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具有奇特花纹、高度疑似记录载体的纸质材料样本,来自M-10377星球第六发掘场,学会认为此样本存在伪造可能,暂时不建议以此样本为主体深入研究M-10377文明的存在概率。]
4月11日
葬礼定在下个周六,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结束了。凯尼斯太太安慰我说,区公所的行政效率确实不尽人意,但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我知道她本来想说警察的效率,但已经半年多了,就连最赶不上潮流的报纸都已经报道过这起案子,所有评论归流成了统一的陈词滥调,公共安全、警力不足、教育失当、还有连环杀手是行走在地上的恶魔散播罪孽之类的,没人认为凶手能被抓捕归案。本地三十年来最大的恶性案件,放在美国历史上只是不起眼的连环杀人犯之一犯下不起眼的案件之一,甚至超过半数的调查组成员判断它的手法也没那么像凶手的签名,也许只是个灵机一动的模仿犯。
凯尼斯太太从我这里打听到这个结论时,愤愤不平得好像她一点没抱怨这桩案子给这个安宁和谐的镇子带来了多坏的影响似的,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想要维护这个“人人都虔诚信奉主的乐园”还是失望于没能上电视出一回风头,她看见我的表情也立马意识到了不妥当的地方,尴尬敷衍几句就走了,这是四天前的事。今天她仍旧对别人的家事十足感兴趣,不过这次记住了先表示哀悼。
我倒是感觉很好,这几周,不再成为一个众人眼中失去了丈夫的可怜寡妇和凶杀案中的幸存者让我有了更多喘息和思考的时间。我没有揭开黑纱再看一眼我丈夫的脸,他们也没谁介意,只让我签字从停尸房里把他剩下的部分领走。破破烂烂的,像一件被从中撕烂的衬衫,唯独四肢和脸完好无损。赫尔特警长对小报上耸人听闻的描写很是生气,因为它写实到他可以肯定有相关人士收了记者的钱。他生气的时候,脸上的八字胡会翘起来,在办公室中央对打字员说:米勒太太!停止无聊的八卦!我不想再听见你们对不幸受害者的揣测!然后他挺起胸脯,努力放松脸上的表情,请我到会客室喝茶,长篇大论表明他们十分遗憾,十分抱歉,十分惋惜,但凶手一定已经逃之夭夭,远离了这座和平的镇子,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相信上帝会为他准备合适的火狱。我配合地哭了一场,让他把我送出了警局,好叫其他人知道,警察们已经在这桩案子上履行了职责。
离开警局后我马上去了教堂,约翰神父早就在上上周与我约好聊一聊关于葬礼的事,他向我保证一切会在天主的看顾下完成,可怜的威廉姆兄弟终将平静地眠于六尺之下。我感谢了他的付出,没有他代表教会为我发声,还不知道我丈夫的亲戚又要把污水泼到我身上多少次。我的贞洁,我的名誉,我的善良,在他们看来每一项都值得怀疑,只因为我在结婚前不是一个天主教信徒。但他们不知道他们这个传统大家庭中最有出息的小儿子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追求我的,他们只满意于这个从来乖巧的好孩子令他无信仰的妻子也皈依了天主。如果当年我知道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如此沉浸在宗教狂热里的镇子,或许就不会因为他坚持要我受洗而和他吵架了。
平心而论,我的丈夫不是一个坏人。天呐,在他死了这么多天后,我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这样想了。结婚前他就保证过,婚姻不会是我们爱情的坟墓和枷锁,而是通往家庭生活的钥匙。一栋独立的房子,一个带草坪的院子,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负责挣钱养家的丈夫以及照顾家庭的妻子,符合大多数人理想的生活,对当时的我来说确实是一条相当有诱惑力的道路。虽然有时候我还是会想,我听到的到底是天主的感召,还是魔鬼的低语?
我把那个凶手形容成了魔鬼,向约翰神父吐露了我的恐惧。我说,我至今忘不了我丈夫胸口大开躺倒在玄关的模样,那个白色的、手持利刃的、面容狰狞的魔鬼,祂在冲我笑呐!我听见了威廉姆的痛呼,看见了他扭曲着手指想要阻止,闻到了他内脏的味道,可是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嘴一言不发,他痛苦地咽了气。神父说这不能怪你,也不必为此担上更多罪恶感,主庇佑了你,主会一直关注着你,去祈祷吧,孩子,向主求得宁静和宽恕。
唉!我祈祷的时候也能这样想就好了,我不愿再回想镜子里看到的魔鬼,它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和勇气?今天的晚餐是煮豌豆、甘蓝和鸡蛋,没有肉,因为我还是不能拿起刀。我只剩下一把抹黄油的刀。警察没有找到符合伤口形状的刀在哪,他们带走了厨房里所有的刀具后降低了对我的怀疑,不过如果没有威廉姆的家人一直在说我同丈夫吵架,他们本来也不会怀疑我的。早知道我就把刀丢进他父母的院子里了。明天得记得去买一把新的斩骨刀。
4月19日
我不该同意在教堂举行守灵仪式的。太冷了,我带的毯子不够用,和一堆人挤在一起分热可可也有点尴尬,显然卢卡斯姑姑还在怪我那天和威廉姆吵到分房睡。我对着烛光祈祷,希望是个晴天,下葬的时候不要出什么差错,不过要出差错也挺难,除非有两个小天使落在棺材上向我们宣告威廉姆的灵魂已经进入天堂,正殷切期盼着全家人都跨过那道门。但也说不好,他真的不喜欢他的叔叔和婶婶。他们一家人里,最热衷挑起争端的就是他的这两位亲人,不管谁的生活里起了波澜,他们总想要搅弄搅弄,看看有谁会出丑。是他们告诉威廉姆的父母我堕胎了,也是他们说我想要离婚。去年圣诞节,我的丈夫头一次把只在我面前倾诉过的、对他父母的怨言喷吐在餐桌上,那引发了一场家庭战争。战争延续到了今天,它让每个人都在守灵仪式上沉默。又冷又安静的地方也可以被称之为坟墓,我们仿佛洞穴里的幽灵,在固定的位置上面面相觑,默数黎明到来的脚步。
灵枢放在教堂右翼,椅子很硬,我的脖子很痛,只能经常往门外歪着。从门帘的缝隙里我看见了圣坛和上面的十字架。两年前,我站在它们前面宣誓要永远和威廉姆在一起,不论贫穷还是疾病都不分开。我还记得他吻我的时候有人提前鼓掌了,惊起了一只鸽子。为什么我总是记得能和他好好相处的日子呢?它们太短暂了,让我还来不及感到安慰就已经结束。争吵才是把我们的生活缝在一起的连结,所有人都告诉我,这就是婚姻。我也不能说我上当受骗,他履行了他承诺的,而我没有。我还是想着天文台、星象图和天气预报。唱圣歌的时候我想起来,结婚第一年他拿着我订的天文杂志问我是不是后悔了,那时我说了谎。我居然从那么早就开始说谎。玛丽娅,你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子!好吧,如果他站在我面前指责我,我也不会否认。我想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才从弥撒开始就在哭(也许不够庄重和肃穆,但管他的),我对我们的爱情说了谎。
弥撒结束后走出教堂的时候,我看见了一望无际的蓝色天空,天气晴朗得要割伤我的眼睛,即使隔着黑纱,也能看见浓烈的颜色。我颤抖得几乎站不住,伏在丈夫的棺木上,他们以为我悲伤过度,每个人都同情地来扶这个可怜女人。我却知道我的虚弱不是来自永久的分离,而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宽恕。比警察告诉我他们真的在邻居的草坪上发现陌生人脚印时还要更强烈的如释重负感袭击了我,让我感觉有些茫然。我想除了上帝外,没有任何存在能如此恰到好处地向我表明,一切都已经结束。威廉姆和我,我们已经不再是一体的,我的刀捅进他胸口剖开腹部的时候,我也没有这样的感受。
4月21日
今天整理了威廉姆的遗物。其实在之前的半年里,我已经在邻居的帮助下把大部分他的衣物和书籍打包捐赠给了教会。所谓的整理只是挑挑拣拣,封锁一些房间,把他剩余的痕迹从房子里抹除。说实话,即使物件都装进箱子放到阁楼,看到窗帘和院子里的花圃,我还是会想起他。是他决定了房子里大多数家具的摆放位置和风格,包括我们的卧室和没有用上的婴儿房。我们原本就不打算那么快要孩子,所以当它突然造访时,我们都慌了神。为什么他们都不能宽恕一个小小的疏忽?我不明白,流产和堕胎的区别只是孕妇的一个签名吗?我也真的很难过,为什么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
他从埃里克先生那里定做的摇篮床最终的归宿是隔壁镇的孤儿院,凯尼斯先生开车送我过去,我们废了一点功夫才把它装上车斗。威廉姆用的材料太好了,把它劈成柴火烧很可惜,镇上也没有正在备孕的家庭,不如把它送到需要的人手里,我这样和邻居们解释。我发现行一桩善事是最好的搪塞,这样没人会追根究底,他们回去后会不会再想起我讨厌孩子的传言也无所谓了。下午去埃里克先生那里订购了一些封窗板,他问我要不要加上合页和锁闩,我说不,我真的想把窗户都封上而不是仅仅把玻璃换成木头。向人们刻板印象中的寡妇靠近是一件坏事吗?商店主人的表情告诉我,这是镇上人们乐见其成的。好吧,为了以后的生活,我会的。
今天最惊喜的事是在邮箱底部掏出了最新的《天体物理》,没忘记续订真是太好了,我高兴得煮了一杯榛子巧克力咖啡,现在我用不着省咖啡豆了。妈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当一个主妇还要兼职会计,日常就是在有限的预算里使收支平衡,而你的丈夫从来不管钱都去哪了,他只要吃要穿,在你吞吞吐吐说生活费不够时质问为什么又找他要钱。傍晚的时候做了三明治当晚餐,花了两个小时把杂志看完,我知道只读过社区大学却对天上的星星着迷很可笑,那些名词我一点都不熟悉,什么波形图和反演模型,两年的时间就已经足够我忘记在天文台里听来的只言片语。但是,我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得忘乎所以,上帝已经宽恕了我,我有资格重新捡起过去的联系。我花了点时间给之前的同事写信,告诉他们我离婚了,接下来打算重新找工作,希望他们能提供一些帮助。回信最快的还是莎拉,她的信写得太长,我不知道她有那么多话想和我说,包括我离职后她接手的工作和其他人的变化。她说她认为我迟早会回归职场的,我不是那种愿意当一辈子家庭主妇的人,尽管她很奇怪为什么这两年来我一直不与他们中的任何人联络。唉,莎拉!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回想起这两年,简直像在梦游,每一件事都发生得那么毫无预兆,而我丝毫不因磕绊而疼痛,半睁着眼过每一天;醒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走过了那么恐怖的试炼,就像没有维吉尔引路的但丁,我想这也是上帝的仁慈。
还有件事,莎拉说台里换了更好的望远镜,在今年年初,他们成功预测到了一次行星际激波,并且检测到了许多新的太阳风信号,然而信号实在是太频繁,按照太阳运动的周期计算,最大的可能是新望远镜出了错。她说现在几位博士各执一词,气氛弄得很僵,要不是台里去年涨了工资,她也想辞职了。我打算明天给她打个电话聊聊这些事。
5月13日
我在尝试过一种隐士的生活。当你只需要考虑自己的吃穿住行的时候,才会发现商店里售卖了那么多无用之物。并且,在这座镇子上做一个寡妇还是太有难度了,因为我既新鲜出炉,又年轻得过分,也不是任何人的亲戚。威廉姆的家人不太欢迎我上门,同他们坐在一起,除了祈祷的时候,我都必须经受检阅,而我已经得到宽恕,我想,上帝一定不是为了让我重复着之前的生活才宽恕我的。在做礼拜之外的日子,我哪也不去,不做家务,不每天更新菜谱,不打理门口的草坪。我囤积了一批罐头和面粉,修好了屋顶的蓄水装置,把所有的账单都固定在同一天支付。一言蔽之,努力减少出现在街面上的次数。夏天来了,我不想每天都穿着黑衣服。
奥卢斯叔叔从巴黎回来的时候特地拜访了我。他很遗憾我经历的事情。我们谈起了威廉姆。如果说我还对谁抱有愧疚的话,那就只能是奥卢斯叔叔了。他几乎是威廉姆的第二个父亲,也是他第一个接纳了我成为家里的新成员。我和威廉姆交往的时候,他没少给侄子钱,让他带我去游乐园或者高级餐厅,他真的很喜欢我,期盼我们这个小家庭会有新生命降生。我们聊得一如既往地愉快,这也让我确定,主是宽恕了我的,叔叔没有任何与他兄嫂相似的态度,甚至还安慰我不要太难过,也就是说,他同样原谅了我。
那么威廉姆呢?我时常在想,要是我在更年轻的时候遇见他,也许会更死心塌地地爱他,放弃天文台的工作成为家庭主妇的时候也就不会那么犹豫,以至于欺骗自己有那么爱威廉姆。又或者,在我更成熟之后遇见他,那时候或许我才真正准备好成为某个人的妻子。我们的爱情过于俗套,简直像是一份分量不足的预制披萨,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能端上来享用一空,从此之后只能看着空荡荡的餐桌发呆。
我几乎不打开电视了,把时间更多地花在阅读杂志和给莎拉写信上,我向她请教制作预决算单的技巧,为下一份工作做准备。虽然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继续做一个文员,如果新的工作环境和星星们无关,我不确定我能待上多久。从中学时代我就知道我不是个有恒心的人,脑子里充满的全是不着边际的幻想。威廉姆很喜欢我听他讲工作时的模样,当然,男人都喜欢女人这样看他们,不过他比别人要好的一点是,他会建议我也多读读书。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建议是奥卢斯叔叔给他支的招。
他会在家里读的书当然只有圣经。尽管他宣称他讨厌里面的每一句话。二楼的祈祷室原本应该是杂物间,我曾经想过最适合祈祷的地方应该是盥洗室,毕竟这地方一天要去很多遍。祈祷的时候其他人都在想什么呢?要我来说,光是背下不同时间的祷文就已经够困难的了。所以每次我都全神贯注,生怕谁听出我念错了单词。现在我越来越喜欢待在祈祷室,这儿出乎意料的安静,在我拉上窗帘、点起蜡烛后,让我回忆起了很小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在公寓地下室的生活,那段时间我们就像生活在城市钢筋水泥的穴居生物一样,每天蜷缩在洗衣机旁边睡觉,冬天的时候不至于被冻死。她也给我念圣经,可惜她记得的篇目不多,来来回回絮叨的都是同样的愿望,祈求上帝给予拯救,诉说自己的罪,可我不明白我们有什么罪。也许这是我成为数量稀少的无信者的理由之一。
6月8日
街上的氛围有点奇怪,杰西卡反问我难道没有看电视?我说没有,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开它。她拿给我一份最新的报纸,上面难得用巨大的黑体写了关于科学的话题:新型太阳风暴即将爆发或将引发磁场逆转?我仔仔细细看完了,感觉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媒体都在发疯,或者正在流行新的太空热。世界末日的谣言从未远去,只要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存在,信仰就能在这片土壤上生根发芽。镇子上最受欢迎的论点自然不是启示录的话题,他们很难想象来自太阳的风暴会吞没整个星球,开始揣测是什么原因才叫这样荒谬的报道登上了主流媒体。阴谋论、外星人、政治与抽水马桶…我没有插话,买了两箱罐头和果汁。
莎拉和我提过台里最近忙碌了起来,因为这不同寻常的天文现象,她给我的回信篇幅短小了许多。我无事可做,重新拿出以前的杂志做剪贴收集册。最近我很喜欢把护窗板和门全关上,一个人在卧室阅读,不会有没做完的家务来打搅我,也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呼唤打断思路的不愉,时间好像在房间里失去了存在的立场,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已经是全世界。在天文台工作的时候,我的工位在最角落,连灯光都甚少造访,每一天都在重复着录入和编写文档,乏味却仿佛身处宇宙中的某个贫瘠星球,倾听着来自遥远光年外的声音。他们好像说着外星人的语言,但碰撞的音节听起来极其美妙,我想,地球上竟然有这样一个地方,里面的人关心着一辈子都无法接触的事物,他们个个都是博士和教授,却从来没有低头看向地面过,他们的学识都是为了在这颗星球上不存在的东西准备的。这对一直在地面匍匐的我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
我的剪贴本上基本都是图片,人类现有科技手段获取的外星影像并不多么清晰,更多时候,论文的配图是软件计算出的坐标轴和线段,我依旧觉得它们很美。运用不同的测量手段来猜想和描述一个被证明了存在却无法实证存在的存在是我前同事们的工作,说实在的,我觉得有点像中世纪的神学家们研究神——以清晰明了为工具去靠近一团模糊的迷雾。
6月29日
广播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吃午餐,没想到镇子里的广播居然还能用,虽然我早就已经关闭了收音机,宵禁的命令是从邻居家传来的。然后我听见了许多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争吵的声音,警笛的声音,乱哄哄的,最后响起的是枪声。应该没谁死了。我不确定。
如果广播里说的是事实,那逃到哪里都没用。卢卡斯姑姑下午来敲了我的门,问我要不要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我回绝了。按照俗套的、世界末日前只想和家人在一起的观点,我应该买飞机票到费城的公共墓地去。她惶惶不安,一直抓着我的手臂,劝我同大家在一起。她的眼睛凹下去了,有些阴沉的歇斯底里,和之前判若两人,我知道她担心她在华盛顿的女儿,大城市的治安绝对不会比这里更好,她害怕再也打不通女儿的电话,于是试图攥紧另一个年轻女子的手,倾泻自己的焦虑与担忧。我耐心地安慰她,事情没有那么糟,最起码航空公司的电话还能打通,没准明天她就出现在屋子外了。不过效果显而易见地有限,我在扶着她离开院子的时候听见了她嘟囔末日审判之类的。
不知道人类的灭亡是不是上帝写在备忘录上的一条笔记,不过我觉得天文学家们应该是不会相信的,这个月的杂志没有送来,我只能揣测他们的态度。至于我自己,老天,我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平静。也许是因为我相信在漫天的火雨席卷世界的时候只需要一瞬间人就能死去,那短暂到无需去思考什么,而我还需要活到世界末日那一天。
7月4日
从昨天起就停电了,我在阁楼上翻出了一包蜡烛,因为护窗板一直关着,我必须时刻使用它们。水塔还在工作,但是最近一直没有下雨。秩序在迫近的、毫无回转余地的死亡前不堪一击,每一天我都能听见枪声和狂笑声,也有人想要打开这栋房子的门,我很庆幸他们尝试无果后选择了暴力,现在门页卡住了。
除了祈祷外无事可做,我不愿意打开护窗板看外面的情况,人濒死时的惨叫声过于典型,它叫我做噩梦,梦见柏油路上全是血,人死后尸体立了起来,拉长了身躯,皮肤被剥下,露出血管和肌肉,像一株株赤红的树,把天空也染成了红色。但醒来时,我出乎意料的冷静,计算了食物的消耗与广播里太阳风暴到达地球的时间差距,决定把剪贴册做完。在威廉姆还活着的时候,我没多少空余时间来做这件事,而现在,即使不做,蜡烛也会照样燃烧。
最后一次收到莎拉的邮件是两天前,之后网络就断了。她很疲惫,很害怕,告诉我她会和男友一起到乡下去。她祝我一切都好。在世界末日前写下这种话很滑稽,但我也如此回复了她。自那以后,我没有了交流的对象,于是做手工之外的时间都泡在了祈祷室里。我不为任何人祈祷,只感谢主给予了我宽恕。
7月8日
希望我没写错日期,时钟转过的圈数有些难记。
我完成了剪贴,把去年所有的杂志都整理成了废纸。
现在已经听不见枪声了。我怀疑外面的自相残杀已经告一段落,太安静了,好像世界进入了一个梦。
7月▮日
太疯狂了,我必须写下来。我在祈祷,一直在祈祷,我的蜡烛所剩不多,但是窗户的缝隙里有红色的光透进来,最近温度都高得吓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时刻都闻到了焦糊味。如果是火灾,它不可能持续那么久。所有的家具都变成红色,却无法驱散黑暗的印象。如果是世界末日,我想我该祈祷于是我去祈祷了,但是有人在敲门。我到客厅去,门完好无损,敲门声没有停下,我问是谁于是它说“是我,让我进来。”我听见了威廉姆的声音,我肯定那是威廉姆的声音。
亡灵?审判?我不记得我当时是不是在忙着尖叫。我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敲门声依旧在持续地响。现在它还在响,即使我逃回祈祷室里它也如影随形。
我拿起了刀,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但我没有勇气去看站在门外的是不是威廉姆的尸体。现在想起来,即使得到了宽恕,也要经过审判的工序,才能进入那扇大门,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我丢下刀祈祷,在闭上眼睛之前我看到书上最清晰的文字是
[看哪,我站在门外叩门。若有听见我声音就开门的,我要进到他那里去,我与他,他与我一同坐席。]
太疯狂了。我之前没有在读这一页。
我把书塞进了壁炉里。晕头转向的。
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我不打算继续往后添加日期了。
门外的那个东西现在在呼唤“玛丽娅,玛丽娅。”
那不是威廉姆。我想那不是他。他不会来迎接我,他应该像炼狱里的灵魂嘶喊那样喊我的名字才对。
蜡烛快用完了,温度也越来越高,我不能继续写了。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