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几年前注射过的吗啡能被装入量杯中测量体积,只要是稍有良心的医生都会建议赫尔蒙德不要再用它来做进入睡眠的门票,颇具黑色幽默的是,在他离开了自残和药物之后,繁重的学业与实验安排成为了效率更高、副作用更少的催眠药。在高校中,使用提高注意力和记忆力的药物乃至软毒品是一件即使被看见也司空见惯的事,这更显得赫尔蒙德在人群中总是如此不合时宜。他像一盆过于顽强的植物,即使草率地维系自己的生理所需,也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样,额外使用心理辅导、药物治疗或者更柔和的手段来增添营养、保持生命力。倒不是说他有多么光鲜亮丽,只是在同一个环境下却从没抱怨过生活的人多少会引起旁人的关注,尽管人人都挂着黑眼圈、靠咖啡续命,却还是要比较谁眼下的青黑更浅些。要他自己来说,这是因为光是记得过去曾发生过什么就已经足够疲惫了,他已经习惯驱动老旧内燃机似的驱动着不好用的身体生活。
他又一次在凌晨才踏进公寓大门,机器人般遵循日常规律完成睡觉前的所有步骤:将从研究室带回来的资料和数据整理好,确定第二天该在什么时候去图书馆,检查作业的完成情况与论文的阅读进度,解决个人卫生,换上睡衣,拉上窗帘,反锁房门,以及最后的,躺上床,在开始思考前闭上眼睛。耗尽了精力的身体会抢在神经将主要目标从学术转移到闪回与惊厥前强制中断意识,就像只要在程序崩溃前关闭电源,第二天计算机就还能正常运转一样。不可否认,自打稳定了这样的作息,赫尔蒙德再没彻夜同自己的脑子搏斗过。
这样近似昏迷的睡眠也有其弊端,那就是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体沉重且完全不听使唤,要从一片漆黑中寻回自己的手脚,所以一般赫尔蒙德早起的第一件事是用冷水洗脸,好让寒冷刺痛触觉,叫醒麻木的大脑。不过这一回,他睁开眼,看见的东西叫他恨不得现在手上有桶冰水,直接扣在身上这人的脑袋上。
月光经过窗帘的过滤更加轻柔地描画出房间里的一切,包括线条简单的家具、随处可见杂乱的书本和纸页、以及像是恐怖故事桥段的,房间里多出来的另一个人。马可穿着衣服,脱掉了裤子,正在用后穴套弄着赫尔蒙德的阴茎,让那个器官全无阻碍的进入自己的身体。他的动作很娴熟,看似专心致志在摆动身躯,这画面在许多年前曾被赫尔蒙德目睹,只不过他现在替换了肯尼斯老爷子的位置,这叫他感到另一种程度的恶心。
维克托莉娅女士和肯尼斯老先生都身体力行地教过赫尔蒙德如何在床铺上安全又方便地藏起手枪,他比平时穿衣服敏捷得多地握住枪柄,还没把它抽出来,马可就对他笑了,早有预料的、宛如真正的惊悚片高潮那样摘下了眼眶里的东西。那颗圆溜溜的、仅仅用于维持美观和防止肌肉萎缩的玻璃球在此刻是一道过去目光的载体,赫尔蒙德屏住了呼吸,在它面前败退。他知道马可的怨毒目光不是对着自己的,可这枚眼球是在人体内还是被取出的状态有着天壤之别,因为后者全无遮挡,即便马可只是要他待在自己身边,他也无法避开它。
“你-”“别在乎这个,赫尔,”握着那枚小球,马可斯文地打断了他,经过长期训练的、适合吟诵诗歌的语调自然地在他试图演讲的时候流露,“即使我的人生已经一塌糊涂。我妈死了,那谁,你也知道的,根本没办法交流,还有乔万尼……哈,等我工作了就把那个家里还活着的人通通扔进疗养院或者精神病院。以前我看很多书,以为还有书、还有文学可以接纳我——你又要说你不懂文学了——你也知道,我的家庭教师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那老头,他让我明白文学也会骗人。想想看吧!居然有人拥有这样的人生!毫无意义!毫无价值!在哪里都被使用,被当鸡巴套子——还要被嫌弃姿态难看,不够讨人喜欢!反正二选一的话,我总是那个被剩下来的选项,你说对吗赫尔?你做过那么多涉及到我的选择题……但是我爱你!我比谁都要深切地爱着你!无论你是个什么贱东西,连一条狗、一个木偶也不如……我都非常、非常爱你。那就足够我活下去了。不论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有人可以仅靠着爱活下去。你是我唯一爱着的人,如果不是你,”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笑得更出神了,像极了舞台剧上对着搭档深情表白的演员,起码在赫尔蒙德眼里,肯尼斯确实将这一套用献身似的爱博取他人同情的手段完完整整地教授给了马可,他们连表现羞涩、痴狂与孤注一掷的重音都相似,“我早就自杀了。”
梗在喉咙那句“别找我发癫”卡了壳没能说出来,讲述者稍微低了一点头,剩余的蓝色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慢慢靠近:“或者你现在把枪口对准我的额头?简单动一动手指,轻而易举扣下扳机,结束一个不会反抗的人的生命?只要是你给我的命运,我都甘之如饴。”
“你脑子有毛病是吧,大晚上来我这念诗?”赫尔蒙德被他的体重和那些话的重量压得声音都变低了,他试图把身上的人推下去,完全无视了自己正握着的手枪。他知道马可是认真的,即使他从肯尼斯那里学来一整套表白的艺术,对着他出演这一切的时候对方说的话都只是在描述上选用了文艺的词句,没有半点夸张。要是在几年前,他们还在肯尼斯的房子里、还在那张餐桌上各怀心思地说话,马可是绝对不会吐露半点心声的,他的自尊就像刺猬一样。倒不是说赫尔蒙德对此毫不知情,但他和他都更愿意装作什么都不存在的样子。
“是,我是脑子、眼睛和腿都有毛病,你很清楚它们怎么来的,而且是你导致了我的解离症状。有时候,上一秒我还在教室里,下一秒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间,两边是川流不息的车流,有人朝我按响喇叭和吐唾沫,听不懂任何话,也说不出任何话。就算哪天我因为这个而死,我的鬼魂也会从柏油路上爬起来回到你身边的,赫尔。”
马可眨眼睛的时候只有一只眼睛在动,他脸上空缺的那部分像一个永远在笑的豁口。看着它,赫尔蒙德会想起那个晚上自己挑出肿胀充血眼球后小心翼翼割断连接在上面神经的瞬间,它啪嗒一声掉在从厨房拿来暂时充作垃圾桶的不锈钢烤盘里,从马可身上拔下的、破碎翻翘起来的指甲像被剥掉的鱼鳞那样粘在眼球上。他那时候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为自己还算成功地结束了这一步骤,赶忙继续处理其他还在流血的地方。在此之前,他只在地下清理肯尼斯折磨人之后的囚室时遇见过这么多的血,哪怕是维克托莉娅和斯捷潘的尸体,他们的血也不像要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那样永无止境。最后缝合马可脸上被猎刀捅出来的伤口时,他依旧只能用酒精来消毒,并且希望它多少能做到预防发炎。我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至少在一周后小小的茶会上听到肯尼斯老爷子用往常的语气说“那只眼睛其实没必要摘掉”之前,赫尔蒙德是这样想的。
“我操你……”他这样说,对着那个时候微笑的老人和鬼魂,还有平静自然接受这一切的马可。全他妈是疯子,你,你的家人,在雪地里开枪自杀的女人,把手腕整个割开放进水桶里的男人,你们没一个是脑筋正常的。那出生在疯子家里、生活在疯子堆里的又算什么呢?想到这里,赫尔蒙德能说的也只有脏话。
“你这不是正在做吗?”自觉为爱而活的疯子反问道。
“我操你全家。”
“欢迎啊。”对方真心实意地说。
“我明天要给肯尼斯·弗莱明坟头上放枯掉的百合。”
马可笑得更开心了,他高兴地啜饮赫尔蒙德脸上因为无力改变过去的愤恨与懊悔混合在一起的痛苦表情。在得知赫尔蒙德的举动导致自己失去本不必失去的眼睛的时候,他正是如此高兴。赫尔蒙德此生都不可能摆脱他了,并且当时所有人都看出,他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爱肯尼斯了,宛如一枚硬币被翻了个面,棕色头发的孩子此时眼里盛满的是恨。也正如赫尔蒙德意识到的,肯尼斯并不关心养子的情感变化和心情,对那副神态,他和孤儿院里那些人一样嘲弄着笑了,他忙着和过去的幽灵说话,沉迷在奇迹般的灵异事件里。
而对马可而言,他唯一愿意感谢肯尼斯的,就是老人的行为推了他一把,让信仰着文学的年轻人放弃了英美文学这个专业。肯尼斯是个玩弄文字的天才,然后他用它来犯罪,更可憎的是,即使已经知晓那是犯罪,观者也不得不肯定这工具的美丽,马可愿意整理肯尼斯的手稿而不是把它们都丢进壁炉里烧成灰便是出于这个原因。
不过,曾经的文学信徒已经找到了新的事业,他将献身于血和虐待为主题的艺术。他时常后悔没有用自己的技巧杀了肯尼斯,他要控制着生命的河流,以比渐冻症的病程发展还要缓慢的形式,让对方感受到干涸的每一个瞬间。一个总是拖延着不肯死的老东西,对“生”的重视必然要多于其他任何事,他要拿肯尼斯的一部分来完成一件艺术作品,并且确保观众里有这作品原料的提供者,请欣赏吧,你不值一提的肉体,在我的加工下才称得上有价值。在完成用尸体、血液和其他道具构成的视觉艺术后,马可总能心满意足地为它自豪,曾经他将大头针扎进蝴蝶的腹部,盯着它扑腾着翅膀、弄得垫板上都是鳞粉、甚至徒劳地移动着身躯、在金属的杆子上挣扎不休,他幻想过更多猎奇的、以人为主体的画面。经书上的道德阻止他这样做,却没有阻止其他人对他这样做,这可真是一桩怪事,他搞不懂,就像他也搞不懂为什么最后他还是用斧头砍了唐·科隆纳——他是说,只砍了半截身子而不是脑袋。
“你他妈的先从我身上下去!”听了他的回答,赫尔蒙德实在忍无可忍,暴躁地喊出来。他已经懒得弄明白这家伙怎么撬锁进来又对他干了什么,更不想管是什么导致了马可突然实施到底的夜袭。以往,这种侵犯个人隐私和安全的行为仿佛是他俩心照不宣的一道分界线,他用反锁房门表示拒绝,对方也不会硬要把窃听器塞进他的衣柜——但如果哪天他忘了锁门,就有可能被视作退让。马可不会打搅他在实验室里的工作,赫尔蒙德也不会拒绝每天中午对方不请自来参与到午餐中,说一些神神叨叨和完全属于情绪发泄的怪话。这样互不干涉的平衡非常脆弱,因为他们都知道,赫尔蒙德不可能放着马可不管,不会坐视他哪天死在大街上。马可记得赫尔蒙德这么说的时候车外边的马路上空无一人,仿佛所有的城市和乡村都从地球上消失,只有漫长的、荒无人烟的环山公路摆在他们面前,好像一个被遗弃了却属于他们的世界。只是那个时候他依旧选择了肯尼斯,他把马可送回科隆纳家,送回他必然要经受折磨的地狱里,然后回到了肯尼斯身旁。到了如今,马可已经能相当置身事外地理解他们在当时的情绪,他不在意这个,因为赫尔蒙德就是会选择肯尼斯的,这将养父看作主人的人还没被打碎滤镜呢;但马可会习惯性地提起关于选择的话题,因为他一定要提醒赫尔蒙德,你的选择让我差点死了——为什么不选择我?作为被你放弃的人,我还没有原谅你。
自从经历了那场事故,或者说谋杀未遂,或者按娜塔莉娅的说法:一些小小的刺激,用于促进成长的濒死体验,马可的精神不仅时常崩裂,还会在碎裂时伴随发作不定时的头痛。也许是脑充血的后遗症?鉴于他只缺了一只眼睛、一条腿不能正常走路和一些内脏上的损伤,他姐姐相当不解为什么马可过了那么久才对他们的父亲动手,并且在那之后还一直同她闹别扭。马可则表明“你疯了”,并且不想再与她讲任何一句话。他在头痛发作的时候既不能辨别文字,也不能理解别人说的东西,那感觉就像独自一人没穿防护服被扔到了外星球,周围环境里的每一个分子都强烈地冲击着感官,神经将各种信号转化为痛感,循环往复地在大脑里活跃地舞蹈。尽管他还能思考,还能明白应当求助,却只能在这隔绝了言语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寻找一个可用的电话亭,背诵一样在打通了赫尔蒙德的电话后说出固定的话:来接我。来找我。我在等你。听着对方愤怒的、能够被理解的声音,他既感到欣慰,又忍不住在似是而非的视界中想象赫尔蒙德到达后见到的是自己的尸体时脸上的表情。
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更凑近了赫尔蒙德,在对方忍不住挪开视线的时候双手捧住他的脸,然后在对方以为要被掐住脖子而呼吸急促起来的时候咬上了那张没有什么柔软部位的脸。
“你是狗吗!放开!”这下赫尔蒙德再不能忍让了,他十分用力地挣扎着,靠双腿和腰腹的力量想要把身上的人掀翻,但由于他们正物理意义上的连在一起,这件事执行起来有着相当的难度。过大的力道和动作幅度可能导致阴茎在对方体内折断或者对马可脆弱的肠道造成伤害,赫尔蒙德不想因为这种倒霉事和马可双双住院。因此,他只能相当含蓄地同对方角力,遗憾的是,分尸和运送尸体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体力活,而马可在这一年内通过这个方式锻炼了不少次,打架经验上的欠缺凭靠力量获得弥补。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马可算是有备而来。
最终,赫尔蒙德把手枪砸在了马可肩膀上,好歹让人泄了力。要是放在平时马可一口气吞下几十片止痛药的场景下,他砸向马可的会是烧杯或者水杯,然后用上药这个行为打断对方还想去摸药瓶的举动。这样做的次数多了,哪怕一直回避着与他坦诚交谈,赫尔蒙德也会面色难看、神色勉强地坐在沙发上,一边把碘酒盖子盖好,一边难得地向着马可提出自己的期望:我不想你变成我爸妈那样,我也不希望你变成你家人那样。你也不用学肯尼斯,你做你自己就行了。
马可则回以礼貌、克制又满是讥讽的笑容:我自己?在哪?
他们都气喘吁吁,皮肉紧贴着皮肉,呼吸粘稠,倒是让房间里比之前更有活人气。马可像一件被塞在衣柜角落错过了整个季节的衣服那样,皱皱巴巴地叠在赫尔蒙德身上,在另一个人努力调整呼吸的时候,痛痛快快地笑了。
“随便你吧……随便你。”赫尔蒙德扭过了头,目光停留在出租屋的地板上,过了一会,钟表报时般机械地吐息,“我真恨你。你晚上睡觉时候记得别全闭上眼了。”
“好啊,我倒是希望有一天你真来我房间里,我随时欢迎。”仿佛答应一个邀约,他的朋友这样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