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特廖娜

菇的稿,斯捷潘在古拉格

“……饶了我吧。”斯捷潘听完奥尼尔的一番话,干巴巴地说。

坐在书桌边翻阅着稿件的编辑耸耸肩,对自己手下名气最大的头号作者充满耐心:“别这样,斯捷潘,这一章没你自己的作品压根就没说服力。最起码在开头得引用几句,要是你不想放你自己的,拿别人的也行。”

“我不写诗。我也不记得……要是他们看到了我把以前的诗放进去,他们会杀了我……!那些一直盯着我的人……”

“这么说你也不打算把你曾经的诗再出个集子?”尽职尽责的出版社编辑不会放过任何扩大销售线的机会,他放下打印纸,语重心长地劝诱:“老弟,你已经不在苏联了,有谁会远渡重洋来暗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抱歉,但事实就是这样——一个所有作品都被封禁、名字也被划掉的前桂冠作家?之后我们还得努力找材料证明你的身份呢!好在好事之人永远比认真的读者要多,让他们去查证你有没有撒谎吧!得给点鱼饵和线头,你说你以前写的那首诗叫什么来着?雪原?荒原?”

斯捷潘舔着嘴唇,眨着干涩的、因为长时间对着显示屏而刺痛的眼睛,不,或许是书房的灯光太集中,他看见奥尼尔脸上阴影格外深重,好像五官全被煮成了一锅,全然没有平时亲和友善的样子。他生气了吗?在威胁我吗?因为我没有按他说的做?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可奥尼尔不知道美利坚政府会对不属于这片土地的人做出什么事来!他们怎么会相信一个前苏联人肯放下尊严、放下信仰、放下共产党的身份站出来揭露老对手的不堪。苏联又真的覆灭了吗?真的没有人还执行着过去的任务,要把抹黑苏维埃的人都一网打尽吗?他们监听自己的电话、尾随自己出门、藏匿在签售会的人群里…就是为了找到确凿证据,而奥尼尔,这个眼里只有钱的犹太人!换做现在的说法,甚至能卖出电死自己电椅的唯利是图家伙,他才不在乎暴露的风险呢。虽然他们已经达成共识,真到了斯捷潘死的时候,编辑会为他召开一场盛大的追悼会,用来宣传这位第一个向美国民众描述苏联的可敬作家的遗作,促使他的版税能长长久久地惠及家人,但被政府盯上可不一样,万一他们甚至怀疑起了维托奇卡和万尼亚……斯捷潘打了个严重的寒颤,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哆嗦了很久,他咬着牙,捉住编辑的手,让自己的眼泪滴在上面。

“别这样,先生……是我的错,我不会违背您的想法了,我很感谢您给我机会……但那些东西,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它们哪里值得被印出来!会带来麻烦的!我知道你们不允许人民再看我的诗,是的,我的确在诗里写了反革命……为了您着想,千万别把它们印出来啦!”他还记得奥尼尔不会说俄语,好在从对方的脸色上可以看出,他没说错语言,接下来,斯捷潘熟练地捏着男人的手,让它们贴着自己湿漉漉的脸颊,用泪水和朦胧的眼神让它们停留在自己的皮肤上,有人喜欢金色的头发,有人喜欢蓝色的眼睛,还有人喜欢看苍白皮肤被揉捏出红肿青紫的颜色。但被诱惑的人的反应完全出乎斯捷潘的意料,年长的男人叹了一口气,用力抖掉他的手,像抖掉给门口草坪除草时飞到外套上的螳螂,然后重重地按住他一边肩膀,力道合适地给了他一耳光,既不至于让人牙齿松动、眼冒金星,也不至于轻柔得像凌辱的开胃菜。等斯捷潘迟钝又麻木的感官在痛觉中刷新,他看到的是编辑老神在在继续看稿的景象,戴着平光镜,表情有些挑剔,也有些满意,五官看起来不再像一团混沌,坐在他对面的平平常常是个人。

“抱歉。”他嘟囔着。挨打的反而给打人的道歉,听起来相当不合常理,斯捷潘已经习惯了这颠倒的道理,反倒是奥尼尔还不太适应,咳嗽了一声,换上了关心金母鸡的语调:“你是不是最近没去看心理医生?”

他一直都没去看心理医生,但这可不能让编辑知道,也不能试图用“政府一直在监视我的体检报告,我不能把话说给政府的特工听”这种理由来说服,尽管奥尼尔会认真听完他的恐惧、怀疑和举证,美国人却永远迷信体检和科技、永远相信他们的政府也只爱钱,他时常感到沮丧,因为他叫不醒沉迷美国梦的商人。

“我看了,医生说我一切都好。”他咳嗽了一下,把血腥味咽下去,努力做出完全没有头痛和眩晕困扰的样子来,“我们刚才说到哪了?你看完稿子了吗?”

“老弟,你的身体比稿子更重要一点。”奥尼尔把身子往后一仰,手环在胸前,穿上独断专行的外披,“鉴于我确实拿不到你的心理诊断书,我得和你老婆说说,让她陪你去看医生。就像之前体检的时候一样,你在走廊里吐的时候,还有个人照顾。”

“不!不要告诉维托奇卡!她很忙,没必要关心这种小事……”最开始斩钉截铁的否定声量似乎有些大,后面的话变得吞吞吐吐,生怕吵醒了在实验室熬夜到凌晨才回来睡下的女人。斯捷潘双手合十,就像每个截稿日前争取宽宥的作者一样祈求着自己的编辑大发慈悲,奥尼尔一看他这样子就觉得补过的牙隐隐作痛,他宁愿牙疼了去看医生也不愿意对接诊士说自己偏头痛,因为前者医疗保险报销的比例更大。他摆摆手阻止男人的长篇大论,语重心长道:“好了,好了,你老婆当然会关心你,这没什么好羞耻的,我也关心你,毕竟咱们的合同还没到期。就这样,没人指责你占用了宝贵的时间,你看我都和你耗一晚上了,你要真觉得歉疚,就听一听我的意见,把该加的东西加上去。”

他们最终也没达成共识,奥尼尔在客房睡下,为第二天再同固执己见的作者争论养精蓄锐。他把稿件也拿走,免得斯捷潘晚上发疯把它们全撕了,连带着上边已经讨论完的部分一块一边撕一边到处乱扔。不得不说,相处快到第五个年头,编辑对自己手下这难搞的作者会做出何等反应、可能产生何种后果具有丰富应急经验,斯捷潘依赖他,尤其是可能数遍全美国也找不到第二个编辑能耐心听被害妄想症患者的胡话还对答如流,但他也厌恶他,特别在为了市场反响要作者修改内容的时候。如果说斯捷潘是文字上的脱衣舞女郎,奥尼尔就是手下培养出数个当红明星女郎的舞台经理人,他太懂得如何挑逗起观众的神经,吸引看客们饕餮般的视线,一向不在乎作者究竟经过多少挣扎和自我伤害才拿出稿件,大刀阔斧地增删,扯掉表达上的遮羞布,把它们装饰得极度吸睛,并充分满足读者的窥私欲。所以,有时候他的意见简直像是倡议用剪子挖斯捷潘的血肉,再把掉下来的肉糊进文字里,不论效果如何,耸人听闻的目的倒是完美地完成了。

斯捷潘坐下来想要往文章里别的地方添些可信性,以代替奥尼尔提出的引用诗歌的方案,但他手放在键盘上的时候没忍住干呕了一会,这时候他的皮肤姗姗来迟地提供了与人亲密接触的触感,他努力摇了摇脑袋,让里面的东西平静下来,别动来动去发出细碎的响声。他的手指落在硬质表面,劈里啪啦,但不知道自己再写什么、不知道拼写出来的单词是英语还是俄语,不过,抬头的时候,他看到黑掉的显示器上映出模糊的自己的脸。哦,是啊,我关了电脑,因为今晚我要和奥尼尔讨论新书的事情,我们一向用打印稿,这样可以把增删的结果都记下来。他明白自己现在不适合工作了,尽管胃仿佛被人用不同力度殴打揉搓,这个家里的男主人却没有到厨房去找点东西吃的想法,正是因为维克托莉娅习惯性在冰箱里常备切好的三明治的习惯,他不想第二天在餐桌上向妻子解释,为什么晚上他加了一餐后又吐在水池里。

最开始安排房间用途的时候,维克托莉娅娴熟地考虑到了书房的实际使用面积与储藏书本所需的面积比例,令人惊喜的是,在合理规划下,房间里还能塞下一张简易的小床铺。这儿才是斯捷潘最常使用的卧室。他拖沓着脚步,关掉所有的灯,蜷缩在这张不算特别舒适、面积也只勉强容纳一个成年男性躺下的床上,除了毯子和枕头外,还有一只被洗得表面绒毛散乱、内里棉花空缺的宜家鲨鱼,它像一叠随手乱塞的衣服委屈地折叠在墙壁和书架的夹缝里。斯捷潘侧躺着,怀里搂着这只只剩下一层皮的绒毛玩具,就像战场上的幸存者搂着尚带余温、血肉已经流淌得差不多的尸体。毛绒玩具越是使用越是干瘪,也越是能精确贴合人体的弧度,人们也普遍地爱旧物,仿佛每一根线头、每一道折痕都象征着时光似的。斯捷潘不熟悉这外国产品,作为儿子送给他的、庆祝他第一本书发售的礼物来说,它也不那么合心意地被期望代替伊万来做拥抱对象。他还是更喜欢抱着他的儿子,从孩子的身体里得到安全感与温度。只是为了不让孩子伤心,他才把它放在床头。后来,当它被洗衣机甩脱过太多次,变得和他一样软弱、无力、需要被填满的时候,他尝试去拥抱它。宜家鲨鱼不会说话与呼吸,也没有令人战栗的温度和力度,它待在被限制了的空间里,被使用者无意识地抓挠束紧,一言不发,同时,又用仅剩的、被嫌弃问要不要填充新的内容物的体积填满他弯曲着身子的空隙。在那之后,斯捷潘开始理解为什么儿子会把它送给自己。你没法用几件衣服去伪装它,因为再怎么被消耗,它也仍从内部蓬发着、占据着需要补缺空洞的地方。

人们喜欢柔软的东西,亲肤的棉布、和煦的春风还有不含攻击性的相貌,从小到大,斯捷潘都被教育要温和着口吻说话,别直接拒绝别人,用好心肠去爱别人。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周围的人也爱他。当然,不是没有矛盾与争吵,但都体体面面的、以对方首先道歉的握手言和做结局。他是多么大度、宽容又亲切,多么正直、诚实又坚持理想,有多少人追随他、亲吻他的诗集、为他的文字落泪,他都照单全收,并以为理所当然。很久很久以后,奥尼尔提出详细包装他的计划的时候,他还残存了些许恍惚:我需要这般博取读者的关注吗?哪怕是在古拉格,他用煤渣写在泥巴地上的诗,也像是刚成熟就被从树上摘下的果子那样迅速地被发现。他习惯于成为人群视线中心,尽管这个习惯后来成了一个令人痛恨的陷阱。

在真正地进入劳改营之前,斯捷潘尝试过哆嗦着向押运犯人的士兵搭话,他拿着出生以来就配备着的礼貌与尽力维护的体面,像拿着一张已经被新政宣布作废的公民证件,去与那两个交班时在列车连接处抽烟的人套近乎。倒不是想要水或食物,只是想知道距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可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最差的冷待,而是嗤笑后续上的一记拳脚。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其中一个人把他打倒在地,再用军靴踢他的肚子和脑袋,他们鄙夷,仿佛在看突然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的害虫,或满身污泥的动物要爬上别人干净的沙发,似乎他毫无自知之明地、毫无忏悔之心地再次犯错。另一个人看了他脑袋半插进干草里的滑稽样子,哈哈大笑,对动手的人说:瞧这蠢猪!然后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斯捷潘把怀里的毛绒玩具搂得更紧,在劳改生涯中,他有许多次在路上、在矿坑里、在食堂的角落、在任何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被要求脱掉裤子,大部分人有得操就不会抱怨更多,小部分人还想着女人柔软的胸脯,会嫌弃这个套子连屁股上都没多少肉。所以在操完之后,他们不让他立刻就滚,而是继续发泄暴力,用拳头或靴子去殴打他的肚子。如果位置不够好,被玩弄的人立时吐了,不论吐的是什么,接下来出现的就是更暴烈的殴打,那种疼痛直连大脑,几下就能让躯体陷入昏黑。人类在施虐的时候并不将被施虐的对象视作同类,他们挤压着隔着一层皮肉的器官,兴致勃勃地看他怎么在无意识情况下蜷缩起来、又不得不护着脑袋被扯开腿,然后大声讨论要怎么让这个婊子哭得更厉害,惨叫得更响亮,青紫的淤痕已经看腻了,更多人喜欢看他一边被操得肚皮拱起,一边被锤着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凸出的腹部,佐以喘息和求饶,让旁观者想象这儿被搞的是个孕妇,流出来的血代表了流产。作为展示品容纳犯人们的幻想的时候,斯捷潘的腹部完全打开,没有任何防护,谁都能上去踹两脚,投币一般换来他扭曲了面孔的惊恐表情,因为他知道,如果内脏大出血他就死定了。最接近大出血的时候是一次某个被警卫打了一鞭子的囚犯抓着他操完,还不解气地使劲用脚踩着他腹部的时候,他那时只感到一阵血气充盈的、伴随着强烈呕吐欲的痛楚慢慢增加,逼得喉咙里挤出短促的单元音,很快就吐了,内脏和骨骼都支撑不住,拼命告诉他,它们快要断裂,他抓着对方的脚踝求饶,试图挪动身体,像一只被钢钉钉在地上的蚯蚓那样卷着四肢。很幸运,上工的铃声响起了,很不幸,那个人临走前踹了他脑袋一脚,叫他只能动作缓慢地爬起来,眯着眼睛重新系上裤带,在原地等待眼前的黑斑消失才回到队伍里,他因为迟到也挨了一鞭子。

即使如此,即使拖着累赘的身体完成双份劳动,作为矿工在地下挖掘通路、运送土石的同时作为娼妓在人群中供出身体被人凌辱,斯捷潘领到的口粮也没有变多。一开始,他还不习惯献媚,不懂得在被操过一次后提出交易与补偿,或许是因为只要不要求报酬他就不必将自己看作男娼,可现实很快就教会他,在古拉格做一个受害者只会得到耻笑,这儿谁不能嚷嚷几句自己的冤屈呢?这就是为什么,他以比落入地狱更快的速度成为了公用的鸡巴套子,免费的东西总是引起更多兴趣,而毁坏与侮辱清白完整东西的欲求又根植在人类的天性里。他寻找理由,人群丢给他一块石头:总装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不就是找操?所以他学怎么温顺而不是温和的笑,怎么求饶姿态好看而不至于引来更多恶意的目光,以及怎么索要食物好让自己能活过一天又一天,如果因为殴打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了,他还是要重新把它们吃下去,多神奇啊,哪怕时不时吐出点血来,总是被拳头袭击,他的胃还是尽职尽责地传递饥饿的滋味。人在此回归为仅有原始欲求的野兽,以度过冰天雪地里的漫漫长夜。

斯捷潘不太记得古拉格里发生的事情,它们都如半融化的糖在锅子里驳杂不均的相互弥合,最终成为一块熬坏了的黑色糖浆。只有时不时闪回的极端恐惧的情绪、遗留在躯体上的病痛和发作时泄露出的只言片语能让旁人一窥其中的酷烈。他希望自己今晚能够睡着,将头埋进毯子、宜家鲨鱼和枕头构成的缝隙里深深呼吸,而空气几乎无法进入肺里,分不清是缺氧引起的自下而上的疼痛还是自上而下的偏头痛均匀地碎裂着他的脑袋,一切好像回到了那个没有窗户、墙壁上有裂缝和污物、空气中弥漫着浑浊人味的庇护所。晃晃悠悠的电灯泡投下变动的、烛火似的光芒,睁开的眼睛却只偶尔能瞥见闪烁的火光,它们像在他眼睛里爆开了,叫人期盼着流泪,好湿润无法合上的双眼。它们与地面亲密接触着,一阵一阵地被摩擦着,有个人踩在他头上,让面部所有的凸起都挤压着向干硬的水泥地面。斯捷潘没有力气抬头或变换姿势,他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被压扁,形成滑稽的褶皱,引来一阵声音尖锐、内容模糊的嘲笑。当踩在头上的鞋子按着他的脸当抹布用的时候,在持续的压力中逐渐有了碎裂危机感的大脑竟然迎来一阵喜悦,脑袋倾斜的角度变换过程中,他悄悄呼吸,感到血代替泪水流了出来。男人的体重和与之相称的恶意被冠以暴力的名字死死地踩住前桂冠诗人的头,让金色的头发如麦地里实在没有被拾取价值的空麦穗那样,更深地被踩进泥巴里。这一切都没有理由,就像犯人们肆意横流的性欲一样,他们找上门来只是因为他刚好在这,又孱弱得不必施暴者付出任何代价。

这栋房子铺设的暖气管取代了壁炉,在冬天,维克托莉娅会计算好温度与暖气费的比例关系,以此判断斯捷潘的身体需不需要加一次检查。洋溢四处的暖流很像她给她丈夫的感觉,无微不至,又无处可寻。她从不问为什么有时候男人害怕火焰,说着要烧开水却站在灶台前哭泣。他的身上有四块烫伤,已经愈合脱落的伤疤是讨人厌的棕红色,两块是被炭块烫的,一块是被烙铁烫的,还有一块是火焰燎伤留下的。古拉格似乎永远都是冬天,总要有法子打发能把人逼疯的麻木与寒冷,劳作、训诫和殴打一层接一层地往下铺,如大雪将运气不好的人埋在底下。他还在文联工作的时候,没少听过在寒冬中因为太靠近火炉而被烧死的穷人的故事,醉醺醺的人扒拉着砖头,睡在火炉旁,衣服、胡子、头发……直至被火舌吞没。那年他们写了情深意重的悼诗,暗地里送别没能在冬天来临前投身革命火焰的战士们,宣称投入炉火中的每一根柴薪都是幸福的。当他向面容模糊的人祈求能否让他穿上衣服以免被冻死时,别人往他背上按了一块碳,并要求他面露感激。斯捷潘是幸运的,至少他没有被逼着吃烧掉的煤渣。当伤口附近的水泡破了流出浊黄的脓液的时候,那些人操他却摸到一手血,湿滑的触感似乎把人恶心得不行,仿佛碰到了癞蛤蟆,他则感到后背被剥去了一块皮,那也确实是一块龟裂死去的皮。后来他的内衣黏在了伤口上,到了一位首都来的军人要医生揭开他衣服的时候,那里已经发黑了,他真的很幸运,只是流血而不是二次感染到发高烧。他的低烧来自营养不良和胃溃疡。

他读过那句“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他发现这句话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要人从被暴风摧毁后的心田里再挖掘出清泉来是野蛮的。最初,他忙着如何活下去,忙着认识世界从未向他展露的背面,忙着学会安分的沉默与接受一切不公,至多在心里默念种种在大学里背诵过的诗集,所有的意象都黯淡无光,所有流淌在词句中的感情都干涸断裂,就连记忆之初母亲弹奏的那首钢琴曲也变了调子,它们被疼痛、昏厥和震耳欲聋的辱骂打断太多次。营地里能够接触到的文字是领导人的语录和党所规定的统一思想,他本应对此轻车架熟,但那时候斯捷潘宁愿什么也不听,所有字在他眼中都被扭曲了,那一个个俄文字母拉长如从雪堆里斜出一段的枯枝,让人产生雪盲症般的症状,它们颤抖、脱落、拼凑成新的语言,不论是声调还是词根都与囚犯们低俗肮脏的黑话无比相似。斯捷潘一直没有痊愈,他已经无法再用母语写出清晨的阳光、傍晚的星光和午夜的月光,一切形容词都化成沙子,从他千疮百孔的记忆里流走。

丈夫从古拉格回来那一年,维克托莉娅找了关系弄来了祛疤的药,她的手指划过无数道深深浅浅的伤疤,唯有在碰到他大腿后侧的一道形状古怪的疤时,斯捷潘反应巨大到让两个人都被惊吓。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但被触碰的瞬间一切都失控了,固定理智的阀门涂了油般松脱,连带着记忆一道飞驰而去。名字在古拉格里不重要,世界被分成两份,一份由看守主导,以编号称呼每个人,另一份遵循暗地里的规则,以形象而恶毒的词汇标记每个人。他们不止叫他套子,而是送了个新造词给这脸好看的小玩意,像是授予一项荣誉似的,在食堂旁的仓库门边,让他大开着腿,用破开的罐头皮刻了歪歪扭扭的字母上去。从此之后,大部分人都认得他了,就像电台朗诵过他的诗后,大部分莫斯科人都认识他了。戴上桂冠的感觉轻飘飘的,而被刻下那个怪模怪样、用于物化人的词的感觉比戴上镣铐还沉重,铁片比不得刀子,需要来回地磨那豁口,依旧免不了把字母搞得一团糟。刻下的时候身体并不感到比殴打更痛,但比一切暴力都更让人记忆犹新。不论是桂冠诗人,还是套子,都没人真的在乎称号之外的东西,斯捷潘在那时理解,原来自己已经承认过自己只是个物件过一次了。以前他年轻、好看、出身干净,才华足够说服所有人,因此被推上了展台,成为苏联文化工程中的一部分;现在他年轻、好看、知情识趣、善于寻找到任何活命的机会,因此得到了一个位置,不至于领食物的时候排在最后。

如果你不写那首诗,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你该反思你自己。承认错误,改正错误,你还年轻。金发的男人曾这么说过,而他已经没有话再来回应他,拿笔的右手颤抖不已。如果我不写那首诗……?是啊,他已经不再有写诗的冲动了,已经没有什么美好值得称颂了,在劳改营的雪地里用煤渣写诗给什么人来读?他到底在想什么啊?那一定是一首可怕的诗,不然为什么会有一群人面容铁青、拿着石头砸断了他的手呢?可他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对另一个金发的男人说,我不写诗。你看,我改正了我的错误,我不再写诗了,所以请原谅我没有死在那个雪地里,原谅我只是被砸断了手而不是头。然而,离开古拉格后他才明白,原来改造并未给犯错者回归生活的资格,档案里不再有斯捷潘这个人的名字,这下,他连自己该是谁都不能确定了。

人对认知之外的生活没有丝毫想象力,斯捷潘曾收到过许多读者来信,其中自然也如庸俗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包含着热情的示爱信,他会看,会回信,自诩为被其中热烈的、蓬勃的感情打动,一同探讨对美丽生活的向往。一位外省姑娘在信里夹了朵紫色的野花,她写:清晨我从码头回家时在路边捡到它,一朵可怜的、被遗弃在朝阳中的花朵,但阳光一视同仁地妆点它、拥抱它。就像我们的党照耀每一寸遥远的国土。我希望它有一日能照在我身上。斯捷潘不会去记一个素未谋面妓女的名字,但这不妨碍他把她写进诗里,成为苏维埃文化里的一座小小雕像。多么可怜的人!他衷心祈愿她能过上靠自己双手挣钱、不用再被嫖客殴打的日子,但自那首诗发表后,那个姑娘再没有写信来。他很大度,依旧如此祈愿着,又为自己的善良增添一份筹码。而当他落进了劳改营里,成为了社会中需要排除的不可说之人,他才明白,所有对人天性和经历的否认与歪曲,无异于一次抹杀。他们这类政治犯是绝不可胡乱说话、言语也时常受监视、思想需重新铸造的,他拿到纸笔,是为了写明自己受资本主义腐朽的过程,以及被腐朽了的作品产生了多大的流毒,妄图动摇伟大苏维埃的统治,他罪该万死。可他知道纸面上的一切都是胡编乱造,还是说,追求美是错的?追求古罗斯大地上生活着的人民的根是错的?那么,岂不是他所学所想的一切都是错的?当然,他怎么想的全然不重要,他在被看守操的时候看到他们用收缴的思想汇报去点火。那个口音浓重的政委对他的问题很不耐烦,即然你说它被拿去烧火了,就再写一份来!而其他人的眼神很奇怪,惊讶且不屑,咕噜咕噜从路边滚过一块石头掉进井里激起回音似的,把众所周知的秘密悄声回荡:他还想着离开?他难道以为他的思想汇报真有上面的人来看?

和妻子坐在一起的安静让人无法忍受,但妻子离开屋子里的寂静也会把他逼疯,总有杂音黏在他耳边,男娼、资产阶级猪、反革命分子、间谍、写稿的……他试图解释,因为他们逼问为什么要搞民族主义和偶像化,“可我没有那个意思”这句话在此地已经被消音,挨过两三顿打之后,斯捷潘理解了真善美都不是应该追求的,实用才是,所以他才对承认自己的错误和求饶的一套言辞熟稔得像是按下就会响的儿童玩具。而当操他的人甚至连呻吟都不想听、或者不那么爱玩见血的东西的时候,他的脖子上会留下青紫的指痕,眼前发黑、肺部疼得要炸开,热流反冲上脑袋,手指四处乱抓,气管和血管都被绞紧,身体处于紧绷的状态,成为一个操起来更舒服的鸡巴套子。娴熟的老手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松开一道缝隙,好得到跌宕起伏的反应,还有些偏好更下流的,不在意操的是不是一具尸体。斯捷潘昏厥过去,又被下一个人骂骂咧咧用耳光扇醒,他因为缺氧昏昏沉沉,还要记得笑着招待使用他的人。你看,这些事情要怎么同维托奇卡说?他喝很多酒麻痹心神,继续尝试用残废了的右手写字,模仿着旧日的模样,写诗、写稿、拿给出版社,他没有名字,所有写了他名字的书籍都被查封销毁,没有出版社愿意多看一眼他的诗,生怕沾上带来灭顶之灾的瘟疫。不工作的人是资本主义走狗,他已经认识到错误,就像首都来的军人所说,你只要承认错误、努力生活……而这一切直到他和维托奇卡到了美国才结束。不再有人朝他们的家门扔垃圾、在门上用油漆和粉笔写“间谍”“叛徒”,他可以踏上人行道而不必担心从人群里冲出来正义感十足的群众要让反革命分子滚蛋,可以重新以人而不是渣滓的身份生活。

维克托莉娅拿到辗转从美国寄来的移民文件后不久,苏联解体了。那一天,她照常去上班,留下孩子照顾父亲。收音机里传来的每一个字在斯捷潘的脑海里都没有含义,它们颤抖得太厉害了,直到节目结束,他才发现是自己缩在地板上发抖。之后的事情很模糊,唯一清晰的是他从抽屉里找出背着妻子藏起来的剃须刀片走进盥洗室的过程,不,并非解脱,他只是被那庞然大物倒塌时的烟尘呛得咳嗽,可他的身体已无法再承受哪怕是咳嗽,于是也连带着崩塌了。他所坚信的在古拉格里早就被打碎,但当需要跪着恳求原谅的对象都死去了,他削足适履的努力又算什么呢?那个远去了的、带走了他亲人与他本应有生活的时代没有遗言,而诗人想要对其控诉的,也早就归于沉默。他的头很痛,仿佛正在割的不是手腕而是太阳穴,翻开的伤口被水泡开,像溺死的人张大的嘴,它们还在絮絮叨叨地指责着要他别再说敷衍自己良心的谎,承认自己的错误……

窗外的鸟开始叫了,种类丰富,它们生活在邻居家那棵枝繁叶茂的樱桃树上,树冠正对着他的书房。斯捷潘撕开眼皮,看见烟雾一般的蓝色充满了整个房间,天光乍明,将黑夜的余韵调和成暧昧不明的灰色。躺在床上的人昨夜不知是什么时候合上了眼睛,也说不好究竟有没有睡着,好在,留在身体里的只有遍布额头、眼睛与脖颈的疼痛,没有那些已经七零八落的记忆。他希望自己是个已经流干了内容物的破罐子,这样不论奥尼尔今天问什么、要求什么,他都不必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