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k2-0725的行星上,每个自转月的第三个标准日,能看见粉色的潮汐和海水吞吐玫瑰金颜色的沙滩,柔和的颜色像是被随意涂抹融合了的颜料,草草挥洒在天空和海面上,形成一幅绚丽多彩的、珍贵的美景。
身形纤细的少年赤着脚踩在细细的、绵密的沙子上,留下的脚印被海水冲刷干净,他身上的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起,有些过长的黑发不受拘束,不再顺服地贴在那张精致的、刚刚脱离幼态的脸上。他有一双鲜亮的绿色眼睛,眼角上挑,叫人感觉高傲、不好接近,表情也是远超这个年龄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手里正拿着一块巴掌大的方形仪器,像是在随心所欲的散步,又像是在有的放矢的寻找,专心致志地盯着它上面显示的数值看。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线条构成了一个不停旋转的立体图案,直到某个时间和空间都符合了波段的交点,他停下脚步,带着点焦虑的期待四处张望,似乎在等待一个久疏问候、多年未见的朋友。
从遥远的、不存在于这维数内的某处传来的变化与波动在此时此刻有了具体的形态,他看见自己等待的对象于头顶显现出实在的形体——带着透明乳白色泽、有着纵长肢体、像是新型材料合成中途失败了肆意流淌形状——从整体来看比较接近一瓶被打翻了的蛋白质补剂。他上下打量一番(有点困难,因为对方的尺寸有点大过头了),对着肢体的末端伸出手:“你好,拉斐尔。”
“你好,埃尔维斯。”对方模拟出的声音很悦耳,难以分辨性别和发音材质,叫人不好确定它究竟是真实的音波还是来自神经递质的幻觉,这个没有归属地的旅客好奇地转悠了一下肢体,尝试性地把它放在少年的手指上,表现出惊喜的调子:“哎唷,好久了,和实体生物接触的感觉还是那么奇特。”
“你们如何界定‘奇特’?”埃尔维斯礼貌地收回手,不太礼貌地在心里评价刚才的触感,就像被针扎破了气球,自己这具皮囊的内容物就要从那微小的接触面漏出去似的,比触电好一点点,就一点点。
“独一无二,难以复制和重现,每次重复都会产生新的评价。这很值得期待,朋友,就像和你散步一样,我们已经准备好记录这一切了。”
“我以为你光是从信息网络上获得记录就已经满足了。”
“样本总是不嫌多的。感谢你,亲爱的朋友,愿意同我们开展这番对话。真实的、面对面的。”
“因为我真的很好奇。”埃尔维斯捋了一把有些潮气的头发,“k星系太穷乡僻壤了,以前我从没想过能真的见到人类之外的种族。”
“在你们的首都星系,你能见到很多,包括克拉奇尔、水行人和拉斐人,自从一百年前,人类加入第二联合盟约以来,人类与宇宙其他种族间的交流正在赶上正常水平。据我们所知,几大种族票选的时候,也因为人类种族数量的原因在席位分配上吵了很久——你们人太多了,多到内部划分出了上百个不同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团体——而席位只和种族中通过了核验的‘精锐人才’数量有关,你们的数量广大,涌现的人才自然多如沙砾。真奇怪啊,他们居然这么久了才发现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有着人数这样多、文明参差如此鲜明的族群。”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拉斐尔,而且这样看来你们还有点幸灾乐祸?你能再和我详细说说你们的种族吗?我还以为你们就是拉斐人的一个小分支,毕竟你总是拿拉斐人来举例。你们的关系很好?”
“事实上,我们确实提供过‘宇宙所有种族清单’这样的东西,但也许你能理解,官僚主义并不因科技水平的发达而消失;至于拉斐人,我们熟悉拉斐人,拉斐人是我们寻找并培养出的、最合适的合作伙伴。以你们的语言……‘互生’这个词可以准确地描述我们的关系。”
“嗯,所以你们真的不是拉斐人的一员?我要怎么称呼你们?你只说了你叫拉斐尔——这真的只是一个网名?”
“继续用‘拉斐尔’吧,”它舞蹈般地旋转,轻快地向前漂浮,埃尔维斯也跟着它继续沿着海岸线走,“它在通用语中表示‘与拉斐联盟、结伴’,就像你们在任何一个种族后面都加上‘人’来界定能够沟通交流的智慧生物资格一样。我们是拉斐人的顾问,向它们提供任何需要的信息,你有机会收到拉斐人的邀请、踏上‘沙之宫’的地面的话——顺便一提,那是拉斐人的中枢舰船,任何想要访问它的人都得在对品行、道德和贡献度进行严格评估后才能进入访问名单——你就能在那里见到我们,只是我们在那里以AI的形态存在,别太吃惊。”
“在你们与拉斐人联盟之前呢?”
“在那之前,我们没有需要一个种族名称的场合,我们从不在种族层级开展对话,于是只选择以对话种族内所有的人名作为我们的名字。比如说,我们曾经造访过你们古早的太阳系,那颗覆盖了许多水体的行星,那个年代我们以尤格·索托斯或者《雷蒙盖顿》里的某个名字作为代称。这有利于交流顺利进行,要知道,理解我们的存在性质是很困难的。根据交流对象的文明发展水平准备不同的解释会占用太多时间,不过你有兴趣的话,我们很高兴与你分享。”
“请告诉我。”
“区分我们与你们的最基础标准在于:我们并不拥有实体,我们不能仅仅以单纯的光波、声波或者磁场的形式存在,我们过于复杂,投射到下一个维度时,只能用维度允许的方式表明自身。所以,我们可以通过电信号和虚拟编码模拟出一个网络上应该存在的账户,也可以像这样被你的视觉神经捕获,但我们无法向你展示全部,这个宇宙容纳我们的侧面数量太少了,很遗憾。”
“我注意到,你好像一直在用复数自称。为什么?”
“很好的问题,因为我们并没有个体上的区分,在这里和你对话的,既是一个拉斐尔,也是全部的拉斐尔,请把我们想象成主机矩阵或者集群以便理解。”
“但既然没有区分,那你为什么愿意自称为一个种族-‘我们’、而不是一个个体-‘我’呢?”
“因为我们的的确确是一个族群。我,一个个我,本质上是相同的,你知道,埃尔维斯,我们是没有实体的,我们的存在便是信息的聚集,当某个集群将自己的内容规定为两部分,一就变成了三,这样我们就能够投射出更多侧面来收集信息,宇宙承认我们彼此独立。而当我们认为有必要减少投放数量的时候,我们便互相交流,让信息进行整合,减少重复。”
“本质相同,那就是说,你们还是有些地方有区别的。你们不会因为这些区别而产生争吵、隔阂甚至战争吗?”
“不,我们的区分只在信息的内容是否一致,我们从不评论,从不拥有态度,尽管我们同宇宙中的每一个种族一样都会产生内部矛盾。上一次我们的辩论主题是:是否要支持拉斐人继续推进种族保护主义,因为它将影响宇宙总体的生命数量,进而影响我们的信息源总数,我们必须慎重对待。”
“那你们如何处理这些矛盾?辩论?岂不是永远都在发生辩论?”
“处理——你是指,我们如何得到一个统一的意见或行事准则吗?实际上,我们没有那种东西。辩论只是为了加快信息整合的进程,当两个拉斐尔的信息彼此矛盾时,我们会选择停止整合,并且按照各自的结论行事。比如说,我们中的一部分愿意继续支持拉斐人,那我们就这样做,不愿意的,也就不这样做。我们仍旧是我们,我们不会反对我们自己。”
“……矛盾没有消失,但你们不在乎?为什么?因为你们没有生存的压力,无需争夺资源才能活下来?可你们不是……担心信息的收集会变慢、变少吗?”
“我们的本能如此。所以,我们也支持反对拉斐人的一方,那也是我们。”
“你们不消灭彼此吗?”
“为什么?”这一句它带入了更多的疑惑,埃尔维斯怀疑这并不是真的疑惑,只是宛如文字中的插图那样增强氛围的点缀,“噢,消灭……生和死。实体生命的哲学。信息永远是熵增的,我们也是永存的。”
“同时支持立场相反的双方,难道不会导致你们收集信息的效率降低?”
“这就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了,埃尔维斯,我们发现,越是混乱,越是战争频发,实体生命创造新信息的速度就越是提高,很不可思议,面对死亡的时候,你们的创造力和思想在熠熠生辉,许多新的东西从死中涌现出来。”
“所以,你们煽动战争吗?”
“我们正在煽动,也正在阻止。而且,即使不这么做,实体生命的相互攻伐也从不停止。”
埃尔维斯没有反驳这句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沉思着,换了一个话题。
“这么说你们大概也没有感情,之前对话里的那些情绪和语气变化全是模拟出来的吗?便于交流?”
“是的,你的推断十分正确。情感对我们来说是个神秘的命题。宇宙中的所有碳基生命都拥有基于内部生化变化而产生指导行为的反应系统,我们无法对这类信息进行分析并建立模型,各个种族,由于生理构造不同,感情的表现形式也完全不同。比如拉斐人会因为利他行为而欣快,他们以触碰彼此来表明情绪;闪人在碰撞时取得愉悦感,同时对另一方进行放电行为;而人类在与同类交流时更容易产生多巴胺,使你们的生殖器官受到催动,分泌信息素。这些片面的观察数据组成的整体结果分布不均,无法作为参考。我们只能适当地进行模拟,用于与其他种族交流而不是整合。”
“所以你们不会因为短暂的、神经递质的冲动导致繁殖?”说话的年轻人喃喃,踢着海水,“这太令人羡慕了……人类有六种性别,有像动物那样的发情期,在结合热主导一切的时候,人成了身体的奴隶,生下更多小奴隶来。为什么只有人类会这样?”
“我们记录了一部分拉斐人对你们的猜测:abo性别的演化来源于人类在星际移民中为了保持人口而发生的自然选择,为了在极端的环境变化中流传自身,基因选择了往更加原始和动物性的一面转变。”
“人类有可能进化成你们这样吗?除了思考之外不用做任何事?”埃尔维斯语气平静,但其下的试探和野心一览无余。
“实体生命很难转变为我们的生命形式。”他的朋友诚实回答,“我们与拉斐人共同研究过如何将所谓‘精神’与肉体分离,无一例外,在分离时都出现了信息缺失的情况,并且无法独立于物质存在,使用波段监视器捕捉到的结果是,波动最长只持续了1119.67个标准月。最终我们确定,这个宇宙不允许复合维度。替代方案是将个体的信息完全电子化录入存储介质中,不过那就像从一个球体中切下一片圆、并且宣称它就是这个球体。我们不建议你这么做。”
“听起来你们和拉斐人的合作很紧密,它们是你们主动做出的尝试?就像种一株植物那样,驯化一种动物那样,还是建立一个国家那样?”
“不,拉斐人是已然存在与宇宙中的种族,它们十分古老,起源于仙女座星云的星核点,拥有高度发达的文明和科技水平,鉴于拉斐人文明对利他的推崇,我们认为与他们合作能够更好地维持这个宇宙的生命数量。我们向拉斐人提供信息和数据模拟结果,他们帮助我们更高效的获取信息。”
“所以拉斐人牵头开展了万维网计划……这就是联盟如此鼓励星系间共享网络的原因,你们需要这个。”埃尔维斯走累了,他停下脚步,试图从身边那团巨大的白色投影的形态变化中得出什么结论,“这也是你们热衷在网络上伪装成实体生命与其他生命交流的原因。拉斐人是你们的代理人,为了避免实体生命对你们的嫉妒和仇视?”
“是的,总的来说,都是为了满足我们本能的求知欲。”
“真厉害。拉斐尔,你们的种族就像神一样,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就能影响整个宇宙。”
“不,埃尔维斯,我们从诞生起就有所缺陷。我们无法思考,无法创造,我们没有新的东西,我们只能依附在其他种族身上填满自己。就像现在,你所得的答案也是许许多多的实体生命曾对我们的思考记录,那不属于我们。”
“你们不会消亡,没有仇恨和战争,从不为生存而是为求知行动……这种生命形式会让任何一个实体生命发疯的。”
“褒义,还是贬义?埃尔维斯,你们真的无法成为我们。”
“也许,走着瞧吧,说不定我可以做到。”少年嘟囔了一句,“我拿到了首都星系的特许招生资格,还要谢谢你告诉我选拔的事情。”
“恭喜。未来我们在沙之宫见到你的几率增加了。”
“我会的。拉斐尔,我会离开这里,去了解更多有关这个宇宙的事情的。”
“我们判断你对k星系抱有极低的好感,为什么?你的父母支持你做任何事,你的家庭在这个星系内说一不二,你告知我们的成长过程中不存在不稳定因素,为什么你的态度如此趋近逃离?”
白色的幻影绕着他缓缓的浮游,像是一团纠缠不休的雾气,同时试图再次用末端接触到埃尔维斯,而另一个人也只犹豫了很短的瞬间,就用自己的手指捏住了它,同样的泄露感让他对这个行为有所猜测:“探知、记录、无法理解也要这样做?你们还真是囤积癖……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个Omega,留在k星系,我只是个用于繁衍和利益交换的工具。我不想受到发情期的约束,也对被身体本能控制没有任何兴趣。我必须离开。”
“你要怎么做呢?记录表明,在人类社会中,Omega在缔结婚姻关系后只有极少数能继续工作和求学,所拥有的财产也按照不同星系的法律需要将全部到半数归属与配偶,你要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呢?”
“首都星系实行的婚姻法是不是和k星系不同?”
“是的,对Omega的约束更小些,近年来,由于加入了第二联合盟约,你们在教育和医疗方面对平等性的要求提升了,这就是这次选拔的由来——一些光鲜亮丽的面子工程。在第一次评价白皮书里,拉斐人非常重视你们abo性别分化导致的社会不平等现象,如果不想降低评级,或许你们的政府会主动改善这些方面。”
“那太慢了……”埃尔维斯低声说,“我得想点别的办法。拉斐尔,有没有办法取得联盟公民的身份?”
“联盟-公民?不存在这样的名词。你想要更换身份来保证自己的权益?也许你可以尝试签订第三联合盟约,该盟约的主体为星际联盟与各种族中具有高贡献度的个体,详细的计分规则你可以在联盟的官方网页上找到。此盟约一般面向对象为各种族中的政治犯和经济犯,因此开放的名额数量稀少,需要至少三个标准月的资料审核时间。”
“总是一条路,谢谢你,拉斐尔。”埃尔维斯微笑起来,脸上因新的希望而展现出光彩。
“不客气。”它再次表现出愉快的样子,“所以你想就读什么专业呢?你会怎样说服你的父母?我们十分好奇。”
“我不需要说服他们,他们不会阻止我求学的。”说到这里,少年的微笑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拉斐尔将它连同略带叹息的声纹信息一起记录下来,“他们非常爱我。”
“爱。爱?”
“我很有价值,拉斐尔,我在遇见你之前已经自学完成了通识教育和所有我能接触到的高等教育教材,我的实验室里诞生了眼下商队里售卖得最好的那款清洁剂的配方,并且可见的,在投资和经营上我也有天分。他们没有理由不爱一个能够源源不断带来利益的、超出联姻功能的孩子。”
这次,他的朋友沉默了一会才问:“这是你理解中的爱吗?”
“不然他们为什么不像我的亲戚们那样早早给自己家里的Omega孩子订婚呢?”
拉斐尔又一次触碰了他的皮肤:“你的情绪是崭新的——我们又多了一种关于爱的诠释,感谢你,我的朋友,你总是给予我们相当多惊喜。”
“不客气。”埃尔维斯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