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婚吧!一起住在能看到海的别墅里,别墅的窗帘每一层都选一样的白色重纱,看起来更统一一点;还有地板,胡桃木怎么样?我想选浅一点的颜色,家具也选配套的风格。家里的壁炉上可以摆一整套的木雕玩具,再给未来的孩子准备一间玩具房?琼,你觉得要教他们怎么做木工吗?那样我们还需要一个带工具间的地下室!入口建在哪?就在花园的水池附近?嗯,小孩子得离配电箱远一点,那还是不要连着电路一起都放在那好了。结婚之后我们可以每天都一起用餐,到那个时候我来负责做饭,你喜欢家庭套餐吗?每个人有固定的座位,盘子里是不同的菜色和沙拉酱,盘子下面垫和桌布、坐垫同色系的餐巾。琼,怎么样?”
赫尔蒙德说起遐想中的婚后生活的时候,像是在描述一副只道听途说、在边边角角捡起了许多传闻的名画。琼翻过一页论文,对他时常的突发奇想不置一词。她的男友对爱情、尤其是世俗观点下爱情导向的婚姻似乎充满了向往,但又总以过于甜腻和撒娇的口吻,像是许愿那样对她絮絮叨叨,弄得她也找不到机会认真严肃地拒绝他勾画的未来:她并没有想过他们的恋爱会以结婚收场。所以,琼只以应付每一次赫尔蒙德的反社会言论同等的态度,蜻蜓点水般回答:“我没想过。”
“可是——和我结婚——不是很好吗?我们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
那不是我想要的。琼近乎冷酷地想着,毫无疑问,将自己的生命割让出一部分到家庭生活上这个选项并不存在于女孩的人生清单中。她用荧光笔在论文上画线,头也不抬:“说这个还太早了,我也不打算尝试进入婚姻生活,起码现在不。”
“如果你想要试一下的话,一定要和我说哦!”赫尔蒙德一如往常地轻快放下这个话题,尽力把笑容拉到最大,带着闪闪发亮的、对方兴许会改变主意的期盼表情,看起来仿佛被沙发洗涤剂上门推销员附了身。琼已经很习惯他这副样子,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继续琢磨论文表格里的数据。
这只是他们一起去图书馆时的常见日常其中的一幕,琼自然也习以为常地把它抛之脑后。然而,等她下午从实验室回到公寓,她在洗手间里看到瘫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的赫尔蒙德,对方手中是一个新开封的药瓶,上边的铝箔纸撕开了一半,里头的药片却所剩无几。她蹲下来,扯着赫尔蒙德的衣领,把他从地上半提起来:“你在嗑药?什么时候吃的?吃了多少?”
对方露出一个恍惚的、不太好看的微笑,平日里原本就缺乏血色的面孔此时更糟糕得像连熬了两个通宵,头发散乱,脸上的皮肉因为呕吐和痉挛垮塌了每一根线条,他乖巧又讨好地回答:“一百……大概一百颗。刚才很不容易才全部吞下去,琼,药片会割嗓子,要是你想自杀的话,可千万别-”
琼的怒火让她没能听完。她用力把赫尔蒙德往上一提,毫不留情地曲起右腿,一膝盖顶在他的胃部。这是她脑中最先浮现的催吐手段,当然,也可以说是对于男友行为的不满。赫尔蒙德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水和许多淡蓝色的小圆片喷出在地上,他弓起背部,蜷缩起身体,但琼强硬地扯开了他的肩膀,手掌按住他冷汗直冒的身体,用力地、挤压一颗豌豆荚似的挤压他的胃,恨不得能从手中的触感数出里面还剩几颗药片。第二次呕吐比第一次还要不体面,赫尔蒙德脸上眼泪、鼻涕和口水横流,药片像密密麻麻的卵那样随着滑腻的液体沾得到处都是。他吐完后只有靠着墙根虚弱呼吸的力气,很难受地皱着眉、闭上了眼睛,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歪倒,而琼扶住了他,把人往马桶那边一扯,按着他的脑袋,掰开牙齿,伸进了两根手指去触碰舌根,好让他继续把胃内容物吐出来。
她没有说话,没有安慰也没有斥责,一双蓝色的眼睛此时严肃且严厉。事实上,琼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生气。她不是第一次知道赫尔蒙德的自杀倾向,也不是没看到过对方长袖衬衫遮蔽下,手臂上密密麻麻遍布、仿佛被犁过的土地那样规整的伤疤,即使赫尔蒙德是她的男友,她也不曾为了他那些糟糕的灰暗过去愤怒到现在这个程度。那些事已经发生,并且和她没关系。而平日里,无论是马可的暴饮暴食,还是赫尔蒙德手臂上新鲜的伤口,她都保持着社交界限,从不刺入、窥探两位朋友的内心。那么这一次,是因为这件事正发生在她面前吗?因为这个人上午还同她装疯卖傻、幻想未来的生活吗?因为他给了她一种他的精神状态是可信的错觉吗?还是说,她也曾有短暂的一秒去赞同和想象了赫尔蒙德描述的那个未来?
琼·克莱文从来不自认为是个热心、友善、对他人的生命有责任感的好人,对于自杀者,她一贯认为,放弃生命是他们自己的自由。但眼下,在愤怒的海潮稍微后退了一些后,袒露出的情绪竟然是担忧和稀少得像是沙砾里混的玻璃那样的愧疚——赫尔蒙德的行为和她上午的拒绝有关系吗?那是不是他的求救?她是不是挥开了悬崖下往上攀爬的人的手?这让她的道德感如鲠在喉地催促她去弄明白赫尔蒙德这样做的原因。
“你为什么……”琼在赫尔蒙德的呕吐物里没有新的药片后问道。
“咳咳,没什么啦……没什么特别的。真的。我就是——突然想知道——一口气吃两百片感冒药是什么感觉。”赫尔蒙德费力地扭过脸来,刘海因为冷汗贴在了额头,眼睛还没能对焦似的,没有在看她,嘴角提拉成了一个扭曲的角度,这个走形得厉害的笑容没能起到任何正面效果,反而更凸显了他现在的状态之凄惨。
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另一个人连叹气都不想叹,她粗暴地甩了甩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911,公事公办地向接线员提供了住址和地上药瓶的标签信息。救护车很快就到。挂了电话,女孩面无表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