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字确实地说出来并且进入另一个人的耳朵里的时候,房间外面正在下雨。此前,起码在他们才回到出租屋分工完成家务活之前,他不记得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个阴天,遮光性极好的窗帘已经构建一个狭小的、只容纳两个人的漆黑洞穴,他庆幸只开了阅读灯,昏暗的光源不足够他们彼此看清脸,否则他会因为在恋人面前展露狰狞到扭曲的、难以维持憎恨的笑容而羞愧。
“我要给我姐姐打电话,”他努力把手控制在目所能及的地方,不至于现在立刻去握住赫尔蒙德的手或者抓住他的手臂,也努力让声线保持与他那个家的家人对话时的平稳,“那些人一个都逃不掉,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躺在沙发上的人发出一声嗤笑,似乎抬高了视线,从遮住额头的手臂下观察着因为他刚才袒露的过去而坐立难安的人:“哇噻,我们的好好先生没听过这种亵渎的事情所以要去找你姐姐肃正风气吗?你怎么了,因为走来走去转身太急扭到腰了?太逊了吧,发现模仿社会学家捶胸顿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会拉伤肌肉?痛到要去找你姐帮你殴打罪人?”
褐色头发的青年不自觉挂上一个标准的微笑,他现在已经很少使用这个表情。在面对学生和同事时,伊万·马斯卡诺维奇能用合乎当前社会规则礼仪的神态来应付工作内容,他不是最受欢迎的讲师,也不至于让校务处每个学期都要处理关于他的投诉信,放在八年前,没有经历堪称地狱般折磨的博士生涯,他绝无办法想象自己能够嵌入所谓的职场中。如今再次使用了这标准到夸张的、仿佛电视动画角色的笑容,他感觉脸好像格外僵硬:“还是说你没法直视我?一个被当作猎巫对象的俄国佬?一个向你展现了你所不知道世界的活证据?”
在昏暗的室内,属于马可的那个剪影没有动。另一个人没等太久,不论在哪种对决里,抓住了空隙就该乘胜追击,这是他在为了专利权同寡头集团打官司那段时间里从他的代理律师那儿学来的。赫尔蒙德缓缓坐起身,抓住了布艺沙发坐垫,嘴角逐渐拉大,像被一个印了卡通大笑人物头像的逐渐被胀满的气球:“因为我太污秽?和你清白无暇的宗教观念不匹配?被轮奸过的人该向神祈祷赎罪,好让自己脚上不沾血地走进乐园?”
他盯着马可,准备着应对那个人惯用的繁复语句和冗长教条,又或者是像那些听过他泄露的只言片语后的人那样惊惧的、厌恶的目光。这时候他没有空余的心思去容纳马可——他的恋人会有其他反应的可能,就像受过虐待的动物在人类靠近时最先想到的永远是逃跑,不论怎样的救助和驯化都无法与刻入本能中的神经反射作对。
但是他看见了对方因为他靠近而下意识躲避动作中的侧脸,他好像看到了马可在流眼泪。事先准备的语料库出错了,他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情况,没有可供参考的经验模型,没有来自教科书的亲切指导:如何安慰一个因你的遭遇而感到痛苦的人。高速运转下,他的脑子指挥着身体大叫起来防卫:“操,不是,你在哭什么?你他妈为什么要哭成这样?这些破烂过去关你什么事!你他妈不是评论家吗,你就把它当素材用到你的文学创作里去就行了!别哭了!”
他几乎从沙发上蹦起来,但只间隔了几步远的马可所在的地方就像一个禁区,他做不出用力拍打对方肩膀给他一个拥抱说没事谢谢你这样关心我现在它们都已经过去了的行为。马可和他对视,知道自己掩藏的哭泣样子已经被发现,便不再扭过头去,看得出他尽力在维持平静,哪怕是这样的光线里,赫尔蒙德也能看出他的脸颊在颤抖,牙关紧咬,好将呜咽锁在喉咙里。他瞠目结舌,像只只会手舞足蹈表达情感的猴子那样重复着用尴尬和惊慌的语气叫嚷:“老天,我真的……我受不了了,兄弟,你居然会哭,不是,你居然会为了这种事哭,你也不像那样多愁善感的人啊。用不着这样,我是说,要不我向你道歉,我不是想要看你哭才说这些东西的-”
“我、现在,我现在不能给娜塔莉娅打电话,但是你放心,那些人一个我都不会放过。”马可说话的声音仿佛走了调的提琴,在看不见的地方颤抖着编织通畅的语句,“他们必须付出代价。”他又重复了一遍。
“用不着!我说,这压根不值得你去杀人!”赫尔蒙德用力拍了拍沙发背,把它拍得发出响亮的声音,“杀人是犯法的!我已经不在乎了!对我来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那不值得你去做个法外狂徒!”
马可动了动身体,像是个再被拧动发条的时钟因为内部齿轮错位只移动了一两格指针似的,没法顺畅地完成走来走去表达内心情绪的序列,他拖着拖鞋,在原地仿佛困居仓鼠笼的仓鼠那样徒劳地转过了身,抓住了赫尔蒙德的肩膀,试图把脸靠在他身上磨蹭,擦掉上面的水渍:“可是我不能原谅!他们竟然敢……他们该下地狱的!”
赫尔蒙德僵硬地在马可几乎撒娇般蹭着他肩膀的时候推开了对方的脸:“你可以选择不原谅,这是你的自由,朋友。还有别在我身上擦鼻涕,小心我揍你。我说真的,再这样黏糊糊的靠着我我也哭给你看,不就是哭吗当谁不会啊……”
他的动作并不如言语那样粗暴,甚至因无所适从而有些过于谨慎,马可专注地看着他,没有被逗笑或者气闷的样子,蓝色的眼睛被不知哪里来的光线照亮,看起来像什么可怜兮兮的动物。他再度沉默了一会,为着对方终于不再自以为是地对他表达善意而不安,那部分沉淀在眼睛里的难过终于看起来没那么居高临下,也不再有着被使命感熏陶出的臭味,这可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他是认真的因为赫尔蒙德经受的痛苦而感到悲伤,而不是抓着他人的伤口当作朝圣的道标。赫尔蒙德干巴巴地说:“好吧,我是没掌握一分钟内流泪的技巧,要不你拧我一把助推一下?”
马可真的用力抓紧了他手臂上千沟万壑如积年树皮般的皮肤,他嘶声表示已经足够,泪水反射性地聚集在眼眶,很容易就掉了出来。赫尔蒙德许多年不曾哭泣,对自己这具原本已经麻木的躯体居然还能哭泣感到惊讶。他也许多年没有接受过来自本人之外的疼痛,疼痛有着内部的分类,用水果刀割开皮肤和用铅笔刀不同,伴随着咒骂和无缘由憎恨的石块击中肩膀也和马可愤怒时落下的拳头不同,看到母亲饮弹自尽躺在雪地里的尸体,与父亲将割开的手腕放入由他提来的水桶里的尸体,还有看到肯尼斯老爷子老迈的尸体同样有着区别。此刻,这些模模糊糊的、哪怕以切割出脂肪层都无法描绘的疼痛变得清晰明了了,在马可的视线里,他被莫大的情绪击中,仿佛在船舱中昏昏沉沉想要呕吐的人走出了狭小的舱室,见到了一直让他摇摆不定睡不安稳的波涛汹涌的大海,他被海水淋得湿透,却再也无需分出精力揣测脚下晃荡不安压力的来源。
赫尔蒙德从母亲那里知道泪水毫无作用。她不会因为孩子的哭泣就停止手上的家务活去哄小孩,因为这些活只有她一个人做,她选择等待孩子哭够了自己停下来,就像治安混乱的街区对待飞车族引擎的噪声,麻木中带着总会结束的笃定。而他的父亲常年浸泡在酒精和眼泪里,衬衫领口总是皱巴巴湿哒哒,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直到母亲下班回来给他做清洁,她骂他的时长也不因泪水的咸味而多一分或少一分。流泪的人并不会得到特殊对待,甚至还要遭受些嘲笑和殴打,这一理念进一步在孤儿院与领养他的家庭们中得到巩固,最后,再由他尊敬的肯尼斯老爷子为这坚固建筑进行封顶:在那栋房子地下的监牢里,从没有哪一个囚犯因为哭泣和求饶得到了稍微好点的待遇。尽管他知道,人在受苦受难的时候可以哭,在情绪崩溃的时候可以哭,在需要向他人求助的时候可以哭,可他的哭就像他的笑一样,都模仿得过于拙劣,让人很容易就知道他在假扮小丑引人注意。
而现在,他的泪腺重新发挥了真正的作用似的,忙不迭地制造液体,让它们冲刷着因为天长地久、风吹日晒而格外顽固的堵塞物。它们无声的滑落下来,即便是马可松开了手、肌肉平复了疼痛,也没有停止。是时候哽咽了,于是他的声带开始震动。就像婴儿或野猫的嚎叫似的,并不悦耳的泣音如约出现,并不时插入喘息来调整频率好让嗓子得到休息。他本来已经轻车熟路,可马可还在看他,没有半点急切地要去停止这哭声地耐心地看着他,但和他母亲不同,这个人并不在意要等多久。
他的眼泪很快从被演技牵引变成了自发流下,就像一列年久失修、难以启动的火车,在重新点燃煤炉、清理管线后恢复了正常功能,轻微的重力加持下拿出了远超当前技术的速度。有那么多无解的委屈、愤怒和苦痛作为燃料,他无法阻止它们铺满了整张脸孔。没有人在乎的伤口被看见了,没有人愿意接受的扭曲被注视了,没有人愿意修补的裂缝被承认了,他像一个躲在纸塑像后装神弄鬼的偷儿终于不必提心吊胆是不是被日光照出了矮小黝黑的影子而要被驱赶和殴打,那个发现他的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告诉他,你不必再做这样的事,我为你作证,我为你做保,你也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
赫尔蒙德哭泣的样子很难看,没有丝毫体面,不像个在恋人面前哭泣成年人反倒像只懂得发泄的幼儿,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声音嘶哑,泪水把眼睫毛都粘在一起,鼻涕流进了嘴里。与之相反的,他的惶恐与焦虑终于在这一刻停止,有人能够听他说话而不是只截走需要的语句离开,他用力抓住了马可的头发,用拳头击打着对方的额头与脑侧,哭号着:“所以你们这种人能不能都去死,谁要你们的同情!谁要你们把我当怪胎!为什么我非要被当作怪物看!为什么都认为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朝我扔石头,为什么要烧死我!我没有说错话!我没有仗着自己聪明就做坏事!我没有瞧不起人!我不是坏种的俄国佬!是你们!是你们排挤我想要我去死!该死的是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半夜砍死你们所有人!”
马可仍由他发泄情绪,自己也浑身颤抖着、哽咽着。他多么希望十二岁的自己能到那片修建了忏悔室却做着该下地狱勾当的土地上去,拿着枪,把围猎赫尔蒙德的人一个个杀掉。他要跨过被火燎过的玉米田和松树林,把他的恋人从火刑桩上解救下来,他要拿出最好的外伤药给赫尔蒙德包扎,让那些被石刃划开的深深伤口不再溃烂到留下每次走路都疼痛的后遗症,也许他终究还是科隆纳家族的人吧,姐姐带着他见过的残忍刑罚此时要一一降临到那些旁观者身上,他要他们在地狱的火焰中永远痛苦、不得解脱。年轻的评论家极尽恶毒地构思着足以叫一些人身败名裂、后悔自己没有及早认罪的文章,闭着嘴以免煞风景地吐露出诅咒的词句。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他!他在想象里对着一地死尸大喊大叫,抱着另一个比他瘦小得多的孩子,那个孩子的手脚干瘦得像芦苇棒,褐色的头发沾了烟灰,褐色的眼睛看着天空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这片笼罩着雾气的曾经属于印第安人的土地没有对他的控诉发出任何奇异的回响,毕竟所谓的仪式只不过是愚昧的暴徒们披挂的彩色衣裳。他要带着赫尔蒙德走,到大城市里去,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他要用棉花和丝绸塞满它,不再有什么能作为丢向另一个孩子的武器。
他被诱惑了似的,伸手去抓赫尔蒙德的脚踝——这时候他们已经靠得太近了,所以这动作实施起来快得不需要经过脑部神经活动——他想要抱起恋人,把他团成一个团抱回房间柔软的鹅毛枕头上。但即使是成年男子,在疏于锻炼又没有足够肌肉量的情况下,想要对另一个成年男性公主抱实在是强人所难。只有右手的力完成了预定目标,因此原本半躺在沙发上的人被从双脚处提了起来,借着像坐滑梯似的直接滑到了地板上,后脑勺与铺了地毯的地板发出闷闷的碰撞声。马可捂住自己的嘴把尖叫塞了回去,因为赫尔蒙德这下完全从情绪里被磕了出来,他停止了抽噎,迅速地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水。尔后眨着哭得太过而干涩的眼睛,带着浓重鼻音问:“嘿,你这是在干嘛?”
“呃,嗯,我想也许尝试一些民间医学偏方能让你开心一点,非常抱歉,我不是想让你停下来……”他一个激灵,同样没过脑子地回答。这下可不是光沉浸在羞耻中就能解决的事了,赫尔蒙德看见什么稀罕东西的眼神叫他羞愤欲死。圣母啊,我居然还能把今天搞得更砸,让他看见我哭了和知道我力气太小才抱不动他可是两种等级,马可只希望赫尔蒙德相信了他的胡扯。
“……随便,噢,这种事情本来也……”地上的人咕哝了几句,也像是在抱怨自己不该在别人面前哭,“我得去洗把脸。”
等赫尔蒙德从洗手间里出来,马可已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了,不论是神态还是衣着,都恢复了那副“哪怕是休息日在家穿睡衣也不该有褶皱”的风格,此时正坐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对着电脑皱眉。赫尔蒙德不想再提刚才的事,尤其是马可关于找他那有权有势姐姐为了几十年前一桩儿童虐待案撑腰的发言,他希望对方能完全忘掉。就像他刚才说的,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了,为了一些陈年旧事弄得天翻地覆还不如思考下一学年该给基金会提交怎样的申请来为新的横向项目做准备。他沉默地走向厨房给两个人弄了杯咖啡,又计算了下这周冰箱的存货是否需要补充,决定了一下晚餐的品类。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又拥有了可以称得上家庭生活的生活,而且这个家庭比他此前参与的要好一万倍,没有冷冰冰的墙壁、无休止的争吵和深感无能为力的妥协,他不会说他爱马可,但对方确实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他阳台上种植的牵牛花一样,每一天他都要看见它如常地照耀着阳光才会放下咖啡杯,做上班前最后的准备。
不过,当他端着咖啡走到客厅时,还是为马可电脑屏幕上动人的、煽情的、充满暗示的文章开头起了鸡皮疙瘩:“我没那么想过,我也不是需要人救的白雪公主,行行好,写点正常东西。”
“不行,这是艺术需要。”他的恋人严肃认真地拒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