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黄昏将天光炖得似一锅食材尽数融化的汤,夕阳完全融化在潮湿的海风中,散射出的光辉漫漫地填满了整个峡湾,对这栋别墅而言,这种程度的光辉已经无法填充尽内壁了。积年的海风令盐霜爬满了窗棂,剥去了最外层的墙皮,有的护墙板已经松脱、开裂,走在靠近大海一侧的楼梯时能听见摇摇欲坠的脚步声,不必等待鬼怪造访,这间房子自己就制造了许多老旧的呻吟声。尽管最初建造它的时候使用了足以百倍买下这块地皮的金钱,金钱堆砌出的一切还是抵不过时间的磨损,就像生活在其中的它的主人。年迈与疾病似乎是他收养一个孤儿来陪伴自己的理由,但赫尔蒙德知道,他履行的职责并不是“陪伴者”,而是“照料者”,这让他感到安心,得以用相对自然的姿态与肯尼斯相处。理所当然,他也不会因为多出一个照看对象而不满,甚至还有些高兴——因为新来的这位病人相比于尚有自理能力的肯尼斯,更需要他人的帮助——他觉得自己更有价值和被容许留下的理由了。
艾利克斯的房间在肯尼斯的房间对面,窗户斜斜对着大海,海风虽不能吹拂得白色纱帘动一动,却能让天花板受到水汽的侵袭,在角落生出霉斑,原本占据了最大空间的四柱床被拆成了可简单挪动的零部件,房间空出来的部分塞进了一张来自地下室的铁架床,虽然简陋,却拥有着至关重要的用于绑缚束缚带的铁环,赫尔蒙德又为它增添上许多层羽绒和毛毯,病人躺卧在上面的时候就显得不那么瘦骨嶙峋了。虽然在他走进房间的时候,窗外的光线只能让人看清楚家具的轮廓尚未完全融化在黑暗中,外头大海的颜色过于明亮,仿佛太阳正燃烧到最鼎盛的时刻被丢进了里面,相应的,屋子里自然分不到多少辉光。不过,赫尔蒙德不曾从中感受多少恐怖,也许是因为这一切都暧昧得刚好,他能看到艾利克斯正侧过头看向窗外,最重要的是,仍在呼吸。他把托盘放在床边的矮柜上,为病人倒了一杯温水。
床上的病人没有理会他,甚至连眼珠都不动上一动,黑发年轻人的面孔因为长期只食用流食导致的营养不良和头痛导致的失眠呈现出刻骨的病态,皮肉紧贴着骨头,几乎能勾勒出血管与青筋的形状。和肯尼斯不同,老人已经活到远超同时代人的年岁,也依旧每日喷洒香水、护理皮肤、打理着装,绿色眼睛仿佛燃烧着磷火,让人想起年迈却狡诈的野兽,具备相当的谋略和成熟的残忍;而艾利克斯很多时候看起来比肯尼斯更接近死亡,似乎只要一个错眼和疏忽,死神就会在某个清晨悄然取走遗留在这具躯体上的灵魂。这促使赫尔蒙德投入了更多的心力,哪怕用马可的话来说“你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东西的儿子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他也还是一日数次地前往楼上的房间,为艾利克斯准备好繁多的药物、不含肉的食物以及浓度合宜的镇定剂。最后一项,他尽可能地将剂量稀释,因为在从前被收养的某个家庭里,他见过被毒品捕获了全部心神迅速失去生命的人的样子。他不确定自己的行为有没有被艾利克斯发现,肯尼斯对此只是与他心照不宣似的挤了挤眼睛,他也就视作得到了不被揭穿的许可,在地下室将安瓿瓶里的液体与粉末混入大量生理盐水,再填入注射器。
针头扎进皮肤里的触感和缝纫有些许相似,赫尔蒙德调整角度,贴好胶带,坐在了床边的木凳上,慢慢地、熟练地推着注射器,让里边的东西进入血管。和提供给地下牢房里的囚徒用的老式注射器不同,肯尼斯给他“儿子”用的东西尽善尽美,赫尔蒙德看着上边印的刻度一点点被推进器覆盖,数着自己的心跳,在其中得到了一时半刻的平静。他开口,不担心被呵斥,也不担心被嘲笑,受过他照顾的年长者里,斯捷潘需要安慰和哄劝,肯尼斯需要听话和娱乐,只有艾利克斯压根不在乎他是什么样子。这样就足够了,他知道同这个人说话是安全的。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像我爸爸,艾利克斯先生。但你和他一点都不一样。我爸爸……我爸爸以前在家里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哭,把衬衫都哭湿,然后咬自己的手,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知道。他喝酒的时候要么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拖累了妈妈,害得她每天工作完还要做很多家务,要么觉得自己应该被尊重,他的诗有理由被采用,能给家里挣到一点钱。他喝酒喝得少的时候会抱着我哭,问我是不是讨厌他这个爸爸。我都说没有,我很爱他。那样他就会高兴起来,抱着我叫我最亲爱的万尼亚,说要给我买一千本一万本童话书,要带我去郊外采风。他说会让我不用再担心能不能上学的事,全莫斯科最好的学校会向我敞开大门,我能像他一样顺顺利利地学自己想学的东西。但是他说完这些话之后又会哭,拿头去撞墙,趴在地板上尖叫。爸爸很重,我没办法把他扶到沙发上,等妈妈回来之后他的指甲又翻过来了,可妈妈还是会带酒回来。”
“妈妈要我照顾好爸爸,如果我没做到她会生气。她会问我生下来到底有什么用。她辛辛苦苦上班回来却还要收拾那么多烂摊子,地上的水渍没拖干净,爸爸的酒瓶倒得到处都是,你甚至连看好他别让他又弄得自己手上伤口出血都做不到。妈妈生气了就叫我回房间去做数学题。她做好饭之后会来检查。我做数学题做得太慢了,草稿打得太多,那些数字在纸缝里我认不出来,漏了很多。妈妈生气的时候呼吸声会变长,她真的教了我太多遍我却学不会。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拿铅笔写字的时候铅笔一点都不重。我学不会。那些数字不能像流水一样从我的笔下流出来。然后妈妈就会更生气。她说都是我的错。”
赫尔蒙德推尽了最后一滴药水,把胶带撕开,拔出了针头,将医疗废品堆到托盘上,然后开始数药片。白色的圆粒、绿色的椭圆片、蓝色的小圆片、更大些黄色圆片……他确认完数量之后,把它们和温水放在了一起,以往做完这些他就会离开,病人在脱离恍惚和木僵后能自己把药吞下去,如果天气合适,对方神志清醒,他会在晚饭前推着艾利克斯到外边散步,询问一些工程学上的问题。他还喜欢艾利克斯先生的一点是,只要不触及某些话题,对方不会拒绝和敷衍他的问题。不论他是问处理尸体的手法还是从哪里下刀能更快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又或者是扭矩的计算和弹簧材料的选择,年轻人的回答都称得上详细,虽然态度上有气无力、漫不经心,在孩子心里,已经超过了绝大部分他见过的成年人。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艾利克斯先生。我一直都知道。”赫尔蒙德没有离开,他坐在丝毫不舒适的椅子上,看着病人缓缓地转过头来,五官溶在了逐渐降临的暮色里,难以辨明,“那天爸爸听完收音机里播的声音后脸很白,我看见他摇摇晃晃走出了房间。他走出去,在走廊外面的卫生间里接了一桶水。我看到了——”
孩子停顿了一下,没注意自己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他继续说着,话语像是一盒正在被倒出来的糖块:“我看到了他拿着剃须刀片走进盥洗室。我没告诉妈妈。不。是后来我也没告诉妈妈我看到了。她只知道我没有呼救。我记得很清楚、也许我没记错、爸爸对我笑了一下、我肯定看错了。我记得厨房的地砖是绿色和黄色的方块,橱柜是砖红色的,微波炉的插头没有插上,因为收音机插在那里,它还在唱歌。它在唱一首我不会唱的歌。爸爸坐在地上,背对着我,水龙头没有拧紧。妈妈回来的时候问我为什么不救他。地砖是红色的了。我和妈妈清理了好久。妈妈打了我。她说我没照顾好爸爸。她说我该去死。她问我活着有什么用。她一直在问我,我回答不上来。我好希望她能继续问我而不是一个人去树林里。我一定会回答得更好。如果我好好回答了,她就不会死了。你知道吗艾利克斯先生,她教过我微积分,我可以用微积分算那天血在她身下画出来的形状。如果我回答出来了,她会愿意再多相信我一点吗?她是不是就能继续做研究了?她现在就还能活着?”
赫尔蒙德说完后才注意到,自己的喉咙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有些沙哑。他咽着干涩的口水,感觉嗓子连每一丝呼吸都体察入微,而被他注视着的那张面孔,那个人的目光确实是凝聚着而不是涣散着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病人就在听他说话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象不出任何回答,僵硬得像被警察逮住了在别人家的墙上乱涂乱画。
“赫尔蒙德……你忘了吗?我不懂俄语。”艾利克斯慢慢的、平和地对孩子说,眼神里没有好奇,也没有被冒犯,这对赫尔蒙德来说够得上温柔的标准了。
赫尔蒙德沉默了一会,开始用结结巴巴、词汇简单的英文讲述:“我爸爸死了,他很爱我,他很爱很爱我-但他死了。我妈妈恨我。我不会数学。我们吃番茄罐头。如果我叫了人来,我学会数学,树林里就没有红色。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弄错了。我不知道-”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眼睛完全捕捉不到光的踪迹,有什么东西塞在他同周围一切之间,不允许他做出什么动作,只能等待着一句不耐烦的拒绝或缺少了解的同情降临下来。
“你想对我说什么?”在赫尔蒙德切断了自己的声音后,艾利克斯等待了一会,微微转动了身体,他的呼吸和织物彼此摩擦的声音消解了房间里的庞然大物,孩子的呼吸逐渐解冻,他低下头,想了一下,鼓起勇气用英语询问:“您想要学习俄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