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把烛火弄亮些。玛格达莱娜这样想,于是放下蘸水笔,用铁签挑了挑蜡烛的芯。这间被文书与书架塞满的房间暗了一瞬,又重归明亮。鲸鱼油做的大蜡烛还能烧很久,玛格达莱娜却不这么想,她一贯节俭,即使做了许多年修道院院长,凭借着数学上的天赋和训练,再不必斤斤计较工作必须的物资,她也习惯节省它们。一般来说夜幕降临后她就不再工作了,除去蜡烛的损耗,摇曳的烛火对视力也不甚友好。修女揉了揉眼睛,准备继续在账本上记录这个月修缮倒塌的走廊廊柱的开销,突然意识到,烛火依旧没有变得明亮,她再度有些茫茫然地抬头,看见了突兀出现在书桌前的身影时短短地叫了一声。
修道院院长的办公室位于顶楼,是个用砖石和铸铁围拢的五角形房间,面对着修道院正门的方向的墙壁上洞开了细长的窗框,再用玻璃填满,以抵御山间时常呼啸的狂风。一旦关上门,就再没有进入的途径,但只不过是烛火暗下去的一瞬间,玛格达莱娜的对面就被放了一把黑色靠背椅,这把常年被搁置在窗前的椅子悄无声息地迎来了它的主人。
不知不觉,宛如行走于深夜的树林,房间里起了雾,她一下子觉得房间里的家具都迅速掉进海里,这种湿冷的雾无益于健康,而是会在不知不觉间夺走旅人衣物下的体温,她也不例外。她哆嗦着,用手靠近了烛火好取得一点点温暖,同时小心地提问:“您怎么来了?”
被她提问的那个人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比起活物更像是被遗忘在展示柜中的人偶,如果有个商人在这里,一准会嚷嚷这娃娃的头发是用银线做的,否则在烛光的照耀下怎么会闪耀如此叫人目眩神迷的光呢?还有那身衣服,最上等的丝绸和最精湛的裁缝才能将繁复之美凝聚在每一片布料上,更别提那些指头大的宝石和缠绕它们的金子,而被这些珠光宝气包裹的东西是比雪更苍白冰冷的死者的皮肤。玛格达莱娜曾经想过,也许是他们将她下葬的时候就用了这些东西,她的父母或许十分爱她,泪水洒在了他们为女儿精心制作的寿衣上,才舍得把这小小的身体放进灵枢,埋进不见天日的地底。一个小小的死者,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属于上帝的爱和属于女人的爱都流动起来,而对活着的人们的爱又让它们静止下去。
很难形容镶嵌在这张幼稚脸庞上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每一次玛格达莱娜见到她的时候都在夜晚,在烛光的映衬下,它看起来总是金色,但她知道不对。她也知道这个外表是孩童的东西远远不止十岁。如果不是每一回对方的出现都悄然无息,她一定会准备一条丝带,好蒙住自己的眼睛,以免被那弱小无助的样貌所迷惑而心生怜悯。
“我来告诉你一声,我把一个外修士从西边的悬崖上丢出去了。”女孩——吸血鬼轻言细语道。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把墨水瓶掀翻,不住地在胸前划十字,艰难地忍住不嚷嚷起来:“你、您——为什么这么做?”她刚把话说出口就觉得它傻得可笑,这座修道院本来就属于这个吸血鬼,松约的伊洛娜·玛尔吉特,一百五十年前,这个名字被记录在书册和墓碑上,但从玛格达莱娜认识她第一天起,她介绍自己的名字就是莉莉安娜,她免不得猜测到底哪个才是死者的本名。就任院长的第一个晚上,她领着她从修道院图书馆的暗道开始,走到塔楼的最上层,告诉她,这座修道院原本没有这么大,是因为后来她待在这儿的时间越来越长,才不断地增添新的墙壁,构建出新的暗室,好在夜里散步的时候不至于老到树林里无趣地转悠。村民们都知道这座女子修道院附近一到晚上就容易起雾,那种天气赶夜路十分危险,所以从来劝告朝圣者们不要想着能在那儿借宿,因为比起得到安稳的炉火和稻草床铺,更有可能的是在走到修道院大门前就迷失了方向,在森林里冻上一整晚一命呜呼。有时候,这些失去体温的人会被狼吃得七零八落,只留下一些行李能证明身份,修道院的修女们会为他们收敛尸骨,举行弥撒和葬礼。
“这就是我得告诉你的了,你得知道那个人是个该在脖子拴上石磨、沉进海里的罪人。”女孩像在为谁朗诵一般开口,“本来这不关我的事,在何处行淫、与什么人交媾,对我们来说没有一本法典来规定这些细节。但太不巧了,那个外修士引诱见习修女的地方恰好在一块塌陷了的墙根边上,”莉莉安娜打量着玛格达莱娜的脸色,微微笑起来,知道对方听懂了自己的暗示,这个微笑看起来纯洁且典雅,只是里头淡漠的部分实在太多,叫人不至于读不出它的邪恶,“他从墙壁的缝隙里看见了我,一下子吓得发疯了。为了免得他到处嚷嚷修道院里闹鬼,我只好把他丢了下去。”
“您不想的话,没人能在夜晚看见您。”院长无力地反驳。
“你知道我不喜欢那么做。白天属于你们,夜晚属于我。”
我只是喜欢出门散散步。莉莉安娜摇晃着脑袋,垂落的发丝好像一匹缎子,说话的声音很平静,但玛格达莱娜总预感着这蛛丝一般脆弱的平静并不能维持多久,或许与人类相异的不仅有生存方式,精神上特殊的神经质也是吸血鬼的特征,她给她强烈的病人的感觉,只不过这种病症不同于任何一种绝症,它是完全同生命隔绝开的,要寻找它的根源,得到坟墓里去同尸体跳贴面舞。她不愿惹恼她,换了个话题:“您吸了他的血吗?”
“噢,玛格达,你怎么问我这个蠢问题?你的上帝听到了可怎么办?你该拿出十字架丢向我,祈祷魔鬼滚回它的地狱里去才对。”莉莉安娜眨着眼睛,双手放在膝盖上,并不带打趣意味地打趣着,用词花俏,她有的时候会这样演点什么,只不过这种戏剧化古典得不合时宜,最起码玛格达莱娜看不懂她表演的是哪种戏剧流派。
“如果那对您有用的话,我会的。”修女捻了捻缠在手腕上的念珠,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心里知道了答案,用坦诚回应她的演出,毕竟除此之外,她不会别的舞步,“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已经疯了,或者灵魂已经堕落了,我受了引诱,犯下错误,相信撒旦的许诺,与食人血液的魔鬼比邻而居,我不是个好牧人,我放纵您留在修道院里,每个晚上都吸食无辜者的血液。我放纵豺狼觊觎羔羊而不是保护她们。”
“可你比你的前任睡得安稳多了,也从没有持着灯在夜里巡视的习惯。寻找魔鬼的跟脚就是在跟随魔鬼的脚步,可怜的萨比娜就这样被她自己的影子缠上,早早去了天国。如果她的信仰能超脱她的恐惧,哪怕只是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祷告上,她也不会被自己的影子吓死。我确实不明白,为什么她不相信上帝会看顾她的灵魂?这么多年来,一件恐怖的谋杀也没发生还不能证明吗?她可不够虔诚。”孩子微笑着评点道,“而你,玛格达,不必妄自菲薄,虽然你认为你犯了罪,时不时要为此忏悔一番,可你的做法没有错。别把自己弄得那么提心吊胆的,如果我要做什么,你有什么能力阻拦我呢?不如好好履行你的职责,让一切都安安稳稳继续下去吧。”
玛格达莱娜没有为这魔鬼反倒评点起信徒的荒谬场景动容,低声为过去的死者祈祷了一句,然后说:“请别这么坏心眼。”
“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到我的棺材在哪。”女孩不理她,自顾自地若有所思,语气仿佛讨论的只是书架上的落灰那样微不足道的东西,“要是找到它,你会在白天把它拖出来,掀开盖子,让阳光照耀到每一个缝隙,直到我变成一捧灰,你甚至不会让灰烬留下来,多半是将它们倒进河水里,免得我又从灰烬里活过来吧。不过,你也不会叫其他人知道这回事,这座修道院的名声担负在你身上,怎么敢叫旁人知道天父脚下竟然是魔鬼的巢穴呢,牺牲一个人的良心和安稳的睡眠换来其他人灵魂上的纯洁无暇,你们这些信徒最爱干这种事。玛格达,你还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从跨过修道院的大门起,你就已经是上帝的仆人。才学和聪慧不是拣选出黄金的理由,爱人的心和坚韧的意志才是将见习修女们滤出来的纱网,唱经的时候有人想入非非,有人只是无意识地重复,还有人压根不懂自己说的是什么,你们的上帝对此一清二楚,你的声音最清晰明亮。”
“您也要说我是属灵的吗?还是说您敢狂妄自大到轻佻地评判主?”修女提高了声音,又颤抖着叹了口气,再一次感到自己有罪,除了这样软弱无力地反驳,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从来不是个性情残忍的人,在繁重枯燥的工作与执掌权力的年岁里也不曾扭曲得残酷,因此不能如狩猎野兽般设下陷阱,要这魔鬼淋满油被烈火焚烧,也不知道怎样的牢笼才能困住一个在黑夜里来去无踪的怪物,她缺少的是如将军般的果决与冷酷,而莉莉安娜也知道这一点。女孩冷淡地注视她,稚气的五官虽然没有表情,但深究下去能发现一丝握住了他人软肋的游刃有余,她很知道该如何对付她,只是静静等待着,允许修女默默祈祷完才开口,盖棺定论式地安慰:“好了,玛格达,也许正是你们万能的主才叫你做了院长,又叫我在今晚看见了犯罪,正是祂要用我来把那个家伙推进地狱里。这都是注定好了的。你可以到早上再去处理,装作一无所知或者胸有成竹,这都随你。”
“那个不幸的孩子是谁?她还好吗?”
“那个孩子,她会觉得一阵风把那个男人带走了,又或者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个噩梦,浑身发热、头晕目眩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完好无损地躺在庭院里头。看你想怎么做。你觉着小克莱尔的灵魂需要拯救,就别急着问她为什么没有睡在床上,保不准她会对你敞开心扉,告诉你她没那么想嫁给上帝。”
玛格达莱娜又一次在胸前划了十字,女孩从她沉痛的表情读出了心声,歪了歪头:“你觉得我不该杀了他?还是为有谁不愿做修女难过?”
“您……您吸干了他,然后再把他的尸体扔下去,这样不会被人发现那奇异的伤口和死法。我只是为了这件事祈祷。”
“好吧。你连罪人也一并爱着。说真的,你是我这些年来见过最好的好人。既要怜悯被狼捕食的羊,又要怜悯因饥饿而死的狼,可你一个人填不饱我的肚子,受诅咒的饥渴永不停息,这是死者对生者的妒恨。所以别给自己的灵魂增添那么多负担,这又不是你的错。”莉莉安娜以一种独特的残酷方式宽慰道,“让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离开一阵子,或许在你死之前都不会回来,你可以对你的主说,我守住了您地上的国度几十年,每天都在忏悔我灵魂的罪孽,我想祂不会介意的。”
她本该首先为这亵渎的话语生气,再为魔鬼的离去而欣喜,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您要离开?您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回来了?”
迷雾中的吸血鬼看着她,目光几乎有些责备,于是她像咬到了舌头那样紧紧抿着嘴,免得先为自己的冒犯道歉起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又为什么不愿意改口放弃知道答案的机会。莉莉安娜就像这座修道院最古老的墙砖,走在这里的时候免不了会感慨上边沁入的青苔的古老,若是有天它跟着倒塌的墙被换了,被一个做事细致的工人刷上石灰,完全消失在记忆里,又着实叫人感到哀伤,这种哀伤是被禁止的多愁善感,因为就连美也是属于上帝的。在此之上,玛格达莱娜在极偶尔的时候也会承认,她从吸血鬼身上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这更加深了她的负罪感。
这份沉默让她想起来莉莉安娜不喜欢别人打探她的事,她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可孩子轻轻地开口,声音差点被窗外的风声掩盖:“我要去给我的父亲打仗。”
“您的……父亲?”
“就是把我变成吸血鬼的吸血鬼。”
“打仗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就像地上的君主们一样,你们也要动刀兵吗?你们也要劫掠与厮杀吗?”
“为什么惊讶?我们本就是被诅咒的该隐的族裔,邪恶在我们身上难道会绕道吗?领主与领民的等级一样存在,领地与领地的争端也一样存在,只不过战争以人类的视角漫长得像已经停滞,仇恨又被时光稀释,一切都徒劳得无趣和使人厌倦。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休息呢?”
“可您……您……”
“你以为我要像军人那样披挂战甲与敌人厮杀?吸血鬼有属于自己的玩法,就像它们用‘血族’称呼自己,制定出整套匪夷所思的规则来。千年前怎样,如今就怎样。它们在打持续了一千年的仗。”女孩露出一种百无聊赖的神色,谈到这些事,她的倦怠那么深,能把周围的一切都染上古旧的颜色。
“您看起来还是个孩子。”玛格达莱娜虚弱地说,即使知道这真心话完全是蠢话。莉莉安娜从没有一刻表现得像个孩子,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固执。
“我已经三百多岁了,其中有一百多年我都在为我的父亲打仗。一下子在这里,一下子在那里,一下子要杀这个,一下子要联络那个,最后我厌烦了,请求他给我一段无忧无虑的时日,没有任务,没有线报,没有责任,现在它结束了。我要回去制造阴谋,管理仆役,为他教导新的子嗣,以及杀死足够多他的敌人,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孩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
“他是您的主人。”
“就像上帝是你的主人一样。”莉莉安娜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仿佛一个老囚犯在为一个新囚犯解释他们的刑期。
“我不明白,您看起来只是个孩子。什么人会用一个孩子来——我是说,您的外表不曾掣肘您的工作吗?”
“当然,但并不来自吸血鬼们,他们只会奇怪于我父亲的品味。吸血鬼有个特点,他们都像一个个成天做梦的歇斯底里的母亲,总幻想着能找到最合心意的子嗣,外表、思想、风度、性格……除了这些东西外,年幼或年老的人不受青睐,因为要转化他们并不容易,得到完全的尸体概率要大得多。而我的父亲选择了我,虽然只是心血来潮,也足够他们惊讶上很长一段时间。”莉莉安娜难得平心静气地嚼着这些过去,尤其是她看见玛格达莱娜专心致志倾听的样子的时候——她对这个孩子有些宽容。她许多许多年不提起这些事了,漫长的生命中,与她心平气和交谈的人类不至于太少,对吸血鬼有了解的那些更是对她的外表抱着充分好奇,多余的解释曾经让不死的孩子厌烦至极。为此,她特地询问过制造自己的吸血鬼——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在杀死其他人的时候留下我?
“他说,因为你是个可爱的孩子,而且我还没有如此年轻的子嗣呢。不,如果不是在陡峭的山道上遇见了护送你的车队,而是在你家族的城堡里发现你的话,我也不会在那个年纪拥抱你的。可是呐,莉莉安娜,你也许已经忘记了,那个时候你没有哭,只是睡眼朦胧地看着我,头发和衣服上全是血,问:‘你是告死天使吗?’你非常的美,我想要让你的美丽留在那个时刻。你是独一无二的,除了你之外谁也不曾那样强烈地叩动我的心,我几乎以为它要活过来了。”吸血鬼复述着记忆中的话语,轻易地做出评判,“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总觉得我的父亲有些过于疯疯癫癫的缘故。他袭击车队是为了补充力量能尽快从敌人的包围里逃走,但只为了一个随心所欲的念头,他带上了我,然后抛下正在进行的战争去养育一个新生儿了。
他首先带我回到我家族的领地里,用我曾经的亲人教导我该如何吸血、如何控制力量、如何制造隐秘或残忍的死亡,我做对了,他就吻我,做错了,就饿着我。渐渐的,城堡里的人都被逼疯了,一个个地逃离出去,我记得他们逃走的时候墙壁上的挂毯和旗子都被扯了下来,没有人收敛死者的尸体,我认识的人们就这样被老鼠和虫子吃光。父亲告诉我,人类很愚蠢,但有时候也很聪明,只要摘掉他们中做头领的那个,其他人又会变成羊羔。他拉着我的手在战场上跳舞,夸奖我、称赞我、说我是他最得意的孩子,那样子很滑稽,我只是一个被他抛来抛去的玩偶——他很快就玩腻了。他把我抛弃在城市里,让我一个人过活,偶尔丢给我一两个新子嗣,要我教会他们如何做吸血鬼。
那时候我一个劲想要讨他欢心,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那时候哪怕他要我走到阳光底下我也会去的,我绞尽脑汁去靠近他,追寻着他的踪迹,为了他的一个眼神去与同类厮杀,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传言从大陆的一端跑到另一端,那段时光真是非常的……愚蠢。等到他再次凭他自己而不是我的努力想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为他夺取了好些敌人的头颅了。他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孩子,欢欣鼓舞地,然后让我继续为他打仗。
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再因他的赞许而高兴,父亲并不是为了我的付出与能力而亲近我,他只是……又一次喜欢上了这副孩童的外表。他给我血,让我和他睡在一个棺材里,不论什么时候都想抱着我,不愿让我离开,直到兴趣的燃料消耗殆尽。
可是我仍爱他——我不得不爱他,曾属于他的血流淌在我的身体里,就像一个恶心的诅咒——人类能弑亲,我们却做不到,我见过因为弑亲受了七倍返还的吸血鬼,他们的心碎得像是被人类用木桩子刺穿了几百次。如果教会能抓住一个足够古老的吸血鬼,把他放在阳光下烧死,他子嗣们会悲恸到疯狂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与人类的历史一直纠缠不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战争永无止境。”
“多么亵渎啊……”修女颤抖着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她已经明白莉莉安娜遭到了什么样的对待,只为了满足一时的兴趣与欲念,魔鬼将这个孩子从父母的怀抱里夺走,制成了琥珀昆虫的景观和永远不会成熟的果子,她的灵魂被留在已死的躯体里做一副活标本,仍会感到痛苦和喜悦,只是那不再全属于她自己了。
“你在为我祈祷吗?别这样,玛格达,别把我说的东西放在心上,魔鬼的话有什么可信的呢!没准我只是在骗你,好博取同情,让你又犯下什么错误。”莉莉安娜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般嘻嘻笑了,“没准就连我要走了这句话也是骗你的,等你安心睡觉的时候,我就把修道院里所有人都杀了,眼睛挖出来摆在你房间里,让她们都盯着你这个帮凶,直到你也掉进地狱里。”
“即使如此,我也为您祈祷。为了您……三百年前死去的一个灵魂祈祷。”
“你真是个好人,玛格达。”吸血鬼念着这句话,听不出来真心还是假意,也听不出是失望还是满意,更不知道她为了修女的话高兴还是生气,她的眼睛没在看她。房间里的雾仍未散去,坐在椅子上的人影却已经消失了,莉莉安娜一向这样,自顾自地来去。玛格达莱娜伸出了手,摸了摸面前的纸,微微潮湿的触感告诉她刚才的不是梦。直到这时,她也没有任何实感,一如今晚见到莉莉安娜时茫然。她想要——她还有句话想说——她握住了笔,在纸面上写了个“再见”,但时间过去得太久,笔尖早已干涸,只留下难看的、断裂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