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星的最后一日

科幻故事,但加入致死量xp和恶政隐,不保证科学部分的可靠性,所有理论部分都是作者瞎编的

“抱歉,由于六个标准日前发生的四级区域性大气磁暴,超长距离通信频道暂不可用,请您留意我们的终端推送,获取最新公告。”区域通信局的窗口机器人的电子眼闪烁了一下,一板一眼地将瑞玛的申请打上“已处理”,服役多年的人工表皮在缺少定期硅基维护的情况下,不再能做出漂亮的微笑,使它看起来更像自治政府对仍然坚持把选票投给它们的人们的一个嘲笑。

“更改申请为第二类信息寄存服务,通信对象为‘远航者号D603服务端口’,信息类型‘中转通信’。”面容有些疲惫的女人习以为常地在工单关闭前提交了申诉,人工智能迅速为后续流程做出指示,机器人礼貌地向她询问需要向中继站传递的内容。瑞玛犹豫了一下,从终端上提取了没有删减的最初版本邮件转发到服务台,第二类信息寄存服务会在通信恢复后发出寄存信息,以她在这颗星球上生活了近十个标准年的经验来看,四级区域性大气磁暴起码会在接下来两个整风暴季内成为通信中断的主力军,到了通信恢复的时候,她或许不会再这么在意这工作汇报的回信了。

“感谢您使用本次匿名服务,您的信息已确认不含编码污染,现在请再次确认您要寄存的信息内容。”电流牵引着机器人做出另一个型号的微笑表情来,以瑞玛的眼光来看,设计者沿用的大概是上一代的伦理规范协议,它比她曾经在研究所里见过的智能助理要更不像人,这让她的心情更糟糕了。不过她知道自己只是因为临近的汇报限期而焦虑和迁怒,于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点开了那份写作时中断数次的信件。

尊敬的拉马克·达·拉斐尔先生,按照研究所第17号条令(临时),现在我将向你汇报项目编号M-0712-k.103(以下简称M)的第二次观察结果。自当地时间第81个风暴季到第85个风暴季(约70.34个标准月),我对M的生理指标、心理状态、社会化能力等方面进行了监控,计算均分为16.107,略高于预测结果,详细记录清单见邮件附件。尽管数据可观,我仍反对会议上得出的最新实验预期目标,我再次建议对M执行最高级消杀方案。M的存在对当地、整个研究方案、乃至人类族群都具有高度威胁,我极端怀疑系统预测结果的可靠性,并且反对蓝·林博士的提案。

以下是个人汇报与数据分析部分。

(略)

请尽快给我回信。天王星三号居住环境的崩溃已经迫在眉睫,未来的四个风暴季移民工作将逐步进行,我会在最后一批移民工作结束前离开此星球。M无法通过正规航行安全条例下的生物安检,必须有人接手M后续的运输和看护工作。

另,出于安全考虑,已确认当前M的外形和生理特征与基因图谱模拟结果拟合度低于临界,并且预测结果表明,未来发育倒退回上一阶段的可能性很低,不确定在极端条件刺激下是否会产生新的变异。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我和你,我们,还有所有死在那个时候的同事们,都因为一些人超出限度的狂想和野心受难。为了不重蹈覆辙,请慎重考虑我的提案。

​ 国家科学联合会 生物研究所

​ 中级研究员 范恩·瑞玛

她又读了一遍这令人心情沮丧的工作内容,切断电闸似的按下确认键,机器人愉快地回复以亲切的“感谢您使用本次通信服务”,宣告她今天的日程已经完成一半。按照当地时间来看,她可能赶不上下一日程的开始,瑞玛拖沓的脚步挪出区域通信局门口的时候,她甚至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感到茫然失措,接近破罐破摔的心境叫女人放弃只需要十分钟的公共交通,选择半小时长度的步行。她沿着笔直的街道往本区域的教育区块走,随身终端不断提醒当前风力接近一级警戒线,建议她离开地表无遮掩区域,以免被未过滤的大风刮走。

瑞玛定居的城市属于港口城市,太空接驳港悬浮在近地轨道上,越是靠近接驳点,工业区块越密集,而能源输送管道仿佛维系人类繁衍生存的河流,或一条拖曳的尾巴,连接着不同区域的居民区。瑞玛背对着巨大的悬浮建筑接合体,慢慢爬上坡道,幽蓝色的天穹中,一颗黯淡的红色光球漂浮在云层之后,作为光源,它的能量只够为卫星充能,将外层大气的冰晶照得一闪一闪。天王星三号和它名称上的模板原型相似,都不在星系的宜居带上,与恒星的距离太过遥远。自打人类派出的先遣队到达此地,对星球的改造就如火如荼地开始,他们测算各种数据,试图从固态甲烷冰壳里找到一个支点好打出一个直通地心的桩子,又找出肆虐于大气中风暴的扰动源头,地核磁场和自转速度之类的,总之,结果就是三个位于极点地区的聚居地。付不起价值税的新一代移民欢天喜地地抓住机会填报申请,携带着技术和知识来这偏远但富含资源的星球上工作,这就是天王星三号上大多数居民的先祖。他们自豪地称自己是地质学家、天气学家、物理学家的后代,将抵御风暴和攫取能源的设计图代代相传、代代改进,直到所有的模型都宣告,这颗星球即将迎来强烈的变动,携带着大量水冰结合物的风暴将抹去文明在这白纸上留下的小小墨点。第一轮移居工作的成果评估正在进行,虽然自治政府在许多议题上的处理不尽人意,但以目前的报告进度来看,他们确实试图完成对选民的承诺,首轮提交了移居申请的公民都已清点完财产登上前往接驳舰船,大部分人的观望态度有了足够的理由偏斜,这或许是向来争议不断的换届选举结束得如此风平浪静的原因。

瑞玛自然也提交了移居申请,对瑞玛来说,她不习惯天王星三号上的一切,不,当然不是指补充人工光源和半封闭天幕,而是星球活跃的未开发部分和人类聚居地的面积对比之极端,宛如一颗高速运动乒乓球的顶端放了一粒沙子,她不知道其他人怎么习惯将沙子认作一根固定在球体上的针,安安心心地在上面繁衍生息。舰船上长大的孩子们从没见过所谓自然的东西,把他们从恒温恒湿重力固定为常数的空间站里拿出来,放在不经过人工干预的分子聚合而成的实体上,没有谁能不战战兢兢。她第一次以自己的眼睛看到甲烷海的时候,它与模拟海洋力学模型呈现出来的那点差别叫她异常不安,还有在这颗星球上永无止境逡巡的暴风,哪怕它们经过天幕时被削弱到最多只会吹得人走不动路的地步,她也觉得自己就像被某个无形之物揉捏和撕裂的布。这颗星球太原始了,即使走在经过数百标准年验证稳固性的地面,也感到由细微波动引起的晕眩,它像是活着的,并对生存在身上的人类心怀怨愤,时刻要把他们钉在自己身上的东西甩脱。

她也不习惯天王星三号上落后的教育方式,作为批量生产的、系统调控过基因的预备婴儿,瑞玛出生第六周就接受了脑机接口手术,最起码在基础知识的学习上,她用不着人工智能的辅助;而天王星三号的教育区块仍首先沿用最古老的面授系统,孩子们必须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与教师见面、交谈、在他们的帮助或是说限制下学习如何使用人工智能,再通过考核获得独立使用人工智能的权利,脑机接口手术更是一项需要评估后才能执行的技术。瑞玛调查过,即使已经定居了这么久,这颗星球上拥有脑机接口的人类仍不超过一千人,她没法想象维持城市运转的系统工作和讨论效率该多么低下,对她来说,太久没有接入神经网络开展思维辩论就像工程机械缺少润滑油。她觉得自己上了当,拉斐尔告诉她,天王星三号的偏远足够她安心开展对实验体的管护工作,不必考虑国家安全部门的调查,但安全的代价是落后,流亡的科学家觉得自己像在坐牢,逃离研究所时带走的便携式智能脑机性能只够她进行简单的监测工作,这位出生起从未停止工作过的研究人员开始学习如何处理每一天多出来的空闲时间。

对M的监测工作更是考验耐心,除去与高危实验体无防护近距离接触的安全性问题——完全无法解决,只能无视它继续生活下去——她还要面对丧失价值的虚无感,就和所有被派遣管理与记录菌群生长调节系统参数和射电粒子风暴频次的同事们一样,是的,这些工作不能被人工智能取代,因为人类无法放心地将所有未来都交给自己的造物,可他们的基因图谱已经设计好并无这类工作的容身之所,并不允许他们心安理得地做一颗渺小的螺丝钉,每时每刻都在寻求新的价值。为了抵抗这心理疾病的诱因,她事无巨细地把M的一切都记录下来,每天除了观察那块肉是怎么蠕动、吞食、变化体态外就是在输入数据、拟合模型,她告诉自己,这玩意就是个定时炸弹,如果没人每时每刻看着倒计时,谁也不知道这有自主意识的炸弹会不会突发奇想把自己的倒计时归零。她下意识忽略了自己没有任何可做反制手段的技术,只顾着不断加高抵抗虚无海潮的堤坝,免得自己纵身一跃,毁灭这具躯壳,以及它承载记录的所有东西。这样的自欺欺人让她想起,历史上仅由人类主持的官僚系统后期总会臃肿、冗余、吸附了大量资源仿佛在末端分出气生根的植物将整片树林吸吮成空壳,风一吹就让那些为了设立而设立的职位摇摇晃晃,叫附着在上面的寄生虫们以为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他们的揣揣不安是如此相似。

直到如今,人们仍将集中式面授教育的场所称为学校,瑞玛对这个词不太熟悉,她站在巨大的方形白色建筑群的入口前,默默用三种语言拼写这个词。她没有事先预约家长访客许可证,只在出门前向M的教师发送了一则短讯,告知今天她会来与他进行学期考核的家长访谈。所以她必须站在反射率低到看不见鞋面颜色的复合材质地砖上,等待这栋建筑把要等的人吐出来,而不是走进去。在等待的过程中,瑞玛观察着这栋建筑,她记得她在每个学期把M送进去的时候都要经过巨大的分流大厅,通往各处的电梯如生物体内运输必须物质的血管般繁忙,那个时段是她唯一能见到超过五十个人同处于同一空间的时候。不过,按照学校每个学期更新的入学人数和实际参与开学仪式的人数比例来看,这颗星球上的人们或许是将这种场合视作一项能够与足够多活人面对面交流的节日,每个人都不急着把孩子送到教师手里,而是尽可能地与任何一个进入社交距离的人打招呼、微笑、交谈、合影,亲密得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或多年未见的亲戚。

瑞玛从这些人身边经过时很少被拦下来,她不关心是外貌还是终端识别码告诉了其他人她是个外来者,专心于自己监视与监管的工作,一刻也不允许M离开自己的视线,直到与教师会面,将M交付到他们手上。最开始,她甚至申请过远程授课,以免M的外形和性质在与外界接触过于频繁后发生突变,但被以“提交的被看护者疾病证明材料不足”理由拒绝、并被含蓄地询问是否需要专供家长的分离引起的心理援助后,瑞玛明智地放弃了继续申请的念头。她不想引来麻烦,继续坚持下去最坏的结果可能是被怀疑身份验证码的合法性,尤其是M的。幸好偏远星系的人工胚胎法案不那么事无巨细,她只需要提供一次血样和基因作为存档,当然,是修饰过表面基因的版本。

距离她向M的教师发送一则解释迟到缘由的短讯过去了六分钟,传送井里出现了两个人影,瑞玛看着它们由淡转浓,析出结晶般从大门的防窥玻璃中凝实,稍微吃惊了一瞬:她以为对方会向系统申请一个临时访客码让家长到办公室去详谈,而不是亲自带着孩子到门口来。不过疑惑消失得很快,人来了比智能警卫来了要更好,如果是后者,她必须紧张起来,准备迎接任何关于M的坏消息。

那两个人影,更高的那个具备典型本地人的样貌,淡色头发,浅蓝色眼睛,宽额头,鼻子有些尖,手脚宽大,脖子很长,他也有个传统名字,简称在通用语里发音是“欧文”。在头一回见面的时候,他向瑞玛作自我介绍,说在本地语里他的名字含义是河流,而听者对一门语言变迁与发展的历史毫不关心,哪怕她知道这颗星球上并没有河流也一样缺乏去了解词语背后含义的好奇,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推进教育和授课话题。这颗星球的人类聚居区所形成的文化和瑞玛不太对脾气,她不喜欢寒暄、交谈、介绍和剖析自己,但在这里,维持气压般维持亲密的气氛是一种礼貌,人和人的距离在严酷的自然条件下被压缩得很紧,毕竟,这点人数再不能齐心协力的话,定居和改造星球根本无从谈起。

她希望M的教师能停止向移民推销融入当地氛围的自我要求,她交了足够的价值税,并不乐意再上交其他附加税种。另一方面,长久以来,她的工作都有一定的保密性,与他人保持距离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成为行为运转的结构,若要再往意识的更深处追究,将触及一道尚未愈合的疤:她脱离的上一个集体、或团伙、或社会关系的总和,裂口仍滴滴答答淌着血,散发着痛楚的热度。暂时的,不论哪种人群,她都不想再走进去了;不论哪种层面的友好,她都难以相信和接受了;这是拥有感情的智慧生物的局限。

“你好,范恩博士,很高兴能见到你。”欧文朝她点点头,然后微微低下头,对学生说,“那么再见,莫甘娜,祝你未来一切都好。”

身量还不到成人一半高的孩子动作幅度很小地、像是害羞了或癫痫发作了似的颤抖了一下,腼腆地对她的老师微笑,她手臂交叉在胸前,牢牢抱着一个盒子,跑到瑞玛身边时她听见了里头有东西碰撞的声音,这个声音差点把孩子道谢的声音吞没。孩子站得离她太近了,瑞玛几乎想往边上挪动脚后跟,避免沾上辐射一般避免同她直接接触。蓝色一直粘在她的视线边缘,以前处理过的失色过曝照片重叠在脑海里,提醒她不论以哪种计算方式,都过滤不掉某个特殊波段。她为此心烦意乱,不是颜色的问题,M-0712-k.103根本不应该具备人形,但当它已经成为了人的样子,又表现出相当多特异性状,这要比单纯以基因突变来解释要困难得多。蓝色头发、银色眼睛、偶尔增生的手指、和缺失的部分内脏,如果M是个人,她可以根据人本身的基因图谱判断断裂和过度复制的点位在哪里,可事实是就连基因图谱在M身上都做不得数。瑞玛讨厌无法解释的未知,因此对M有种吹毛求疵的严厉,她确信这些都被欧文看在眼里。在孩子站定了之后,他关心的神色有那么一刻已经渡过了限度,成为忧心忡忡。

她也不想被建议对孩子热情些,上一回的家长访谈,这位尽职尽责的教师含蓄提醒应当更加关注儿童的心理健康问题,瑞玛冷静询问他是否已经通过健康管护系统的辅助量表和问卷得出了结论,建议他应当相信科学而非直觉,他们不欢而散。您没有看莫甘娜的家庭作业吗?她写出的家庭环境和您作为监护者的行为都让我们怀疑您是否尽到了责任,您从不夸奖和鼓励孩子,也不陪着孩子探索他们的兴趣爱好,养育一个孩子需要的不仅是提供食物和住所……瑞玛简直对这个把实验品模仿人类儿童行为特征之外的空白处当作受虐待证明的蠢货无话可说——也好在对方没有更加敏锐,否则会闹出怎样的乱子也很难预料,不上不下的聪明,谢天谢地。她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每天辅导M完成课业的请求,写了一个程序,用于告诉M应该在提交框里写什么东西。再一次地,她巩固了自己对面授式教育体系的负面认知,如果面授教学所教授的就是私底下的揣摩、冠以关心为名的多管闲事和轻易受到蒙蔽,那她真要庆幸,这一教育体系已经将要退出历史舞台。

“本来我应该在办公室和您说这件事的,”等她把视线回正,表明准备好开始下一场对话时,男人开了口,摆明了这会进行的不是正式的家长访谈,“但时间不够,今天只能与您简单谈谈。”

“请说。”

“本学期最后一天的课程安排在十日后,下一学年,学校将停止开设中级课程,将剩余内容全部转为线上投影模拟。但是,博士,我请求您能将莫甘娜的学籍移交至第四或第六教育区块的学校,它们下个学年仍进行面授教育,我想您的被监护人还是更需要同人实际地接触来完成最重要的心理和人格成长。”

“你对每一位监护人都这么直接建议吗?”瑞玛把手插进衣兜,很快就联想到移居工作的进程。即使足够深居简出,她也能发现在公共交通中转站空间等待的人原来越少,现在这股波浪终于涌到了教育系统,监护人们毫无疑问会带着孩子离开,教师们也需要时间来整理移居所需的材料和证明,停止面授课程实属理所应当,时间紧迫、人力匮乏的时候,群聚委实是一种奢侈。她一直猜测欧文是个复古主义论调的支持者,这类人怀念以前的旧东西,包括人与人的交往才是真实的、家庭才是社会的基本组成部分、自然繁衍的后代才有利于人类种族生存……之类的理论,瑞玛的同事曾犀利地评论过这种思潮:“他们永远信仰死了的神,因为死了的东西不会再反对他们的行为和论调。”

“是的,这有利于孩子的成长,不过这只是个不成熟的建议。我相信监护人的陪伴和教育也能起同样的效果。”欧文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先对M笑笑,又拿出与他年轻脸庞相当不相衬的严肃表情,“尤其是对您和您的孩子,这个问题更加紧迫些。”

“如果你还是怀疑我未尽监护者职责,请获取足够的证据后再向教育系统的管理人员提交监管考核申请,而不是私下暗示我做得不够称职。”瑞玛礼貌又毫不客气地阻止他继续长篇大论传教的尝试。

“抱歉,我不是在指责您,上一次我的态度太过激进,让您怀疑起了我的专业性,我理当向您道歉。”这个人开始撇清浮沫般试图撇去存在于二人之间的阴霾,似乎纯然好心地、全无其他目的地做出邀约,“虽然有些突兀,但是您是否愿意赏脸参与一次家长委员会批准过的教师会面午餐会呢?我想要解开您和我之间的误会,这需要一点时间,和一些主动,请原谅我厚颜向您提出的邀请。”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误会,先生。”

男人苦笑了一下,放弃了言语上的掩饰,刻意调整了站姿让自己更挺拔些:“您有,您误以为我的殷勤是想要用某种学说驳倒您,不是吗?博士,您的学者性思维为您揭开了许多知识的迷雾,也把一些东西遮蔽了。我……我其实只是想邀请您,想和您多说些话。”

她觉得这些话听着十分陌生,大脑捕捞着记忆库中的词条,最终在某类不常用理论中的应用部分找到了它,这让她多花了零点几秒才抵达这言语暗示下的真实含义——原谅她吧,她的同事们没有谁对彼此芳心暗许过:“你想要追求我。”

另一个人的脸瞬间变红了,就像被按下的指示灯,表情也变来变去,吃惊、尴尬和羞耻以及少许愤怒,最后艰难地定格在一个拼贴了太多其他东西的微笑上:“是的,是的,您说得不错。”

“抱歉,我没兴趣。”

“什么?这……是为什么呢?我之前的行为惹您生气了?还是您对我的外表不够满意?或者,您担心我们的关系在道德上引来争论?”

他诚恳地询问,提到的东西瑞玛一个都没考虑过,她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怀抱着许多已预见的错误成因,却还要执行进程,然后对着失败的结果抓耳挠腮、纠缠不休。但没有说清楚也是她的失误,她一板一眼加以解释,就像解答新入职同事在流程工单上写入的新手问题:“我对进入伴侣关系这一行为没有兴趣。”

“……我们可以先不考虑建立私人协作关系,只是相处一段时间,增进对彼此的了解,您并不是对我不感兴趣吧?”

“当然,我就是对你没有兴趣。欧文老师,这是相辅相成的两件事,它们并列在一起,没有优先级先后区别。”瑞玛看着对方脸上浮现出她熟悉的、固有理念和认知受到其他学说挑战时的不忿与惊诧表情,平静地指出问题的症结,“你一直认为我是个‘能够接受你的理念’的人,并试图改变我的想法,包括教育、人际关系与社会结构认知,这非常不礼貌,也毫无意义。我不是需要接受教育的学生或下属,你也不是义务督察员,我是说,历史上那些对认知进行纠正和干涉的非权力机关团体成员。况且,你的邀约假借了官方名义,这几乎算得上欺骗了。”

不知是受了冒犯,还是正中了理论的薄弱之处,他的脸立刻洗褪了红色,声音干涩得好一会才继续出现:“原来是这样,我惹得您讨厌了。”

她不讨厌他,她对这颗星球上除了M之外的东西都没有好恶之分,说话对象的愚钝令瑞玛失去了继续对话的欲望,她简单地点头:“您这样认为也可以。虽然我仍然要声明,我们讨论的不是一码事。”

在辩论中要将立场和论点分明相当困难,很多时候,它们均匀混杂如互溶的水与酒精。或者说,人们说服彼此的目的不那么纯粹,在参差不齐的、各人各异的标准梳理下,哪怕是同一个观点与立场,也不曾拥有相同共识,更别提本就要从对方手里夺取资源与话语权的对手了。她既厌烦,又宽容;既排斥,又怀念,不论是会向她提出愚蠢问题、永远理解不到更深处的组员,还是会同她争锋相对、为了一个计算偏差寸步不让的同事,都不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另一个人的行为引发了她对逝去之物的追寻和怀念,即便只有星星闪烁般短暂的一瞬,也足以证明,剧烈的活动在遥远的地方产生了。

“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博士。”欧文讷讷了一小会,总算理解了她没有任何要继续与他说话的想法,将制作失误了的礼物包装在光鲜亮丽盒子里收尾似的又说了一通祝愿她和M未来生活的漂亮话。瑞玛一句也没听,掐着话语结束的时点告辞,她浪费了许多时间,哪怕接下来的日程表是空的,她也不该如此浪费时间。

在路上,M没有问任何关于她刚才与欧文谈话的内容,它抱着那个盒子,紧跟在瑞玛的影子里,好像把自己当成了需要穴居在避光处的动物。瑞玛不知道它怎么养成的这个习惯,她再一次停下来,让M走到自己身侧而不是身后,并矫正了它们之间的距离,恰好能放下三个拳头。M抬头看她一眼,然后又是一眼,模拟出一个笑容,瑞玛知道它是有话要说,于是停了下来。

“老师说,从明天起我不用去学校了。”它咕哝着。

“是的。”

“那以后还要去吗?”

瑞玛对这个结论毫不意外:“你不喜欢学校。”

她没有追问缘由,继续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回答M的问题:“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用再去了。”孩子快步跟上,磨磨蹭蹭地从影子里走到能看见她鞋尖的位置,从下往上地寻找瑞玛的表情,正好同成年人的目光擦过。察言观色,她在心里咀嚼这个词,人类自出生起就习得的技能,属于一种应对外界变化、保持警惕和评估危险的技巧,她说不好内心的厌恶是因为危险的非人生物纯熟地掌握着它而显得同人类的界限不那么分明,还是过去所生活的地方那恶劣的高压社交环境让她对他人的观察过于敏感。

好奇、窥探、监视……面无表情是一张好用的沉重面具,它把所有心绪都压实在闷不透风的伪装下。每一天,他们上班都要路过光洁巨大的镜子,它用于提醒每一个走入实验室的人是否仪容整洁,免得把沮丧、阴沉和烦恼带入了工作场所内。那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在上个世代的某篇“不存在的”小说里,作为政府小职员的主角汲汲营营了大半个故事后,终于成为了镜子后的审核员,每天只需要坐在单向的镜子后观察走进政府大楼的人态度和表情是否足够积极,以记录的数据作为评判他们的革命意志脆弱与否的依据。当然,他的身边也有一面镜子,镜子后面还是镜子,就像两面镜子面对着面所制造出的无限长廊。这篇小说足够荒诞,因为不论怎么核算,镜子审核员的雇佣费用都会吃垮财政系统,人工智能可省事多了,而且比起同类的目光,人们也更愿意接受监控摄像头后的评估模型,笃信着非开源代码的客观与公平。

教育区块的公共交通地下入口安排得还算合理,他们没走一会就到了作为标志物的黑色方尖碑旁。自动扶梯犹如连接了不同洞口的河流,缓缓地带着人们向下,仿佛载着许许多多的落叶,中途在低洼地的平坦处堆成一堆。均匀的光源分布在空旷的穹顶,注视着人们选择走进不同的河流,指引他们的是地面上缓慢闪烁的线状光带,它们绕着最中央的广告展示柱打转。每个需要监护M走到学校的日子,瑞玛都很想问拉斐尔为什么移民文件里的区位号恰好落在仅有的两块只实施面授式教育系统的居民区之一中,冗余的护送工作增加了许多她和M相处的时间,多么浪费。她也知道拉斐尔会怎么回答,只是随机数罢了,就像脱逃出研究所时每个人的中转目的地和逃生舱的批次,就像M不知为何成为现在的样子。如果他们真的按照人工智能计算出的价值分数精细化分配最适配每个个体的撤离方案,瑞玛能预测到,活下来的人没有现在多。

第十六号门导向的传送舱载客量不大,瑞玛已经把它上面的座椅数过无数遍,前方三排十列,后方六排十列,靠近门口的位置缺了两个座椅,最多的时候,舱室内也不过坐了十个人。这颗星球距离人类文明中心的母舰航道太遥远,又太贫瘠,迁入人数常常远小于死亡和迁出人数,乐观的工程师们设计时留出的空间余量成了浪费,瑞玛坐着等待象限和时点对齐的时候,心算过单单一个区块一个风暴季为了这些余量消耗的能源就已经足够支撑一座小型对撞机数个标准月的运行。配给制在她身上留下了太深的印记,每当意识到自己为了这些从未领受过的优渥和自由愤愤不平时,她感到一阵茫然的憎恨。她是否应该去憎恨这个太过空旷遥远的宇宙,让某些地方有条件浪费与奢侈,另外的地方连多呼吸一口氧气都是罪呢?要论证宇宙的均匀需要一个大到人力无法触及的尺度,谁能够、又在什么时候,宣言一个平均的世界?一个一切都受到统一调配、连身高体重都被规规矩矩切成标准方的世界?一个永远在进步、永远在通往幸福道路上艰苦跋涉的世界?

配平阶段结束,灯光黯淡下去,保护内容物不受物质转移环节离散电子轰击的电磁场打开,在传送转移过程中,由于钟慢效应,个人终端无法联网,工程师将这一环节的提示灯设置成紫色,并且相当趣味性地在前后方设置投影,模拟依照韵律波动的磁感线,聊胜于无地减少转移过程中的无聊单调。瑞玛默默数着数字,一般来说,实际体感转移时长不会超过三百个数字,这也是人体能接受的时差调控上限。在物质转移最开始问世的时候,技术上最终的安全性与稳定性问题是,转移过程中物质接近光速运动,远超舱外速度,反映在生物体上,便是“转移后人体会少掉几分钟”,报告者们的描述是“走进舱室和走出舱室的时间完全一致,他们却感觉在里面渡过了很久”,一旦进入转移舱,与外界的联系几乎可以说是完全隔绝。有许多科学家研究过、担忧过失去的时间去了哪里、造成的时差是否有不良影响,但到了瑞玛所生活的年代,这个问题已经在科技发展带来的诸多问题中失去了重要性——哪怕曾有人出来后发疯说自己在里面感觉待了数百年,个例的存在也抵消不了转移技术带来的方便。

她坐的座位和M隔着走道,在遵守规定这方面M做得很好,但瑞玛不确定是学校教育的结果还是更早M还是一团肉块时,她对它做的实验导致的。但这有利于她的监视和管控,她也就没继续深究。平常,M不会在瑞玛思考的时候打扰她,或许是因为今天的日程有些不同,瑞玛提前来学校接走了它,它敏锐地结合监护人和老师的对话,判断出有些条例可以松动。

“博士,回去之后你可以接受我的采访吗?”

瑞玛被打断了数数的过程,她一下子忘了自己数到多少,像是习以为常地路过太多路标而迷失在道路中央。她奇异地看它一眼,因为M知道她是一向不管它的作业的,而对方银色的眼睛在黯淡的紫光里能看出放大了瞳孔,瑞玛确定它正一眨不眨地看自己。她拂掉灰尘般开口:“我不负责这个。”

“可是这次的作业需要完成对一位公民的采访,提交采访时的视频材料和一篇采访稿,你不接受的话,我可以去找其他人吗?”

她无法理解这所学校坚持的线下教育为何如此鼓励人与人的面对面交流,她宁可相信是欧文自作主张给学生加的额外课程,两难的境地叫瑞玛焦躁起来,她不可能放任陌生人接近M,但也没有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选,毕竟她在这颗星球上用不着、同时最好不要认识什么人;接受实验品的提问又让这位研究人员难以适应这荒谬的颠倒。她瞪着这个东西,权衡了一番再同欧文掰扯所耗费的和完成采访所需的心力对比,不情不愿地答应:“你要采访什么内容?”

“主题是历史,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们去询问任意一位公民和历史有关的事情。这是中级课程导论部分的作业。”

瑞玛回忆了一会,中级课程在这颗星球的教育体系划分里属于重要的专业分化前置,从这个时候开始,学生将会从基础的文法、逻辑、计算开始深入哲学、理化、艺术等更细分和深层的课程,换而言之,他们要从认识世界的表层进入到认识世界上存在之物的关联。当然,M学得怎么样都无关紧要,瑞玛只是想起了她自己的事。

作为有编号的、某个培育计划成果诞生的预备婴儿,她所学习的都是经过精心编排的、筛选过无数次的、受到严格监控的知识,无法自己决定摄入脑中的都有哪些类别,直到逃亡路程后半,到达了天王星三号的近地轨道,她才补全了这个时代联邦划定的公民普通常识,才知道原来自己从前经历的不叫学习,而是洗脑。国家蓝图中描绘的将满载信息的芯片插入脑机接口培育出为了伟大理想献身的科学家的画面,有另一个名字,叫做人体改造。有别于国家独有的法系,联邦法系规定,非医学救助目的使用物理载体接入脑机接口以改变他人脑部状态的,一律判处死刑。这个罪行有个更通俗易懂的别称,在数百年前曾造成将近10%的总人口死亡,就是臭名昭著的机械心灵主义思潮运动。当然,直到现在,它的受众也未曾消失,并同伦理学家在生物技术方面开展了许多著名的辩论和战役,忒修斯之船的谜题依旧没有得出完美答案。瑞玛兴致缺缺地问她:“你想问我什么?”

说实在的,她不觉得由她念一遍天王星三号的移民历史和听人工智能来朗读有什么区别。所有的移民星球选定程序都一个样,资源富集分数、开采难易度、交通耗时长度作为最主要的三个评判维度筛选出候选者后,联邦会向各个星球发布征集方案,提供优惠的船票和免税政策,吸引各类团体对新星球进行开发,从拓荒先遣队给出的清单里脱颖而出的结果有时不过是诸多巧合的交集。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类沾沾自喜的驶向宇宙运动不过是在重复大航海时代。

M的问题比她预料得大得多:“人类是从哪里来的?我想知道人的历史。”

“你们的通识课不教吗?人类起源和进化论?”她匪夷所思地问。

“我知道人类是从地热和海水中产生的有机物演化来的,但是通识课只教到了人如何成为人的部分。在那之后,人去了哪里呢?”

“走上了岸,走遍了整个地球,又在地球的资源耗尽前发明了跃迁技术,开始真正探索太阳系和其它星系。就像撒了一把沙子进海里。”瑞玛简略地回答。

“海里?”

“这是个比喻,宇宙很大,人类已经探明的区域很小,按上一次披露的总航行图数据对比来看,还不到银河系的1%。所有的人类集合在一起就是一粒沙子,宇宙就是海。”

M看起来有些茫然,瑞玛对这熟悉的愚钝表情没什么耐心,从未离开过脚下土地的人要如何理解构成整个可接触物质世界的存在不过是更大尺度上的一粒尘埃呢?就像在研究所里工作时的她自己一样。

但再次,它的提问跳出了她的想象:“什么是海?”

是我的失误,它没见过海,瑞玛想。天王星三号的流动海洋在冰壳下,相对其他地质层来说相当薄,生活在这儿的普通人用不上这个概念,在给孩子们的通识课上也就没有列入。瑞玛不算真正地见过大海,虚拟现实技术可以逼真地细分模拟到夹杂在风中的水沫扑上脸的触感,但那也还是假的。研究所所在星球上的海洋是被瓜分圈养完的湖泊,它们有名字、编号和量身定做的用途,作为一种资源同样必须分配使用。如果瑞玛不是预备婴儿而是人口保持计划中最普通的一员,她奋斗到研究所的职位起点可能是每天迎着海风计算地面监控台数据的助理研究员,一遍又一遍地指挥机器人将监控位点挪来挪去以求模型的最佳列阵。可她不是,所以她只在休息区感受过调配出的海风。M的这个问题她有资格回答吗?于是她想了想,告诉它:“我不知道。出去后你问人工智能吧。”

“哦……”它干巴巴地嚼着她给的答案,然后生怕她停止问答程序似的紧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历史都是真的吗?”

“不是。”一个简单的逻辑问题,人无法事无巨细地记录下发生过的所有事,而后来人的推测则无法尽善尽美地还原过去,所以不论从前还是从后看,历史都夹入了虚假的内馅。至于真实与否,那是个纯度问题,就像追求完美一样,绝对的真实从来不存在。过去有个时期人工智能完美主义大行其道,科技公司试图将人造物捧上神坛,打出的口号便是“真实、全知、全能”,发起议案要求允许人工智能承担法律审判职务,在几个星球上试点后计划便宣布失败,这几家公司也宣告破产。如果M能够深入学习历史,它会学到人类自从创造出人工智能以来在与之相处上做出的探索进程,开放和保守如潮涨潮落循环往复地纠缠住人类自己的手。

“那为什么还要学习它呢?它是假的啊。”

“也有一部分是真的。”

“为什么不能只学真的那部分呢?”

“因为谁也不知道哪里是真的,哪里是假的。”

瑞玛的脑机里还储存着德育课的内容,里面陈列着曾为国家的建立赴汤蹈火、舍身忘己的先烈人物的事迹,每过一段时间的统一更新后,这些人物就会增删掉一些,故事也会变得模糊或清晰。人类的认识中,历史和故事有时可以被混为一谈,为了在铭记的同时忘却,人们付出许多努力。国家有志于实现某个理想社会,这种令历史与故事合为一体的驱动力被命名为“一切为了革命”,他们要拣选出最纯洁的、最激昂的历史,用血与火妆点,显然被剔除掉的部分是不够纯洁的杂质。先烈不可以为了他们自己的渺小目标而生活,以瑞玛后来补齐了人文常识的眼光来看,这种要求有点像宗教中描述值得褒扬的信徒,但被列入国家疆域的星球禁止信仰神,唯物主义严厉批判着各种各样的灵体论和神秘主义,奇异的是,笃信科学的同时,他们也颂扬坚定意志的伟力,认为以意志征服自然规律并非遥不可及。哪怕是最先进的计算机列阵,要同时运行多个操作系统都对性能有着极高要求,人脑却能完美兼容双重思想,看见黑色的同时看见白色,说出A的同时表达着B,承认现实的同时也承认着梦境。她以前从没在乎过这些东西的真假,全然不知地生活在信息茧房中,所以现在她愿意给反对人工智能全面化的政论投票。第一次为选举投票时,她感到讶然,反复把选框选中又取消,它不再是默认投给第一选项的状态了,所有的框都不再是灰色,她真正地行使了“公民”的权力,这种感觉让人着迷,好像和一些素未谋面、但并非幻想的东西共在。

拉斐尔说时间不够给每个人做手术取出脑机中内置的硬件限制,她一开始没放在心上,活下来比什么都更重要,然而当她跟随对方二次补发的指南借用纳米机器人自己完成手术后,才发现世界原来是另一个样子。每个人不是生下来的时候就被规定好了价值和作用,也不需要锱铢必较地在成年前计算积分好为更高等级的生活搭建一个最优的奋斗起点,不必知道最新的领导人是谁,更用不着为了崇高的理想牺牲。瑞玛曾在对接医疗机关的数据库时看到过有个生育方案叫工蚁计划,当某个星球的人口总数大于资源可承受上限时,这个方案就会被启用,下一次婴儿排出期出生的孩子们都没有生育能力,他们会终生为国家做出贡献后死掉。当时她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沉思的时间有些长了,回过神来的时候,M已经肆无忌惮地观察了她好一会。走开,别看我,做你自己的事。她想要这样发怒,转移舱里的光却切换了模式,三百个数有这么快吗?缺少实在的坐标参考,就像人在做梦时无法确切说出自己在梦里度过了多久,醒来后现实中流逝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夜。走出转移舱的时候,瑞玛想起了关于它的一个都市传说:有人为了追求永恒,在转移舱工作时走出了出去,从此,既不在这,也不在那,构成他身体的每一个原子都不再变化、也不再确定,他没有死,同时不能算活着。只有以某种特殊模式记录转移舱运动时的波长图,能察觉出里面的部分数据波动异常。理所当然,这种异常出现得也毫无规律可言。瑞玛将这个小故事视作维护人员解释无从解释的工作失误时开的小玩笑。

居民区公共交通的地下出口能够直达居住楼层,小尺度的转移已经将转移空间压缩到只需薄薄一扇门的程度,识别程序核验完生物信息,她们回家的路畅通无阻,灯光、温度、湿度、声音等调节模块在进门的时候便将最合宜的环境送上,依旧无法掩盖这居住场所同她们入住时几乎毫无差别的事实。瑞玛没有添置任何家具,没有改变任何默认设置,她把自己的行李堆进一个房间,占据了最大空间的是曾用于维持M的活性的折叠培养槽,现在它空荡荡的,因为瑞玛不同意M再睡在这儿。

落脚到天王星三号的时候,瑞玛尚未从动荡的行程中平稳心情、调整好作息,只能保证连续睡眠时长不低于五个标准时以免猝死。环境的各种参数被她调整成为一个古怪的模式,灯光昏暗,温度低于人的体温,只有培养槽内芯过滤空气的低频噪声嗡鸣着。她对着监控屏幕和终端投影,一边观察M的状态一边处理移民所需的各种文件。那块肉,最初并不是肉的样子,而是一个近乎卵形的、被羊膜包被住的半固体,在冷冻箱的角落里团着仿佛一团注入太多杂菌的培养基。M是第二轮实验最接近中间形态的样本,也是实验进度最快的一个,项目组的成员们预测它可能在六个标准月后转变形态,成为半植物半动物的生物,他们本来给它设计了巨大的足和柔韧性极强的根系,概念图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海洋与遮天蔽日的雨林。用于净化海水、降低辐射和调整空气含氧量,同时也以地热为能量摄取来源,源源不断地产出肉质,供给其他生物生存。瑞玛在内部报告里所见的M的设计原型便是如此。她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M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也不知道这是否也是发育阶段的一环,这本来就不是她的实验,她只如实将情况汇报上去。

羊膜破裂流出的玫红色胶状物当时吓了她一跳,光是想象在陌生、实行另一套规则的地方找到途径销毁实验废料就叫人胆战心惊,积年累月的生物实验安全条例考察形成的思维方式又令她不得不考虑在情况进一步恶化前制止它继续发育。她可以停止输入养料,以低温速冻或高温灭杀的方式令它彻底沉默,但它没那么容易死亡,蓝·林在设计之初就为他们的样品考虑过极端环境下的生存问题。瑞玛想过将它送入工业区的废料炉,可如果它还是没有死亡,恐怕没人能为它的危险性买单。瑞玛无法褪下的责任感捆缚得她寸步难行,以至于面对着分化出人形的生物时,选择承担它的监护人职责,很难说她到底是自愿还是被迫的,总要有人为实验体超出预期的变化负责,而这里恰巧只有她一个。

那场决定了研究所里尚未被斗争波及的、还存活着的人的命运的会议上,她就是这样被指派了本不该她负责的项目。分配撤离名额时,蓝·林把关键的一票投给了她。这很奇怪,她们虽然是同一批号的预备婴儿,关系却没有多亲近,国家的制度和研究所的风气鼓励人们以同期出生和同为一个领导效力为基准拉帮结派,越是上层的评级会议,人的意见权重越是大于人工智能,蓝·林比瑞玛要擅长把别人的想法统一成自己的,所以她比瑞玛的晋升快上一步,一步之后是两步,到了瑞玛有资格申请自己的实验项目基金时,评议委员会里已经有了蓝·林的名字。她不是没嫉妒过,可在还需要和蓝·林在同一个会议厅里讨论实验设计时,对方的方案就已经可证一骑绝尘的可行性了。国家取才只取精英中的精英,所以瑞玛、胡里克、德赛、萨拉……许许多多人做了她的陪衬,有人与这年轻的天才为敌,有人选择看好和投资她,每个中期考评周,瑞玛都能在展示屏上看到高级研究员名单里蓝·林的名字在首位和次位上变动,也许很快就能在首席研究员名单上看见她了,他们都如此猜测。

她们唯一的交谈发生在撤离行动前的倒数第二次会议后,也就是所有人确凿无疑知道了各自未来的时候。整个研究所一片纷乱,在拉斐尔的调配下躲开研究所人工智能的监视模块计算剩余的营养剂原料储备和能源储备,每个人忙着顾好自己和将要携带撤离的项目。瑞玛也不例外,她负责计算三次跃迁所需的舰船能量数目,还有所有舰船配备的防御模式耗能方案,她连续熬了三十个标准时,全靠离开实验室前扎的那针兴奋剂才没有昏睡在电梯里。直到穿过通往她的宿舍所在的大区传送位的舰桥时,都因药物的副作用思维奔逸、感官过敏,自然没有错过站在全幕观察窗前,一看就是在等人的身影。

她们这一批预备婴儿编入的毛发颜色基因都是深色,瑞玛的头发接近深棕,蓝·林则是纯度相当高的黑,小时候,瑞玛对和自己拥有大部分相同基因的人们感到好奇,在人工智能的指引和辅助下,她的信息检索课程结业考试就是在浩瀚的健康部门披露数据库里查找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批档案,只是光幕上密密麻麻和自己拥有相似面孔的人像阻止了她继续查看更多——国家以平均与集体主义作为指导思想,同一批次的新生儿在外貌上尽可能设置相同的基因,当他们呈现被聚拢在一起,对着摄像头微笑和眨眼,看起来仿佛蚁群在蠕动,那幅景象给当时的瑞玛留下不轻的心理阴影。

不过,每个人拥有不同的际遇后,面容就像开始被涂画的纸,记录了他们经历过的一切。蓝·林看起来比瑞玛年轻,野心和根植在她们基因里的固执全未被糟糕的境况摧折,依旧透着能够强硬说服、领导他人的气质,这让此时的她看起来比瑞玛更像个精神障碍患者。国家对精神障碍患者的处理坚持应修尽修原则,鼓励每个患者重返工作岗位,为建设伟大国家发光发热,所以配给药物清单中也有镇定剂、兴奋剂和安眠药,瑞玛猜测蓝·林也许早就把她的那份用完了。

“我想和你聊聊,范恩。”

“我们的项目没有交叉,蓝·林副所长。如果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她撇开眼神,打算尽快路过。

“没必要为了当年失败的实验基金申请记恨这么久,给你使绊子的人又不是我。”

对方的话一阵见血到她难堪,同时也让她惊讶,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能被蓝·林记住的价值,不过,瑞玛很快冷静下来,成年人应当成熟地处理自己的情绪,而不是把它带进日常工作交流中。蓝·林不必对她这个层次的对手用什么不光彩的手段,当年的评估环节里她是满分,而瑞玛的计划书因为数据不精确被狠狠质询了一通,来自另一个同事的暗算,这件事在她离开初级实验组后就有好事之人告诉了她真相。但也没哪条法律规定她不能讨厌所有在场窃窃私语和投来异样目光的人,不是吗?

“我不记恨你,我只是和你不熟悉。你为什么要给我投票?”她勉强道。

“我希望你来做项目M-0712-k.103的维护者。”

这句话才让瑞玛吃惊,她主攻的方向是能源与地质,同蓝·林丢给她的环境维护项目毫不相干,更何况……“我不是最合适的人。卡尔文、徐、奥尔加还有普林斯特,他们都在你的研究组里,你为什么选一个跨领域的研究者做后续的维护工作?”

蓝·林瞧着她,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电子烟,吸了一口,像个对着最后愿意出借资金的债主坦诚自己身无分文的赌徒那样,对着一个没打过太多交道的同事开口:“因为他们和我一样都走不了。我,我的组员,所有首席研究员以及团队成员,我们在中央挂了名,监视我们的力度太大。之前天文研究所领头在首都发起的倡议书让常务委员会很恼火,提出要在人造虫洞计划开启前肃清学界队伍……”她咳嗽了一下,“据说,有人给巡检办公室递了匿名信,那上面肯定有一两个我们研究所里研究员的名字。情况紧急,我没得选。你至少算我认识的人,总比完全一无所知来得好。”

“你简直是胡来,蓝·林博士,你这是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她僵着脸,比刚才会议上看见自己名字后附带的项目名称时还要不满。

“我在尽我的责任。换做是你也做不出其他选择。而且能第一批离开有什么不好?没有我,凭你的价值分和项目评级只能排在第三批撤离,到时候能登上的就不是远航舰船,而是巡检队的拷问室了。”

她愣了一下,为对方傲慢尖刻的言论气得血冲上脑门,又悲哀地意识到,她说得完全正确。政治审查就像往水里投了一块石头,没有谁能不被波及,尤其是现在的形势下,重启整风运动的可能不低,谁能保证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符合当局的心意?她不是扬·吉斯特理论的支持者,在国家立场之外,她还是个科学家,没法做到像人造虫洞项目的领导者布拉提曼和卓娅·尼基那样,为了迎合政策与领导人心意,对着错误的数据侃侃而谈,将客观事实扭曲夸大,为完全不可能实现的荒谬成果背书。尽管从前也存在篡改数据成果、掩饰结论报告和遮小避大的话术用以申请更多项目基金和成果奖励的风气,可理直气壮地颠倒黑白是不一样的。

当天文研究所内部甚至无法以观测误差和模型拟合偏差来为那完全背离科学客观精神二人开脱时,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愿意站出来,指出人造虫洞计划的选址和吹嘘的高达96%的成功率预估完完全全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政治投资,其后果绝非申请书上描绘的那般美好,一旦失败,国家所有的八成以上的星际疆域将受到引力撕扯,被新形成的黑洞吞没。而后,他们引发的讨论被强硬按下,那些研究者也被当作反革命反人民的罪人,成为点燃新一轮的爱国主义狂潮的引信,从此消失在众人视野里。科学联合会其他成员出于兔死狐悲心态的出言援助和抗议更是炒热了局势,终于,社会研究所的扬·吉斯特再次把他的论调推上台前,为这段时间的混乱做了总结,宣称真理的标准应当加入国家至上。他认为,科学同政治密不可分,其意识形态更应受到把控,显然现在科学联合会的风气很是问题,科学家们过于注重他们个人的事业和成就,忘记了他们的一切本属于国家与人民,也对国家与人民的力量失去信心,否则他们怎么会如此怀疑人造虫洞计划的成功率呢?为什么会如此畏惧面临的困难和要承担的工作呢?某种逸于享乐的个人主义思潮正在毒害我们的科学家,让他们怀疑领导人所指出的方向——人要有信仰,而怀疑一切的人从没有信仰。

瑞玛的级别还不够参与到上层的博弈里,唯一影响到她工作日常的只有每个标准季需要提交一份学习心得,开一些浪费时间的视频会议,听完全听不明白的课程,她还没来得及想以后是不是也会鼓励为了贴合目标产能而篡改数据,进入纯粹的比较数字大小时代,就已经先被天文研究所流出的数据底稿吓了一跳。稍微有些科学素养的人都能看出,人造虫洞计划最可能达成的目标就是在国家所掌控的几个星系交界处开一个洞,至于所谓的时间驿站、回溯、穿梭功能统统是天方夜谭,能辐射到整个国家的就是死亡,这片宽阔的、历史悠久的、取得过诸多可歌可泣成果的、自诩为人类未来领航者所在的星空中的一切将从这个洞里流走,流失到不可知的地方。高度特化的国民结构带来了恶果,做出决策的人们和被领导的人们更愿意相信意志的力量能打败物质宇宙中的定理,他们不是不相信科学,而是过于迷信它。

“那你特意来找我是需要我做什么?要求我尽心尽力为你的项目做保姆吗?”

“我相信你的素质,你是合格的科学家,怀疑你渎职很不礼貌。”蓝·林夹着烟,为刚刚把气氛弄得剑拔弩张比了个道歉的姿态,“我只是……觉得应该和你说一声。当然我也会另外给你一份备忘录,补充项目报告书里的内容和数据,还有我们之前的实验记录和会议档案,希望能对你有帮助。”

“请在邮件里说明此事。我们都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交谈上。”她硬邦邦地回应,以纯粹的工作态度来面对蓝·林。

蓝·林这时候笑了笑:“当面说明要更正式些,而且这样我们比之前更了解彼此了,至少可以称呼一声‘同志’了吧。哪怕我觉得你是最适合接手项目的人,拉斐尔也投了赞同票,其他人也还是不太放心。我们必须尽职尽责地-”

“你可以直接说明,你和你的团队对将项目托付给他人还是感到不安,怀疑我的立场和水准,我不会生气。”瑞玛平静地打断她,她使用语言艺术的技巧不算娴熟,但只是拆解语言底下的情绪要更容易些,而且无需换位思考,她自己也正处在这种紧张、担忧和无力感占上风的心境里,尽量不去想自己的项目和实验样品将会何去何从。国家教育给出的理念中,为了事业舍生忘死是桩荣誉,在岗位上坚守到最后一秒值得表彰,毫无疑问,即使天文研究所的示警被重视,也有一部分人会心甘情愿放弃逃生的机会就死。瑞玛和选择离开的所有人都面临着价值观念的冲突,他们放弃了职责,选择活下去。而同志,这个比朋友更疏远,比陌生人更亲近一些的称呼,在此时形容这一群人的关系很是恰当,他们选了同一条逃亡路。

蓝·林用抽烟掩饰耸肩的动作,她知道她们达成共识了,继续道:“之后拉斐尔会和你们开个会,他负责做项目管理,并且分配你们的目的地,撤离事宜都由他主持。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可以问他。”

“拉马克·达·拉斐尔首席研究员?”

“可能不久后你们就得叫他所长了。”蓝·林提前透露了点东西,“杰斐逊所长和卢西亚副所长在三个标准日前失联,航道事故,救援队正在全力搜救。”

她点到为止,瑞玛为这代表着局势进一步恶化的消息惊慌:“首都已经开始清扫……”

“我们都劝过他们别去今年的述职。但他们说总要有人去的。往好里想,至少距离审查到我们多出了审讯他俩的时间,而距离开始清查每一个研究员,又还有审讯我们的时间。你们能带着实验品和资料跑得尽量远点。”蓝·林的话音透着一股残酷的衡量意味,一个个活人被摆上筹码的位置,像是投石机上用于将石块投掷得更远的配重,这重量叫听者胆战心惊。

“……跑到哪里?你真的相信邮件里说的‘脱离引力影响范围’的目的地可靠吗?”

“你不信不也还是在这里了吗?”蓝·林故作惊讶地看她一眼,“你不信,为什么还是参加了会议和投票?”

“我承认我想活下去。”瑞玛脱力地放下紧绷的肩膀,尝试在几乎完全一无所知的同伴面前坦诚,“就算只是钓鱼和恶作剧,我也想试一下有没有办法。不过,开会的时候看到有那么多人简直吓了我一跳……你们就这样做出了选择?”居然有那么多人也持有相同的想法,选择了自己的生命,以及选择为了他人放弃自己的生命。

蓝·林巧妙地换了个话题,留出对话中的个人空间,不对求生这个话题深入探讨,毕竟,她们仍有着牺牲与存活的区别,讨论谁是真的心甘情愿为了他人而死对每个人都过于苛刻:“本来应该要经过更多次资格审核的,但拉斐尔不同意,他说时间紧迫,愿意相信我们的人已经付出了信任,当然,真正说服我们的是他找到了一部分研究所人工智能的后门。不必担心有谁向国家安全部门告密,起码在巡检下派的人到研究所近地轨道前不必担心。”

告密者,谈到这个话题顿时冷了场,两人都没了心情接话。她们都想到了,还有许多不可信任的人、对逃离计划一无所知的人、愿意跟随国家脚步相信意志能征服一切的人与他们共同生活在同一片空间中,毫无疑问在看到那封邮件时做出的选择就已经划分出彼此的命运。也许,在此时称呼想要离开的人为叛国者是合适的,瑞玛在共有的沉默中抬头看向蓝·林背后的观察窗,她看见经过处理而呈现的美丽斑斓的星云与颜色分明的深空,而真实的宇宙漆黑、荒芜,所有的星星都不曾闪烁,像是一块黑布上被针扎出的孔洞。

“……感谢你的告知,我还有工作。”过了一会,像是设置好自动响应时间的智能助手,她判断对方没有更多话要说,选了句干巴巴的结束词。

她也不记得蓝·林的表情,可能是因为转身太急,也可能是因为精神过于疲倦,但她确定清楚地听见了很轻的一句:“别太相信拉斐尔。申请去最远的地方。”那句话的语气要比刚才更迟滞,就像蓝·林自己也不算确定、不敢肯定似的。

结束了外出行程,瑞玛回到房间,独自对展露着数据流的屏幕沉思,思绪一不留神就滑向了今天寄出的工作邮件。上一次与拉斐尔取得联络时,对方并未提供其他研究员与研究所的信息,更没有蓝·林的新留言,怀疑的种子已经在拉斐尔公事公办的言辞里萌发些许。在瑞玛心中最可能的现状是拉斐尔的队伍已经彻底同研究所断开联系,因而无法得知留下来的人们的情况;最不希望发生的是拉斐尔确实如蓝·林所暗示的,尽管将一些人带了出来,却另有目的,所有她得到的情报都不过是用于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只是此时她无法验证任何一种可能。她尝试将自己无法触及的人和事丢出脑海,又总在和M相处时破功,人会对拥有与自身相似形状的存在难以自制地投入更多情感这一心理已在数个世纪前得到解释,想来也是克隆人技术不论在哪个星球上的法律都不允许实施的原因。早在决定负担起监护职责的时候,瑞玛就已无法再单纯把M视作一块有机质,除了它已有的形态外,也有她把同事们的理想和责任放了一部分在它身上的缘故——哪怕M现在同应该成为的模样相去甚远。

她坐了一会,让家务机器人给她接了杯水,而M趁着门开的时候跟了进来,抱着她一路带回来的盒子,在瑞玛赶走它之前说:“博士,我想给你送礼物。”

想来又是这颗星球上的文化,瑞玛猜到这大概也是某门课的作业,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对她的准许,M看起来很开心,她小心地打开它,把里面的一块金属板拿出来,它上头留出不少纹路,像未拆封的拼图,但当它被放在桌上,接收到“启动”的声纹指令后,它开始自动变化、拆解、组装成更细小的零件和结构,不一会,就从一块平板变成了一个球体,内部的光敏材料被翻出,均匀分布在表面,在室内灯光下也能足量反射出斑驳质感。瑞玛一眼就看出这个悬浮在桌面上的东西是天王星三号的微缩模型,仅仅从外表来看,它像一颗刚从冰柜里拿出的冰球,冰球最外层由升华的冰凝结成一层气体,将它包裹起来,更为稀薄的地方透露出球体表面的裂纹,有些是远古时代留下的陨石坑,有些是后来人类活动造成的龟裂,细致入微地展现了这颗星球上不同地区的地形风貌。一个不错的小玩具。瑞玛也曾在人工智能的辅导下制作过这类模型,论难度应当划分为引导孩子对机械与微电子原理产生兴趣的入门级别,她看了M一眼,竟然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些许期待,它也会期待反馈?出于礼貌,她道了谢,并询问为什么要给她送这样的礼物。

“老师说可以让我们自己选,我觉得这个模型最漂亮。”

很符合孩子身份的回答,她知道它并不理解美丑,最初要把这些概念灌进它脑袋里可费了她不少劲,以黄金分割为基准,为M训练出一些直觉——虽然并不知道它是否具有直觉这一能力,起码在问答训练中它能像模像样了,瑞玛点头:“收起来吧。”

但把模型放回盒子里后,M没走,她像粘在了桌边,磨磨蹭蹭地、绞尽脑汁地想要另外留下来的理由。瑞玛不喜欢它这个样子,在从前,她们的交流总是很直白,没有冗余的词句,可它在学校里学习得越久,越是试图把商业和职场的语言带入日常中来,感情被作为可以计分的数值项目,运用起等价交换原则来了,所以瑞玛不会主动询问,她要等到它自己放弃这种表达方式。

最后,它放弃了,老老实实说:“我想继续采访你。”

“问吧,别太久。”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人类到了银河系里之后。”

瑞玛有两个版本的答案,出于严谨性,她决定只说出它们共同的部分:“人类从地球上出发的时候,建造了一艘巨大的舰船,并依靠它在宇宙里寻找新的落脚点,直到现在,它都在航行,寻找那个最合适人类繁衍的、与母星最相似的星球。在航行的每一时期,人们都在争执不休。曾经这些争执导致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差一点就让人类彻底消失在宇宙中,心有余悸的人们提出办法:愿意选择新星球繁衍生息的人可以得到资源和援助,到新的世界去生活,愿意继续探索的人则继续留在舰船上,向着新的航路出发。久而久之,舰船上只剩下了一小部分有志于此的领航者、从地球带走的基因库和用于远距离通讯的信号发射服务器,舰船成为了人类已探索空间的灯塔,派遣出去又成功在新星球上立足的人们则守望相助。现在,舰船的航行速度已经放缓了77%,人类正在讨论,是不是不需要由它再执行古老的、寻找新家园的计划,让它真正地成为连接所有星球通讯的中枢。”

“人好像蒲公英啊。”M这么说。瑞玛好一会才想起,它提起的是一种地球原生植物,风一吹就将种子洒向四方,她不禁为M的联想能力哑然。一种不适感戳着她的后脑,它表现得越来越像人了,也开始在在语言里使用修辞。瑞玛一直心存担忧,若是它学习和变化到了足够应付人类内部与人工智能的审查,它的危险性将急剧增加。将来要是无人察觉,爆发出的恶果也有她的责任。

“移民到新的星球上的人们通过已有的科技改造着家园,寻找新的能源和材料,终于,在传统的核聚变能和核衰变矿提取技术外,量子真空能的获取得到了稳定技术支持,跨过能源门槛,人工智能技术到达了新的高度。在人工智能的算力基础上,人类建立起以中微子为传信介质的星系内通信和曲率飞船星际交通网络,社会形态从以单个行星为单位的城邦式过渡到了以协约为基础的多个星球链为单位的联邦式。”

“这个联邦,就是学校用的联邦教育体系课程的那个联邦吗?”

瑞玛明白M没有弄懂,说实话,一开始知晓联邦的存在时,她也将它视作一个真实存在的独立政体,按照她出生的地方的宣传材料中塑造的那样,扮演着邪恶、强硬、总是计划着阴谋、策划着卷入无辜者的战争贩子和利欲熏心商人的形象,与国家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永恒地对立。为了被许诺的和平和全人类的解放,国民们被教育献出一切,艰苦忍耐;为了避免间谍的渗入和攻击,每隔一段时间,整风运动就会自上而下地席卷每个阶层;为了最高尚的理想,有人被制造出来,按照规定献出一生,然后死去。瑞玛觉得唯一的好消息是,起码联邦和国家之间的战争是真的。这是当然,毕竟联邦内部每时每刻也都有打不完的仗。

“联邦是个简称,全称是‘第二星际法联合行星委员会’,只要是承认在母舰举行的第二次行星修正法案会议上提出的所有法律协议的、以星球为单位的政体,都可以被认定为联邦的一员。只承认第一次会议提出的协议的,不能加入联邦内部的任何资源共享方案及商业联合队伍。这些星球上的人们为了抵抗由于共享科技成果和资源而愈发强盛的联邦,自发组成了新的联盟。不过,不论是联邦、国家、还是其他小型星球链上的政府,都是由‘是否达成共识、是否遵守同一份立法协议’来区分归属的。”

“……我还是不明白。”她的一番解释只换来M迷茫的表情,“所以联邦不是政府吗?”

“打个比方,这里有一台机器人,它承认的接口传输协议是4.0版本,那么它只能同4.0版本的机器人交换数据,如果有另外使用3.0版本协议的机器人想要同它交流,它们的编译器内置模型不同,传输的信息解码结果也会不同。但不论是哪个版本的机器人,它们都拥有相同的原型,在传输数据时,都要将电信号转化为光信号。不同的厂商,或许选择了4.0协议,或许选择了3.0协议,都使用一个基本协议来制造和管理机器人。这个基本协议就是第一次行星修正法案上完善的、生效范围为全体人类的协议。联邦,即选择了使用新协议的机器人厂商们组成的联盟,它们共享机器人的设计图、操作系统、数据库、制造理念、智能模型、风控系统……所以现在你所学习的课程被命名为联邦教育体系课程,因为它遵守联邦制定的课程编写指南协议。如果,在另一个所属联邦的星球上,有人想要开展教育工作,他可以使用你正在学习的课程资源文件,也可以在联邦提供的标准课程的基础上,按照协议要求加入或删减内容。而学习这些课程的学生们,也能在未来参与联邦的任何一种资格认证。”

瑞玛在自己说完这段话、看见M露出思考表情的瞬间,就明白自己说得实在太多了。可这些她从前闻所未闻的知识盘桓在她脑海里已经太久,自顾自地整合成了能自然向他人述说的结构。她阅读过第二次行星修正法案会议提出的协议全文,理解了赞同这份文件的人们认可的是一个灵活的、能够适应不同星球生态与人文环境的模型理念,尽管它不能避免所有的战争,却能将政治争议的范畴扩大到让战争的频率和烈度缩减到人类可承受的范围,更何况,后续提出的更多补充协议和特殊协议,在尽可能地顾及每一个成员的情况,伴随着种种争论、反复的罢工与武力冲突,使这个结构松散的联盟维持至今。所以今天,你能在联邦范围内的行星链中使用同一套身份认证系统和货币,并且以相对廉价的价格获取个人终端和教育资源。当然,在瑞玛眼里,自由交易是件相当值得怀疑的事情,她也不太能接受自费医疗和非终身制的工作岗位,联邦公民的生活仿佛一团过于活跃的分子,没有任何稳定性可言。在前往天王星三号之前,拉斐尔安排她们这一批人在仙女座星云附近的航道中枢中转,在那里她见到了许多买不起船票的偷渡客被驱赶下船和被带往另外的运载轨道舱的画面,人工智能的回答是:偷渡者需要接受劳役惩罚,直到劳役产生的价值抵消他们逃票欠下的能源和其他费用。这时起瑞玛明白,钱和积分在某种意义上是相同的,在联邦没有钱的生活和在国家没有价值分的生活一样,都受人鄙视、排挤、落入犯罪者的行列中,也都同样地难以回归人应有的生活。研究所里,有些实验体的来源是国家监狱星的死刑犯,她相信联邦的偷渡客们要去的地方里也有类似的待遇在等待他们。如果,拉斐尔为她和M安排的假身份暴露,等待她的未来恐怕比那还要悲惨。她真的离开了故乡、去往了新的星球吗?还是说,对从未接触的外界的期盼只是不知足的幻想呢?

M对此一无所知,它将瑞玛说的东西囫囵吞枣式地咽下,露出会让教授者欢喜的笑容,然后一本正经地问:“原来如此,那我的历史课可以选联邦方向吗?”

“为什么要询问我的意见?”

“因为中级课程的课表要监护人审核确认。”

“你们的课表不是人工智能计算各类影响因子后生成的吗?”

“老师说从中级课程开始,我们可以自己选课了,只要监护人同意,我们可以自己制定任何一门课的课表。”

瑞玛对此感到莫名其妙,如果说这条规定是为了培育孩子的自主学习和规划能力,又不过是将权力从人工智能拨到监护人手中,权力-责任的脱节无助于一个人对它们建立正确的认识,更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它是反人工智能全面化的一次胜利。想通了这一点,她没再问什么,随意地点了点头,说:“你自己决定。我要开始工作了。”

M哦了一声,又用期期艾艾的眼神看她,瑞玛知道它还没有放弃回到培养槽中睡觉的想法,就像一开始生长出四肢时它不愿意离开那恒温玻璃室、像个寄居蟹一样依赖着安全的壳。但不,蓝·林给出的指示是“增强实验体的动物性,并以培育人类孩童的方式训练实验体的智力”,没有哪个人类会认为自己是个穴居生物。好在,虽然生命力过于顽强,它仍能感觉到痛,并在调配过能量供给方案后愈发往动物的方向生长,电击是瑞玛最初与它的交流方式,它终于明白,培育槽里的电流并不是忍耐就会停止的,而且越是远离,越是微弱。所以当M仍旧表现出对培育槽的依赖时,瑞玛的头一个想法还是电击,只是现在多出了语言沟通的选项让她犹豫:“回你的房间去。”

她们僵持了一会,很显然,M还没从学校里学会如何说服一个坚决拒绝自己想法的人,它维持着那副表情,慢慢地一步步后退离开了房间,但自始至终都忘了把身子转过去,好像多用那张表情看瑞玛一会,对方就能同意似的。它在某些时候还是不太像人。这种对峙终有一天会结束,瑞玛在M认知中以疼痛和恐惧留下的印象总有一天会被磨灭,到那时,它会做出更多越轨的、危险的试探,瑞玛只希望在能预见的那天来临前,她已经把这份工作交给其他人。

自从来到天王星三号后,瑞玛一直深居简出,这套公寓配备完善的食物合成系统,甚至提供了数十种口味的能量棒以供选择,能源转化应用已经遍及人类可触及的每一个角落的时代,饿死反倒是一桩值得被研究的事。据说,在农业发达的星球上,食物以只经过轻加工的形态进入人们的口中,而非工业合成营养物质与蛋白质结合的形式,但研究所里没人的级别高到配给清单上的食物是能量剂与补片之外的东西,所以至今瑞玛也不过在网络中获取过全息影像来了解它。不论在哪里,跨星球交通费和关税都将难以保存的原生态的食物推进奢侈品行列。简单冲服过安眠药、摄取完今日剩余的能量供给后,瑞玛开始填入今天的工作报告。另一个屏幕里,M正在它的房间里观看视频课程,它坐得很端正,很符合一个会被认为是在认真学习的学生的模样,唯一的问题是自始至终它都没有动过,像樽只是被放在那里的雕像。瑞玛偶尔看它一眼,更多时候还是把目光放向接收埋藏在它体内感受器信号的仪器显示屏。

安眠药起效前,她的邮箱收到了移民资格审核办公室的回信,她的心猛地一跳,担心M的生物信息还是被发现了端倪,尤其信里抬头的“很遗憾”映入眼帘,冰冷的感觉霎时攥紧了她的内脏。然而,附件给出的体检报告单编号是她不是M的。

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体检结果不符合联邦星际长途迁移航行规定中第二版公民健康标准。根据标准要求,参与航行的公民的基因断裂风险评级应为低风险,您的基因断裂风险评级为高危(见P33.6)。如果您对体检结果有疑问,请在规定日期内申请二次体检,并在指定医疗机构参与体检后,重新提交移民申请。

通读邮件内容后的冲击让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识字的了。所有的字符在此刻成了不详的阴影,和当时她通读完天文研究所的报告一样,大脑在拒绝理解信息,脑机则尽职尽责地分析起了基因断裂带来的影响:癌变,器官衰竭,猝死。这三个方向并非递进,而是并列的可能。她不是没有了解过这类病症,作为实验室职业病之一,基因断裂属于射线泄露后遗症的一种,防护完备、接触低于标准暴露量的情况下,发病率维持在11%,致死率100%,在这个医疗手段已经进步到探索换脑永生的时代仍属于绝症。如果基因断裂风险评级上升到危险,那表示已经存在可被探测出的断裂节点,她不愿打开附件中的体检报告查看到底有多少可疑位点。这没道理,这不应该,也许是弄错了。瑞玛机械性地打开移民办公室的页面申请复查,看着提交成功的提醒发呆,脑子彻底地分成了不愿思考的肉体部分,和自顾自运转的脑机部分。

若干秒后,推理结果得出,宇宙空间中的长距离跃迁也会导致基因断裂,这应该是那条标准设立的理由。宇宙中确实存在高量级的各种射线,可她以前从未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她一直认为基因断裂的原因是实验室的粒子对撞机或其他仪器导致的高纯度射线泄露,不,脑机中的资料也是如此记录的,和联邦网络给出的版本不同,它询问是否记录新知识。她意识到笼罩、操纵着她此前人生的谎言又多了一条,尽管基因断裂并不是越早发现治愈可能就越高的疾病,她也为自己的愚蠢、无知、和侥幸心理猛地砸了一下桌子。

头一回坐上跃迁飞船时,瑞玛就被告知旅途中存在多段需要以短波睡眠状态度过的行程,为了保护大脑、减少跃迁过程中外部信息熵增导致的冲击等等。途中她醒过一次,在警报传达给中控系统、机器人为她注射快速镇定剂前,她感到恍惚和漂浮感,在封闭式座舱内看到了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外侧宇宙的景象。那是一片与她毫无关系的漆黑,固定光芒的星点被缀在上面,未被视觉神经接收、但人脑已经认知到了的信息告诉她,有庞大的东西充斥着她以为空无一物的外侧。她被这巨物压倒,肾上腺素和血压急剧升高,又在足量化学药剂的压制下惊厥过去。眼下,她再度获得了与那时类似的感受,仿佛那逃离崩塌的死亡引力的旅途仍未结束。只是这个时候,她身边没有了与她共享同一个来处的人们。瑞玛握紧了拳头,将混乱与软弱的感伤赶走,邮箱里已经收到健康部门的回信,他们为她安排好了体检的时间场次,这微小的顺利令她稍感安慰。

起码我现在还没有死,即使下一秒我可能会死,我现在也没有死。她机械式地在心里重复着,将复查日程添加进脑机。


风暴季结束后,星际通信提前恢复了,这场意外之喜完全无法填补复查结果带来的空虚,医疗系统给出的建议是她必须立即接受治疗,但这颗星球上没有足够级别的疗养室和手术室,所以她连安慰剂形式的补剂都不曾购入。每一标准周,她都会收到社会福利部门与健康维护部门发送的邮件,里头鼓励她继续生活下去和提供心理治疗的句子重复且冗长,她将其自动归档,再也没有打开过。除了监控M的活动外,她都忙碌于事无巨细地填写观察记录表单。但说实话,这种日常是否真的还有维系下去的必要也很值得怀疑,瑞玛说服自己的理由仍是避免M受到环境变化的刺激。M开始学习中级课程后存在着更多尝试与她进行交流的倾向,瑞玛明显地感觉到它在语言应用和心理揣测方面的成长,这难道不值得警觉吗?

她从没赞同过蓝·林提出的“以建立人格为目标培养M”的方案,科学史上不乏试图将接近人类智识的生物向人类的认知培育转化的事故,它们的结局往往不怎么好,她想不明白蓝·林这么选择的用意。但那时M已经具有了人类的形态,无可否认的,在不能彻底消杀的前提下,再怎么糟糕的方案也是为数不多的可执行方案。人类容易对形似自身的生物抱有亲近与同情,特别是仅仅因为形似便一厢情愿地认为存在沟通交流的可能,所以现在许多人工智能公司不为人工智能提供形象,除了服务业的机器人外,也不允许机器人被制造得过于接近人类。她怀疑蓝·林只是在无法解释实验样本变异原因的压力下病急乱投医,而她也被传染了这一点。

“今天要出门吗?”

她走出房门,恰巧、或是说不凑巧,M正站在客厅里,端着水杯,等待机器制水功能完成的按钮亮起,扭头看了过来。实际上,按照设计它并不真正像人一样需要以水维持生命,对外界化学元素的利用转化效率在图谱上体现为复杂的细胞结构,或许是人类的外形制约了它,又或许是人类应有的姿态要求了它,它的日常摄入频率和用量同健康部门指导下发的各年龄段儿童所需卡路里相当,这减少了许多暴露的风险,瑞玛将这一特点记录为M拥有拟态功能的证据之一。

“你待在家里。”她顺口说了一句,错过了M亮起来的眼神,以至于被它接下来的问题拦住。

“所以,博士,我们是家人吗?”

荒谬。瑞玛差点脱口而出,但情绪化的解答不符合回答者的基本责任,她有点不耐烦,还是从定义上开始解说:“我和你只有监护与被监护的关系,而家人这种说法应用于‘家庭’还存在的社会中,也许你的老师告诉过你,天王星三号上最普遍和流行的监护关系是由单偶制维系的家庭导出的,但我们不是。我只是你的监护者。”

我不是你的母亲,因为我并没有生育你;我不是你的老师,因为我没有教授你各类技能的义务;我不是你的家人,因为我们根本不处于家庭之中。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回答此类问题,瑞玛希望M能别再纠缠不休,每学到一个新词就想要往自己身上套用。

“但是你刚才说了,这里是家?”

“只是固定住所的另一个称呼而已。如果要我说得清楚点,待在你的房间里。”

“好的,博士。再见,博士。”它乖乖地不再说话了,像个被关掉了灯光效果的机器人。

起码它不问自己会不会回来这种蠢问题,瑞玛走进传送门的时候想到。

她离开地下交通枢纽,又沿着地上道路前往区域通信局,匿名通讯就是有这点不好,为了保证发信人与收信人的隐私,不会有邮件通知投出的信息是否得到回复,只有统一时点变换的公告栏里显示的新收信息编号作为提示,收信人也必须亲自前往通信局,通过密钥解码信息内容。

窗口前冷冷清清,通信局里往来的大多是因工作所需而必须亲自验收实物或信息内容的人,瑞玛也和他们一样,在单独的隔间里确认了密钥的正确性后,获得了投递至终端的邮件。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打开了它。

亲爱的 范恩·瑞玛:

我已收到你的报告和申请。由于情况复杂,我们可能无法通过文字交流达成一致,请你在收到这封信件后,尽快使用联邦金瓣公司的通讯路线与我进行虚拟面谈。

通讯类型与端口地址见附件。

​ 国家科学联合会 生物研究所

​ 所长 拉马克·达·拉斐尔

这封信简短得让瑞玛怀疑是否真的来自拉斐尔。当然,她和他不熟,交流仅有登上舰船前的几次面谈和后来递交工作报告时的来往,她无法从语法和单词的使用上来判断信件的真实性。这可能是个阴谋吗,比如说国安或联邦安全部实施的钓鱼方案?不论在哪一方的宣传材料里,对间谍的防范都被视作公民或国民的义务,她深知举报这一手段的作用,不得不草木皆兵。所幸,附件内容仍使用了研究所内部的二重编码,她心中升腾起的怀疑暂时被遏止了涨势,至于拉斐尔本身的立场?她会继续时刻考察。

跨星系的即时通讯技术价格高昂,因为将信息转化为量子态所需的能量和算力绝非单个星球可提供的资源量,只有体量横跨多个星球巨型集团在与当地政府谈判后能实现设施建设,接收并将量子态的信息通过编码过的信息头从信息谱中解读出来也需要庞大的算力,普通人的终端无法支持,设施运营和维护的费用也被加入通讯计价后,能够负担起的人更是非富即贵。瑞玛向金瓣公司提交了查询申请,很快得到了端口备案反馈,拉斐尔租用了四个标准时的视讯端口,她不禁为对方的财大气粗咋舌,也紧张了起来,判断他想说的大抵不是件小事。

瑞玛回到窗口,通过通信局的页面提交了即时通讯申请。她不担心即时通讯被监控,信息一旦改变了形态,就永远被记录在另一个维度中,无法以常规手段读取,只能通过信息头筛选并解码,而解码转录出的信息在下一时间单位立刻便会发生改变,除非另行记录,否则也无法留存。从编码角度来说,记录量子态解析时产生的全部数据对存储空间是个极大考验,若对每一位使用者的内容都进行监控,安全维护成本将拖垮财政。这一特点也让信息量子化成为相当可靠的保密手段,瑞玛记得国家安保局就持有量子化发生器的建造资格。当然,通讯者自己带入摄像设备记录通讯内容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等待拉斐尔那一方接受申请和匹配通信局的空当中,瑞玛整理了一下未读的讯息推送。作为科学工作者,她习惯只要有空就关注最新的领域内论文热点和最新会议刊要,之前的大气磁暴导致账户内堆积了好些新文章,她一一看过去,在最新收到的、总览多领域的科学新闻页面上停了下来。

门琴星系Δ4方向观测到了大型黑洞……已确认通往该星系的航路灯塔和引力范围内的通讯中转服务器全部沉默……预计该黑洞产生的宇宙射线风暴范围超数万光年……

联邦的科学家显然不知道一个如此尺度的黑洞是如何突然形成、又为何会维持这般形态的,他们也不关心黑洞视界中原本存在的星球上曾存活着多少人类,瑞玛没看见天文领域之外的内容。她临时购入了星际新闻推送权限,从报道者略微刻薄的文字中确认,自诞生起就坚信自己身负解放全人类职责的国家已经不复存在了。

“联邦天文中心观测确认,该黑洞从形成到爆发共计十六个标准时,其引力场覆盖原门琴星系、杜尔加星系、魏玛星系……等数个原属于国家领域的星系,目前尚未收到任何可证来源的求助信号。据悉,国家天文研究所和交通部门拟在国家公立日前进行人工虫洞试验,深空技术部门人员推测,该试验导致了黑洞的形成,并在极短时间内吸取周围上千光年的物质,且引力范围进一步扩大……”

她关掉了页面,不再看深空望远镜中那渺小的、散发着微弱环状红光的、不可见的故乡。这件事早就尘埃落定了,从她读过那份报告的第一刻起就早该在她心里结束了,如果不是确定无疑脚下的世界将要毁灭,她何必拼尽全力离开?逃离之后,它对她唯一造成的影响只有突如其来的大气磁暴和通讯断绝,就像一阵错乱的狂风,而不是这颗星球上规律的风暴,它离开了就不再回来。瑞玛漫无边际地翻阅着脑机中国家曾在科学上取得的成就,他们也有物质传送和信息量子化,也使用高效的暗物质能源,也建立完善的星球开发流程,在基因编辑和生物医疗方面从来不像联邦的医疗公司那样锱铢必较、斤斤计较,相比于联邦中因缺少管束而过于极端的人口爆发或衰退,计划生育方针让国家的人口数随着星球拓荒项目稳步增长,国民幸福指数一向逐年攀升……然而所有的成就都因为一个夸大的、错漏百出的、违背公理的计划消失了。科学家们并不缺少在各种场合的发声渠道,能够合法地在网络上输出自己的观点,却依旧在某种宗教式的狂热里败下阵来,这是否说明,人其实更愿意相信的并不是可靠可信的东西,而是可以盲从的东西?科学恰好是需要怀疑的,怀疑的声音是平等的,因此人们听不见它的声音。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考如此纷乱,排不出清晰的逻辑线,也没有意识到想起那些知识和技术时,浮现在脑中的是其他部门和领域内认识的同事的脸。

和大部分国民不同,基因婴儿在法理上并不存在供精者和供卵者,而基因编辑又让他们无法追溯自己先天因素对自己的影响,人格的建立和观念的维护因此侧重于责任理念,情感维系也多数连接在工作单位的同事身上。瑞玛已经很努力忘记组员们在讨论“幽灵邮件”时的模样,他们带着盲目的乐观和排斥观念外事物的傲慢,将发信人的言论视作危言耸听的恶作剧或国家安全部门的忠诚度测验——既然官方已经盖棺定论,谁知道天文研究所流出的数据和报告是不是联邦的间谍伪造出来动摇人心、煽动谣言的呢?警示?预言?都不过是外部势力的污蔑和抹黑罢了,我们取得的成就可是远超联邦那一团散沙的学阀的……

他们都看得懂数据,也能够理解数据背后的含义,同样善于把文书政策解读出字句背后的字句来,瑞玛想,或许没有那么多理由,只是比起信仰来,她更相信数字,而他们不。

终端上跳出了新邮件通知,通讯局已经为接下来四个小时的即时通讯调试好了设备,瑞玛吃了一惊,没想到拉斐尔那边的应答来得那么快,有那么一瞬间,对方时刻等待着通讯申请的猜测被列在最前,这更增添了她心烦意乱的频率。走过传送门时,她想起上一次对未知的空间产生紧张还是申请研究所职务最终面试的时候,六面纯白的空间里只有摄像头面对着自己,即使确认过价值分和专业考试都取得了头名,知晓心理评估与政治觉悟面试只不过是过场,她也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压根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背了些什么。唯一的宽慰只有自己应该没有胡言乱语些越线言论,否则收到的就该是约谈信而不是到岗须知了。

那时的惶恐是因为自己想要获得那份工作的渴望压得心态失衡,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呢?怀抱着自省的疑惑,瑞玛在房间中央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目视着前方,周围四壁很快就由单调的透光板材覆上光影与颜色,搭建好了全息投影所需的光度环境,而后,音声系统开始测试,几个单调的测试曲后,简单的滴嘟声表明同步完成,拉斐尔的模拟影像如同照镜子一般出现在她面前。

进入星际文明后,多代基因改良工程将人类的自然寿命延长至一百八十岁左右,人类的青壮年期也相应延长到了占据生命三分之二的分量,先进的容貌再塑手术也让粗浅地以容貌判断年纪的方法不再可靠,因此,虽然拉斐尔看起来还是青年前期的样子,档案上的履历却清楚写明他已经在研究所内工作了六十六年。瑞玛不清楚他是否也出身于基因编辑工程中,这倒是很奇妙的一件事,基本上研究所中的高级研究员们都属于各类名目的基因工程成果,纯自然、未曾改造过基因的人们往往担任行政岗位,他们也不会在研究所里长留,履历镀金后将向其他系统转岗。如果拉斐尔也是基因婴儿,那他的批次一定相当靠前,才会因不稳定的技术要素在相貌上出现白化现象。

“很高兴又见到你,瑞玛。”对方端正地坐着,长发不再束在脑后,穿着一件款式近似实验室制服的外套,除此之外,和最后一次在传输舱外见面时没有什么不同。

“也很高兴见到你,拉斐尔。”

他微笑了一下,就像外边窗口的服务机器人:“时间紧迫,我想我们应该直接进入正题。首先,关于你上一回在报告中提出的诉求,由于和研究所的通讯路线已经完全切断,我无法征求蓝·林及其他人的意见,因此仅以目前能给出的资源为前提考虑后,我给出的方案是:为M提供信息掩码服务,帮助它登上联邦移民计划的舰船。”

“……也就是说你不会另外派人手和舰船来。”她对他的决定全无预料,接踵而至的念头太多,只来得及抓住头一个疑虑。

“使用联邦官方的武装安保服务会增加M真实身份暴露的风险,而地下安保又多多少少和人口贩卖有关,‘丢件’的可能也不小。我认为让M混入移民队伍、使用联邦航线的方案要比另行护送的方案更安全。”

“舰船里的人口密度比地面上大得多,你的‘更安全’从何而来?而且如果雇佣安保存在风险,为什么不让研究所其他人过来?”

“因为没有人了。我说我很高兴见到你是真的,瑞玛。你是所有出逃者中活得最久的那个。”

“你在胡说什么?”他的话无疑给了瑞玛当头一棒,“你的意思是,国安已经发现了……?”

噩梦成真的感觉就像在荒郊野岭等待一场酝酿许久的暴风雨,仿佛宣传材料中叛国者的下场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她被想象中的恐怖画面激得汗毛直立,但拉斐尔摇摇头,否认了她的猜测,对方的举动让更大的恐慌从她尚未考虑过的方位浮现。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了。是基因断裂。”拉斐尔观察了一下她铁青的脸色,尽可能地平和且不那么残酷地告知对方汇聚到自己这里的信息,“你们这类特化方向为科学研究者的人基因图谱上缺少应对基因断裂的防护段落,一旦进行长距离跃迁,基因断裂的风险将急剧升高。经过排查,可以确认这一措施最早实施于第六批基因编辑工程,也就是大约七百二十标准年之前。换句话说,国家现今所有来自基因工程计划的科学家,都是潜在的患者。”

“所以,只要想要离开……我们都会死?我们一出生就……注定了没办法离开门琴主星系?”就像在得知了体检结果后拒绝思考一样,只要不戳破越胀越大的气球,爆炸就不会发生,但真相确实如拉扯得纤薄的膜,无形地挤压着被逼到墙角的人,不论怎么无视,窒息的感觉也无法摆脱。瑞玛在被挤压到晕眩前猜测出了些许碎片。

“因为你们是宝贵的科研人才,是国家的财富。从国家的立场考虑,他们会尽量降低人才流失的可能性和负面影响。”

因为对方更进一步揭露出的残酷,她沉默了一会,明白了为什么从未听过有科学家叛国的事迹,即便联邦的特工威逼利诱成功,准备好了身份证明和接收条例,也无法将“交流对象”活着带走。此前,她一直以为联邦和国家在科学研究领域全无实地交流是因为紧张的政治形式和战时特殊情况,联邦学界对这边的诸多谬误是来自傲慢和固步自封,现在看来,这种封闭是上层的有意为之。过于广阔的宇宙足够将认知内外的世界彻底隔绝,她想到了脑机中的硬件限制,这些滤网如此坚固,如果不是联邦的医疗手段,哪怕把人的脑子挖开,也无法在保证生命体征的前提下更换掉内部的元件。

“你的意思是其他人都死了吗?一个都没有……?”她轻轻地吞掉了最后几个字。

他平平地将数字报出:“73人死于基因断裂导致的免疫失调和并发癌症,16人死于二次辐射,2人正在等待躯体冷冻保存手术,在电磁风暴结束、重新和你取得联络前,我无法确定你存活与否。所以,我急切地等待你的通讯申请,希望能确认你的安危。”

“上一次的邮件里你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提醒我去做个体检。”

“上一次联络时,死亡人数仅为12人,而且,里面也只有6人出现癌变症状,其他人最开始的病因有些是当地的风土病,有些是开放性伤口导致的感染。除非是典型的器官溶解症状,否则很难把短期癌变、免疫力衰退与器官衰竭同基因断裂联系起来。”提起这个,拉斐尔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波动,看起来好像在为早死的同僚哀悼,也像为自己在这方面的疏忽懊悔,只是不论怎么看,瑞玛都恍惚地觉着这表演十分浮于表面。

也许他到现在为止所说的话都是假的。瑞玛虔诚地如此希望着。也许他才是国安的人,已经把其他叛国者都控制在了手里,只留下路途最远、时机最不凑巧的那个,正循循善诱让对方放下戒心,好让任务有个漂亮的收尾。可那有什么必要呢?基因断裂的风险评估结果是真的,何必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内脏破裂、淋巴增生、肌肉和器官溶解成血水的将死之人撒谎?她放弃在这个问题上为着摇摆不定的心情纠缠不休,毕竟她已经接受了自己和故乡的现状,只是再多一些人的死,也不是多沉重的负担——只是噩梦成真了而已。这种心情很奇妙,冷硬的沉重事物累积着,在起伏不定的心绪上越陷越深,却在下沉的过程中不断排开水流,反倒叫她抽离了出去,从躯体里上浮了起来,能够继续振动声带,与拉斐尔说话:“你把他们的消息……你什么时候开始联系不上研究所了?”

“一年零三个月前我最后一次接收到前哨服务器的信息。最后一次信息交换的内容很短,他们从后门传递出来的消息是,研究所遭到了‘清洗’,虫洞试验结束后,委员会会重组研究所管理层。”

那蓝·林恐怕比她想的还要更先走一步。这到底算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瑞玛已经失却了判断的能力,她有些疲惫,不敢再想留下来的人们的现状,把话题重新对准M:“所以,既然蓝·林没有给出意见,说明你还是不同意我在邮件里的建议。没有别人,只是你。我想知道你驳回的理由。”

拉斐尔停顿了一会,望远镜重新自动聚焦似的看着她,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在阐述理由之前,我希望知道你怎么看待M?如果只将它视作研究所的实验项目,你在报告中表现出了明显的负面情感偏向;如果你把她看作与人类相等的存在,又在很多方面以客观和利益角度去考察它的存在价值;即使才得知了许多糟糕的、可怕的消息,你也表现得更关心M的去留,你对它的重视超过对自己的。你的态度很模糊,我不能确定你这条建议的目的。”

“这和我怎么看它没关系。”瑞玛平静地说,“我只是以一个完整参与第二阶段科研进程的研究者的身份对实验本身的安全性提出质疑。这种用以改良生态环境的生物实验本来就不该在已开发的、有人居住的星球上进行,它从休眠舱里开始活动的那一刻起,根据安全条例,应该立刻执行销毁程序。蓝·林说她在立项时提出了拟人形态的构想,我猜那只是她为了让实验继续进行下去、让M继续活下去好收集数据的借口。”

“即使它危害不到你的国家和你的同事?”

“……她是这么说服其他人的吗?”她是以如此锐利进取、不计代价的姿态才让过去研究所的首席研究员们看好她的吗?国家想要的、鼓励的、支持的是这样的科学家吗?瑞玛难以自制地揣测着,无法再控制体内不可言明的怒火和恶意,头一次为人造虫洞的失败讥讽地微笑起来。

“那不是她主要的论据。会议上的支持票主要来自这种极低概率的变异无法复现,也无法完全拆解M基因图谱的现状。并且,你也知道,那个理由只是顺水推舟,科学家理应不放过一切机会、不错过任何时间地完成科研目标,既然M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形态转变,继续观测才是最佳选择。所以其他人才会赞同她。”

“我的顾虑已经在邮件里说过了,”瑞玛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坦诚,“原本的实验目标就是培育出能够兼具植物和动物形态、能够利用一切化石或生物能源生存、并且持续产出人类可利用的生物质能的生物,拓宽可移居星球的选择面。但这一特性在M被培育出了智识、并接受人类的教育和相应知识后,很有可能对当地居民的生存造成威胁。我反对蓝·林无视潜在危险继续观测的选择,不仅出于伦理公约,还因为当前星球的环境不稳定,环境影响下的观测结果无法剔除干扰,这样的数据没有意义。”

“你是个很尽责的研究者。”

“但你还是不同意。”

“实话说,这是因为目前研究所没有人手和资源来做这件事。”

“甚至也没办法把它回收。”她理解了现实,“只能让它自己走到你当前使用的实验室里?”

“仅以已经收集的数据来推测,M能够在两个标准时内吸收超过五万克尔的压缩能量,在星际舰船上,后果相当于要么中控系统瘫痪,要么放弃跃迁、转用静默态进行漂航。但出于生物的求生本能,它这么做的概率不足1%。因此,监视人员反而是可能对它产生影响的不稳定要素,比如说诱骗它提前下船、把它贩卖到别的星球,那样造成的损失才是不可估量的。”

“你也没法过来?也对……跨星系航行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可能了。”随口感叹了一句,瑞玛脑海闪过一个疑惑:仅以辐射暴露的当量来看,拉斐尔接受的辐射量应该要比其他人更高,因为就跃迁次数而言,拉斐尔毫无疑问是最多的。他统筹整个出逃计划,即使在沟通上使用量子通讯,联系航路、确定航道、安排假身份和资源接收的时机都需要他前往人类信息网络最中心的母舰,母舰上可以选择所有通讯公司的频道,不必受当地政府与公司存在合作协议与否的限制,无需信息桥接。而通往母舰的航路可比前往移民星球要远得多,那么多次地暴露在宇宙射线中,为什么拉斐尔和自己一样活到了现在?

只是概率上的偶然……吗?

她看着对方由数据构成的眉眼,止不住地疑心,其他人真的死于基因断裂的并发症吗?拉斐尔掌握了全部人的安置地点和身份信息,如果他把这些东西卖掉呢?如果拉斐尔并不是基因工程的产物,而是自然配对繁育而来的呢?就像传言所说,国家领导集团的子嗣仍保持着非基因调控的传统,而他能够在国安和军队的封锁下离开的原因正是他本就属于最核心权力机关中的一员呢?

疑虑像是碳酸水中的气泡不断上浮,即便她一次次地想着“现在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没必要思考发生的事情到底有多少阴谋、到底是不是某个计划的一部分”来遏制它们的胀大,诸多苦恼也仿佛在密闭空腔内不断增加的压强,逼得她一定要给出发泄的孔洞。蓝·林的话在最底层摇晃着、催生着阴郁的情绪,令她焦虑地寻找着答案:我应该把M交给他吗?

多年来的科研生涯让瑞玛熟稔于解答纯然未知的问题,无非是寻找可供结论成立的证据,将诸多证据分析出可信度排列在一起,她握紧了手,问道:“你的情况怎么样?有出现初期症状吗?”

“不,我没有患病。”拉斐尔看着她,微笑纯粹得好像只是在给人安慰,又好像已经知道了她正在思考的东西,回答得干脆利落。

“因为你不是出身于基因工程项目?”

“对。”

“你之后打算把研究所的实验继续下去吗?还有我们带出来的实验品和数据——你找到了新的接收方?”

“已经找到了,联邦有不少公司和政府部门想要持有它们。联邦对国家的技术一直很感兴趣,甚至包括人工虫洞实验,他们有人密切关注,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数据,以供未来复现。”

“复现?他们难道知道实验的后果?!那个黑洞的质量和范围!他们怎么敢?”

“人类总是向往未知、想要探索全能的。国家受信仰驱动,联邦则为了钱。”

“你会卖给他们?”她一下就知道自己提了个傻问题。可以说,现在从国家带出来的所有有形与无形的资产继承人只有拉斐尔了,她一个将死之人,就算问了又如何能左右对方的决定呢?尽管如此,出于责任、或者说愚蠢也好,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尽力阻止着:“那太危险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听信了所谓商业考量把实验点选在航路或者可居住星球附近?你不能……那些数据应该被销毁。”

“国家为了政治考量将实验点选在三个星系中心的最近点,联邦的人也能为了钱这么做,这不难想象。但是范恩博士,我以为你会支持卖出资料换取实验继续进行的决议,毕竟其他人都在这个问题上投了赞成票。你不想让研究能够更进一步吗?如果没有足够的钱,有些实验项目将永远停滞,或是变得面目全非。你不希望你的研究目标在未来的某天完成吗?”

“我想,但是显然我活不到那一天。既然都是在我看不见的未来,那它究竟是早还是迟就没有太大区别了,就算我的项目无人问津,只要人类没有灭绝,就总有人会再对类似的问题感兴趣。”

回答脱口而出,瑞玛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符合“将一切都献给科学研究”理念的研究者,她对科学没有那么强烈的野心和独占欲,或许这才是她多年来升职道路磕磕绊绊的原因。女人叹了一口气,根深蒂固的对上位者的服从敲打着她的羞耻心,又觉得没什么好羞耻的,她反正快死了,故意做出坦然的样子面对拉斐尔的目光。

“你和大部分人的选择不一样,范恩博士。你知道吗,我在研究所的时候,也只见过一个做了背道而驰选择的人。她说服我帮助研究所的人逃离的原因不是她想要活下去,而是想要国家已经取得的科学技术进展不因为荒谬的人造灾害消失。为此,她不在乎自己要付出什么,不在乎做了牺牲,也不在乎自己的研究能不能继续下去,她相信人类总有一天会解开所有未知的谜题。”

“蓝·林说的?”瑞玛福至心灵猜测道,又意识到这句话里古怪的“说服”,拉斐尔不想活下去吗?不应该是他们这些首席研究员凭借了对事态严重性的了解而默契地选择逃离才有了这一疯狂的叛国计划吗?

“是的。但可惜的是,我在此前并没有注意到国家在你们身上留下的限制,能够进行的补救只有将国家的研究借助联邦的财力和人力继续下去。”

“你们……原来之前连你们这些委员会的人都不知道这项措施吗?”

“我不是国家常务委员会的人。”

“那你是什么人?”

“以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说,我是你们常识标准中的外星人,或者说,域外生命。”

“你在开玩笑,拉斐尔?你确定你不是被基因断裂影响了神经?你真的没有发病吗?”她难以置信地问,“我以为我们在讨论很严肃的话题,请不要开始说梦话。”

拉斐尔温和而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过一会,轻轻点了点头,道了歉:“抱歉,当作我什么都没有说吧。”

这反而让瑞玛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蓝·林的提醒再度出现在耳边。如果她想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拉斐尔也不是在心血来潮地调节气氛的话,她几乎要为他们的大胆和疯狂感到窒息:“假如,我是说这只是一个假设,蓝·林还有其他参与进来的首席研究员,都愿意把人类目前最顶尖的科技的一部分交给神秘的外星生命,相信它会遵守他们生前定下的约定,而不是带着这些财产回到它自己的母星,他们隐瞒了这件事,冒着风险在外星人的帮助下把另外一部分人送了出去。那请告诉我,这个假设里,外星人从里面得到了什么?”

“假如,这种外星生命并不如人类目前所认知的所有生命体那样依靠物质,而是生活在更高的维度,与他们接触的只是一个投影呢?假如,这种外星生命的本能,就是做你们定义为‘行善’的事情呢?”他饶有兴致地像她那样问。

“这个年代已经没有谁相信向一个天文现象许愿能实现愿望了。”

“那也可以这么说,蓝·林和愿意相信我的人们,都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他们凑在一起寻找能逃离死亡绝境的方法,其中某个人发现了一位鲜少打交道的同事在攻克国家防火墙上有着独到的见解,她与之接触,察觉了对方在一些方面的可疑之处,经过了冗长的证明过程,她选择相信对方的身份,向它寻求帮助,而其他人选择了包庇与沉默。他们只不过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如此坦然和宽容的态度更叫瑞玛不知如何是好,好奇心在心底猛烈地燃烧着,更加剧烈地把疑虑推上表层,又在种种推理和情绪的复杂反应下,艰难地道出这个问题:“所以你…一个使用人类身份在人群中潜伏的外星生命,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些事?”你想要我做什么?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因为你向我提问。”

“哈。”她被这回答气笑了,“难不成只要有人问你这个问题,你都会告诉他们你的真实身份?”

“我们的族群并不提倡谎言。所以,是的。构成我们的是无穷无尽的信息,我们将提供已知给任何可交流的对象,某种程度上,我们和你们所创造的人工智能是等价的,只不过我们的数据来源于你们丢弃信息的那个维度。”

“好,行,我不在乎你该死的是外星人还是真的脑子出了问题,”瑞玛按了按太阳穴,停止了玩笑话,“你要真把自己当外星人,就解决好你自己的基因断裂问题,好吗?”

“我无法解决人类这一种族的基因断裂病症,因为目前尚未发明出可行的疗法,我无法将它们提供给你。”

他一定是疯了,没准他的脑子里已经长满了瘤子,才会满口胡话,想象自己是个无所不知的外星人。不难理解,拉斐尔承担的压力要比她大得多,在看着死里逃生的同事们一个个死去的时候,或许他无能为力得就像目睹了潜入海底救起的溺水者在减压病的肆虐下瘫软在沙滩上停止呼吸的救生员。遗憾和伴随而来的关于如果的想象最伤人,瑞玛不愿再苛责他什么,只想快速过掉这个话题。

“既然你也没有办法,那这个话题到此为此吧。至于M那边,我想目前除了接受你给出的方案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我需要做什么?”

拉斐尔看起来对她缺乏好奇和追问的表现有些不解,但从善如流地告知起了未来的安排:“我将尽快编写出针对联邦跃迁舰船健康系统监测模块的程序,你需要把它安装在M的终端中。在安检和入船体检时,程序会将掩盖后的数值顶替入体检测器传输到模块中的部分。如果中途传输失败,程序会攻击健康监测系统,造成仪器短暂失灵的假象。同时,你需要为M准备至少三份血样备份,以免船上突发情况导致的临检,这个部分需要按照新的基因图样进行伪造。”

“我明白了。你还有别的事要告诉我吗?”

“……不,没有了。但你呢,范恩博士?你没有想问我的吗?我可以为你解答人类所知范围内的任何问题。”

她应该叹一口气,告诉对方别再想象自己是个外星人,而是去看看脑子里是不是已经出现血管或神经畸形;又或者怀揣着侥幸心,把外星人的底细问得清清楚楚,把它们上传到网络,成为科幻故事的基底或为人类对域外生命的探索贡献一份力量;但女人选择疲惫地摇头,不再关心同伴或人类:“如果你真想告诉我什么,那就告诉我什么时候这颗星球能看到日出好了。”

“人类在这颗星球的极地建立的海面平台城市永远处于极昼。如果你指的‘日出’是大气加工厂和光度调节系统共同营造的云层变化周期,那么,下一个日出在55标准时后。”

和她脑机给出的答案一致,瑞玛没有揭穿他只是在复述人工智能给出的答案。


这颗星球距离星系中的恒星很遥远,若是在地面上用望远镜向天空看,恒星只是一颗比其他星星更明亮的泛着红光的星点。移居到此地的人们在甲烷水冰混合物构建的硬质表面上钻孔,用经过精密计算的自膨胀生物材料打下城市的地基,并最先修建起了大气加工厂和能源提炼室,而后才是程序化搭建出半封闭天幕的骨架和其他基础设施的供能管道。如果揭开最上层居民区和工业区的建筑,镶嵌在道路填充物中的是量子发射井和网络信道,以及高压电路与分担受力的高密度金属锻材,这些管线精密地纠缠在一起,仿佛植物枝干上攀援着密密麻麻的寄生藤。偶尔在工业区没有浇筑建筑地面的路上看到网格下的人造物形成的静止的河流,瑞玛都会思考它们的维修难度,她认为城市的规划者为了节省空间做出的设计实在是欠缺考量。和国家的星球垦荒政策有所区别,联邦的风格要更急切、更不计代价,也更热衷于所谓开拓人类探索版图,而非以长久稳定为目标建设居住地。

第二期移民工程已经结束,天王星三号上的人口数降低到了政府开始减少日均供能的阶段,长距离的公共交通只在固定的日期开放,因此瑞玛和M一共坐了三次车才到达了距离港口最近的地块。近地轨道上停泊着的摆渡飞船仿佛灯塔顶端醒目的光源,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前来此处。港口作为连接地面与天穹的脐带,在外表上形似一枚直通通的针筒,非风暴季的日子里往来着货物和移民,通过检疫的一层层向下,直到触及地面;通过审核的一层层向上,直到进入舱室。现在,看起来它的每个电梯都正被使用,好像所有刻度都闪着光,推着许多人向最顶层聚集,它们最终会成为一颗漂向太空的水滴,直到抵达主要航路,与更多的水滴交换内部的溶质。

M的移民资格在第三期移民工程开始前发放,瑞玛懒得去想究竟有多少人愿意舍弃资产只为得到一张更早离开这里的通行证,才让一个未成年人的排号延迟到这个时候。今天是安检的第一天,瑞玛想要尽快把它送上舰船,她计算好了时间,掐着点带它到了港口区,唯一超出了预料的是,因为长距离物质转移的点位在港口中心大门,需要前往港口区其他位置的人们会选择转移到地下枢纽的缘故,港口区地下枢纽的位置离港口中心入口还有一段路。她带着M沿着人行天桥走,期间,看到清洁机器人在铲除地面上的人体残骸,以及清扫爆弹在建筑上炸开的痕迹,安保机器人则每隔三十秒就扫描一遍负责区域,她就知道抗议和暴乱已经告一段落。她不习惯参与政治,比如讨论政府又如何背叛了给选民们的公平承诺,计算他们以权谋私了多少移民名额,并将数据灌入演讲,呼吁其他人保护自己的利益——国家有个罪名叫非法聚集罪,因此,她至今都不适应上街游行和对政府表达反对成了可以公开讨论的公共事务。

M对这些东西的好奇远远不如对周遭景物和人工天幕外云层的好奇,甚至都忘了挪动步子,时不时就要被落下。天王星三号本身拥有的大气层风速拥有明显的分层,最底层的速度勉强在人类科技可干涉范围内,而极地上空的涡旋结构则让飞船也能够降落,因此合理地隔绝外界大气并降低了城区风速后,港口得以靠双层天幕稳固地建立和运作。相应的,人工天幕密度的更低港口区也能看到更多天幕之外的东西,云就像流动的、冷灰色的海,在更靠近地面的地方因人工补充的暖光反照出朦胧的暗紫色,不时有闪电将某一片云点亮,仿佛深海中被人造物射灯光源照到的鱼鳞,鱼鳞上的纹路则是密密麻麻的冰雨。港口附近的天空也因此呈现出由深到浅的紫红,在暖色与冷色的交界处,极光的残片漂浮不定,被天幕隔离层反射出去的各种射线搅乱了形状。

这副景象在其他地方见不到,城市中的光度和模拟天气都由健康系统与气候系统共同调控,只有多云、晴朗和人工降雨在白茫茫的天穹上上演着样板戏。这颗星球蓝紫色的日出日落要通过外头冰原上的观测望远镜去除云雾遮蔽后展现,它终年都是一个样子,只有幽蓝的、仿佛冷却了的岩石的冰面和同样冷得瘆人的蓝紫色天空出现在屏幕里,和它比起来,被人工光源补充了亮度的城市仿佛是从其他地方错误粘贴到极地的、切割了的世界一角。

M第六次停下脚步的时候,瑞玛终于决定不再纵容,她转过身,看着驻足于天桥护栏仰望着天空的孩子,命令道:“过来,你这样会赶不上安检。”

它快快地跑回她身后,又变回低着头黏着步子的样子,跟出一段距离后,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港口。”

“为什么要去那里?”

“送你上飞船。”

“为什么要送我上飞船?”

“因为这颗星球很快要变冷了,你得移民到更暖和的地方。”这句话也不算撒谎,蓝·林在图谱中给它的原型设计了只需利用地热就能存活下去的功能,但天王星三号的地核已经大部分冷却,冰下火山的活动频率在近百个风暴季的观测内一路降低,如果M留在这里,很可能在给定寿命结束前就被饿死;当然,实际上的原因是她得把它送到拉斐尔那边,她无意占有研究所的财产。

“你呢?你不去吗?”它敏锐地察觉到瑞玛话语中缺少了对她自己去向的描述。

“不。我……”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去不了?不想去?听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怜了。即使M不懂人类心中幽微的情感,她也不想把它们暴露出来,于是挑选了更无关情绪的描述,“我会留在这里。”

“那我也要留在这里。”

瑞玛看着这形似人类的东西,它总是有许多“自己的意见”的,从学会了第一个单词发音开始,它就将试探的行为开始用言语表达,而她的工作之一就是把M的想法和动作归拢到狭小的格子里。如果没有可靠物质手段控制乃至消灭它,那么语言也能派上用场。生物总是有求生本能的,她只需提醒它这一点:“留在这里你会死。”

“可我不想离开博士。”

“用不着再讨好我,以后会有其他人负责看管和监护你的生活。”

“我不想要其他人,我就想和博士在一起生活。”

哈,她不是没听过实验动物依赖饲养它们的研究员的故事,那些被机械臂从母体身旁捡走的小东西,或多或少在更换实验员时体检指标有所波动,只不过M模拟了人类的样子,也能如人一般说话。瑞玛知道每个同事做动物实验的时候对实验动物最大的尊重和爱就是在实验伦理保证书上签字,而她甚至没做过动物实验。她开始考虑说服不成功的补救措施——没有想到,临到了要卸下最后的负担的时候,还要处理预案之外的突发事件——这需要一点时间,她就顺着M的话问下去:“你为什么想要和我一起生活?”

“我和博士……是家人吧?我们住在一起,而且有独一无二的关系,博士很关心我,我也很关心博士。我们不是家人吗?”

只有在还保留家庭这个概念的社会里,家人这个称呼才会被使用,不论是联邦还是国家,最广泛定义生活在一起的人们的词语叫做伴侣,相较于前者来说,它要更灵活自由,共同点则是都不具有法律效力,且规定的义务与责任因人而异。瑞玛不知道M究竟在面授学校里学到了多古老的东西并奉为圭臬,她也没心思去纠正它们,而是直接利用起了这一点:“好,如果你想要认为你和我是家人,那么作为你的监护人,我是你的家长,你有义务听我的。现在,跟上,去港口安检。”

“啊……”M眨着眼,没想到瑞玛如此理所当然地承认并开始用起了这份权力,这可和课堂上教授的不一样,它闭上嘴,在环环相扣、令孩子只能沉默着顺从的、用于维持社会稳定的概念里寻找出口。当然,没人教过它如何用暴力破局,如何放下家人这一桎梏达成自己的愿望。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那高耸的建筑,天空的颜色也越发浓墨重彩,它就像还是无形体的一团时被电流逼着离开盘踞着的器皿那样,挪得越来越慢,步子迈得越来越小。

“我看到欧文老师了,博士,我可以去和他打个招呼吗?”临下天桥的时候,它瞧见了正站在港口广场一侧愣愣对着上空发呆的男人,急忙抓住了瑞玛的袖子,女人大吃一惊,立刻把它甩开。这粗暴的动作令她有些尴尬,这份因M的外形而下意识升起的尴尬就和以往类似情形那样叫她为了自己仍受它样貌影响而恼火,她必须时刻巩固对方并非人类的认知,以免混淆了对待它的界限。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除非M现在突然变化了样子搞砸一切,这就是它最后一个请求了。人类好像特别钟情于开始与结束,总试图在这两点上增添仪式感,瑞玛也不例外,点了点头,带着她走了过去。

靠近到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瑞玛看清男人脸上的淤青和肿胀,以及散乱的头发与被扯裂的衣角,还有散落在地上的传单,她明了,这儿站着的又是一个投身于抗议和游行的反对派人士。回想起此前欧文在改变他人想法这一事业上孜孜不倦的努力,瑞玛格外不想靠近他,在合适的社交距离外停下了脚步,M则回头看了她一眼,明白了什么,小声说:“我很快就回来,博士。”

孩子确实只说了几句话就挥手同男人道别,瑞玛只负责站在原地,在欧文看过来的时候点点头算寒暄过了,或许是上回把话说死起了作用,他没再上来纠缠她,而是拢了拢衣服,迅速地跑开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一样。M走到她跟前,一反常态地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欢欣鼓舞地说:“博士,我们回家吧。”

什么?她还来不及把这个词说出口,银发的生物就再次主动拉起她的手,说:“我把我的移民资格给老师了,这样我就不用走了吧?”

用如遭雷击这一词汇都不足以形容此时瑞玛的感受,她张口结舌:“你……你……”

“我问过老师了,他的家人申请到了移民资格,只剩他没有,所以我把我的资格给他,这样他就能和家人在一起了,而且这样我就不用走了。”

瑞玛没理她,马上用终端向移民办公室提交申请,然而,移民办公室给出的回应十分冷淡:未成年人和成年人一样也拥有自主处置移民资格的权力。她对着淡蓝色的页面思考了一会,联系起异常活跃的抗议活动,恍然大悟,应当是有官员为了钻空子而设立了这一条例,不论是威逼还是利诱,弄到手的移民资格越多越好,他们不止夺走了监护人的移民资格,连带着被监护人的也没想放过。

她应该立刻到通信局去,向拉斐尔发一封邮件,询问他如何处理此事,但现在她只想丢下M,丢下所有的事务,丢下未来要面对的一切,到没有人的地方躺下,不做任何事。可她不能。她看着孩子愉快的表情,说:“你搞砸了我的工作。”

“对不起?”

“我想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是……的?”

“你为什么不能乖乖听话离开这里呢?”

“我不想和你分开。”

“你会死。留在这颗星球上就是等死。”

“哦……但是,在那之前我也还是和博士在一起呀。如果离开了,从离开的时候我就没有和你在一起了。”

“我生了很严重的病,说不定明天就死了。”

它既没有受到动摇露出焦虑或伤心的表情,也没有暴露出什么喜悦和解脱的神色,像个做工粗劣的机器人,计算着毫无意义、荒诞无稽的东西:“可即使是这样,我也还是比离开这里要和你相处得更久啊。”

“你知道吗,”瑞玛做了个手势,那是她给组员解惑时的习惯动作,“如果你吸收了这颗星球地核的能量,说不定能活好几千年,到那个时候,我、这座城市、乃至人类建造的所有东西都会消失不见。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整个星球上只有你是能思考的,只有你在活着,只有你在看这里停不下来的风暴和冰雨,现在你拥有的东西会慢慢失去,直到一无所有。未来的你会恨现在的你。”

“可我是现在的我。我还不是未来的我。我为什么要在乎未来的我呢?”

她同这模仿人类却又始终无法成为人类的存在着实没有沟通的可能,瑞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放弃了说服对方,转而安慰起自己:这下,你大可不必再担心M对整个人类族群造成什么威胁了。只要保证最后一艘跃迁飞船启航时它在地面上,它同你一样,都再无离开的可能。虽然你没能做好一个研究所的员工,但你仍旧对得起你最基本的道德。想到这里,女人豁然开朗,发觉这正是实践自己建议的最好机会。

既然如此,瑞玛看着自己被孩子握住的手,头一回地主动给予了肢体上的回应,她要做的只是保证M改变主意。她不必再履行任何研究者的职责,也不必遵守规范了,或许,从前她也做得不怎么好,才让M对她的印随强烈到了这个份上。她仍需要同拉斐尔说明情况,并劝说对方接受这一现实:研究所永久损失了一份财产,而它将停留在这颗寒冷的星球上。也许很久很久以后它会改变自己的形态,成为设计者设想中提供生物所需能量的生命的起源——真正的、外星生命的摇篮,瑞玛如此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