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聚会

一些家长里短故事

受欢迎的客人永远是遵守社交礼仪的客人,哪怕她要踏入的只是一间平凡的临街公寓,也该按下门铃,静候主人家开门,而非不礼貌也不雅观地翻窗进入。他们在数次电话与单方面的会见中沟通过,尤其是,对于一个身体和精神都欠佳的文字工作者来说,在漆黑中被冰冷的夜风以及风中裹挟的熟悉香味轻拍肩膀从思绪中抬起头来时,他纤细的神经差点被吓到以为自己没有待在与赫尔蒙德一同生活的公寓,而是从未从科隆纳的宅邸离开,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抽屉里的枪,预备将子弹倾泻到身边任何一件东西上。娜塔莉娅,他的姐姐,则如少女时期的夜游习惯一般,声音从他后方传来,全无自觉地对紧张又按捺厌恶情绪的弟弟自言自语:抱歉,我那个时候太蠢、太自以为是了,现在我才知道我应该保护你,而不是站在楼梯上等你反抗那个老东西。

这是哪一种惊悚片?她在马可的心里永远是站在上方优雅地用蕾丝扇子遮住微笑着唇的模样,全然不在乎弟弟是不是会被父亲打死,或者她可能期待的就是这个。马可拒绝思考她的目的,也不想给她什么,他只是烦了,这不请自来的客人压根不听人说话,他只能在一万次拒绝后为着自己被打扰的思路叹气,疲惫地要求她下次进来的时候按门铃。

门铃在九时三十五分响起,马可选择自己去开门、迎接他压根就不想再多打一分钟交道的亲人的原因是,那是他的客人,不是赫尔蒙德的,并且他知道这两个人也互相看不顺眼彼此。公寓大门加装了六把锁,他慢慢摸索着从上到下,逐一将它们反锁的锁舌解开,数到七,又从下往上确认了一遍没有漏掉哪个。不得不说,这些措施能为减少一个自杀精神病患方面做出一定成效,他有很多次失去意识后半躺在玄关,被拉布拉多的舌头舔醒,无奈地将手放在她发出呼哧呼哧响声的鼻头,要这姑娘别继续压在自己身上。偶尔,他醒来躺在沙发上,同居人端着热水和药走过来,让导盲犬走开些,免得口水滴到病人嘴里。赫尔蒙德很少问他又被怎样的幻觉和情绪袭击,而他总是愿意把它们倒出自己的口袋,放到另一个人的手上,想象许多年前褐色头发的男孩拎着水壶一脸冷漠地擦肩而过:那不关我事,我不想听。现在他看不见赫尔蒙德怎样把句子们放下,说出僵硬的安慰来,但起码对方的手环绕过来的时候,他知道这仍是个硬邦邦的、充满抵触的拥抱。

外面下过雨,水汽和女人香水的味道一块展开,马可忍住了没说什么,当娜塔莉娅让手里牵着的小女孩打招呼的时候,他还是深呼吸,努力堵住门:“你没说会带你女儿来。”

“她出生起就没见过另一个舅舅、没见过科隆纳家上一代最后一个亲戚,这可不是继承人该有的教养,你作为亲人也不该拒绝接待,我的小弟弟。”娜塔莉娅从容地挤开他,踩进鞋套机里,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落座在客厅收拾得整洁的沙发上,女孩则同样脚步轻快地跟着进来,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舅舅。马可只觉得头痛极了,比截稿日前连赶了两个通宵、又丢了平时最常用的菜刀还痛。

咖啡和茶在这个家里属于必需品,但牛奶不是,他只好给孩子上了一杯白水。赫尔蒙德还在书房里改学生作业,这会他希望那群学生的考卷答案再漏洞百出些,免得对方不得不参与到科隆纳家的家庭谈话里,遗憾的是,他还没开口说些什么,书房的门就打开了,看来这间房子隔音有待加强。两句简单的问候语分别被抛掷到地上,太好了,不论哪个都没有立刻掏出枪来指着对方,他不想把酶解洗衣液用在洗沙发套上,柜子里存的几瓶不够用。充满冷淡礼貌的、如陌生人初次见面般的成人式寒暄成为了他们交流的方式,他们都已经不是三十年前初见时的心态了,马可剩余的那只只有防止肌肉萎缩功能的眼睛看不见另外二人的表情,他也没有心力从声音里揣测太多。在确定没有人要糖之后,他扶着沙发靠背坐在平常和编辑讨论事务的位置,亚历珊德拉也把自己塞在他的腿边,用暖烘烘的身体宣告着存在感。训练过的导盲犬对客人相当友好,他听见那个小姑娘往自己这边挪动身子的声音,而赫尔蒙德向她介绍了狗的名字,女孩因此问了更多问题,活泼得不像姓科隆纳的。

马可抿了抿唇,没打断这和乐融融的气氛,赫尔蒙德总是对小孩有更多的耐心,真奇怪,以前他可没发现这个。要是他发现了赫尔蒙德对哪个学生如此轻言细语,他早就把那个人杀了。

“听说你已经是副教授了,伊万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今天教教这个孩子,科学啊逻辑啊什么的。哦,还有物理?至少让她明白些电和电视机的应用。”几分钟后,娜塔莉娅口吻有些随意地切入了对话,仿佛正把猫狗寄存在商场的宠物专区,要工作人员看好这身价不菲的小东西。

“你来我这找家教来了?”马可立马回了一句,“你股票亏到请不起人了?”

“我还没让你丈夫去向我丈夫科普些科学常识呢,他甚至弄不清磁场和电的关系。”女人声音上扬了些,像是在向谁抱怨。而赫尔蒙德,作为已经工作十多年、每天同各类学生打交道的大学老师,明白了娜塔莉娅的暗示,邀请乖乖坐着的褐发女孩到书房里去,把客厅留给这对许多年没有面对面交谈、甚至尝试过任何交流的姐弟。

“赫尔不是我丈夫。”房门关上一会后,马可先打破了他们间难得的平静。

“天呐,我害羞的小弟弟,你们可是同居十多年了。我该夸你一句对感情不忘初心吗?你需要我帮你把他绑到市政厅去吗?”

“不关你事。只有那种最讨人厌的亲戚才会对婚恋情况抓着不放,如果你屈尊降贵来这小小的公寓里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那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

“你说的不就是我们的好大哥乔万尼?要是他在这里,肯定会说你们在进行不道德的同性恋行为,要你立刻回科隆纳宅邸里去,他给你准备了合适的结婚对象——什么样的都有,但都是女的。他可像只烦人的苍蝇了,成天对类事嗡嗡嗡个不停。什么‘不男不女的变态’、‘该下地狱的同性恋’、‘让孩子不学好’之类的。”她的声音藏着针,时刻准备着戳谁的面皮,“明明自己压根就没有孩子,也不知道在操心谁的小孩。”

马可不在乎,反正乔万尼每月寄给他的信封里他永远只抽走钞票和支票,把剩下的纸张丢进碎纸机,他不想听见有关兄长的任何信息。在他心里的仇杀名单上,乔万尼与娜塔莉娅的次序相同,最好的死法是两个人决斗时互相把对方打成筛子而同归于尽。

“前段时间,他老婆要和他离婚,这件事闹得不大不小,让其他人看了好一场笑话。”娜塔莉娅说起开心的事时语调格外高昂,“我是不知道谁给他支的招,但在宴会上朗读情诗这事可不是四十多的人该干的。我们嫂子的表情难看得要命,之后在更衣室哭着说,她一定要和他离婚。”

这个八卦不算讨厌,不如说马可挺乐意听的,他难得热心地打听了一句:“她为什么想离婚?”

“因为我和她上床的时候问,乔万尼有没有说过爱她。”娜塔莉娅女巫般笑了两声,“显然,没有,我想她应该是忍够了没有丈夫的爱也没有孩子的婚姻,她过够没指望的日子了,更何况还只是因为做丈夫的死活不肯要小孩。而且最近税务体系改革,他们家说话比以前响亮多了,这段联姻也就没必要那么牢不可破了嘛。”

好吧,他也不意外娜塔莉娅在里面出的力,本着恶心人的态度,他刺了一句:“你丈夫不介意你还和别人上床?”

“他也在呀,我们三个人好好玩了两天,我可教了嫂子不少东西呢。我亲爱的丈夫才不像其他男人,对这种事这么斤斤计较。”

他们都知道娜塔莉娅讥讽的是谁。出于他们共有的家庭环境,马可至今都没有她已经结婚的实感,更对她话里毫无保留的对一个男性的爱意与甜蜜情感难以置信,她甚至还给那个人生了孩子!圣母啊,真的不是有个魔鬼引诱了她、叫她蒙了眼睛、迷了心智吗?他不太适应地伸手去拿自己的茶杯,在一片黑暗中,心不在焉地想着——不管娜塔莉娅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她身上也少不掉血腥味和黑魔法仪式焚香后的草木灰烬气息,况且她过得怎样也和他没什么关系,才勉强压下了继续八卦的念头。想想得知自己将会逐步失去视力成为彻底的瞎子那几年,想想只能靠其他感官和不断的碰撞与跌倒来确定自己所在之处的生活,想想和赫尔蒙德……一个瞎子!他可没想过用视力换同爱人在一起的机会。

可女人才不在乎他这会的沉默是为了什么,她兴高采烈、语气像是炫耀从商店里打折买到了极合心意玩偶的小孩,开始絮絮叨叨自己的丈夫:“他真是个妙人,脸上每一根线条我都喜欢,而且很适合穿我的睡裙。他杀人的时候喜欢把血洒得到处都是,会跳舞,会喝酒,还会冲我撒娇。他的腰摸起来手感好极了,长发也很柔软,我最喜欢他的眼睛,就像鸡尾酒里的蓝色冰球一样。要是我能把它挖出来该多好啊……你没来我们的婚礼,不过,以后说不准我会让你们见见彼此。唉,他真是我遇见过最可爱的人,上回我同他坐飞机,他说说不定真有仙女来把云层染上不同的颜色,不然怎么有的地方深灰,有的纯白,还都离我们那么近呢!”

“听起来你丈夫好像在智力上有所欠缺,要不你哪天带他去看看医生吧。”马可冷静地评判,嘴角礼貌地上扬了几分,“不过,智力正常的人恐怕也不会和你结婚,所以我还是得恭喜你,找到了一个合意的伴侣。”

“别以己度人,亲爱的,你看你的同居人想和你结婚吗?我连恭喜你都做不到。”娜塔莉娅辛辣地反击,这话却没能达到目的,因为马可已经不那么在乎向别人宣告自己生活幸福这件事了。曾经,他无比迫切地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将他拉出原有的生活,用仅仅能容纳二人的世界去抵御突如其来的暴力和毫无希望的未来;现在,他拥有的远比过去奢求的要多,便已经不那么在乎缺失的部分了,更不屑向生活之外的其他人证明什么。他含糊地哼了一声,告诉她,他之前算塔罗的本事还没丢,与其在这儿为了不在场的人打口水战,不如求助于神秘,看一看娜塔莉娅的婚姻能走多远,还是说,会比做弟弟的同居生活更短暂?

他姐姐答应下来的声音比刚才可锋利多了,马可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向左手斜前方的书柜,沿着木制纹理数了几个格子,从档案袋的角落里找出旧的塔罗牌来。他已经很久不带着它们到酒吧去找能支付渡夜资的“朋友”了,但理牌的手艺并未生疏,再次触摸到纸牌的时候还有些恍惚的熟悉。现在他回忆起视力开始缺损的、放纵于杀戮艺术的日子,发现它们竟然也称得上五光十色,他从没想过自己会那么想念乱七八糟的夜场霓虹灯与伏特加点燃后幽幽的蓝色焰光。

“抽三张吧。”他将它们放在茶几上,女人的动作很轻,依旧被捕捉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马可要她把牌平放在牌堆外,自己一张张地感受上边印刷的纹理,向她确认道:“正位圣杯九,逆位高塔,正位圣杯八。”

用不着多说什么,娜塔莉娅少女时代沉迷黑魔法仪式的时间可能比他学习塔罗还要久,她自然也对结果有自己的解读,马可听见她愤怒地抽气,心情舒展了许多,幸灾乐祸地开始解牌:“圣杯九,表面的繁荣——原来你们在装恩爱?实际上感情出了问题,因为你们中有人拒绝沟通,应该不是我们沉浸在甜蜜恋爱里的娜塔莉娅女士?那个男人向你隐瞒了很多,不过恭喜,没看出有第三者存在的痕迹。”

“没有这回事。”她斩钉截铁地说。

“高塔牌,争吵、挽留、不说实话,直到感情完全破裂,矛盾无以复加,但暂时没有分手的打算。他给你下咒了,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小心你的舌头,我可爱的小弟弟。”

“你们还有感情,圣杯八宣告你们会反思彼此的行为,但没什么用,从八到九,你们原本的恩爱转为憎恨,旧情被消磨,最多……持续一年吧。”马可下了论断,摊开手,让塔罗牌落下去,笑得开心极了,假惺惺地安慰,“不过你也知道,占卜从来不是完全准确的,也许是半年呢。”

“真是恶毒的祝福,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稍微耗费了几个呼吸,娜塔莉娅的声音婉转地收起了被惹怒的些许不快,好似蝎子藏起了毒针,马可几乎能勾勒出她骄傲又自大地把仆人被砍下的手臂扔到唐·科隆纳卧室门口的样子,好像她做事没有不成的,一点都不担心失败找上门来。他没在这事上同她对着干,打定了主意,愿意去验证这次的占卜准确与否,为此,他能忍耐之后还要同娜塔莉娅打交道……

开启下一轮对话前,公寓的另一位主人从书房里出来,脚步比平时更急也更重,一般来说,在这间屋子里脚步最重的是想要出门玩耍的亚历珊德拉,马可敏锐地抬头,察觉到对方有话要说。

“今晚要不让你女儿住下吧,我周末刚好有空可以多教她两天。”赫尔蒙德的语气很冷静,但征询家长意愿的意图并不明显,反倒听起来像“为了你小孩好建议她留下来接受辅导”的权威口吻。客厅中的二人静了一瞬,同时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意见。

“让她住下来?!你怎么想的?一个陌生的七岁小鬼?”度过了卡顿的几秒后,马可再度坚决地表示反对。

面色难看的大学教授不是很想向科隆纳家的二人重复他刚才听到的绝对不适合安排给孩子的、涉及到虐待、解剖、高压测试、过度教育的课程日常,恐怕这两人只会为他的大动干戈疑惑不解。在赫尔蒙德看来,科隆纳家的教育很大可能才是马可口中家族遗传性精神疾病的真凶,一个身心尚在成长、三观完全没有形成的孩子根本不应该学习如何拷问和杀死他人!更何况有时候他们还要亲自接受这些东西,亲人或家庭教师提供的也绝不是支持而是惩戒与打压教育。他光是对平时压根不管孩子、只在考试的时候出现的娜塔莉娅压制住怒火已经够不容易的了,等意识到马可过于斩钉截铁的拒绝并不止仅由对陌生人进入家中的排斥构成,还暴露了幽暗的、难以宣之于口的嫉妒时,他的心好像被灌了大量的醋一样又酸又胀,察觉有些事情他做错得离谱。只是现在并不是讨论这件事的好时机,只得先把当年自己丝毫不肯伸手相助的愧疚压在底下,专注于说服监护人,表明自己可以提供全程陪护和更细致的教育,孩子也对科学发明很感兴趣……

“哦,那挺好的。”女人没有半点担心和在乎的意思,无视了房屋另一位主人的反对,“我让司机周一来接她。”并且眨眼间,她心念一动,高高兴兴地站了起来,“等等,我想起来我该去订个机票,到下周末都让她在你这待着吧,可不能浪费一位教授亲自辅导的机会——我要和我丈夫去瑞士玩了。啊,久违的蜜月,谢谢你,伊万先生。”

然后,做母亲的旁若无人地开始给秘书打电话,雷厉风行之快,没有给其他人半分反应的时间。她甚至只是敷衍地冲书房里的孩子吩咐了一声,也没有管弟弟的连声抗议,比送养了一只不合心意宠物还要更干脆地离开了。

赫尔蒙德更深刻地理解了那个孩子平时的家庭环境究竟是什么样的,大门合上后,他到书房门口蹲下来,对雏鸟般探出头来的女孩解释:“你看,你妈妈也同意了。等会我会给你整理个房间,里面有我给你说的,可以飞起来的纸船和可以隐形的盒子,还有吹出泡泡来就能走进去的魔法药水,你还想要什么?”

“谢谢您,已经很好了。”女孩礼貌地回答他。

这下连马可也能听出来孩子的喜悦超过了礼仪的范畴,他拍了拍亚历珊德拉的头,狗自觉地叼来了牵引绳,马可给她套上,摸了会她柔软的毛,又去厨房选了把斧头,路过还在愉快交流二人身后的时候,告知了一声:“我要去工作了。”

赫尔蒙德显然看清了他手上拿的东西,语气难得地听出了点复杂:“你要去做什么工作?”

“收集晚餐材料,毕竟,今晚有客人。”他甜蜜蜜地笑,保证真心实意,“我得让她觉得宾至如归,才不会闹着想家,是吧?”

赫尔蒙德的吸气里更多是无奈,他站了起来,转过身,以平常商讨第二天菜色或者美妆店里选购哪种维生素片的语气,对只蒙着一片镜片、从外表上来看并不像视障人士的男人说:“你可以天天给我吃人肉,但不行,不能给孩子吃那个。”

“你不如问问她有没有吃过人肉。就不提她必须接受的教育了,她的爹妈也鼓励这事啊。”回答的人再度重复了一下刚才自己话里的重点,而科隆纳家的女孩点了点头,他们脸上都带着对此事的习以为常。

这世上的罪恶多种多样,赫尔蒙德不是会对每一样都大惊小怪的道德卫士,但就算他当年待的孤儿院,也不至于把领养不出去的小孩宰了当肉吃。也许是他在教书育人的岗位上待了太久,以至于某些观念被强化到相当的程度,赫尔蒙德磨了磨牙,骂了一句:“我真是操你们全家……不包括你。”

“怎么能不包括我呢,你这是歧视。”他的同居人咧开嘴笑了,弯下腰拍了拍狗的头,长长的麻花辫像渔船上的纤绳垂在地上,亚历珊德拉兴奋地摇起尾巴,期待同主人一块到外边去活动一番。作为导盲犬来说,她不仅负担着护卫马可准确地来回与市场和公寓道路上安全的职责,还要在主人制造血腥画面时预警有没有人发现犯罪现场,从被赫尔蒙德带回家开始,这姑娘一直是马可的好帮手。自从失去了视力,除了为了买菜和杀人,马可就再没有出门的意愿,就连与编辑商谈工作,也是由那位可亲的女士主动带着文稿上门,所以马可知道不论如何赫尔蒙德都不会阻止他现在的行为。他很想将其视作对方接受自己的证明,但根深蒂固盘踞在内心里的声音锐利地提醒:走着瞧吧,他肯定更烦你的阴阳怪气了。


入住公寓的第二年,由于他们没一个人懂得如何维护那高级的、绣满花纹的布料,导致整个屋子的窗帘被送进干洗店后都被破坏了原有的质感,赫尔蒙德联系了工人,将马可一开始选择的重提花窗帘全换成了白纱帘,拆掉护窗板似的把阳光迎接进了屋子里。他在很多方面与同居人有着不同的观念,尤其是生活里,这确实是桩怪事,他也不觉得马可喜欢肯尼斯那套海边别墅的阴沉风格,为什么对方非要指定把公寓也装修成这样?或许他仍然要提醒自己,别忘了他们一块渡过的时间以及那间地下室?有时候,肩负着另一个人的期待与压力继续生活让人感到着实疲惫,特别那个人还时不时要刻意往下沉些,让他明白他是欠了他的。就像……在授课之外丝毫不关心学生的前途与将来的马斯卡诺维奇教授依旧能看见金发的男人坐在落了灰的沙发上,手腕内侧的豁口已经没有血流出来,蓝色的眼睛空空的,笑容温和可亲地询问:为什么你不救我,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死,反而认为你是仁至义尽?你觉得活着的疯子太让你受苦了吗?他不看教学之外的书,离摆弄文字的人远远的,可马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样执着地钻研着斯捷潘的诗,每每用俄文念那个男人写下的东西时,自责就好像一瓶强酸,腐蚀着赫尔蒙德的肠胃,让他反胃作呕,但他只是继续把它咽下去,说:闭嘴,马可。别问我那个男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与学生们的猜测相反,赫尔蒙德从不加班,也不把工作视作唯一,平常下班与同居人一块吃过晚饭后,他要做的是为对方念诵一些俄文手稿,他尽量只读取而不理解,伴随着马可按下打字机键盘的声音干巴巴地念着诗句。他拒绝同马可谈论手稿的主人,反正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谁能把幼年记忆记得那么牢靠?可以说,索菲娅的到来给他的精神放了个假,他名正言顺地提出自己需要给孩子讲解科普自己最新的发明,没空继续念手稿。而马可的反应是放下正在洗的碗,拿起水池旁的菜刀,走到还没离开餐桌的女孩身后,不算太准确地把刀刃抵在了孩子的脖颈,他听见赫尔蒙德克制地往后挪了挪椅子,听起来是忍住了立刻去找创可贴。

你还真是在乎孩子的安危,您是圣尼古拉吗,哪来的孩子的主保圣人降临啦?马可在心里嘲笑着,也提起嘴角,不那么痛快地、绑匪要求赎金似的开口:“你要是选我,我就杀了这孩子;要是选这个孩子,我就抹了自己的脖子。选一个吧,你今晚到底要做什么?”

“……我觉得我命太苦,该给自己放个假。今晚我要看小马宝莉,你随意。”赫尔蒙德直接站了起来,没把椅子推回原位,径自往书房走去了。在全无死角的黑暗里,马可数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也数着孩子的,好一会后才笑着放下刀,并不对着索菲娅温声开口:“舅舅陪你这样做情景扮演好玩吗?”

“你家的刀该磨了,舅舅。”流着娜塔莉娅血液的孩子语气和刚才晚餐夸赞酸汤口味时别无二致,语调讨人厌地上扬,他能感到皮肤上有着视线的重量,就像谁正在隔着衣服摸他的手臂似的,让人恶心。他放下了刀,等着这个散发着鲜活热度的东西从自己身边离开。娜塔莉娅不一定在乎孩子,但在乔万尼还没有后代的情况下一定在乎继承人,更何况,他知道她不喜欢别人动自己的东西。他现在的生活已经够来之不易了,要因为那个女人毁于一旦?不。仿佛知道他沉默姿态背后做出的选择,索菲娅噔噔跑向了书房的方向,故意让房间里外的人都能听见:“伊万先生,我也要看小马宝莉!”

如果说,在娜塔莉娅把她家两个孩子都送来之前的生活是一潭死水,那马可就是生活在其中、困居于水底的鬼魂,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也不想离开阴暗腐朽的水底,怀抱着所爱之人的躯体,计算他什么时候挣脱或溺死;索菲娅和多米尼克花了一整个下午同和赫尔蒙德制作小型水电站模型后,这几乎凝固的水体正发生变化,氧气和新鲜的水流被拌了进来,吵吵嚷嚷的孩子在水面上说着要玩耍和交流,拽着溺水者身上的绳索往上拉。水鬼吐出一连串的气泡,看与自己共生与水底的人不自觉地漂浮起来:对方可能没有自觉,他告诉两个孩子桨叶的最佳角度与通过水流通量计算发电量的声音比在家里给学生上网课时还要温和。他有预感,赫尔蒙德迟早会放弃自己的。

周三,那两个孩子被大人拜托到街区最近的超市去买些手工工具和零食时,赫尔蒙德一边整理邮寄来的狗粮,一边对正在洗碗的马可说:“我们收养个孩子吧。”

他庆幸最开始往家里添置家居的时候选购的碗碟都是高档货,不至于稍微用点力气就捏碎了边缘,长及脚踝的发辫坠在身后,重得让他没有力气扭过头去以更鲜明的表现说明自己的不满:“除了亚历珊德拉和你之外,我不希望其他东西进我们家里。”

好一会他没听见身后传来任何声响,唯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拖沓,手指也开始僵硬,差点抓不住最后一个餐盘。身体习惯性地把餐具摆在惯常的位置后,水龙头还哗啦啦流着水,马可一遍又一遍地拧干抹布再洗手,无意识地撕着自己的指甲,把伤口放在水下冲洗。他能容忍两个孩子继续出现在公寓里是因为他们是客人,即使他发自内心地怨愤于赫尔蒙德的注意力流向了他们,也可以说服自己,他们总会走的,到最后这儿还是只有他;而要是赫尔蒙德哪天用对孩子的语气对狗说话,他会第一时间把亚历珊德拉送到收容所去。现在,对方明目张胆地说要让屋子里再多一个人?

他必须要再说些什么,避免触手可及的餐盘飞到赫尔蒙德脑袋上,黑发的男人把水龙头关掉,给出了最后通牒:“要么小孩滚,要么我滚。”

“一个幸福的家庭该有个孩子。”过了十几秒,赫尔蒙德才宣读发言稿般解释。

“恕我直言,我看不出这两者间有什么关系。你是见过有孩子的幸福家庭,还是没做过小孩?小孩就是野兽,是不完全的成人,全无自制力与良知,否则要书籍和教育做什么?你是没被他们扔过石头,还是没被其他人当过怪胎?”

这太过尖锐的诘问像一把扔出去的荆棘,把两个人都刺伤。他们都没再说话,马可衷心希望对方放弃这个愚蠢的念头,要不是赫尔蒙德是个男人,不像女性那样存在催产素大量分泌的机制,他几乎以为这儿说话的是个受激素操控、无药可救地爱着小孩的女人。不,不论是他生命中接触过的哪个女人都不像赫尔蒙德这样在孩子的话题上如此传统保守,他的母亲,生下孩子便以为尽了自己的责任开始放纵欲望;他的姐姐,对待孩子像对待不得不养的宠物;他的朋友,从未将结婚生子纳入人生的计划清单;就连他的编辑,对生产后代的向往也远不如对书籍的热情。所以这家伙到底是发了什么疯,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嚷嚷着家庭和幸福?

此后,赫尔蒙德每天都问一次他收养孩子的意愿,像个固执地对母亲重复提不合理要求的小孩,马可每一次都恼火地拒绝——你简直是被鬼上身了,行行好吧,那两个又不是你的小孩!

“像你姐姐那种人根本就不该生小孩,她不爱他们,不爱孩子为什么要把他们生下来?还有他们那个父亲……”赫尔蒙德诅咒了一声,没有说下去。很久之后从孩子们的只言片语里听到的事实则让马可按捺不住地对同居人加以嘲讽:让你想起了斯捷潘是吗?疯了的、对孩子很好的、需要靠妻子照顾的父亲?

第二个周末,索菲娅和多米尼克带着他们的行李出现在公寓门口的时候,马可跟在赫尔蒙德身后走了出来。他闻到汽油的味道与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耳朵里此时听见的不是双方礼貌克制地做了监护权短暂交接的对话,那些词语一片片地在他脑子里飞舞,什么监护授权书,什么每周固定通话,什么科隆纳家支付的抚养费……这些东西应该出现在他的家里么?犹如龙卷风犁过的地面,飞舞的词语留下的痕迹深深浅浅地拼出了几行字:他需要的是一个家而你只是拉着他不放的累赘你以为他每天愿意同你说话不是因为怕你死了么你猜你死的时候他是不是如释重负……马可费力地从思维的漩涡里揪出自我意识来,他感觉脸上的肌肉因为牵扯出的笑容维持太久而酸痛,狗小心地咬他的袖子,焦急地走来走去。

他微微弯下腰,摸了摸亚历珊德拉的耳朵,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枪,打开保险,他已经听见娜塔莉娅说出再见,高跟鞋鞋跟踩在砖石路面上的声音停了下来,汽车发动机震动一直没有停止,看来她甚至不打算多留几分钟寒暄,大概是为了赶着同她那个丈夫度假吧。马可走过了刚才两人对话的位置,对准女人的方向打空了五发子弹。四枚撞击到了地面或路灯,娜塔莉娅“哎呀”的叫声表明了最后一枚子弹的去处,但他们都知道没有击中要害的子弹只意味着某种程度的不满,哪怕在彻底的黑暗中,马可也知道他姐姐脸上露出了小时候她敷衍地要他别再说话时的微笑:别那么蠢,我亲爱的小弟弟。

这让他有一瞬间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不论是他的生活还是与别人的关系,即使手上有一把他趁同居人不注意塞满了子弹的手枪又怎样呢,即使他已经不再闪躲着血腥与杀戮又怎样呢,马可把枪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了几脚。在他身后,赫尔蒙德做完了他那冗长的正式自我介绍,继续用恶心得要命的、从电视电影上学来的好爸爸语气对娜塔莉娅的小崽子们说:“好啦,现在让我带你们去看看房间吧,等一会我会帮你们把行李提上去。”

好在这一整栋公寓都属于他和赫尔蒙德,他用不着在自己生活的楼层里见到那对姐弟,更准确地说,他无视了他们,反正他本来也看不见他们,就像不信鬼魂的人对待两个突然出现在房子里的幽灵似的,尽可能不同他们说话,也不靠近孩子在的房间。不过,到了第四天,他又愿意当一个好舅舅了,不为别的,只为了打断餐桌上耐心讲解蛋奶派做法男人的滔滔不绝:“黄油放太多了,赫尔,你每天都准备甜品给孩子吃的话,用不着三个月他们就会胖成一头猪。”他切着盘子里的肉排,一边拉动嘴角,一边给同居人拆台,“苏茜鸭子妈妈的菜谱好学吗?我真不建议糖量按电视上的来,哪怕你用代糖也不行,不如说什么人才会觉得代糖可以用来做甜品?”

“闭嘴。”他知道赫尔蒙德不允许自己在孩子们面前和他吵架,但听到对方宛如导航播报般的语调,他还是因为这熟稔的亲切感到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