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士从纳玛的东南角入城,他这一回成了商队的羊倌,替他们把重要的种羊和母羊赶进集市,商队的首领为了他那典型蛮族人外表可谓煞费苦心,找来了醋和铅梳,只为这神秘的、在沙漠里救了他们的马的牧人能全须全尾地入城,继续帮他们医治要献给长老的马。灿金的头发染深后又用羊油梳过,抖上灰尘和沙土,这下,除了过于白皙和精致的脸外,再没有可叫人怀疑的了。对于剩余的两点,首领的女奴贡献出了自己的脂膏,拿了纱巾围住他下半张脸,戴好头巾,又换下他自己那身缝补了不少皮毛上去的斗篷,术士便不再打眼得叫人一看就与旁人格格不入了。
“小兄弟,你需要一件新的斗篷,把哈吉的那件拿走吧,他有两件斗篷。就这样走到街上,会引起守卫注意的。”年纪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女奴在商队安顿在旅店之后没错过术士从后门离开的身影,这份细心或许也是她能在旅途中不止以容貌立足于商队的原因。她没有叫其他人来,也没有挽留,将几枚钱币和一串手链卷在斗篷里,从楼梯上抛了下去,对他的目光嫣然一笑:“别这么紧张,你也救了我的小狗,我就不能知恩图报吗?”
“你的主人已经付过报酬了。”
“可在我们部落里即使是孩子也没有让别人替自己报恩的。”她改换了语言,术士跟随老师学习的过程中曾在沙漠中遇到过好几次说这门语言的部落民,当然,就像这个女孩遭受的命运一样,他们已然不再能自由地往来于沙漠,而是做了别人的奴隶。对她这种坚持传统的倔强,术士并不关心其由来,如果他的老师在这里,则会与他讲明,是他的容貌引发了败落者的阵痛,若是与她多聊几句,兴许就能获得一个能用上些许时日的情报源。而现在,他不过是点了点头,表明自己听懂了她的意思,把斗篷穿在身上,示意他们之间两清了。
女孩沉闷的目光一直追到那穿着灰白色毛毡斗篷的人影消失在街道尽头,心里头始终不能确认那人是巫医还是萨满,一路上,术士表现出来的能力大多和驯兽与医治动物有关,既没有神异的法术,也没有精湛的预言,只有独来独往的行事和古怪的脾气同那些掌握了力量的人十分相似。她小时候在部落里见过最强大的萨满甚至可以控制风与闪电,如果,她能得到这样强大的人的帮助……
术士避开了人流,从市集的角落穿出,来到了贩卖牲畜的区域。伴着闹腾的动物嘶鸣与人们争论交易价格的声音,他在羊和马儿温驯的目光中平静下来,甩脱了被人类衡量价值、垂涎力量的不适感。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个身形不显的少年在路过正与摊主讲价的运粮商人时从他的车上摸了一把谷子,他在某段围墙下停下来,借着一旁草料车的遮蔽,对上边停留的鸟雀呼唤了几声。这些小生灵亲热地扑腾到他身边,迫不及待地享用这意料外的大餐。术士用手指轻点了它们的脑壳,向它们借来了视野,其中,飞得最远的那只跨越过半个城市,落在议会厅的廊柱上。
术士的老师在与他分开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黑人宦官从衣兜里抽出了卷在黄铜管里的羊皮卷,要他带着推荐信到这受到海神庇佑的城市去。去吧,去看看那些为了野心发动战争的人,去看看每一天都尽力活着的人,去看看斗兽场和市集,学会交易而不是互相赠予;最重要的是,你该去看看与你一同被神选中的兄弟姊妹,在他们身边,最阴暗的与最光明的同时交织成漩涡,最卑劣的和最高尚的同台竞技,别说它不比荒原上搏杀的猎手和猎物更激烈和残酷。孩子,你还没有见过人与人如何以命相搏,不流血的生存斗争里,赢家可以是除了性命之外一无所有,输家也可以是除了财富地位外几无所失。等你品尝过这漩涡中酿出的酒再做决定吧。我会等你回来。
所以他来了,来到这强大的、繁荣的、不断征战与扩张的城市,借用鸟儿的眼睛,他看见了几乎与其他城墙相同长度的码头,大海上往来不息的扬着白帆的货船,还有密密麻麻如蚁巢被揭开时般拥挤的人口。只要是动物,聚在一起就能散发热量,术士此前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聚落,他几乎能看见这座城市上空的热度扭曲了光线。尽管,与一望无际的大海相比,人造的城市渺小得就像沙滩上的砾石,可它被设计与打磨过的、坚固的城墙砖瓦仿佛缝针,牢牢地将诸多生命钉在原地,为人类遮风避雨。
与商业同样繁荣的是纳玛的诉讼业,赤裸着上身的人,包裹着头巾的人,耳朵上穿着巨大铜碟耳环的人,身着刺绣衣服手腕上坠满琥珀的人,贫穷的,富有的,卖油的,卖马的,卖木桶的,卖珠宝的,卖经书的…吵吵嚷嚷,不分种族或城邦地握着一份由职业律师代笔的、阐述他们自己冤屈和主张的演讲稿,仿佛身处剧院般卖力地宣讲着,意图得到陪审团的每一张选票。有些时候,人群中央的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从书记员手里得到判决结果,有时候则毫无仪态地叫嚷,要求再得到一些时间让自己再把话说得明白些。术士不关心身着托加的男人们走来走去、聚成一团又像苍蝇扑向食物那样扑向下一个演讲者的画面,他在他们之中寻找着目标——一个黑发蓝眼、用绷带裹住一只眼睛、肩膀上生着小巧双翼的年轻人。
他与其他人的区别绝不仅仅在多出了和少去的器官,容貌和姿态都说明了,即使在贵族阶级中,他也享有一定的特权,人群为他留出了小小的空间,就像开得旺盛的花朵旁不再有新生的芽孢簇拥;腰间佩着剑,眼神也如鹰隼般锐利,关注着目所能及的一切,时刻准备好了要伸出手去制止无法用语言说服对方而付诸武力的人。似乎谁都想听、乐于听他说话,每当他开口,周围的人就会闭上嘴,每当他示意停止,正说话的人就要停下,他在人群中游荡就像狮子巡视领地。术士观察着他,确定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第一个人,城主的儿子,名为索萨里斯的年轻人。
那么,该如何像是守望一簇动物们往来频繁的水源那样、不被打扰和遮蔽地观察它的径流呢?他要看这条年轻的河流是流向奶与蜜之地,还是无人到访的险恶峡谷,是能支撑一个聚落的生存繁衍,还是将自己塑造得不适合被利用与尊崇。这决定了他是留在这座城市,或为了一些无法平息的怨恨坐视它奔向预定毁灭的未来。
沙雅结束了今天上午的第六桩诉讼调解,不受人注意地活动了一下担负了更多重量的肩胛骨。作为十二人议会中的一员,他有责任为整座城市的治安做出贡献,维护法律的尊严,但这不意味着他应当将一大半时间花在调解商队们的买卖纠葛与公民们的鸡毛蒜皮中。他的父亲下放的权力包括了治安卫队,可他还没去看过城墙上角楼与陷阱的稳固程度与卫队的训练,他太忙了,现在他知道为什么父亲派遣给他的人建议他头一个管理执政官的事务了——显而易见,城主要磨练他继承人的耐心,不论是待人接物上的,还是权力道路上的。
“执政官大人,他们卖给了我染了病的马,我只要他们赔我新的马,再加上二十银币,这难道不是很宽容大量的吗?您难道要说,这种诉求也过分了么?要是没有这桩买卖,我们的商队早就在昨天启程了,延误在路上的每一天都是成本,这赔偿难道不该是他们来承担吗?”
“执政官大人,请听我说,我们卖出的每一匹马都是健健康康、经过检疫了的!就连交易的证人都能肯定,当时卖给他们的马从蹄子到牙齿,每一处都完好无缺,现在拿了货给了钱却要诬赖我们的马有问题,怎么会有这种道理呢?”
“但现在那十二匹马就是个个都萎靡不振,嚼草料都费劲!这可是事实!你们没法抵赖!”
“没准是你们想讹诈一笔,故意使坏让马吃错东西了!”
沙雅等待着前往外头广场查看马匹情况的人回来汇报,令人失望的是,草料一切正常,马儿身上也没有外伤,同时交易的证人也拿出了做过见证留档的凭证,证明前一日的交易里双方钱货两讫,没有疏漏。这可真称得上一桩要紧又难缠的诉讼,两方都急着要在今天得到一个结果,好尽快启程把货物运到下个地方,决不愿等治安队的人查明是不是真有其他人存心叫双方闹了矛盾。他要拿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来,才能维护了纳玛的公理与秩序,又让所有人都不至于心生怨言——纳玛是一个友好的港口城市,数十年积攒下来的口碑有时也像束手束脚的镣铐。
但,要做握住天平叫它停止摇摆的义人多不容易,最起码现在沙雅是有些焦头烂额的,他在斟酌到底是叫一方赔几只羊做补偿的时候,去往商队下榻的旅舍调查的人匆匆挤到他身边,耳语着,有人说能治好那几匹生病的马。
他当机立断道:“让他来,最好把治好的马牵过来叫其他人看见,告诉他,每治好一匹马就能拿到半个锡林。”随即,又向两位商人宣布,他们找到了善于为牲畜看诊的医生,眼下只需等待就能水落石出,不需要其他人再投票决定这赔偿是否合理。
纵有再多的不甘愿,商人们还是对城市的管理者低头,毕竟纳玛是目前海岸线上最繁荣的港口城市,据说还长久地占据着战神的注意与海神的庇佑,要是被城市拒之门外,绕道其他城市消耗的成本能让家族商路在一夜之间断绝。他们束手站在一旁,没过多久,从议会厅一侧的广场上,有人牵来了一匹俊秀的白马,在场之人都看到,这匹马四肢有力,神采奕奕,温顺地跟着来人走到台阶下,完全没有任何患病了的迹象。商人们凑过去检查马的牙齿和蹄子,从而判断这到底是不是引起争论的货物之一,还是被换成了其他健康的马,沙雅则走到戴着兜帽、用薄纱巾围住半张脸的医生面前,轻声询问这些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能感到这个人飞快地看了自己一眼,像是余光发觉蛇吐了一次信子那样让人不适,他听见对方没什么情绪地说:“是一种瘟疫,一开始会让马发热,吃不下东西,呼吸费劲,要是继续赶它们上路,就会心脏破裂,倒地而死。”
“是人为的吗?”
“当然不是,”术士从兜帽下睇了一眼,不明白这个人在想什么,“它们可能在路上被蝇虫叮咬了,到了城里才发作起来。要是有人能分辨出哪些虫子有毒,那个人为什么不直接往人住的房子扔?”
“请别那么说,谋杀可是很重的罪名。”明白了这场风波不过是不凑巧的意外,沙雅有心情警惕起随口说出犯罪行径的陌生人来了,他微笑着请这位医生再向商人们说明病症,自己则回到议会厅,招来刚才来汇报的卫兵:“这是个什么人?你们从哪里找来的?”
“大人,我们去询问其他人情况的时候,住在马贩子旁边旅舍的一位客人说,他的商队里有个帮牲畜治病的医生,那个人治好了他一匹罕拉马,说不定也能看出来那些马都害了什么病。我们去市集上找到他的时候,他也很愿意就和我们来了。”
“他叫什么名字?”
卫兵们面面相觑,为难道:“大人,商队里的人都叫他‘马医’,他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个商队的主人说,这人一路上从没介绍过自己,平时也不乐意同他们待在一起,就连帐篷都拒绝了,宁愿和马睡在一起。他只说了会跟着他们到城里来,保证把那匹马治好。”
沙雅皱了皱眉,理智告诉他追究一个神秘的过路人没什么用处,或许对方只是性子古怪,随口说了些惹人误会的话,到访城市的理由也无比乏味,但面对过真正的神祗后被打磨过的直觉要他不错过一点地记住那个人。他有些被自己的预感搞糊涂了。思忖一番,年轻人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做下决定:“你们去告诉他,如果他愿意,请他到我的会客厅去,我想向他请教马瘟的事情。”
但是,当卫兵走出去后,却没找到那个斗篷下还披挂着长袍的人,那个身影就像阳光升起后的露水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稀奇的是,人来人往的广场上,几乎没谁记得他的样子,就连一路上带着人过来的卫兵也说不出什么来。沙雅立时警觉了起来,一个神庙的探子?或者掌握了法术的其他城市的间谍?否则什么人会放弃一笔数额不小的酬金和在执政官面前露脸的机会?他数着能动用的力量,最终无奈地发现,唯一能在这种事上给予可靠帮助的,可能只有自己担任爱神祭司的妹妹。一想到需要欠她一个人情,这座城市的继承人就感到烦闷起来,谁也不知道他那野心勃勃的妹妹会把偿还的机会用在哪里,这无异于为她递上一把危险的武器。我真的需要一个懂点法术的帮手了,把全部压力放在一个支点上太容易断裂,沙雅这样想着。
“哦,但你还是来找我了,哥哥。”同他分享着一个胞宫、也亲密得融为一体过的少女慢慢梳过卷曲的长发,从罐子里沾了一点蜂蜜,在舌尖上点了点,与他相似的面容上露出愉快的微笑,“所以你要我帮你把这个人找出来吗?既然你的眼睛什么也没看见?”
沙雅对她这含沙射影的话已经不会再生气,自从得知他向海神献祭了一只眼睛,莎娜对他阴阳怪气的程度又上了一层,见面的时候没少拿话来刺他,说他大概继承了父亲作为学者而不是商人的一面,专爱做亏本买卖。看在今天他是主动邀约又带了礼物的份上,她没有再老调重弹,托着下巴,要兄长再把今天看到的人的样子重复一遍。
“什么也没看见,只记得那个人身上有动物皮毛的气味?我该说你是观察得太粗心,还是太仔细?”女祭司听完兄长的叙述,挑剔地捏起商队主人奉上的、据说和那个神秘人穿着的曾同属一人的斗篷,那粗糙的布料同她柔美的手臂丝毫不和谐,祭司斜倚在长榻上,沐浴过后的长发松松卷起,堆在身后,轻薄的细麻将曲线一览无余地呈现,完全不介意举行过成人礼了的亲生兄长就坐在对面,“拿个水盆过来,里面装上一半的水。还有卧室里我的镜子,那面小的。”
被妹妹支使着干活比被她诱惑着在床上胡混更让人心平气和一些,虽说这两者在沙雅看来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做这件事的年纪比通常人们认为孩子该掌握某些知识的时机更晚些,并且是由本应作为爱神祭祀的莎娜提出、或是说要挟的。她在某个夜晚潜入了兄长的卧室,坐在他床头,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操我,否则我就喊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以权谋私,买了本该流放的犯人的命。你猜父亲会觉得你是珍惜他们的才华,还是想要一支属于你的人手?他明白这是走上了不同道路的妹妹的报复,她并不想成为侍奉神祗的祭司,而是想成为手持宝剑的战士,只不过他在父亲面前略略提了下妹妹的年龄,莎娜的愿望就彻底成了泡影——倒不是说没有他插手,这事的结果会有所不同。
他回来的时候,莎娜已经把羽毛、石头、树叶还有一些他分辨不出来的东西摆在了桌上,只见轻轻一撕,斗篷就被蛮横地扯下一小截布料,沙雅不禁皱了皱眉,想起几年前她独自一人前往城外杀死了肆虐商路的魔兽的事情。有时候,他会希望莎娜还是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事事都要模仿他的小姑娘,而不是现在这过于有主意、已经要作为对手看待的模样。他不介意闲暇时同妹妹比试剑术,但不愿意看见有天她在军队前发号施令——这画面已经成真了,别说哪个祭司能拥有自己单独的护卫队的,这话也只有莎娜的支持者会信。
女祭司此时也没注意自己的哥哥在想什么,她看他装模做样、明明感觉受到了威胁却表现得风轻云淡的模样就烦,要在往常,她会想着今晚在床上怎样让对方不得体地呻吟和哭泣,但施术时不能分神,她点起香料后就闭上眼,开始呢喃起咒语来。作为祭司,向神借用微小的力量是被允许的,她使用的是爱神教授给凡人的、用于寻找心上人踪迹的法术,当然,在香料和秘仪的帮助下,此时她确实“爱”着未曾谋面、只有些许标志物做线索的某人。她把布条按在手镜上,用三根指头将它们压入水中,不断吟诵着,念出最后一个音节后,迅速地将镜子在水下翻了过来。然而,在照映出人的身姿前,先出现的是一道映着跳跃不止火光的绿色,她知道这是被追踪之人的眼睛,那目光直直穿过了镜面,准确地“看”到了她。短短一瞬,仿佛承载了过多的力量,镜面竟然崩出一道狭长的裂痕,莎娜急忙把镜子盖了回去,死死地按住它,直到水面因她动作激起的涟漪平静,才不甘心地收回了手。
“怎么样?你……”知道结果估计不太如人意,沙雅咽下了关心的话,免得让妹妹以为自己在嘲讽她。
“的确不是个凡人,而且也比预料得强,该恭喜你吗,哥哥,原来你也有眼光不错的时候,前提是那个人没因为今晚的窥探生气。”莎娜用湿漉漉的手抚摸自己的唇,难得地又感到面对强敌的紧张与兴奋,就像她同魔兽战斗到最后时刻,双方都伤痕累累,她从那无机质的爬虫般的眼睛里看到的就是那样的目光。毫无疑问,对方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该为此费心的是沙雅,她端起自己的酒杯,做出庆贺的样子,一口把里面的东西喝掉,“好了,你要我帮的忙我帮了,别浪费时间,太阳升起之前我要回神庙里去,我们的相处的夜晚可来之不易呢。”
沙雅叹了一口气,拿起自己那杯,也像她那样喝掉了爱神庙里特制的蜜酒。他与她分享的这间房子里,唯有酒这种令人失去理智、陷入迷狂的东西是随处可见的。他们亲吻了彼此,就像真正的恋人那样相拥着倒在了一张床榻上。曾经,因为作为城主的父亲忙碌于公务、母亲又早早离世的缘故,兄妹二人许多个日日夜夜都只有彼此,他们分享情绪、故事、还有记忆,直到年岁渐长,性别令二人走上不同道路。如果他们是兄弟或姐妹,他们便不会如仇敌般撕扯着亲吻,也不会探索着每一个私密和敏感的区域,要是问莎娜,她会得意地宣告这是出于对兄长的报复,询问沙雅,则得不到答案,他保持着暧昧不明的沉默,就和在父亲面前搪塞婚约问题时一样。
令两兄妹都没有想到的是,在下一个旬日,作为子女被父亲召集到城主府邸的时候,他们在庭院里见到了那个神秘人。纳玛人通常会以宴请的方式炫耀财力、拉拢伙伴或交流讯息,收到邀请的即便不是关系密切,也必须有所关联,可那个人身边没有任何学者或贵族,没有任何为他做引荐或介绍的人,只有一只毛绒绒的动物亲昵地舔着他的手心。作为继承人,沙雅自然地担负起了招待客人的职责,他走到那个人身边,却在开口找到话题前,发现那只动物不是狗或猫,而是一只不太好看的狐狸幼崽。
它同他一齐将视线抬了起来,落在沙雅脸上,这回他看清楚了,兜帽下的人明明白白地是个最典型不过的蛮族人。金色的长发,乳白色的皮肤,和橄榄树每年生出的新叶一般的色泽的眼睛,与精致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很难不给遇见这张面庞的人留下深刻印象,沙雅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把它遮住了——美貌也是一种惹人垂涎的资源,哪怕拥有它的人并不孱弱,远行在外带来的麻烦也够烦心了。但在此之上,这个蛮族人的脸上还有其他东西,他的眼睑一直到脸颊中间都用鲜艳的红色描画了状似伤疤的花纹,宛如猛兽的利爪给这张脸留下永不愈合的伤疤,几乎有些触目惊心;斗篷下包裹着身体的是褐红色的织物,裸露着的脖颈上坠着许多红色串珠缀成的项链,一颗未经打磨的拇指大的宝石压在胸口,最内层的长内衣边缘已经散了线,全身上下没有丝毫符合纳玛人审美的东西,要是不做任何遮掩地走在街道上,很有可能引来防备和敌意的目光。
“你们在找我。”蛮族人把狐狸抱在怀里,好像早就认识了他是谁,且沙雅的到来全在意料之中。这对沙雅来说称不上什么友好的信号,年轻的继承人警惕地后退了半步,手放在了剑柄上:“你是……?你是父亲邀请来的客人吗?”
“我没有邀请函,但你的父亲同意我留下来,也给了我一个座位。或许我算是一位客人吧?”他的声音很年轻,语气却兴致缺缺,和外表的年纪不太相符,“比起那个,不是你们在找我吗?之前用法术窥探我的不是你的姐妹吗?所以我来了。”
沙雅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备的姿势,显然,对方的能力远比他和莎娜讨论得出的猜测更强,不仅觉察到了自身被窥视,还通过其他手段反过来追踪到了窥视者。他紧紧地盯着这个自称是父亲的客人的蛮族人,在心里衡量出剑的速度与处理尸体和后续的难度,他从莎娜那里了解过操弄法术的人们的讯息,不论能释放多么强大可怕的法术,施法者自身都难以同精铁抗衡,除非这个人是神祗行走人间的化身——但纳玛是海神的禁脔,其他的神并不能轻易染指。他看到对方因自己的动作皱起眉,护住了怀里的动物,而非其他带有攻击性的举措,谨慎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我向你道歉,我们只是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又为什么来到纳玛。”
蛮族人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沙雅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微微侧过头,余光瞟到了莎娜的裙摆,今天的女祭司打扮得相当华丽,手腕、手臂和胸前都佩戴了黄金与宝石的首饰,长发高高地挽起,用黄金头冠固定,这种全副武装的样貌意味着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在战场上作为祭司提供神秘上的支援时就是类似的装扮。沙雅在心里给妹妹记了一笔,而她走过来的时候,高傲又失望的眼神就像在咋舌:你居然没死?
“我是个……萨满。”蛮族人说的那个词在城市人使用的语言里没有对应的翻译,但作为曾与蛮族人争斗过十数年的城邦,纳玛人并不缺少对蛮族人中的施法者的认知,两兄妹都明白这个词的分量,如果他没有撒谎的话,此刻他们都已经陷入相当的危险中。萨满和祭司在职责上有些许重叠,但要论实际在战场上的价值,前者要重要得多,任何一个纳玛士兵都明白,一个萨满的头颅,在计算军功的时候等同于一个千夫长。不过,在蛮族已经是一片散沙的现下,萨满的含义对沙雅和莎娜来说,仅仅意味着这个人个体的强大罢了。
“我来,找个活干?”他们都听见蛮族人嘟囔了几句什么,漫不经心地摸着狐狸的绒毛,像是鹦鹉学舌那样说着,“我想留在你们的城市里,所以得有个活干,我用我的能力,交换你们的食物和住所。”
“你能做什么?”沙雅意识到对方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下属,不过介于这份惊喜来得太恰到好处,他此刻心里满是怀疑,试探道,“你能……为某个人施加死亡的诅咒吗?比如我的父亲?”
父亲不太可能接纳一个蛮族人,而如果他已经得了父亲的招揽,应该会假意答应下来,再向雇佣者汇报这件事。沙雅仔细地观察对方脸上每一丝表情变化,同时也为这份容貌惊讶,他实在想不出对方有什么理由不是个训练有素的探子,要知道,人们在床上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施法者的身份又很好地保障了安全,这可比迷药简单多了。
“当然能,我不仅能咒死你父亲,还能把你和你妹妹也一起咒死。血缘是很好用的纽带。”有意或无意,对方直接向他伸手,“给我你的血,马上你就能看到结果。”
莎娜先兄长一步笑了出来,为这不通礼仪也不懂交际规则的蛮人的话语让沙雅下不来台的样子而高兴。沙雅的表情则像是被邀请跳了一支不合时宜的舞,维持着继承人的风范,尽可能礼貌地指出:“看来你对自己的技艺相当自信——我们以后再细谈这个。也许首先,你需要的是个礼仪教师,你得学会怎么同更高地位的人说话。”
“不,我会说你们的语言,我需要的是食物和住所。还有你们的钱。”
真可爱啊,而且还有这样漂亮的一张脸,莎娜确定了,她喜欢这个古怪的蛮人。身着长裙、姿态优雅的女祭司也走到术士面前,以施法者的礼节打了招呼:“贵安,无名的施法者,我在此向您为前些日子的窥探致歉。您可真是一位技艺纯熟的法师,不知您有没有兴趣和我单独探讨与钻研法术技艺的难题?爱神的神庙不分男女老少向每一位拥有炽热感情的人敞开,如果您肯与我一同漫步在湖水旁的小径,我愿为您提供蜜酒与一个足以让您回味无穷的美妙夜晚……并愿与您长久地保持友谊。相信您要是留在这里,很快便会明白与他人保持友谊是多么要紧的事情。”
她说的话没有很好地得到回应,首先不知是出于被当面截胡的恼怒还是她毫不矜持的邀约,沙雅瞪了她一眼,而另一位男性也不曾面红耳赤,直直地把目光转了过来,辨认了一会:“你是那天的占卜师。”
“您认出我来啦?真高兴。”
“我不和人做爱。你难道会和沙狐做爱吗?这世上没有鸟会和鱼交配。”术士干脆利落地拒绝道。
“噢,您在考验一位爱神祭司?这没什么不可以的——爱神的力量正是如此包容。”
“但我不行。你要和什么东西做是你的事。”
“那太遗憾了,”莎娜没有丝毫被拒绝的不满,依旧满怀兴趣地看着对方漂亮的脸,愉悦地预言道,“也许有天您会改变主意呢。”
他们旁若无人的对话可叫沙雅感到常年接受的教育受到了挑战,莎娜在他面前一向不怎么掩饰骄淫,她会坦然且无耻地要求他帮她杀掉惹了她厌烦的情人,或展示亲手蜜渍的人头,只因为对方不愿配合她在床上的玩法;但术士的回答让他觉得更重要的东西被动摇——这个人就像没穿衣服、也不屑穿衣服似的,赤条条地在这世上活着,而哪怕是最穷苦的奴隶,也能得到一块遮羞的破布,只有动物才不着寸缕,他不希望同只有本能的动物打交道。
“你……如果你想留下来,你要学的不止是语言。你刚刚粗俗得简直像个没受过教育的人,难道你才从荒野里出来吗?没有人教过你‘做爱’这种词不应该在高贵的场所说出口吗?真是太可怕了!”沙雅也说不明白自己的不满来源于何处,如果能确认对方身份清白、也不属于他父亲,他一定要教会他何为与人社交。
“我受过教育,也认得字,要是不过两三句实话就听不下去,觉得可怕,你倒是比春天溪水上的冰更脆弱。”术士冷冷地回应,越发觉得城主的两个子嗣都令他失望。一个莫名其妙就想要和他做爱,另一个连几句实话都承受不了,确实同他在旅途中见到的人们别无二致,这就是老师所说的“被神选中的兄弟姊妹”吗?他宁可神选中的是那匹温柔又强壮的马。
气氛因术士的话变得板结,沙雅头一回见到如此不逊又粗暴的人,在议会厅里,他听过更难听的修辞,但没有一句如此直接地针对他这个人;即使是受雇了的佣兵,在金主面前也会尽量拿出礼貌来;而受他管理的下属,纵使心有不满也能用利益安抚,他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指正有什么问题——他明明在教授对方如何与贵族们打交道啊!这份馈赠可不是谁都有资格接受的!
“你……”最后,凭靠教养与自矜,年轻的继承人忍住了没向客人演讲礼仪与文明的重要性,对方毕竟是个不通文墨、茹毛饮血的蛮族人,同现在的他说再多也是白费功夫,怎能指望既没学习过文法,也不懂得逻辑的野蛮人理解世间万物自有秩序呢?而熟悉他一举一动的少女微微抿唇,为兄长涵养的破功而愉悦,她看出来他已经气得要命,但还是要装作宽宏大量,这会可和在议会厅里辩论不同,他的体面与涵养不会为他得来对面人的尊重,莎娜因术士不耐烦的颦眉而露出微笑,她可不愿善解人意地给任何一个人台阶下。
“没有什么事的话,我要走了。”术士等了一小会,他已经达到目的,同这对兄妹正式地见了一面,接下来要看纳玛的城主愿意给他个什么位置——总归在城里,他不缺少继续观察他们的机会,因此丝毫不惮于得罪城主之子。况且,在术士的眼里,这个年轻人要比他妹妹遮遮掩掩多了,他有很大把握对方只会仿若无事地装聋作哑,直到关系的河流在冬日因上流利益的源泉枯竭而显露出堆积多时的障碍来。不过,在那之前,他应该就已经离开纳玛了吧。术士轻飘飘地想着。
“还请等一等吧,我想知道您的名字,别担心我会用在占卜上……我在为您梦牵魂绕时,总要有个可呼唤的字句吧?”莎娜朝他行了个礼,这一回,她做的是贵女的礼节。
“我没有名字。”
“这听起来可不像真话,您的亲人不曾在为您包上襁褓时寻找天上的星星、祈求一个预兆吗?您的朋友不曾玩笑似的用可爱的昵称称呼您吗?人活在世上,只要在人群中,就要区分自己与他人,您总要给我们个认出您的机会吧?”
“叫我术士就行了。也很容易区分出来吧?”术士随意地给了个代称,他们都知道,他这副模样不加以伪装,在城市里绝无被错认的可能。他摘下兜帽,让金色的长发全露出来,一根细长的麻花辫藏在脸颊右侧,暴露在阳光下的红色纹身更加鲜艳,看久了甚至仿佛在流动一般。沙雅又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着术士果真无法作为探子被派遣出去,他的容貌太惹人注目、叫人难以忘记了。不过,要是父亲并不是把这个年轻人做探子来使用,而是只以满足自身为目的呢?他又看了一眼术士的脸,告诉自己忘掉这个荒唐的想法。
仆役的通报打断了三人尚未推进到下一阶段的对话,女奴低垂着头颅,向客人转达了城主的邀请,也捎带上了两位小主人。术士干脆利落地跟上了她,两个年轻人则对视了一眼,各自心里转着念头,也像与客人关系密切似的黏了上去。
纳玛的建筑大多使用了整块雪花石,切割得方正,以独特的韵律穿插着搭建宽大、繁复的厅堂、廊柱和广场,城主的府邸也不例外。他们一路上穿过许多长廊和它们围起来的喷泉与花园,每一处沙雅与莎娜都留有印象。尽管,大多是脚步匆匆、忙碌与课程与训练的印象,甚至莎娜还要在仆人与老师们格外的宽容下才能跟着哥哥走进剑术训练场。她含着微笑,同沙雅并行着,满意于不必再跟随他的脚步。她没注意到术士在观察四周的时候朝她投来了一眼。
他们的父亲,纳玛的城主亚历山德罗斯·帕萨拉斯,正在一间小厅内等待着他们。他是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相较于同时代的其他人,已经算幸运地活到这个岁数,尤其是奴隶的出身,给他留下的不仅是被政敌攻击的弱点,还有些许健康的隐患。因此,他看起来比术士以前见过的首领们要更瘦弱,眉间有一道深深的刻痕,皱纹倒是比其他人要少些,更像是常年埋首于书桌前的学者,而不是一个港口城市的掌权者。同他的孩子们一样,他也是一头黑发,但发质硬而直,看来两兄妹的卷发来自他们的母亲,蓝色的眼睛倒是如出一辙,让人想起阳光下的海面。据术士的老师说,纳玛的城主还是上一任城主的书记官的时候,在某一次献祭的过程中得到了海神的注目——其他人都死去,只有他从海浪中毫发无损地归来——这本应微不足道的优势在城主的竞选里成了亚历山德罗斯得胜的关键。他是个被眷顾的幸运儿。不论他的对手们多么恶毒地诅咒,他就是不曾在哪一次暗杀中失去性命,熬走了所有老对手活到了现在。寿命和幸运在神祗的眼里或许都同样低廉,可供作为随手抛掷的奖励与玩物,拿来做交换的道具。老人一边转动串珠,一边在荒野的星空下为术士讲解纳玛这座城市。它属于海神,因此,它的管理者也必须是海神喜欢的人类。
术士把老师给出的推荐信交给卫兵时什么也没想,他不曾拆开查看里头的内容,自然也猜不出召见他时,亚历山德罗斯平静表情下的考量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他同术士的老师打过不少交道。他的老师,一位受了神感召的贤人,在将他从沙漠中坍毁的帐篷里带出来的时候就同他说了自己的使命:为了这动乱流血的诸城邦中的人们,为了令征伐不止的时代结束,神授予了阿西木职责与力量,要他在星辰的指引下,寻找并培养未来能统一大陆与海洋的贤明之王。而他,则是同样被星象选中的,未来能够辅佐贤王之人。
而那时作为被部落首领献祭给神明的、她重要的幼子的术士,目睹了被红狮子吞吃的族人与祭坛周围一地死尸,对阿西木说: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孩子,我明白,你是自然之子,强大的生灵杀死弱小的生灵在你看来天经地义,赤裸裸的生存竞争无可厚非,人们自然要征伐不休。可你在疑惑,你的表情茫然又悲伤,你不明白你的母亲为什么要将你献给一位凶恶的神祗。看看你的脚下,那是你的族人,他们有的被砍断了手脚,有的被活活撕开,有的被硬生生挖出心脏。你,你是她最珍爱的宝石,她却也把你扔进了火狱里,企图用你的灵肉取悦祂。你想到了什么?是的,动物不曾向强大的存在献上子嗣来寻求帮助,这是只有聪明的人类才能找到的道路。来吧,你还能站起来,跟着我走过这灼热的沙地和被吃干净的尸骨。
这是你们部落最勇猛的战士的头,他的脸上满是伤疤,灵魂经过无数战役的淬炼,在神明面前比得上一百个奴隶;这是一对年轻纯洁的男女,他们深爱彼此,在被剖出心脏时也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情深意重到他们二人的灵魂缠绕在一起,能换成六十个奴隶;这是才从孕妇肚子里诞下不足七日的婴儿,他同你一样,早在出生之前就被赠予了比他人更有价值的命数,能在契约里抵上一百五十个奴隶;还有你,你是这场献祭里最能取悦神明的祭品,他人若是白银,你就是黄金,你的重量能让你母亲获赐神力。但你没死,想起来了吗?你站起来的时候其他人一个个倒下去,为你铺出一条离开梦境的道路。天平要维持平衡,献上的牺牲不是足质,就得是足量。
术士在那一天里看见了太多面容扭曲、痛苦万分、被夺走了灵魂而肉体干枯成一束铁灰色麻草的人了,他越走越快,近乎跑起来,在曾经庇护过他的那个帐篷前停下脚步。里面伸出了一只老得所有的皮都紧绷在骨头上的、暗紫色的脚,霉菌般的乌黑从这具尸体内部攀爬到皮肤上,就像一根绳索将人类的四肢勒折成了现在古怪滑稽的模样。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从背后响起的阿西木的声音则宣判般指明了这一点:看,和部落里的人一样,你的照看者也是顶替你而死的牺牲之一。她的灵魂为了帮助你触怒了神明,已经彻底消失了,不再有资格重新成为天地的一部分。所以,孩子,你明白了吗?你是有罪的,你本来应该在献祭中作为货币被交易使用,但你活着,许多事就发生了变化。你得为了那些枉死者赎罪。将未来的人生献给一桩高尚的事业吧,想想看,你未来挽救了多少人才能抵得上因你而死的人的痛苦呢?
那一定是个很巨大的数字,巨大到术士无法用言语或文字将它表达。的确,人类的生老病死同其他动物没有什么不同,可人不该那样死,那样扭曲、轻易、被恶意地玩弄,并非在某一日化作滋养其他生物的养分,而是永远地消失在邪灵的身躯中。术士浑浑噩噩跟随着老人走出了已经没有声音的聚居地,一直走到他因为干渴与饥饿摔倒在地上。明明走出了很远,回头却还能看见月亮照耀下的、仿佛被黑红色油脂涂抹过的帐篷群。他躺在已经变得冰凉的沙子上,撕开口舌,询问这神秘的、好像无所不知的老人:首领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献出那么多东西,是要力量来做什么?
因为战争。同你们打仗的某一座城市里的人夺走了她的一切,为了将她的遭遇回报给她的仇人,你的母亲寻求邪灵的帮助。那座城市强大、繁荣、享受着神祗的庇护,战士们身着甲胄,驾驶着马车,痛饮着美酒,而你的母亲除了仅剩的族人外什么也没有,她付出了她还能付出的一切,包括那些依旧支持她的勇士们。
术士不理解,人与人的感情对他来说过于难懂,他只知道母亲一天天变得暴躁,时常用冰冷且仇恨的眼神看着自己,尤其是他最后一个姐妹被饿死之后,她咕哝着:为什么不是那个?为什么是这个?阿西木的回答并未解答他的疑惑,但此时他已经不再想要一个解释了。不论谁向谁复仇,死去的人们都不会再回来,因为即使他能够令死者苏生,也需要完好无损的灵魂,而食物恰好是最无法在这个世界上保存下来的东西,要怎样才能从邪灵中取出已经被消解成一滩无形无质的力量呢?他只想成为一阵狂风,像沙漠中遮天蔽日的沙暴,席卷掩埋他遇到的一切,他的情感就是鞭打他的奴隶主,意图撕裂他的躯体,驱策他做出种种毁灭他人的事情来。但此时,回荡在身躯中的只有情感,他没有一丝力气能再站起来,老人注视着孩子,没有安慰也没有令他松开过于紧绷而痉挛的拳头,他念了一句什么,术士的眼睛就沉沉地合上了。
阿西木解答他的疑虑,填充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令他得到比还在照料者身边更详实的知识,他是个严厉的老师,或许是为了术士即将负担的责任,从不允许孩子在学习中走神或出错。就像手艺人教导他们的愚笨的学徒时用木棍和手上能拿到的任何工具,阿西木教导术士时也不吝啬任何责骂与殴打。对此,术士几乎没有怨言。他记忆里的每个人都会打他。母亲曾用厌憎的眼神点数过分给他的粮食,说:你吃得太多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到可以献祭的年龄?你还要浪费多少我的粮食?婆婆也哀叹着捣碎药草,一边听他背诵祈舞的步骤一边重重地敲着他的手臂:赶紧学会了这些东西逃走吧,你还想留下来做什么?你想同你母亲争论还是搏斗?这都是你的命!你又背错了,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学?你为什么不学?你以为我还能庇护你多久?
除了被要求着学习通用语、文法以及历史的时候,他对从他人言语和记录里的蛛丝马迹揣测意图没有丝毫兴趣,直觉能告诉他的事情比逻辑推断出来的要多得多。老人并不坚持,而是告诫:那么你只要听从贤王的指引就够了。你要做他牧羊的杖子,做他钉下马掌的锤子,你要为他驱使风雨和雷电,为他扫平障碍,清理仇敌。
可当纳玛买卖蛮族奴隶的用途被详细地画在沙地上的时候,术士终究是提出疑问:未来的贤王一定是个纳玛人吗?一个将战败者和奴隶关进斗兽场里逼迫他们彼此杀戮取乐的城市人,他哪里能称得上贤明?走过斗兽场外的街道,我能看到鲜红的血气萦绕在那座建筑上,每时每刻新鲜得像才从人的身体里喷出来,难道他们每天都在祭祀神明?
贤王会改变这一切,他将让这片大陆的战争停息,让所有人都不必从出生起就担忧累世的仇敌。阿西木笃定地告诉他,要是你心有疑虑,那就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看看神选中的人,啊,对,你该去见证星辰的轨道,选一个出发的日子吧,你已经学会看星星了。
术士不喜欢所谓星辰预定的轨道,天球上的世界一成不变,已经写明了地上的诸多命运,而他不关心任何人类——自那一日起激荡在身体内的情感从未远离和消失,他的意志如不够高大的堤坝,尽力抵御着一次次的“你能把所有人都杀了”的海潮,这最糟糕,这股失却了对象的仇恨平等地觊觎每一个人。不论是他唤来大雨、催动新芽还是将停止了动弹的沙鼠的灵重新塞进身体内的时候,他都感觉自己在开裂。当裂痕太多,叫他连路途中偶遇的村落都不想进去时,他就会变成一只狐狸,找块石头在底下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就像冬眠的蛇或熊,以此抵挡心灵上的寒冷。这个时候他的睡眠要比平时更接近死,因为灵已经疲惫得无法再造出梦。
他的梦里有一只白狮子。它与他交流不用言语,只用飘动的鬃毛与偶尔眨动的眼睛,狮子的皮毛闪着金光,永远都威严而宽容,容许这小小的人类的灵蜷缩在它的肚腹下,喋喋不休地抱怨心里话。不论是实质存在的世界,还是笼罩其上的灵的世界,都只有这个地方能叫术士放松地笑出来,他一边把脸埋进厚实的绒毛中,一边许愿不愿再过白昼的生活,许愿世界上从此没有了太阳。
此刻,术士站在待客的厅堂中,瑞玛人习惯在餐桌上开展正式的社交,即便严格算来此时已经过了宴客的时间,仆役们还是往桌上安放了新鲜水果、腌橄榄与冰凉的葡萄汁,城主的子女们也严格按照了做客人的礼仪而非家人的礼仪入座。他更习惯盘腿坐在粗糙鞣制的动物皮毛或干硬的地面,用烤肉和馕饼充饥,但特意留出的靠背椅显然是个相当有分量的邀请。坐下后,低垂着头的仆役端上水盆,他略微顿了一下,按老师教导的方式清洗了双手,用毛巾擦干了它们。他看见沙雅喉头微微动了一下,看样子对他不够标准的动作颇有微词。
“欢迎,阿西木的弟子,蛮族人的术士,年轻的客人。你的老师在信里将你称做强大的萨满,凭借我与他当时认识的境况,这句话我毫不怀疑。”亚历山德罗斯的眼神有如停歇于悬崖上的苍鹰,术士同他对视的时候,突然能想象母亲同他是如何打交道的——苍鹰逡巡着地上的苔土,不放过任何还能跑动的动物,而地面上的生物受到暴烈的风的袭击后,身边已然不再有同伴的身影。要如何才能生出双翼,夺回被夺走的东西呢?如果被夺走的已经撕裂成了碎块,吞吃入腹呢?失去所有孩子的母兽并不躲藏,仇恨地遥望着天空,向着能触及的神秘许愿,希望她的仇人坠落下来,被她扯出喉管后,身躯由贪婪的豺狼鬣狗分食殆尽。如果他的母亲在这里,恐怕真的会冲上去咬断仇人的喉咙吧。但术士只是坐着,距离仇恨很远,直觉告诉他,亚历山德罗斯同样对深红色的血债并不在意。
果然,对方的下一句是:“他也在信里将你写成由他收养来的蛮族孤儿,凭我对他的了解,这句话没什么可信的。不过,你并不是一个刺客,否则在同我的儿女们打交道的时候,你该有一万种办法让这座城市陷入骚乱。所以我相信阿西木说的,他叫你来纳玛只是为了长长见识,经受历练,成为合格的成人,而不是做耳目与探子,给瑞玛带来动乱。”
术士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需要补充的,于是从盘子里拿了个无花果,直接问道:“那你要把我放到哪里?”
沙雅和莎娜都把目光投了过来,前者不满地抿了唇,后者眼神有些惊奇,他们都为术士着粗野直白的回应和动作而紧张了起来,只有城主依旧像与谁商讨学问般,语气沉稳,表情纹丝未动:“若你不是个萨满,我愿意让你去斗兽场,经历鲜血的砥砺与磨练,但民众不爱看操法者打败公牛、野马和狮子,他们即畏惧,又排斥神秘;若你不是个蛮族人,我能将你送进军队,训练成无畏的勇士,见识残忍的战场,但战神的祭司们本就用你们的头颅献祭,战士们也不会认同你的存在;所以,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三个去处-”
“跟随我的儿子沙雅,做他身边的书记官,从他这里见识纳玛的繁华;保护我的女儿莎娜,做她暗地里的护卫,免得她受了他人的诅咒;又或者,你可以只做城主的客人,纳玛的宝库里也有你用得上的东西,能给你老师一些交待。”城主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将目光转向了他的儿女,“你已经见过他们,我猜你们年轻人更愿意待在一块,你们可曾互相交换名字?”
他没有提到前些日子沙雅与莎娜又一次的媾和,但作父亲的怎么会不知道孩子们都在做什么呢?他们的关系唯一叫他有所不满的只有沙雅对婚事的抗拒和挑剔,他不介意兄妹俩的厮混,前提是继承人得有个合适的婚事,而沙雅能在每一件婚约盟书上挑出问题来。他都不知道这个儿子在挑剔些什么,总不能是为了他妹妹守贞吧?发誓做处女侍奉神明的可是莎娜!至于做妹妹的,既不柔和,也不贞洁,如果不是他自己的女儿,作为城市的掌管者,对迷惑了继承人的妇人,他的手段可不止步于用陶片将她放逐出城市。亚历山德罗斯为他越是长大就越是不驯的一双儿女很是伤脑筋,前者在婚事上抗拒着父亲的好意,后者在行事上拒绝父亲的关心,因此不论他们哪一个接受了术士,接受了招待城主的客人的责任,他们的关系都有了可渗漏之处,依旧能叫人们知道帕萨拉斯这个姓氏还不至于染上屠戮血亲夺取权力的罪孽。而在海神庇佑的城市中,海神的祝福一如既往铭刻在他的灵魂中,哪怕是心情郁郁在海岸边望着一望无际的波涛,他也总能拾到珍贵的贝与价值不菲的渔获,更不必提敌人的袭击与暗算。亚历山德罗斯已经很久不曾陷入危险中了,这才是他敢于与一位强大的萨满面对面的底气。
不论是沙雅还是莎娜都不知道父亲心底转着什么主意,自有记忆以来,亚历山德罗斯就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也是一位博闻的学者,况且父亲、尤其是掌控着权力的父亲,在孩子心里总是无所不能的。依照城主的表现,他们做出一致的判断,认为术士确实是父亲所认可的、早在他们之前就有所交际的门客。这下,要不要答应这个提议就是个需要斟酌的选项了。在离开少年的年龄、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已经是个有能力履行职责的成人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清洗自己的人手中曾属于父亲的那部分,就像长出利齿和爪子的狼跃跃欲试向狼王挑战,以表明自己不再是受庇护和管束的幼兽。现在又要重新被父亲安插人手在身边?即便那是个毫无根基、没有背景的蛮族人,多了个眼线也够让人烦恼的。
先做出决断的是沙雅,他保持着无可指摘的仪态,谨慎地回答:“我们还没有正式地介绍过彼此,但我相信我们已经了解了对方。”随后看向了术士,尽量无视了对方脸上的刺青和容貌,说:“请原谅,远道而来的朋友,刚才不曾合乎礼节地与您交换名字,我是索萨里斯·帕萨拉斯,这是我的妹妹萨瓦斯·帕萨拉斯。”接下来,按照纳玛的习俗,他应该说些愿战神庇佑您的利刃、祝福您的双眼之类的话,可蛮族人的信仰向来没有统一的说法。沙雅毫不卡壳地换上更圆滑的说辞:“愿您愿意接受我们的邀请与赔罪,之后几天同我一块游览纳玛的市集与广场,继续增进我们的情谊。”
术士敏锐地察觉,桌子旁的其他二人因沙雅的话激起了不同的情绪,做父亲的有所疑惑,做妹妹的心怀嘲笑,似乎他们的关系要比他观察到的还要恶劣些。不过他丝毫不在乎它们的成因,仅从造访纳玛的目的来看,沙雅的提议不可谓不合乎心意,给了他更多近距离观察二人的机会;但从本心来说,他觉得这个建议糟得要命,同这两个人一块行动还不如和两只羊一起,羊不会怀揣着各种思量,心口不一地用嘶鸣在另一个面前占到上风。城主的安排里,他更倾向第三条,既能够远远地用鸟雀看着这对兄妹平时的样子,停留的时间又能由自己掌控。术士早已决定唯一要给老师的交待就是,他认为阿西木从夜空中看到的两颗星辰都不具备贤王应有的品德,计划好了只在城内短暂停留几天就算交差。但沙雅的提议在这个场合下难以直接拒绝——让亚历山德罗斯问出自己的孩子为何得罪了客人、以至于都得不到原谅这个问题来,术士直觉事情会变得麻烦。就像在同老师游历时所见的,有些纷争与混乱的起因往往只是一句话,这句话只要被说出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无可避免地走向拆解与崩坏,他一点没从老师那里学到怎么用言语而不是术法解决问题的法子。
“也请给我们一个招待您、争取您的机会,既然父亲说您是强大的萨满,作为祭司,我也该付出对等的尊重。追逐神秘之人也追逐知识,我会邀请您一同进入爱神的灵庙,您应该不愿错过我神的祭典,美与爱,灵与肉,萨满也用舞蹈向神明表示敬意,您不想看一看我们是如何取悦神的吗?”莎娜抛出更有力的筹码,稍微有些不得体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动物追逐水源与食物,人类在此之上追逐利益,他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这种掣肘感正是在人群中生活挥之不去的、令他厌恶的感觉,就像穿过树林和灌木时被绵密、无处不在的蛛网纠缠,只是蛛网能被轻易扯断,要生活在人之间,却永远无法摆脱它。术士对他人的情感敏锐,对自己的也不逞多让,在它如一锅本就蕴含着热度的水被重新烧沸腾起来之前,他不太高兴地抛出这个词:“客随主便。”
“多令人欢喜!谜一般的术士…您不介意我这么称呼您吗?”
以术士在社交上的娴熟程度来说,他无法察觉莎娜的用语暗地里拉近了他们二人的距离,但直觉告诉了他女祭司同她哥哥一样都抱持了其他目的,他已经开始厌烦了:“叫我术士就行。”
“看来我的儿子和女儿都十分愿意同你交好,年轻人们的友谊……尝尝杯子里的酒与盘子里的肉吧,城市的新朋友。之后,就继续由他们招待你,带你去城里转一转,见一见我们的市集。要是你做出了决定,愿意选一个去处,我会让人另外为你选一处宅邸。”亚历山德罗斯露出了一点笑意,为儿女们老实按照自己的安排而满意,也为阿西木的徒弟能遵照他的想法演完这出戏而满意,虽然劳神,效果如他所料;沙雅则朝术士投去暗含忧虑的一眼,纳玛人的习俗中,若是拜访了朋友,必须吃朋友送上的酒水或食物,因为只有仇人才会在主人的宴席上不吃不喝,这个蛮族人能明白这是父亲给他的试探吗?而要是父亲已经将对方收下,又怎么会发出试探?他越发难以看清他们的关系了。
术士慢吞吞地咬了一口无花果肉,喝了一口杯子里的东西,不是酒,而是冰凉甜蜜的蜂蜜水,他想起来上一回城主招待他的时候杯子里的饮料倒是酒。也许是那时自己露出了不太欢喜的表情,从这点上来看,亚历山德罗斯是个体贴他人的好主人。他的老师曾为他讲述过纳玛城主是如何一路爬上这个位置的,政客对待有价值的人向来不遗余力,亚历山德罗斯不仅不缺乏手腕、才能和运气,还对这座城市有着相当的责任心与感情,否则也不会只凭着阿西木的面子就留下了一个陌生的蛮族人。他比术士此前见过的人群中的首领要优秀许多。
但那又如何呢。术士观察着建筑里的人,不论是仆役还是主人,都有着一副迥异与蛮族人的面孔,黑色的头发,深色的皮肤,手脚修长,像一窝大家庭的鸟儿,不会错认成其他羽毛的色彩。在术士极偶然的梦里,他见到由沙砾、血肉与恶意扭曲成的风暴在逐渐朝这座城市靠近,他们不知道复仇的亡灵席卷着赤红的憎恨,发誓要把整座城市都染成与她一样的颜色,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和身边的亲人会同斗兽场里的奴隶们一个下场,死状凄惨,灵魂不再有回归天地的可能。这份预兆说不准是邪灵的算计还是疏忽,术士只知道自己不会说出关于它的任何事。他坐在椅子上半心半意的神游,不再听旁边貌合神离的一家人如何玩弄语言,默默数着盘子里的葡萄,等着这场宴席结束。
叫术士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沙雅就出现在了他的庭院里,还抱着好几卷卷轴,一心一意要把自己整个上午都耗费在他身上的样子。
“作为朋友,自然要尽朋友该尽的义务;作为纳玛的执政官,需要慎重地挑选辅佐的书记官;至少,我得教会你纳玛的语言和法律,这样你在城里生活要更方便些。”黑发的年轻人朝他微笑,一派胸有成竹,换掉了绣满花纹的长外套,没有穿着前一天参加宴会的正装,看起来平易近人得多了,“不必担心我的教学水平,现在我手里最得力的人就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替我分担不少工作了。”
“哦,但是我识字。”术士依旧没有脱掉他的斗篷,他看都没看沙雅,专心地用衣料为沙狐在自己怀里垫出一个舒适的窝。
“日常用语同契书的差别比你想得要大得多,称为另一种语言也不为过,还有行话和专业名字,如果你不明白这些东西的话-”
术士不耐烦地抽出了一根羊皮卷轴,打开它扫了一眼:“种羊交易协定,契约双方分别是坎波尔与埃米尔,代表莱顿的扬·诺克商行与呼罗珊的古拉姆,约定在下一个光明节前送货至纳玛,商行交付总金一半的押金于市政厅,公证人阿尔曼·乌吉,违约金数目计算方式附于契约书尾页。够了吗?”
沙雅惊奇地看着这个蛮族人,他的表现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要知道,即使是纳玛人也不是都有资格学习撰写契书和法律条文的,更别提还有精算的部分了:“你受过教育?”
“我还能从一数到一百呢。”术士回答到,沙雅不确定他在开不好笑的玩笑还是认真地举例,不受控地羞恼于自己预判错误的同时,内心的疑窦也越增越大。在纳玛,如果你是一个普通市民,你可能从父兄那里得到教育,因此能学到什么取决于他们所拥有的才学,也限制你能走上的道路;要是试图学些超出他们知识范围外的内容,则必须延请家庭教师,这笔支出不是每个家庭都愿意承担的;当然,若是不介意地位和他人的眼光,成为工匠学徒也是一条路子——他不相信蛮族人在这方面能做得比城邦人更好。既然如此,术士的老师就显得更加可疑了,他到底为什么要教导一位蛮族的萨满这些属于城市民的知识?
这座城市的执政官觉得,恐怕被城主剔除掉的答案才是正确选项,一个被培养过的探子,一个作为某种交易结果的间谍,他昨晚入睡前反刍他父亲的神色和言语,始终为对方表露出的对术士的格外宽容耿耿于怀,就像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等来了一件不算趁手的工具。亚历山德罗斯同蛮族打了十多年的仗,他不会不知道蛮族人有多么记仇,他们宛如沙漠里的毒虫,宁愿折断鳌针也要让敌人吃到苦头;又多么的野性难驯,不论拿着鞭子还是食物都不能叫他们听话;究竟是什么地方让父亲对术士青眼有加呢?
沙雅的身体给了回答,他做了个不得体的梦,梦里他在窥视一场淫靡的交媾,厚重的帘幕被金绳束起在四根床柱上,那张宽大的、足够躺下六七个人的大床上只有两个正在纠缠的人,他的父亲掐着、或是说抚摸着无名术士的脖颈,舔舐着对方唇角溢出的蜜酒。那些曾被他和莎娜使用过的器具也胡乱地散落,有些则正发挥着作用。金发犹如金色的河流蜿蜒在被褥上,术士的脸庞在其中浮沉,他的表情要比现实里更丰富——也许是因为在主人面前需要更恭谦。他的父亲一向洁身自好,从未有过情人,但奴隶只是一件器物,这不会被视作一桩暧昧的传闻,即便如此,沙雅依旧感到愤怒,它如此真实和顽固,叫他无法轻易无视,只得明了点燃它的东西其实是嫉妒。
那个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人……能够把持着权力,拥有黄金与生命的人……不必压抑着欲望的人……为什么不是我?我要得到父亲所有的一切,我要战胜他得到属于我的战利品,我要继承他的权力、财富和那个人……醒来时,唯一叫沙雅从惊怒和羞耻中解放出来的是,他只是在梦里取代了父亲的位置同术士交欢,而不是手持毒药和匕首将父亲的头颅割下,他的品德没有低劣到那个程度。
理智回归后,沙雅尽力不去在乎昨晚的梦境,说服了自己不该因情绪而放弃同一位施法者交好的机会,带着礼物上门。只可惜,术士似乎并不领情,他顺势放弃了原本的计划,转而开始试探对方究竟是不是父亲的探子:“听说你之前跟着一位老师学习,那位老师想必学识渊博,见闻丰富,不介意的话你能否告知他的名字?”
“不能。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他不是纳玛人。还有,想问什么就直接问。”术士瞥了他一眼,几乎能看见这个人的疑虑堆积成纱网,将头脑中的智识之光蒙得严严实实。
“我只是想确定你都学过什么,又将它们掌握到什么程度,这样才能更好地帮你了解纳玛-”
术士那双同翠榴石相似的眼睛看了过来,直白的视线落在他心里,激起了一道涟漪,让没准备好的疑问脱口而出:“你能站在我这边帮我,而不是做我父亲的探子吗?”说出这话的瞬间他猛地闭上嘴,差点咬到了舌头,向着毫无顾忌对别人使用术法的人怒目而视。术士似乎想翻个白眼,最终按捺下去,还算平静地回答:“我不是你父亲的探子。别-再-思考一些荒谬得像鱼在天上飞、鸟在水里游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