千代家多得是父母死于除妖师斗争的孤儿,从里面挑出几个天赋卓绝的做继承人轻而易举。
哪怕到了那些孩子最大的一个已经可以独立完成任务的现在,那些观念陈腐的老头仍旧认为家主有责任将他自己优秀的血脉传承下去,最好像天皇选妃那样,顺从地接受他们安排的女子,生下十七八个孩子。夕纪烧掉那封写满了痴心妄想的信之后,重新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里头满盈的月色发呆。
传闻中一心只为了八千代家的家主大人其实并不真正在乎八千代家如何,他从亲人的尸体中爬起来时,并不感觉愤怒或悲伤,对“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疑惑也只持续到他把策划了下克上的长老们都杀掉为止。他在乎的是另一件事——曾经,与受到惊吓的母亲不同,他的父亲在目睹了自己的儿子血淋淋地分尸一只鹦鹉后,温柔但悲伤地拥抱住了这个总不愿走到人群中的孩子,悄声说道:不要到那边去,夕纪,不要成为妖怪,你是人类,你要有一颗人类的心——也许那个时候父亲就预料到了,八千代夕纪迟早会醒悟,他对万事万物的冷漠已经超出了性格差异的界限,做父亲的担心自己的孩子堕落成妖魔,才想要以“咒”来束缚他。他也便真的恪守住了认知,坚持着身为人类的准则——关乎责任与道德,只是,若要说尚有什么不算尽善尽美的……
他始终对他人不曾抱有感情,甚至是他的双亲。八千代夕纪出身旁支,在父母宠溺下成长,可见着了他们被妖怪撕咬得破烂的尸体时,他毫无悲伤与愤慨,而是起身,从死去的人身上找出怀刀,轻叩刀刃,引发自身灵力,硬是从妖物包围中撕扯出了一条道路出去。将挡在复仇路上的障碍一一杀死,坐稳了家主的位置,又花费数十年时间将八千代家扶持复兴的如今,夕纪扪心自问,仍旧无法从中拨出一星半点的快慰与释然,仿佛一个旅人攀登上了高山,却发现那山只是海市蜃楼般的虚妄,徒留了一身的疲惫与倦怠。
八千代夕纪望着手中的杯盏,看着里面的一杯月色映照着自己破碎了的面孔,突然被泥沼般的虚无捕获,几十年来“八千代夕纪”作为八千代家的家主,承担的怨望与期待数不胜数,几乎是如身负巨石般行进在路上,而那些推动他不断前行的东西里,没有一样属于他自己。因为我出生以来从未有过感情、因为我身负了被诅咒般的天赋、因为我是个认为自己不该托身为男性的怪物…因为只有我活了下来,我必须赎罪,否则要如何解释这一切呢?事到如今,八千代夕纪终于承认,他身上的责任便是束缚的枷锁,而去除了这枷锁,他毫无意义。他从那份虚无中生出了一缕暴戾来,挥手将酒杯掷出了阁楼,阴沉沉地向内寻求可做稳固自身认知的符号,却失望发现自己的内里空无一物。
妖怪的感官敏锐地将瓷器摔碎在地上的声音递上,八千代松华不着痕迹地看了夕纪一眼,却看见男人站起了身,大踏步地走到他面前。八千代家家主的身形较常人要稍微高些,此时宛如一片遮蔽了月色的云翳,向着跪伏在地上的妖怪投下阴影。他弯下腰,伸手抓住了松华的头,将它提了起来,另一只手钳住它的下颌,喃喃:“多可笑……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八千代家?为了我自己?那些老东西……!谁又懂我在这个位置上待得有多痛苦了!还说什么‘知心冷热’,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夕纪的面孔紧绷着,咬紧了牙关,像是食肉的野兽凑近了猎物那样靠近了松华的脸:“我不需要!感情也好家人也好,都是些累赘!只会徒增痛苦!他们不是想要把我换下来吗?你们全都想杀我对吧?那就这样好了!你来杀了我,结束我所有的痛苦!”
妖怪睁着一双美丽的、煤精般的黑眸,看着自己陷入了歇斯底里情绪的主人,即使被夕纪拿来做倾吐心绪的工具,它也维持着端庄又温和的微笑,无比顺服地回答:“是,我一定会完成您的愿望。”
听到了这样恭敬而不是安慰的回应,夕纪反而放下了对方,并不出于被承诺了的安心,而是一个人发现自己在对自己的工具说些无聊话后的无趣。妖怪像是人偶那样一一整理好四肢和头发,又重新理平了和服上的褶皱,依旧跪坐在原地,低头等待着随心所欲的主人的其他命令。此时,月亮或许是升高到了最中的位置,月光洗净了阁楼中所有陈设,同时也洗掉了夕纪因醉酒而生的疯狂。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已经陪伴了自己数十年的、来自自己一时兴起尝试的妖怪,压根不在乎对方回答了什么,颐指气使道:“把我的棋盘拿来,同我下一局。”便又坐回到了月光下的廊下。
松华应了一声伸手一招,阁楼角柜中的双陆棋盘便飞到了他手中,那是一个颇为华丽的、四角雕刻出莲花纹路的黑色酸枝木棋盘,连同上边的棋子一块安安分分地被他捧在手里。松华膝行到了夕纪身旁,在月光下显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拆弄几下,从棋盘中拆出四个精巧的骰子来。忙前忙后,直到棋子各自归位,棋盘也摆在双方中央,松华才抬起头来询问:“可要猜先?”
夕纪的回答是直接拈起骰子投出结果,在看清了点数后,微微点头:“该你了。”
松华的棋技是夕纪一手练出来的,他对其他人通常怀有过度的警惕心,并不愿长时间与他人共处在一个空间里,而一个人可以找的乐子确实不多,他便将双陆棋的规则教给了松华,闲暇时偶尔会让它陪自己下棋。因此,双方的棋风和布局颇有相似之处,每一步之间耗费的时间也越发久。对夕纪来说,能够看穿的、不会超出自己控制的棋局才能让他心平气和,他用指尖敲着地板,另一只手捏着骰子,在醉意的驱使下,将黑方移动了数个点。
而松华微笑着,投出骰子,伸手向了棋盘的角落,却不是夕纪预料的那个方向,它提起棋子,将它推向了自己的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