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义学的角度考虑,死者不能再思考,也就无所谓天堂或地狱,在无神论者的眼里,死后世界的理论只是生者自我安慰的麻药,用于支撑日常认知的一角,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存在于死后世界的意识们在生前定然是个有神论者。不论他们相信自己会受苦还是享乐,灵魂总会有个去处。那么,这儿便是某个“去处”,既非九层天堂和炼狱,也非东方传说里用于审判的殿堂,仅仅是一间外形上与封闭房间类似、实际无可计量面积的、容纳了四个灵魂的陈列馆,它有它的功效,于是内在为了配合这功效而转变了形态,成了昏暗的、墙壁掩藏在黑暗里的、烟雾缭绕的棋牌室。男人们尽可以在里头找出熟悉的装潢,烟灰缸、酒柜、鼓鼓囊囊的皮质沙发环绕着一张宽大又窄小、光滑得仿佛冰面的实木方形牌桌,牌套和两副纸牌规规矩矩地摆在中间,对角线上则摆着名片夹似的牌盒,算是唯一明明白白地告知了此地的参与者们,这是一张桥牌桌。
依照着某种恶趣味的顺序,在场的死者们一一明了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来不及对现状产生更多思考——比如说,谁做到了这一切,又为了什么——另外一些知识像是买一赠一的甩卖活动那样被塞了进来。生前名叫乔万尼·科隆纳的男人被挑选在了头一个,他厘清了对面坐着的老人的身份和死因:他父亲的一位朋友、合作伙伴和床伴,在八十岁死于渐冻症引起的肌肉无力导致窒息的肯尼斯·弗莱明,噢,那是难得的一场由马可而不是他这个科隆纳家长子出席的葬礼,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不知道具体的死因。诚实来说,他觉着这样的死法必然是主显现了祂的威能,为这恶棍选了最合适的、最折磨人的一种。哪怕科隆纳家的长子从小到大见识过许多可怕的恶人,肯尼斯也是其中的佼佼者,放贷者的灵魂应当在地狱的血池里被折磨无数年,恋童者更是该往下、被碾磨成铺路的沥青,他很确信,唐·科隆纳也在那。至于乔万尼自己,他只希望别在下边见着了娜塔莉娅,毒药持续地毒害身体的感觉可真疼啊,他可不想再同妹妹血亲相残了,也不想再看见她愤恨的眼睛了。死人才能承受生前超出肉体和精神极限的折磨与痛苦,因为他们不能再死一次,乔万尼灵魂的最深处打了个寒噤,为了避免重新开始无意义的、永恒的负疚思考,灵魂的注意力转向了右手边,那儿坐着的是个穿着与其他三人不同的年轻人。
牌桌四边坐着的人们里只有他没穿西装,而是穿了一身旧得褪色的病号服,从外表来看,也只有他被遗漏了似的还保持着病容,而非模仿生者健康时的面容。乔万尼眼里的肯尼斯束着白发,穿着墨绿色的西装、系着浮夸的橙色领带,他敢肯定对方脚上还穿着绸面拖鞋,或许因为这是他在乔万尼心里印象最深的样子,但这个年轻人,乔万尼肯定自己没有见过他,那么这儿又遵照什么规则将他显现出这病怏怏的瘾君子模样?只从眼神和眼下的青黑来看,这人也确实符合药物注射过量的死法,不太体面的、死于医院或黑街角落的死法?他对自己的朋友摇头,心想安东也许不知道他的弟弟年纪轻轻就死了比较好,艾利克斯·埃斯波西托这个名字每次出现在他和安东的对话里时,安东都表达了在他看来多到多余的牵挂和愧疚,行行好吧,要乔万尼来看,对方已经将兄长的责任负担得太够了。他只花了一个很短的瞬间打量那个年轻人,也足够意识到那人照镜子般回视过来的反应表明了谁是第二个理清了现状的灵魂。乔万尼犹豫了一小会要如何自我介绍,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刹那里,年轻人的注意力已经从他身上挪开了,他看向了对面,也就是乔万尼的左手边。
那儿坐着的人同艾利克斯长相十足相似,很容易叫人们误以为他们是兄弟,或者说,病人要是多活些年岁,再换上黑色西装就会成为那个样子。乔万尼礼貌地也跟着一块观察这位陌生人,他在档案袋里的照片见过、年轻时在旁人的交谈里听过此人,西莱斯特·埃斯波西托,埃斯波西托的上一任家主,安东与艾利克斯的父亲,听说死于漫长的疾病,如今得到详细指正:长久的、伴随多次手术的气胸和炎症导致的感染。当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什么,西莱斯特微微合着眼睛,并不理会其他人的打量,像一尊尚未开放展览的雕塑。
很快,在不以物质规律运转的这个地方,四个死魂灵都明了了彼此的故事,像是一同在餐馆里落座的陌生人们被塞了同一份菜单似的,有的人细细阅读,有的人更在乎环境的好坏,还有的脸上露出了兴奋、跃跃欲试和明晃晃的恶意。乔万尼斟酌着自我介绍的言辞的时候,肯尼斯抢先开了口,对着睁开了眼睛正与儿子对视的西莱斯特极尽阴阳怪气:“真没想到!生前没能见到您这位大忙人,死后终于是见到了您这张又老又丑、活该被折磨成一张皱巴巴羊皮纸的脸!这下您可别再想迷惑她了!要是她在这里,一准明白了您的真面目,要把欺骗了她的小偷撕碎!啊哈,西莱斯特先生,您到底是多厚颜无耻啊,您竟然死于萨尔维娅留下的伤口!还敢诅咒她、鄙夷她!这是多么的……多么的……”他激动得哽咽了,从外套里抽出紫色的手帕擦了擦眼泪,“我的小小姐,您怎么会允许这种人活着受您给的苦!?他可不配!更不配享有您的关注和爱护,我美丽的月亮啊,你为何连最丑恶险峻的悬崖底部的阴影都要照亮?”
这副过于戏剧化的、堪比歌剧演员在舞台上适时落泪和呐喊的姿态没能打动任何一个人,乔万尼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死人不会再感到尴尬了,他看着肯尼斯借着擦眼泪的动作在怀里摸枪,装作不认识对方,转头对艾利克斯做自我介绍:“你好,我是乔万尼·科隆纳,和你哥哥安东是老朋友了。虽然我们彼此并不认识,但我从他那里听说过你。”
右手边的人稍微侧过了头,也许是安东的名字引起了做弟弟的注意,这就是家人吧,乔万尼相信要是换了个陌生人坐在这,说了马可或者娜塔莉娅的名字,他也会给出格外的关注。他准备好了关于安东的生平,比如说婚姻和子女,以及自己如何与安东在社交场上相识,在他重病的时候还听说了对方的女儿将要订婚的事情,只可惜自己来不及送上合适的礼物了。讨论不在场的共同认识的第三人确实是快速拉近两个人关系的便捷手段,但这回不知为什么不奏效,艾利克斯只是看了他一眼,相当没礼貌地嗯了一声,漠然地任由他兄长的话题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好在整个牌桌上,还有另一个人正给出回答,不至于让气氛开始凝固。西莱斯特屈尊降贵地抬起眼皮看了肯尼斯一眼,问:“我不认识你,这位……老先生,你是谁?”
他还是头一回见着肯尼斯气炸了的模样,比早年他用商业手段套牢了对方几十万的股票那次还要愤怒,那时候肯尼斯只是在宴会上稍显直白地威胁了几句,毕竟这点钱还比不上他资产每天的定息,唯一受损了的只有老人的自尊心。金融场上愿赌服输的规则比赌场要结实许多,科隆纳家的势力也足够乔万尼气定神闲地建议对方多问问律师而不是威胁要把人沉进海里。现在可是小巫见大巫啦,肯尼斯的表情拍下来完全可以作为恐怖电影的宣传照,有任何能拍在对方脸上的东西他绝不会放弃,恨不得把对方生吃了似的。毫无疑问的,已经死去的人身上空无一物,没有枪、刀子、毒药或者别的,他握紧了拳头朝西莱斯特的脸上挥过去,同样什么都没碰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无限地延长了,导致的结果是这一拳就像冰掉进了热水里似的无声无息,连涟漪都没泛起就消失了。
“不认识我!自然,您眼高于顶,闭目塞听,也从不读一读别人寄给您的决斗信!意大利人的勇气和血性都被打磨抛光了,靠着侮辱和诽谤一位女性的名声来宣扬自己多么正义?您好歹还有些自尊不允许其他人提起你和她的事情?可别以为你害得她孤苦伶仃地进了疗养院这事就过去了!博纳罗蒂出卖了她向你献媚,可你要知道,还是有人爱着她、要为她讨回公道的!”肯尼斯咆哮着,死死地抓着座椅扶手,“你不敢应答,也不敢作声,否则你怎么从没回过我的信?你不敢把你的卑劣和懦弱大白到太阳底下!”
凭着熟稔的经验,西莱斯特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表情介于无所谓和烦躁之间:“噢,又是那个女人。你们这群……”他把某个侮辱意义极强的词咽下了,不是为了保全他人的颜面,而是他已经习以为常到不愿再为了这类事情损伤自己的格调。男人眨了一下眼睛,言语刻薄得尖锐:“有时候真希望谁能创造个专有词汇来描述你们这种脑子里只有受异性诱骗唤起的性冲动的人。”
肯尼斯慢慢摇头,拿下了故意做出的伤心表情,但也称不上多么体面,磨吮着齿间的血腥味,用苏格兰俚语辱骂起来:“老天,那我也从没见过你这种贱得出汁的贱人,连骂人都要端着你的金盘子免得别人见一面就忘了你的脸?他们给你立书著传的话恐怕得在扉页写上‘献给伟大的黄鼠狼国王、传奇屎袋、我们之中最牛逼的贱货’,生怕读者找不到笑料在哪,要打电话给出版社问这除了个该遭报应的感情吸血鬼外还有什么可看的!”
对一个意大利人来说,理解苏格兰俚语显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肯尼斯的语速还比之前快得多,用上了他从小到大从妓女和赌客身上学来的经验。在死后的世界里,感情是比语言更易流通的等价物,西莱斯特总算正视了老人言语里的怨毒一眼,只是他还没从意大利黑帮的俗语里拿出合适的应对,乔万尼相当没眼色、也相当适当地插入了一句问话:“那你当年在给他的情诗上写了吗?”
若以物质宇宙的规则衡量,此时此处的牌桌上的温度已经低至绝对零度之下,肯尼斯的眼角抽搐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仿佛食尸鬼在坟地里嘶叫的话:“别蠢了,那是决斗信。”
“什么情诗?”艾利克斯显然对自己父亲可能被男人追求过这件事十分感兴趣,要是这事放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准能抓着一点线头给西莱斯特使个大绊子,黑帮里头对男同性恋的态度绝不算友好,而当年西莱斯特在妻子去世后坚决不肯再娶的态度就已经引来了不少猜测。
“安东之前和我说过,他父亲去世后的几年,他总是收到一些言辞激烈、情节荒谬、感情真挚的…寄给他父亲的求爱信,这位肯尼斯·弗莱明先生,在文学界卓有声名和人脉,信送达的同时也出版了诗集。虽然他也不知道他父亲究竟是什么时候惹上了这样一个,呃,执着的追求者,甚至每个月守墓人都宣称有一位先生在固定日期的夜晚到西莱斯特先生墓碑前念诗……”
“污蔑,纯粹的污蔑!”肯尼斯几乎要跳起来打人,他猛地一拍桌子,指着乔万尼骂道,“打从你小时候我就知道唐·科隆纳要在继承人问题上大伤脑筋,瞧见了吧,哪怕死了都在这撒谎,多富有心机的下流坯子啊!竟然这样损毁一个可怜人的名声!多糟糕的世道,做一个坚持原则的人居然困难到死了还要蒙受这种不白之冤!”
“弗莱明先生,您这副样子我也不是头一回见,虽然法律应该约束不到冥界,您也不爱和道德扯上关系,可一位绅士怎么也不至于否认自己做过的事吧。何况那本诗集卖得确实挺不错的,我妻子都买过。”乔万尼理了理衣领,好整以暇地继续打着口水战,想起了肯尼斯冲进他办公室要求他把吃进嘴里的股票吐出来那天,很不明显地微笑,“而且后来还引起了当时文学界的追捧,在报纸上有过相关文化风尚的访谈呢。”虽然他记得这件事纯粹是因为他拿这份“同性恋文学的先驱”研讨的报纸的剪报同马可吵了一次架。
“年轻人,呵,那只是现代媒体一次指鹿为马的炒作,你们年轻人就容易上这种当。极端的仇恨也会被牵强附会成爱情,这就是缺少创新点的评论家们绞尽脑汁找的噱头。”肯尼斯满脸不屑。
“我愿意用我的名誉起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乔万尼转头,用意大利人的传统手法发了誓,决议向另外的意大利人证明自己的清白。
“听起来我确实错过了一些东西。”艾利克斯若有所思地说,询问道,“你看过那些诗吗?”
“没有,我又不是同性恋。”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肯尼斯从没想过这桩令人后悔到棺材板里的蠢事在死后也会持续困扰着他,嫉妒可真是容易让人发疯,他愤愤地怨恨着当年那个因为心爱之人死去而自己已经错过多年便到处狂吠的冲动家伙,他到底怎么想,才会觉得构陷说情敌同自己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虐恋是个好主意的?他宁可自己当时是刨了西莱斯特·埃斯波西托的坟,也不想要自己和西莱斯特的名字纠缠到文学史的研究者们全都死了的时候。他极力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乃至将最本初的目的全盘公开:“只有醉心于文字最表面含义的蠢货才会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诗歌,我写的是诅咒、是抗议、是对一位女郎无辜生命的悼念,我要让世人都明白埃斯波西托的家主曾犯下过怎样的罪行,没有激烈的情感,读者怎会明白被欺骗和玩弄了的、我可怜的小小姐的苦楚?那些不负责任的评论家、只会追逐噱头的小报记者、还有鼠目寸光、没有同情心和同理心、只以自己的狭隘揣摩他人的读者!正是因为这些纷扰,我才回收了那本诗集呀。”他顺了一口气,收起激动的神色,理了理袖口,淡然又温和地对乔万尼说,“当然,不了解这些文学界争论的人也有说话的权利,我只希望你们多少能听一听作者的解释。”
“我想起来了,我的确看过,只有一首。”乔万尼轻咳了一下,神色颇有些指点他人领悟难解文件的愉悦,“因为我妻子在睡前读给了我听,女人嘛,总喜欢搞这种手段来吸引男人注意。它确实情感真挚,只是有一点叫人难以恭维:它写的是一个受了情伤、被哄骗失身了的诗人,被自己上流社会的学生抛弃以后,如何以酒精和性来麻痹自己的过程。而且不断地咏叹和怀念那位抛弃了自己的男性情人,还有永恒的、不断刺伤他自己的爱情。你看,这有个说不通的地方,如果作者非要揭露一位仇人的真面目,为什么非要把自己也写进去、还极尽煽情地写那么多自己被仇人性虐的桥段?”
“荒谬!这就是你们这些痴愚之人的解读!”肯尼斯语调高了起来,“象征、比拟、赋格……种种文字的手法正是化妆舞会上的妆容,缺少了它们,文字的舞台上便没有了美!听着,我原谅读者无知导致的误解,但像你这样心怀恶意的中伤不在赦免之列!”
“真遗憾你没读到那个,父亲。”艾利克斯在老人手指着乔万尼发飙的空隙里刻意而缓慢地盯着西莱斯特说,“但我猜你一定读过萨尔维娅写给你的诗。她写了很多很多……”
“闭嘴,艾利克斯。”直到听到这句话,男人才皱眉,仿佛谁把讨人厌的蠕虫拎到了他面前晃动、故意叫人不能无视似的。他瞥了儿子的样貌一眼,意识到了对方在什么情况下听过那种东西,更多的厌恶被从心底舀了上来,“你好歹是个男人,别学那疯女人说话。”
“你是艾利克斯?”老人找到了暂时可转移话题的目标,并且,他也着实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立即站了起来,对着年轻人张开双臂,试图拥抱他,“天呐,天呐,我的孩子,你受苦了!瞧瞧你的脸色!是谁要了你的命啊!我可怜的心肝,做父母的总是对孩子牵肠挂肚,我念了你二十多年!我的儿子!”
这话成功让其他人都看向了他,虽然内心里浮起的句子长短不同,但各人所表达的意思颇为一致:这个人怎么突然疯了?艾利克斯还算冷静,只在高大的男性的身形倾覆下来的时候往边上挪了挪,确认了灵魂彼此间无法触碰、也不能重叠后,礼貌地问了一句:“劳驾?”
“你就是我和萨尔维娅的儿子啊!”老人给出的拥抱被拒收,他做作地伤感着拿出手帕揩了揩眼角,表情悲苦得确实和一个与失而复得孩子重逢的父亲被拒绝相认时应当表现的相似,“你的发色,毫无疑问继承自我们;你的神态,又与你的母亲如此相似;还有你的才能,那间疗养院……天才般的杀人手法!富有美感和戏剧化的杀戮场面!我怎么会认错你呢,孩子,你流淌的就是我们的血啊。只是那个卑鄙无耻的男人迷惑了你,让你弄错了自己的姓氏,叫你白白受了许多苦!天啦,我们居然死后才真正重逢,即使重逢了也不能拥抱和亲吻,多么残酷的悲剧,叫命运的女神们都驻足观看!我的儿,叫我一声父亲吧,叫一切都回归正轨吧!”
虽然冠以同一个姓氏的这对父子确实都并不想要这段血缘,但只要看一眼就能从相似的五官与气质上区别出他俩来的情况下,要他们真的否认明晃晃的现实也做不到——最起码艾利克斯不至于为了断绝同西莱斯特的联系而在死后还去认一个父亲。他半是认真,半是无聊地询问:“那你要怎么解释我和西莱斯特·埃斯波西托的长相?”
“这荒诞的世界上滑稽的巧合层出不穷,不必太在意它,孩子。”肯尼斯果断地挥手。
乔万尼握紧了拳头,可惜于其他人已经验证在死后灵魂不再影响彼此,作为有家室、有妻女的人,他不太能见抚养权的争论,这让他想起有几年妻子同他争吵、不,没有争吵,也没有离婚,只是一些小争辩,差点让女儿奥罗拉没有了家!要是让艾利克斯认了别人当父亲,他的朋友也会掉进与他那时相同孤苦伶仃的境地了,唉,总得有个承担责任的人啊,乔万尼的意识里这些念头交替着上浮,深觉自己该做一个好朋友,替安东照顾好他的弟弟。不过,他太在乎自己的女儿了,一旦开口,这些话就从喉咙里跳了出来:“奥罗拉……唉,我的奥罗拉!先生们,你们的争执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她可爱又聪明,预测股票指数从来没有出错过,她游戏也打得很好,所有的高难都是自己打的……”他下意识地摸口袋,没能从里面拿出手机给其他人观看女儿在网站上上传的精彩集锦视频,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女儿虽然脸不好看,心灵也没有多健康,但她在股票市场上一定能套牢没有金融知识、只靠运气和违法手段赚钱的人——这都是我妻子的功劳!所以我明白您的心情,想要孩子是人之常情。”他抬头,以宽容的语气向肯尼斯商量,“但艾利克斯先生有他自己的兄弟和家人,您要不认我做儿子吧,反正在这儿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他多么为人着想啊!乔万尼平静地享受这一贯的、他人为他高贵品性而赞叹的静默。
在其他人陷入暂时找不到合适应答的失语的空当里,姗姗来迟的此地的规则落入了魂灵们的意识:一间桥牌室聚集了四个灵魂,自然是为了打桥牌。桥牌的规则沿用了最新的国际标准,这个部分倒没有什么好说的,人类游玩纸牌的历史根深蒂固,除了本身的玩乐作用外,棋牌游戏还被拓展出了社交与考校的空间,他们没谁不会打桥牌,这种极度排除运气因素的游戏希求的是与搭档的默契和个人的计算能力,除了肯尼斯撅了撅嘴之外,另外三个人都十分淡然。不过,在这空间里使用计分制的五局三胜比赛中,只有赢家队伍中的庄家能够离开此处,输的人将会继续留下进行其他游戏,若两个队伍分数相同,则牌局重新开始。同时,庄家并非来自叫牌环节,而是通过最原始的抓阄在进攻队中产生,明手则会在结束牌局后的新牌局里获得奖励——它再明白不过地告诉四个灵魂,桥牌只是第一轮筛选罢了,还有其他游戏在等着他们,至于输到最后被留下的人?他们都有了相应的猜测。
同时,他们的手边出现了一叠圆形硬币似的筹码,灰色的、金属质感的硬物在某个角度却像从人体内抽出来、以时间为火炉煅烧了许多年的骨头,这十枚筹码用于每一局开始前的下注,押注的类型则自由选择,按照1:2的赔率获取筹码收益,当然,你也可以将筹码兑换为得分,为最终的胜利添砖加码。唯一要注意的是,当筹码在每个人手中流通时,它都会带来痛苦——那些他们生前所承受过的痛苦,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就是灵魂所拥有的痛苦本身。是的,多么宽容啊,这儿仁慈地允许他们将自己的痛苦兑换为筹码,只是兑换的比例显然非常、非常的不合理……
“哦,还算有趣。”西莱斯特首先消化了巨大的信息量,他不再关心刚才的闹剧,拿起了一枚筹码端详,灰色的眼睛显得安静极了,只剩下全无情绪的计算,过了一会后将目光从其他三个人脸上滚了一圈,似乎突然地醒过来,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艾利克斯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却对那眼神莫名熟悉,熟悉到从男人的脸上看出了另一个女人的面孔,他盯着看了一会,也低头摆弄起了筹码。
肯尼斯则是回到了最拿手的领域,这会他也能赞同西莱斯特了,只是桥牌有什么意思?看看这些筹码、这些重量可观的、能够改变牌局走向和左右他人意志的小东西吧!他生前赖以维生的可不只是出千,要说在赌桌上玩弄意志与拨弄人性,他自信不会有任何人是自己的对手。老人笑吟吟地同乔万尼说:“唉,孩子,这下我不得不原谅你刚才的胡言乱语了……你多少是会打桥牌的吧?”
这会可容不得谁说不行,乔万尼严肃地点头。四个精于算计、熟稔于牌桌的男人都端正好坐姿,随着他们的动作,牌桌变得亮了些,纸牌哗啦啦地跳出了牌套,令人眼花缭乱地切换着彼此的位置,每个人右手边浮现了一个杯子,仿佛隐形的侍者听见了每个人不同的要求,符合各人口味的饮品被注入到玻璃杯中。一切都准备得恰恰好,四个灵魂开始叫牌,按照座次分成了两组,肯尼斯与乔万尼,西莱斯特与艾利克斯,作为进攻方的庄家,艾利克斯报出的敦数中规中矩,符合所有人在最初先试探规则的用意。
牌桌上最重要的永远不是纸牌上的数字,作为一生都靠赌博不断攀登至更高处的那个人,肯尼斯首先开始了言语的竞争,他丢出一张红心二,朝艾利克斯眨眨眼睛,继续着被乔万尼中断了的话题:“孩子,想想我说的话吧,西莱斯特·埃斯波西托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不认为你是他的儿子,但你还一厢情愿地要维持这段关系,多脆弱可怜的努力!别做那样的傻事,完全是徒劳无功,白费功夫呀!因为在你对面这个愚蠢但多少有点自知之明的男人,他已经把你看作是萨尔维娅的孩子了。那段时间,埃斯波西托家的八卦传得沸沸扬扬,我的孩子,你可受苦了,他想把你赶出去,是不是?他不承认你!”
被明着抢走儿子的男人难得的、货真价实地冷笑了一下,归拢了手里的牌,对艾利克斯说:“这种被玷污了的血脉,谁爱捡,谁应该被颁发环保奖项才是。”
“噢,那从谁那里被玷污了呢?不是您吗,尊敬的家主先生。难道不是你被她上了才有所感悟吗?”艾利克斯学着家族里顾问在会议上应付西莱斯特异想天开试图让养子继承部分财产的语气,不轻不重地跟了一张牌。
轮到乔万尼了,他想到了娜塔莉娅,他那个曾给妻子不少闺房之秘指导的妹妹,尤其是友情提供了假阴茎与润滑油,还有如何玩弄男性身体的建议,他同情地看了一眼埃斯波西托的家主,跳过了这一轮:“没事的,西莱斯特先生,至少她没把枪塞进你的直肠再一枪崩了你。”
这会肯尼斯畅快地大笑起来了,我的小小姐,我高傲又贞洁的小小姐,她可不会让这种下流无耻的男人进入她的秘境,他得意地回味他们初遇的那段日子,怀念那开满玫瑰的花园。只有我,只有我才真正地与她在床榻上食髓知味地探寻前往极乐的路径,而其他男人,唉,他们都不过是她手里的玩物,脚下的猎物——不过,要是她想要,我也很乐意为她献上这一娱乐,我们在寻欢作乐上是多么默契啊!他捻着纸牌,甜蜜地将它们打乱,在皇后的图案上用指甲刻下痕迹。
“不,您的理解有些错误。”艾利克斯礼貌地纠正乔万尼的安慰,然后看向他的父亲,“我想她到你的卧室里是为了和你有个孩子,这样你就不得不娶她了,只是概率没有眷顾她,而是眷顾了你。”
“荒谬。你果然是那个疯子教养出来的东西,”西莱斯特压根不理会,神色冷淡地推出一张黑桃J,“她疯了,你也疯了,你听信了一个疯女人的胡言乱语。我当年还是太仁慈,让你活着玷污家族的声名。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全是她的幻想,嚷嚷得到处都是,而你们,”他瞥了一眼乔万尼,“甚至不愿意动动脑筋,就这样顺从了所谓的的同情和怜悯。”
肯尼斯很想附和仇人的话,宁愿这些全是萨尔维娅的幻想,毕竟,他压根就不信他的小小姐会愿意向其他人敞开身体,但是等一等,在他的印象里,埃斯波西托和博纳罗蒂确实有过一次相当不对等的、规模庞大的交易,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割地赔款的求和了。他转念一想,又为可怜的小小姐伤心起来,当时她孤单一人,找不到我,在长久的对我的思念里,一时冲动,既然没法给我生个孩子,就退而求其次生个孩子给我,唉,要是她抱着孩子来到我面前,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完完全全理解她,愿意欢欣鼓舞接受她和她的孩子!肯尼斯沉痛地将方块Q打出去,反驳西莱斯特的谎言:“别以为你能让真相被掩盖过去,你们那时候可拿了不少好处,而博纳罗蒂,就这样把我的小小姐出卖了!多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多么贪婪无耻啊,我的小小姐,生活在这样水深火热的家庭,她还能期盼什么呢!不,我是不会昧着良心沉默的,即使我心如刀割,我也要说出来,让你的真面目暴露无遗!你们的交易就是铁证!”
这回真实地笑了的人是艾利克斯,他的笑容和对面坐着的男人神似到了叫人恍觉看见了镜子的程度,他跳过了一轮,如毒蛇注入毒液般,混淆推理的结果:“既然这事有了证词,父亲,您又否认被强奸,那恐怕只有一个解释能说得通,您是自愿的,而她说的一直都没错。”
“对啦,对啦!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不就是这位家主吗!你把她的倾心当麻烦,向世人污蔑她是疯子,都不过是掩盖你对她的臣服罢了!唉!孩子,你果然是小小姐的孩子啊!只有孩子才会如此维护他们的母亲,多么令人感动的一幕!犹如俄狄浦斯杀死他的父亲!理当得到喝彩!”肯尼斯一段话恶心了两个人,他浮夸地鼓起掌来,脸上倒是货真价实的感动。
“您又是谁?自以为同她有纠葛的妄想者?恨不得以身入戏的幻想家?她活着的时候,我可从来没听过她提起西莱斯特之外的男人。”艾利克斯将毒牙转向另一个坚持把他和萨尔维娅联系在一起的人。
“没关系,我不是她的男人,我是她的爱人啊!爱人的名字是玫瑰的名字,我的小小姐那样聪慧、那样痴情,怎会轻易将之诉诸风中?”老人洋洋得意地自白着,眯起绿色的眼睛,好似当真掌握着世上绝无仅有的秘密似的。
年轻人礼貌而克制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同他的父亲一样,在保持着面无表情却又极尽刻薄这一方面卓有经验:“不,我肯定她对老头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年我二十五岁,孩子,作为她的家庭教师被邀请进了玫瑰园。我们谈天说地,心神合一,共赴极乐,在小小的伊甸园里成为新的神明。我的小小姐,我那幼嫩而初生蓓蕾般的女神,她施于我一个个吻,在我的怀里,听我念着童话故事……”肯尼斯以朗诵般的口吻、布道般的狂热和全无道德的恬不知耻,详细向萨尔维娅的孩子阐述他当年如何同时年九岁的女孩有了肌肤之亲,它们诗意得有点过分,工整得让听众更加怜悯或嘲讽地维持礼貌。
“您确实是很少见的、宁愿编造自己恋童事迹也要同她扯上关系的她的求追者。”艾利克斯全不把肯尼斯的话放心上,凭他的经验,真正与萨尔维娅有过首尾的人,绝大部分都得来了女人操持的残忍的死亡做爱情的回报。但肯尼斯?他可死在萨尔维娅之后。
“编造?不,不,孩子,我是个打磨宝石的匠人,我收集许许多多未经打磨、沾染污泥的原石……我驯养他们,培育他们,教会他们什么是爱,等待着他们闪耀的第一缕光华。我是个好匠人呐!”
乔万尼厌恶地送上一瞥,打出下一张牌,西莱斯特丝毫不关心他们的交谈,注视着艾利克斯手里的牌,年轻人则敷衍地点了点头。他见识过不少愿意为了女人杀人或自杀的人,多一个幻想过头的疯子也没什么。这三人的态度让老人更高昂起了情绪,他讲述一个得利甚多的秘密似的弯起了眼睛,陶醉道:“艾利克斯,我的孩子,你可别把我同其他人认成一类了。我同她有着牢不可破的誓约,我们在分别的时候约定,三十年后,用血、用生命、用我所有的人生来圆满我对她的爱,这独独属于我们二人!”
听完老人炫耀式的发言,艾利克斯对他的话完全没了兴趣,继续拿起对西莱斯特的逼问:“如果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您如此坚决地、草木皆兵地防备着每一个人?你害怕她会再次出现在你面前,夺走你从没想过的东西,让你再一次失败吗,父亲?”
“夺走?失败?”西莱斯特冷笑,“她以为自己成功了?一个只能躲躲藏藏、只敢在暗处觊觎的丧家之犬!一个进了精神病院、被家人放弃的疯女人!”
真是听不下去了,乔万尼对这位埃斯波西托的家主的印象一落千丈,他不太礼貌地在对方话音刚落的时候插话:“这没什么,西莱斯特先生,怕老婆并不可耻。但你不能上了一个女人还不娶她,这可太道德败坏了,尤其是,你也是意大利人,我们意大利人还不至于像法国人那样在家庭责任上那么轻浮。”
“我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我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萨尔维娅就是个疯掉了的荡妇。”
“你也不能上了一个女人之后编造她歇斯底里的传闻来脱罪,更不能对女士的清白出言侮辱,现在不是十九世纪了。”乔万尼皱起眉,为上一辈人的保守程度担忧,也另外指出肯尼斯出言不当之处,“另外,弗莱明先生,觊觎别人的妻子也是道德败坏,虽然这对你来说轻如毫毛,但对一位忠贞于丈夫的女性可是灭顶之灾。况且,您已经娶过五任妻子,贪婪与色欲固然是人性之源,强夺他人妻子又是另一桩罪行。”
老人眯起眼睛,咬着牙齿,从齿缝里淬出言语来:“他人?是我先遇见她,是我先与她相爱,我才是她爱的人!是西莱斯特这个贱人迷惑了她,夺走了她的生命!还用钱权让你们这些蠢货都站在他那边!”
“在这种事上应该遵循妻子的意见,就像我的妻子对我忠贞不二那样,女方已经献身给西莱斯特先生了,可见她爱的不是你。”
这话就像火柴掉进了汽油桶,肯尼斯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将怒气化作更恶毒犀利的攻击:“你这无能的、连老婆出轨都管不了的废物还真装起婚姻专家来了?!你真知道什么叫家庭的话,怎么你妹妹、你弟弟,哪个都想做掉你?当年你被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和你父亲说过,他的长子蠢笨如猪!结果猪还以为自己是个人了?乔万尼,几十年了,你做到了什么?是救了你妹妹,还是杀了你父亲?最后继承权也没攥在手里,少在这装模做样,拿你当年对你妹妹那套装大人!”
“是,是,您说得不错,弗莱明先生,我是个无能的废物。”作为和娜塔莉娅斗了一辈子的已死之人,乔万尼已经在活着的时间里反复思考过自己的事,看开了不少,他从容地一笑,“但这和你的妻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肯尼斯先生?攻击我也不会让你变得高尚多少。”
肯尼斯打定主意,除了西莱斯特外,他也一定要拖着乔万尼永远留在这张牌桌上,就让我们永远地用痛苦做筹码折磨彼此、在这无尽时间里取笑和讥讽到灰飞烟灭吧。老人抚摸着冰冷的硬币,回敬了一个豺狼般的笑容:“很好,乔万尼,很好。”
牌局继续下去,西莱斯特将草花K推上牌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幽蓝的、不知何处来的光源暧昧地照亮已经露出真容的纸牌们,他沉默地心算,同对面的年轻人目光交接,在惹人厌恶的默契下明白了这一局的胜利将被谁拿下。但不要紧,他看着还没有减少的筹码,等待着艾利克斯第一个使用它们,期待何种痛苦会出现在年轻人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