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琼·克莱文对自己两位室友的日常生活并无好奇,自然也没有主动要去插手赫尔蒙德那毫不健康、要把自己溺死在实验室的日程表的想法;或者对马可那应接不暇、深更半夜才打工回家的时间安排提出干预的意思。但是,当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很少拒绝他们。
尤其是马可这样恨不得用胶水把独立、互不干涉、体面人面具粘在脸上的家伙,在回答的时候多犹豫一会,他就会相当礼貌地撤回自己求助的话语。琼没怎么多问,就在电话里简单地同意了今天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去他打工的店里帮他搬一些书籍回家的请求。至于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人被求助,琼毫不意外,毕竟赫尔蒙德对文字和阅读嗤之以鼻,又和马可一样不具备强健的体格。
临近假期,咖啡店里的学生比平时看起来多一些,琼没在外头等,走进了店里,和正忙着打包的马可点了点头示意,看来店主发现了这位雇员除了记忆力和通晓多种语言外的其他优点,即使等待了十几分钟,帅哥店员对你微微一笑再用迷人的声音致歉,多大的怒气也会平息下来。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揶揄下马可,不过为了打发时间而阅读的这篇论文观点太新颖,她也就忘了这件事。
说是帮忙,其实琼要分担的重量并不多,几本精装书和一些手抄的文稿被妥帖放进牛皮纸袋里,他们一边聊着最近一块读的书,一边抱着袋子往公寓走。夜色浓郁,街边的路灯单调地闪烁着,两个年轻人的影子时而融入行道树的阴影,时而映照在砖块和柏油路上。他们即将走出这条街的转角的时候,一个女人恰到好处地推开车门,堵在他们面前。
这份挑选时机的巧妙让接受了许多夜晚出行安全教育的琼捏住了口袋里的扳手,以警惕目光打量着这位女士:仅从这个方面来看,她比较适合成为绑架案中的被害人而不是凶手,哪怕是对奢侈品没什么研究的琼也能从高跟鞋的样式、礼裙的剪裁、小挎包光亮的表面和在路灯下都光彩照人的项链上看出,拦住他们的人非富即贵。她打理过的长卷发披散在肩头,和微微歪斜的小礼帽十分相称,五官在妆面的修饰下更是有着叫人心折的魅力。无论在社会发展的哪个阶段,人类都摆脱不了以貌取人的天性,只是琼在短暂的惊讶后,直觉升起的防备更深了一层:这要么是个有备而来的骗子,要么是个穷极无聊的疯子。
“等等。”马可动作很细微地别了她的胳膊一下,站到了她前面,表情比平时同赫尔蒙德争锋相对还要阴沉:“这是……我姐姐。”
马可几乎不提及他的家人,琼知道的也只有那个复杂但没什么用处的全名,还有赫尔蒙德偶尔评价科隆纳家族就像任何一个资本家集团那样并不清白的信息,但她记得三人合租开始的契机就是马可从他的家里搬了出来,面带伤痕、行李微薄且带着装出来的轻描淡写说,他可以负责家务活。琼在后来的生活中确认,他同家里人闹翻的程度大概是连电话都不会再通一次的老死不相往来那个等级。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小弟弟。”那位女士笑了一下,从容地迎上两人的排斥,她看起来比马可大不了多少,一举一动间却浸润着常年居于上位和社交场合的成熟,只用了一句话就宣示了主动权,“看来你还没如愿以偿。”
马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他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把面部肌肉调整到一个不容易失控的状态,皮笑肉不笑地问:“好久不见,娜塔莉娅,您深夜独自一人前来寻找您那已经被逐出家族的兄弟,只是为了彰显您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后,那玩意的光芒多么刺人吗?”
“当然不了,”与她厚颜无耻、理直气壮语调相反,娜塔莉娅的表情毫无攻击力和棱角,轻言细语道:“我只是同你打个招呼,关心一下你的生活,毕竟,一上来就要你答应一些不情之请,多不近人情啊!”
琼还没见过马可如此愠怒得不动声色的时候,她站在一旁,看着明明是阔别已久的家人却气氛险恶得像仇人的两位继续对话。
“那么请快些说吧,姐姐,您兄弟的生活还是挺忙碌的,明天他还得早起,赶着早高峰的地铁去上学。您这样关心一位久疏问候的亲人,想必也不会愿意他的身体因为您的要求带来的损耗而遭受严重的打击吧?”
娜塔莉娅笑得很不符合她当前的穿着打扮,这样痛痛快快的笑容一般出现在看了什么滑稽电视剧剧情的大学生脸上,而非才从宴会里离开的淑女。她笑完,相当亲切地回应:“要是你小时候也愿意在社交场合展现一下你的口才,爸爸也不会总觉得你看书看成了个傻子。唉,好吧,寒暄太过不是个好习惯。亲爱的弟弟,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下个礼拜六,我需要你代替我去代表科隆纳家族相亲。”
“你喝酒了吗,娜塔莉娅?需要我帮你叫个代驾把你送回科隆纳家吗?”马可在短暂的沉默后,表示着不知真假的疑问。
“拜托,我们家的男人怎么都这副鬼样子。我本来也不想用这种手段的……”女人无奈地、优雅地从小挎包里掏出一把柯尔特,打开保险,单手将枪口对准了马可,“乔万尼也是,你也是,非要我不那么优雅地交涉才行,明明你们都知道我可不像你们那样学过怎么用语言谈判。”
她微微笑着,说不准是在威胁还是劝告,用凶器对着别人的神色有种莫名的亢奋:“我当时告诉乔万尼,联姻这种事别找我。要么他自己去,要么让你去,他不同意。我只好把我们准嫂子的照片给他看,多可怜、多无辜、多有价值的女孩!我说,不想你们定下的婚礼变葬礼就最好答应我的请求。但他又拒绝了,铁石心肠的家伙,我们吵了一架。好吧,我想,要打动固执的人,最好就让他看看固执的下场。我把毒药下在他身边,他的酒杯和衣服都融化了,就这样,他的口风也融化得很快。我们商议出了一位小姐,她饱读诗书,性格端庄,文静讷言,现在正在读大学,专攻英美文学……除了性别外,她和你一模一样。现在,我需要你去成为这位梅露·科隆纳小姐,在成为她和成为尸体之间选一个吧,弟弟。”
琼瞥了一眼马可,他左脸写着“荒谬”,右脸写着“晦气”。叹了口气,她又把目光移向自己的手表,插了一句话:“抱歉,你们能快点说吗。我已经报警了,如果之后还要去警察局解释为什么半夜不睡觉在街上演电视剧,明天我们真的会迟到。”
“噢,一万个抱歉,让女孩子熬夜可不好。”娜塔莉娅毫无愧疚之意地点点头,手指一转,将手枪的保险合上,放下手臂,对马可劝说道:“如果你担心外表上会出差错,我认识专门的特效化妆师,你可以查看一下她的履历。至于其他的,反正你既没有在家谱上留下痕迹,名声也传不到意大利去。科隆纳家族的枝干早已生长成了两棵树,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插手美国这边财务的借口。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亲爱的兄弟,明天十二点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你的选择,好吗?”
也许她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我不接受拒绝”,就和在任何时候上位者抛给下位者一个看似公平的选择题一样。在女人摇曳生姿地行礼道别后,琼难得同情地看了马可一眼,她记得马可说起过他姐姐,她是那个家庭里唯一会关心他的人,可现在看来这个关心的程度……而她的朋友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这会让他自尊受挫的目光。
“这确实是个有点刺激的消息。”她挑选了一个委婉的开头来提醒马可他们不该继续在路边傻站着。
马可的表情在过于明亮路灯的照耀下看起来有点阴晴不定。
“你不会打算答应吧?”琼从这沉默中读到了点什么,费解地问,“他们不是……之前从没管过你的死活吗?”
她对两位同居人的财政状况有些了解,赫尔蒙德虽然从没穿过格子衫和牛仔裤之外的衣服,在资料库权限、论文下载和购入书籍之类需要前期投入的方面却从未吝啬过金钱;而马可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我很贵”的信号,课余时间则被数量繁多的兼职淹没,充分体现了没有家庭支撑又需要保持体面的年轻人有多忙碌。每年圣诞,琼会把来自家乡的手工糖果和朋友们分享,那个时候只有她会从门房那里拿到包裹,她给两位友人的礼物从来都直接递到他们手上,自然圣诞树下也不会堆着来自亲朋的礼物,那真是琼见过最寒酸的圣诞树了。
“他们没有。但是……”马可故作轻松地耸肩,“我不能眼看着我家里人为了这种事自相残杀,他们毕竟和我有血缘关系。”
琼的眼神就像看见了活生生的变形怪正用她朋友的身体说话,不过她一贯以来对插手别人的决定毫无兴趣,此时也不会勉强自己,于是只点了点头:“随便你。”
话虽如此,琼还是把这件事分享给了她的男友,因为她觉得马可的表现实在古怪——他竟然没请她把这件事保密!那个从来界限分明、永远也不失态和晃神的尖牙利嘴家伙去哪了?他甚至没对他姐姐的行为冷嘲热讽,而是沉默着走完了剩下的路。
马可也正如琼所见的那样心乱如麻,为娜塔莉娅的请托辗转反侧了半个晚上,他按掉闹钟的时候感觉大脑根本就没有休息过,乱哄哄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在脑海里来去,热闹得像大航海时代的码头。更糟糕的是,他一打开房门,就看到赫尔蒙德挂着巨大的笑容、穿得整整齐齐、容光焕发站在餐厅,还见鬼地欢快地打了个招呼:“嘿,马可,听说你要去相亲?作为你的朋友,我决定为你的相亲事业提供-巨-大-贡献,今天一整天都陪你挑衣服!”
天杀的,马可的神经在跳,为什么头顶的日光灯不能突然爆炸炸死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他跨步上前,再熟练不过地从赫尔蒙德刻意掩饰过姿势的口袋里掏出一台家用佳能相机,并且当机立断躲开对方抢夺的动作,撤身站回到原来的位置。
“这是你第一次相亲吧,人人都说初次体验十分难得,你难道不想留念一下吗?”赫尔蒙德故意拉大了笑容,用甜蜜的语气挑衅道。
“不,感谢你多余的好心,再有下次,这台相机你就别想要了,我保证它会摔得怎么修都修不好。”马可回敬给他一个扯出来的微笑。
“而且,”这个才结束和自己姐姐通话、正怀着一腔郁气的年轻人拿出了自己最高傲、挑剔的姿态,借着身高俯视对方那甚至没熨烫过的衬衣领口,“就你的品味,实在很难叫人相信你是来帮我而不是来搞砸一切的。”
话虽如此,马可还是没有在关上出租车门前把赫尔蒙德推开,只警告了对方等会别故意做出没见过世面的白痴样子来。他们到了市区的某条街道前下车,马可离家出走前,每年他都要来这里量新衣服的尺寸。隔了几年,他只希望娜塔莉娅预约的不是科隆纳家相熟的那位裁缝,但这个概率实在低到令人心碎。
“不,不要那件,给他换个花纹,鞋子也换成黑色的。”大约一小时后,他靠在店里的沙发上一边拿着当季的新装目录指指点点,一边熟门熟路地应付店员提供的更多选择:包括但不仅限于丝巾、领带夹、袖扣、手表、领结……而赫尔蒙德几乎是被三个店员困在换衣间和镜子前,在听到他第五次对换上的第三套衣服提出意见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嚷嚷道:“喂,我们不是来买你的衣服吗?你到底什么时候女装?”
马可气定神闲地翻过了一页,礼貌地对身边装聋作哑的店员请求道:“麻烦按我的身高包一条裙子,不要露肩。”
“这可不太公平!”赫尔蒙德继续抗议。
“是你说-一-整-天-都陪我挑衣服,希望你还愿意做一个诚实守信的人,赫尔蒙德,起码别灰溜溜回去和琼说你抛下了你需要帮助的朋友?”看着褐色头发的友人气得扮了个丑陋的鬼脸,马可拿出了更气人的仪态,堪称谦逊有礼地继续指挥道:“试试浅蓝色的新款,那款镶钻的腕表也不错,麻烦一起给他换上。”
最后,他们只花了预计时间的一半就从店里离开,带着给赫尔蒙德的八件套装和随便选的一条礼裙。马可在账单上签了娜塔莉娅的名字,看了科隆纳这个单词半晌,选择给他姐姐发邮件建议今天的消费记在乔万尼身上。
多得像在黑五血拼一番的购物袋和鞋盒由两个人一起搬进了电梯,一直到了午夜后,马可三度掀开窗帘,确认窗外只剩下路灯的光芒,他才打开那个属于他的盒子。放在无纺布袋子里的织物在廉价的白炽灯下闪闪发亮,蓝紫经纬中夹杂着的金线和编入了碎钻的刺绣毫不掩饰它的身价,它足够华美,配得上科隆纳家的地位,版型又足够贞淑,除了手指和一小片锁骨外什么都没露出来。他可以确定娜塔莉娅应该提前嘱咐过了店长。抖开这条裙子,马可把它提起来,就像面前有个女人穿上了它正在他面前展示自己一样。梅露·科隆纳,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仿佛要借由这条裙子降临到现实中,幽魂附身般纠缠在他身上。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年轻人想问她,我为什么非要穿上它不可?我已经和那个家没有关系了,他们也十分理智地放弃了我,甚至没有用金钱来驱赶我,就这样我还上赶着去成为梅露·科隆纳吗?他们需要……他们从来需要的是会乖乖听话、接受一切安排、同他们需要的人相亲结婚的梅露·科隆纳。而我,我不是,我是个男人,我已经离开了!我不是女人!我从以前就不想穿上那些衣服!我不愿意成为一个任人玩赏的宠物!
他双手用力,布料在手中紧绷,看起来像一面即将被撕毁的旗帜。可也许是举起它太累了,也许是这样无意识的自言自语过于可笑了,马可最终放弃了同一件衣服置气,让它委顿下来,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犹豫了很久,久到时针快要走到下一格,才解开了睡衣的扣子,穿上了它。
三个人里面只有他的卧室有一面全身镜,眼下它映照出的是一个穿上了女装的男性样子,尽管礼裙裁剪合身,款式也尽可能地修饰了不和谐的地方,他看起来还是十分滑稽可笑。他几乎能听见自尊在窃窃私语:你看啊,你穿上了你已经脱下来的联系和枷锁!为了什么?为了血缘?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姓氏?为了她随意抛掷的可怜和亲近?你竟然是愿意的吗?因为有了一个为他人牺牲的理由?那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你要脱光全身的衣服宣告你的不驯呢?多么矛盾啊!
他又想呕吐了。但不行,高级定制的礼裙沾上水就完蛋了。他不想一个人再到店里对店员说“请按我的身高拿一条裙子”。马可扶住了镜子,半躬着身子,看着自己的脸深呼吸,为了换衣服他摘下了眼镜,但足够短的距离能让他清楚看见——他已经穿上它了,十分合适地、没有半点需要修改的。
好吧。他对自己说,因为现在反悔比穿上它还更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