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装安乐死特惠促销中

没头没脑小故事,灵感来源于(已经找不到了的)某个微博上的插图

梅从走廊边上的储藏室里拿出推车,把脏衣篓放上去,离开了还在喋喋不休的母亲和对母亲抱怨充耳不闻的父亲。高层公寓的电梯要等很久,她这次记得帮家里关上门,免得他们吵起架或动起手来引来邻居。不止一次,母亲说过公寓的隔音太差,邻居周末彻夜看球赛的声音吵得她睡不着,而父亲说支持金城队的都是垃圾,不过他不至于因为老婆的抱怨就去找别人的麻烦。省省吧,你和你的小崽子已经够让我操心了!他指头点着梅和梅的书包。我给你们一口饭吃,你们怎么报答我的?十二分!猪都比她考得更好!

你还说我?是谁欠了银行贷款不得不搬家?是谁随便把钱借出去了?你明明答应过我!结果现在我们过的是什么生活?!我真是瞎了眼才跟你……

母亲的叫声是梅听过最尖利刺耳的声音,比低年级学生跑闹时的叫嚷还烦人,有时候梅觉得父亲为了让她闭嘴才揍她,有时候又为了让她多叫几声才揍她,反正怎么揍她她也不会离开,他永远少不了人给他洗衣做饭。梅不懂反家暴法之类的东西,即使学校的老师说过可以去寻求帮助,但是她以前没觉着这算家暴了——所有人都说不是,包括警察。

这太可怕了。从新城来的吉米小姐说。你爸爸打你吗?

不。我想不。毕竟东西乱飞的时候她本来就不该往客厅走,大人吵架的时候也不该凑上前去,就算只是路过,她自己没管好自己的表情,这怪得了谁?她否认后,吉米小姐松了一口气,而珍妮朝她做了个鬼脸。珍妮不喜欢这个爱多管闲事的督导老师,上个月她和蒂凡妮那伙人打架被逮住,只有吉米觉得应该同每个人的家长交流一下这件事,不辞辛苦地在这门牌号都错综复杂的街区寻找可拜访的监护人。大部分学生的监护人以没有时间为理由拒绝了会面请求,而珍妮的父母同意了——之后他们给珍妮请了几天假,保证他们的女儿不会再像个混混一样同别人打架。珍妮悄悄给梅看了她衣服下的淤青,一边嘲笑她爸爸连打人都不敢往脸上打,还没她自己割的刀口重,一边把仇记在吉米小姐身上。

要不是陪你,我才不想和那个贱人多说话。珍妮学着她喜欢的影片角色坐在桌子上涂指甲油,努力把嘲讽人的表情做得优雅。她以为她在出演校园暴力慈善大使吗?只会给大人打小报告的贱人!你都不知道她怎么在我爸妈面前说的,她觉得是我在欺负人!听听,什么以为自己成绩好就不注意和其他人相处,这样下去走出社会会变成独狼,缺少团队精神……我呸!你看着吧,等她培训期结束了,她准会把这件事记上去,当作自己的工作成果,还有你,要不是你爸妈从来不管你学校的事情,她也要给他们打小报告的。

你有时候确实在欺负人。梅没有把话说出口。珍妮是唯一不介意她的家境和成绩愿意和她说话的同学,所以不论对方性格有多糟糕、平日里又有多瞧不起人、只把她当跟班和情绪垃圾桶,她也没什么怨言。相应的,梅也知道,其实没多少人愿意和珍妮说话,他们表面上看起来欢迎她当中心人物只是因为她成绩好又家境富裕,只要鼓噪着催促就能让她去出些别人不好出的头——她太傲慢了,傲慢到以为所有人都在全心全意捧着她,没想过其他可能。梅在自己的家庭生活中已经知道不该去劝说别人从梦里醒来,反正她母亲的反应是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认为如果不是为了女儿她才不会忍耐着不和这样没用的男人离婚,现在做女儿的反倒指责起她来了?好啊,好啊,那你就滚吧,滚到大街上去掏垃圾桶好了!你以为你现在有饭吃有房子住能上学是靠了谁?你觉得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这么好?你这个没良心的贱人!

在这一点上,梅确实缺少反驳母亲的底气,话题永远不会朝她能掌控的方向靠拢,她只能站在原地等母亲骂完,有时候则是诉苦,就像没有伞的时候只能挨雨淋。梅是她母亲的第五个孩子,前两个孩子是母亲大学时代孕生下的,后两个流产了,她则是母亲与父亲结婚最重要的筹码,当然,在发现结婚对象并不如她想象得那样大方和有钱后,这个女人将无法逃离的生活不幸归咎于孩子。梅已经习惯了,母亲发泄后心情会好一点,这样家里吵架的时间会短一点。

在鼓励、苦口婆心地讲述学习的重要性、制定学习计划和辅导功课的尝试都结束后,吉米小姐问过她需不需要和心理老师说说话。一开始,梅很疑惑,她觉得自己一切都好。她没有割自己的手,也没有每个课间都要去卫生间吐,更没有彻夜失眠,不至于走到高处有跳下去的冲动。每天都过着普通的生活。他们的课上有教过。她也这样回答了。如果不是怕珍妮生气,她甚至想说更需要和心理老师谈谈的是珍妮。

就当帮老师一个忙,好吗?吉米小姐手里拿着一大堆表格,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

我就说她也想把你写进她的教学工作成果报告里。珍妮听了这件事后用“我早知道”的口吻说。毕竟她都帮扶你一个学期了,你的成绩还那么烂,总要找个理由嘛。

好在心理老师的预约已经排到了明年。梅不想变得更特殊,也许没什么理由,她就只是不聪明而已。听不懂课,记性不好,做不出题,在父亲眼里和母亲一样笨,在母亲眼里则遗传了没考上大学的父亲。梅维持自己价值的方式是听话,所以她乖乖地在晚上十一点推着全家的脏衣服到两条街外的自助洗衣店去。

曾经她看过一个童话,里面的母亲想要吃草莓,女儿在冰天雪地的时节穿着纸糊的衣服提着篮子到森林里去寻找红艳艳的草莓,如果她也像故事主人公一样走了好运,得到妖精馈赠的一袋子金币回去,母亲会开心吗?

她走进洗衣店,在过度明亮的灯光里把纸钞换成硬币。她还没有到可以持有手机的年纪,想必父亲也不愿意给她买那么高级的玩意,平时只能从珍妮这里听一些有趣的八卦和新闻。在等待洗衣机旋转完毕的过程中,她一点点观察洗衣房里的陈设,从里面找些能打发时间的东西,最终在数地砖和数自动售货机上的货品里选择了后者,花花绿绿的洗涤用品辨认起来更方便些。

输完第一个售货机后,她发现第二个售货机上原来摆的不止是饮料,在最底下两层展出的是大麻软糖、安全套和一些奇怪的保健品。其中,有个饮料瓶包装的东西的价格牌被红色的促销贴纸盖住了二分之一,上面写着“特惠50%”。售货机里的商品也像超市那样有特惠吗?梅蹲下来,仔细阅读,在瓶身上看到了“甜蜜的死亡”字样。

或许是某种服务于男性的药物,梅一瞬间感觉有些羞耻,但鬼使神差地,她再看了一眼,并没有从上面看到什么煽动性的疗效介绍。出于好奇,她选择了19号商品,显示屏上出现了它的广告词:为您提供安全、无痛、快速的死亡。蓝道生物医疗公司专利认证产品,至今已销往全球36个国家,为超过四万人提供有尊严的临终关怀,起效迅速,无不良反馈报告,无召回记录,最重要的是,我们提供遗体回收服务,不必担心环境污染,现特惠促销中!

在页面最下方的警告语是:禁止十二岁以下未成年人购买。鉴于它出现在一间公共洗衣房的自动售货机里,梅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宣传上的噱头,或者说,它整个看起来就像个玩笑。此时此刻梅所思考的是,这个公司的人怎么能确定喝下他们产品的人的位置呢?而且它的价格也不像能抵消遗体回收服务成本的样子,恐怕这不过是哪个公司愚蠢的广告策略。

但是,她数了数钱币,发现它足够买下一瓶19号商品。在点击购买前,她计算自己的年龄,由于搬家的缘故,她比班里的同学要年长一岁,没有违反商品页面的条例,于是放心地把硬币投了进去。梅没有零花钱,不过珍妮叫她跑腿买零食的时候从来不介意她不找零,和母亲相反。母亲会算每一回给孩子的钱到底被花在了哪里,她被母亲指责偷窃和撒谎而挨揍的时候,父亲往往会带着点看戏的表情等她们闹完了再开口把她们都骂一遍。不过,其实用不着算,如果这不是个玩笑的话,她再也不用考虑钱的事了。

从出货口出来的紫色饮料瓶瓶身上写得更详细些,请一口气喝完,如果需要遗体回收服务请拨打公司热线,这倒符合梅对大部分服务提供者的想象——他们总要设置些门槛的,就像学校的心理咨询,你得有医院开具的病例或者教师的担保,以免找乐子的学生占据太多公共资源,虽然梅也不知道有什么人会为了找乐子成为别人嘴里那个“有毛病”的人。她算不算找乐子呢?只是为了一时好奇就买下明显过于哗众取宠的商品?又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简单易行、没有疼痛、让一切结束的机会?连寻死都不想努力?

你为什么不能更努力点呢?吉米小姐曾这样问过她。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别人也帮不了你。她分享了她是如何从新城最好学校的吊车尾奋斗成合格的、不丢母校脸的毕业生考上好大学的故事。她说得很动情,眼里啜满泪水,哽咽着说希望自己能帮她成为更好的人,她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好老师。但梅不懂她为什么总想着让自己的成绩变好,如果成绩好有用的话,珍妮就该是班里最幸福的人了。

瓶子的盖子有些难开,梅折腾了一会发现,她拧反了,这个设计也许是产品公司对生命的最后尊重。喝下它之前,她嗅了嗅里面的气味,闻起来和普通的果味饮料没什么不同,如果有人拿它去投毒怎么办?如果有人只喝了一半想反悔怎么办?不过,在枪支弹药和各种杀人凶器都能随意买到的世界,买一瓶安乐死药剂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它就摆在那里,想买的人自然会买。

它的味道很甜。然后她困了。梅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