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杯

老同学深切会晤,内含G向内容

曾被战火毁去、又在黄沙中重建的王宫很大,如今的王定都于此时,不仅修缮了原有的宫殿,还将相邻的神庙一并划归到王宫的范畴中,因此那些台阶与平台被一并留下,巨大的廊柱用打磨平整的石砖相连,铺设了颜色艳丽、花纹繁复的地毯。在夜里,月光照耀下宫殿间的广场仿佛静谧的雪原,巡逻的士兵们从一边走到另一边要花上好些时间。那些伫立着延申向尽头的巨大石柱有些曾钉过逃出王宫的贵族,在上面留下乌黑血迹与刀剑劈砍的痕迹,有些则被魔法波及倒在地上,碎裂成许多石块,无法用人力将它们扶起,贤明的王也不会浪费人力财力在这类事上,因此,尽管修缮后王宫的气派足够配得上新王,许多暂未使用的地方也还保留着战争的遗迹,不够光鲜亮丽,反倒遗留着不少萧瑟与荒凉的气息。

人们正在为新王修建一尊雕像,他们之中最好的石匠从遥远的山中寻到了最合适的、纯白如雪的石头,围绕着这块足有四个人高的石头搭建起了木架,将他们的王从石头中找寻出来。如今,这尊雕像已经显现了它朴素的白袍、翡翠石制的花环、以及王柔顺的长发和神赐的冠冕,王的雕像向着天空伸出手,另一只手握持着权杖,唯有面目依旧模糊。匠人们一心一意要为后人留下他们的贤王最真实的面貌,以至于迟迟无法动工,他们的王是多么美丽啊——这件事不论是他的臣民还是敌人都有目共睹,他们如何才能复原出这超越人世、堪称神圣的美丽呢?

而要他们的王自己说,他不觉得自己的面目多么美丽,每当他从磨得光滑的铜镜中看到自己时,总是看见一张疲惫且麻木的脸。他独自面对自己时才能从无休无止的心音中解脱出一时半刻来。王,请给我们食物,请给我们水源,请给我们新的牧场,请给我们安宁与和平,请给我们更多的荣耀,请给我们取得胜利的战场,请给我们能流传子孙的财富……种种人群向他伸手,请他看顾自己而非他人。为此,他们不惜将一切可踩在脚下的踩进泥里。感激与爱停留在他脑海里的时间短暂得就像溪流上漂来的落叶,虽然源源不断,却无法改变驱动它们的是贪婪这一事实。王感到疲倦。他很少说话,尽管他每天都在发号施令,可他有时不认得自己的声音。有时候他走向议政的大殿,听到倏忽越过屋顶的风声,会感觉自己也和风中的声音一起离开了,留下的不过是一具陌生的躯壳。这一切都令人生厌,他曾以为他不会感到厌倦,然而在担负起足够数量的生命后,他发现声音还是太过嘈杂了,它们折磨他,人群的情绪压倒了他的情绪。

终有一日他会……他幻想过的场景在这个夜晚成为了现实。黑袍的魔法师跌倒在他面前,想要借助风逃走的时候被他钉穿在了石柱上,金发的王抬起头,看着那犹如漆黑的鹰隼被射落的画面,一步步走向他。很久之前,他在接受这个人武技的教育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怎样对付这不再能拿起长剑、视线也不够明亮的人。他们无数次交手,从指导到并肩作战,再到血淋淋的厮杀,他们都已经熟稔于彼此的技巧和手段。这不令王感伤,只令他更加厌烦。

能够称呼他为哈曼的人越来越少,能够平视而不是仰视他的人也越来越少,当王走到石柱下时,他必须得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魔法师的脸了,真少见。他的刀穿过了法师的胸膛,这不算什么,跟着神祗学习的法师不缺自保手段,因此哈曼只镇静地看着那个人低垂下来的面孔,像在端详一枚树梢顶端被遗留到冬天的果子。那真是一枚崎岖不堪的果实,一半被烧毁了,红褐色表面呈现出粘连的光滑,另一半又有些细小的皱纹,提醒距离他们曾共同度过的少年时光已过去了许多年。哈曼知道魔法都需要代价,他不能突破宾德西的守护、将对方的弟子杀死的原因就在于此,人类的寿命终究太短暂,他没有那么多可支付的筹码,而那条没有信徒的蛇却可以肆意挥霍。那么魔法师也向魔法抵押了什么吗?还是他的老师代为支付了呢?月光将一切都照得明明白白,包括魔法师口中溢出鲜血把他面纱打湿的样子,和他蓝色眼睛里满是怨恨的样子。今夜,哈曼知道他会来,就像从前他提拔可靠的将领和可信的大臣的时候,就像他令培养的弟子替他检查河堤是否稳固的时候,就像他即将同盟友在王宫里签订合约的时候,他总会来,杀掉哈曼精心照料的下属们,令他辛苦维系的国度动荡不安,怨恨地宣告他的复仇是正当的,就像真有人相信、有人在乎、有人支持似的。

真到了能够面对面、并有足够的时间与对方说些什么的时候,哈曼却找不到想说的话了,唯一想要出口的话只剩下:“……你怎么还不去死呢。”他的目光如一场平静的雨,浇在魔法师身上,让这自觉应当是忍辱负重的复仇者的刺客因那冰冷的雨珠恼火,拼着不断上涌的血气也要开口:“哈,因为你,被拥戴的王,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你根本杀不了我!你阻止不了我想杀谁就杀谁,只能看着我把爱你的、托举你的、信仰你的蠢货都杀光!你也没法让你的盟友相信他们签订合约的时候不会被狂风割断头颅,你的王国不会长久,其他人迟早会知道你是个多无能、多阴险的首领——你保护得了谁?你保护过谁?你只能看着你重要的臣子一个个倒在地上,爬也要爬着离开你的身边!你会众叛亲离、被你的子民推翻、苟延残喘着被放逐、被斩首!他们要辱骂你、踩踏你、让你的名字留在诗篇里、做一个青史留名的笑话!”他一口气诉说着自己的愿景,为着某种固定下来的狂热,自顾自地撕裂喉咙,让更多的笑声涌出来。

哈曼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从长袍的侧袋中拿出一串翡翠长项链,黄金链条将打磨细致的翡翠块串联,重量尤为可观,他把它戴在了脖子上,宛如戴上了面具或镣铐,与之相反的是,他反而找到了回应的声音。贤明的王善于为他的臣子指明道路,也善于令他们迷途知返,他的语言不仅因权力生出重量。“即便如此,他们仍聚集在我身边。他们相信着我,服从于我的节杖,并不转身奔逃,弃我而去。被你夺去性命的将军的孩子仍愿提起长剑为我战斗,被你毁坏的盟约已经在两国交界的土地上开始履行,你行的是恶事,破坏的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和平,因此我的子民要向你扔石头,而不是相信突兀流传在都城的古怪流言。你的阴谋确实如挟裹腥气的狂风,但风总会平息,你的所作所为全无意义。”

“他们只是被你装出来的样子骗了。多么熠熠生辉,打败了巨龙的功绩,令病人痊愈的奇迹,还有指引前行的预言,但剥掉那些闪光的东西,你!你不过是个肆意玩弄别人记忆的、用法术操纵人心的、欺骗受害者向你感激涕零的……无耻之人!”

魔法师咬牙切齿地控诉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我的故乡、亲人、还有技艺和理想……你把它们全从我的灵魂里剥掉了!你把曾经的我篡改成一无所知的样子!我在你身边的每一天,为你操心着礼仪和教学进度的每一天,屠杀了整个纳玛的那个女人想必在嘲笑仇人之子的下场吧!看啊,纳玛的继承人,如今却要辅佐一个蛮族人的孩子成王了!多好笑!被毁掉了面孔、失去了执剑的力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可怜虫,连自己亲妹妹都认不出的可怜虫!你什么都知道,却一言不发,甚至还夺走了我最后的亲人!你怎么还敢厚颜无耻地接受我的侍奉?你怎么还敢自认为无辜?怎么还敢大言不惭地否认我的复仇?”

他知道了是我做的。这个事实在哈曼心里已经激不起什么涟漪。王抬头看着他的姿态像是观测星星的神官,只专注从目视的一切里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懒得解释自己当年不过是遵从了他们共同的老师的命令:“因为你在那个时候完全就是个废人。不会说话,不会动,不会吃下食物,哪怕被撕掉身上烧焦了的皮肤也没有反应。那样的你离开了我的照料,恐怕连半天也活不下去。你的梦里全是血,喉咙也只会发出凄厉的惨叫,根本无法被称之为人,只能被视作还活着的动物。如果你记得那些东西,你永远都不能靠自己动哪怕一根手指头。还是说,你宁愿做那样的动物?一只奇形怪状、被不断驱逐和殴打、早早死掉的动物?现在,你要为了你自己找我讨个公道——你怨恨我当时救了你,是吗?真是令人惊讶,曾教育我何为高尚、何为宽容、何为尊贵之人应有的尊严的你,如今也憎恨起自己的恩人来了。”

“恩人?你说你是我的恩人?”魔法师挣动了一下,头颅前伸,像是拼了命要缩短与猎物间距离的蛇,大喊道,“你杀了我妹妹!你杀了莎娜!”

“刺穿她胸膛的人是你。”王垂下眼帘,轻柔而居高临下地指出事实。尽管他也无可抑制地回想起那个混乱的晚上,黑发蓝眼的少女眼中燃烧的野心的火焰熄灭的刹那,他朝她迈出了一步。他不是没见过死人的,将它们的灵魂从另一个世界呼唤回来也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但那时怀抱里她软绵绵的身体沉重得像浸透了水的棉花,不断地将他也往下拖曳,直到面孔触及了死者的国度,他的呼吸错乱了一瞬。那个瞬间太快了,他犯了错误、用了太大的力气抓住、于是她碎了。现实中少女的头颅也碎裂了。

“对啊,是我,是一个想要维护他仇人权力的蠢货!一个被骗得团团转的傻瓜!我竟然为了保护你杀了她!而你,在你的欺瞒败露后,竟然活生生地把她的灵魂撕碎了!我什么都看到了,我看到你握住她的脖颈,把她的灵魂从身体上彻底扯下来……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你是多残忍、多冷酷的人!你根本不配被说仁慈!”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吗?”知晓他不会承认那个被复活的是莎娜,哈曼跳过了告知这一步骤,就像曾经询问书记官今日的政务那样温和又残酷地问他,“一位王,在面对仇敌时,既要尊重,又不能过多怜悯,因为王的怜悯是有限额的,他应该更加怜悯生活在他国土上的人们。这不是你教导过我的理念吗?你的妹妹死了,彻彻底底的。你所有的亲人都去往了冥府,你的故乡已经付之一炬,而你,失去了身份和地位,失去了可供调用的权力,失去了能支使他人的钱财,打扮得像为你的过去服丧,自诩为复仇者,你又做到了什么?你觉得你可以动摇我的国度?还是说希冀什么人将你视作可追随的榜样?徒劳无功地杀死我的下属,幻想着摘掉一片树叶便能令大树死亡?你所做的只是让人们更爱我,替我拣选出更多可信可用的人材。愚人总以为他所见的影子就是整个世界了,你如今也成了寓言故事里的愚人。”

“哈……无耻的辩驳……你根本就死不了!有谁能在飓风和海啸里活下来?有谁能从魔兽的胃里爬出来?有谁能呼吸断绝后又醒过来?你身负那么多的眷顾,竟然还敢大言不惭!要是我真无谋地只杀你,你恐怕会耻笑我是个蠢货吧,伟大的贤王!”

“作为王,我担负着的不止有我子民的生命,还有我仇敌的怨憎。只是有些人有勇气将刀刃对准我,有些人只敢对旁人下手,还要冠以‘机智’的名义,为自己的无能粉饰。即使做仇敌,也叫人不能高看。”哈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在刚才的争斗中,魔法师的风刃在上面留下了细碎的伤口,不需要征战的日子里,让王身上留下伤口是护卫队的失职,所以他叫它们愈合得快些,免得下属惊慌失措地请求责罚;他也不希望与故人兼仇敌的碰面被人知晓,没有什么监牢能留住指导过他从头建设一座城市的老师,而黎明前他要处理掉今日所余的工作,没有多少时间同沙雅回忆往昔或为了一点小事争论不休。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给魔法师说话的机会,取代了话语的是法术制造的幻觉和货真价实的疼痛。在以前的交手中,哈曼已经知道那条蛇给自己的弟子留下了怎样的防护,他虽然没法真正夺走沙雅的性命,却有法子让对方体会到绝望与痛苦。如果无法砍断行恶的手,让那只手每每作恶都要触碰荆棘般疼痛,也不失为可行的方法,这还是他在真正成为统领一地的王后才学会的。人不同于其他动物,动物会记住让它们流血的东西并远离,人却会因种种欲望无视这一本能,他希望沙雅能重新学会这种本能。

充盈盘旋在黑魔法师体内的不再是愤怒了,某种更为实质的东西取代了它,犹如一条活蛇,它从他的心脏生出,带着刺骨的寒意与尖刺般的锐痛,炸开在他的胸膛。如果此时有人拨开他黑色的外衣,能看到绝非自然的血管在皮肤下蜿蜒而上,并逐渐由细线变成蚯蚓般的宽度,它起起伏伏,穿透了这具人体的肺,引起多处血肿,绕着他的肝脏将它们束紧。它是听从主人指挥的,哈曼随心所欲地将沙雅的内脏改变形状,令它们翻折、扭曲、被钉穿或撕裂,每一瞬间的变动都具有清晰的指向性,他要它们成为什么,那些肉块就成为什么。魔法师呕吐起来,又因为肺还在被那条蛇缝补而呛咳,他的血淅淅沥沥从口鼻溢出,但这反倒让他肆无忌惮地笑了。

你只会这个?就这种程度?甚至还比不上我学习魔法时忍受的。他眼前发黑,否则一定要对着哈曼那张脸嘲笑对方的想象力不过如此。你不知道我为了向你复仇走了多远、夺去过多少人的生命、又如何残忍地改造自己,来啊,试试看啊,这场角力我怎么会输给你?!

哈曼读到了黑魔法师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丝情绪,这叫他生出了多余的感叹:他们确实不够了解彼此。如果说,折磨与刑讯是一门发源于人类本性的恶质、代代流传的手艺和学问,主要目的在以疼痛和恐惧为钥匙撬开他人的嘴、扭曲一个人原有的意志与人格,能够感知他人想法与情感的哈曼,根本不需要学习就能从人的内心深处挖掘出他们最恐惧的事物,并不费吹灰之力在对方的内心中还原成现实。他知道沙雅在宾德西的手下经过了数种非人道的历练,也知道这被攀折得只剩下伤疤和光秃秃树干的灵魂几乎不再能被什么摧残,可他仍有法子。现实囿于其实质性而无法实现的若干种折磨,他都能为自己曾经的老师与友人呈上。

那游走在沙雅体内的毒蛇一边扰乱他的思绪、用其本身的硬度与锋刃把这具身体的内侧搅得乱七八糟,一边用歪曲的角度和折叠培育着绵延不绝的疼痛。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寸肌肉的颤抖、每一道血流堵塞肿大的瞬间,痛感就被加码一次,并且一直都那样清晰,丝毫不允许人借助其本身的孱弱昏厥过去。蛇无穷无尽的增长,挤出他肚子里的血,碾碎组成内脏的肉,甚至长出倒刺,钩住内侧的皮肉。沙雅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自己的腹部正慢慢地鼓起来。他的胃被绞紧了,慢慢施加的压力让他逐渐失去对四肢的感知力,所有的感官都被迫集中到体腔内了。不,那条蛇也在那里,细长的痛感钻研着他的骨头,摩梭着他的肩膀和锁骨,在他血肉里鼓动着,自内部生发着。他成了一块适合植物生长的土壤,蛇就在其中自由地舒展根须,肆意排除它不想要的、吸收营养的对手。他的肩膀传来一阵阵灼热的疼痛,能感觉到正被什么东西磨损、啃食,明明眼睛注视的不是那个方向,眼前却出现了可怖的画面:黑色的布料下,蠢动着的什么东西就像沙地蠕虫般把皮肤顶得起伏,而后一个白色的点伴随着湿润了衣服的血出现,逐渐变大,蛇探出了头,扭转着身躯,更多的骨刃钻出了一个洞,如活物呼吸般舒张。他感到膝盖和肩膀在同一时刻炸开,环绕着关节,每个角度都探出了蛇的头,他的双腿和手臂掉了下去,就像启开了壶的盖子,蛇们自由地自下而上、由外而内地开始探索和缠绕他了。

他的血一开始是溅射出去的,现在淅淅沥沥地淋在骨蛇上,甚至能感受到它们滴落在骨头上的触觉——啊,这都是他自己的骨头,某种明悟自脑中升腾,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他早该知道的。在沙雅这么想的瞬间,他的颅骨内部也生出了珊瑚般的芽叶,刺入了那团毫无感觉的灰白软体,它们挤压着它,让眼珠从眼眶里如被碾碎的蜗牛那样挤了出来,牙齿也向下向上刺穿了面颊,他正在被骨头取代。按理来说,他这时候早该失血过多或疼痛过度昏过去了,可此刻骨蛇也是他,于是他就这样穿透了自己、碾碎了自己、绞杀了自己,他无休无止地增长着,把原本的自己磨成了细碎的肉,每一刻触感都真实到令人发疯。曾经,在同宾德西的仇人对决的时候,对方用巨石从指尖开始碾碎他,他依旧保持了冷静、念出咒语,以失去一条手臂和半个胸腔的代价杀死了敌人。这次完全不同,他的知觉被拓宽了,不属于人的形态和认知被嫁接到了沙雅的意识里,他并不拥有一个头、一双手、一双腿与可动的腰际,他是纵长的、感觉敏锐的、时刻在磨损着自己的,他的血肉脱落,内脏被穿透,但血管和神经还留在内容物上,这里也有,那里也有,就好像每一滴血都有了知觉。他不再是他,可每一寸的他都在因撕裂而疼痛。

最终,作为人的样貌完全消失了,只剩下赤裸的骨头和连接着每块骨头的、金属刮削血肉般的触感,身体想要嚎叫和哭泣,却已经没有喉咙和眼睛,真奇怪,沙雅模模糊糊地想着,为何他还有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无处可去、依旧不断累积的疼痛成了永久的痛苦,蛇狂乱地磨损着自己,喀拉喀拉地把锋利的外缘相互抵在一起,直到骨头崩裂成独立的碎块,不再能活动——他就这样被弃置于广场上,哈曼使了什么障眼法,让仆役与臣民们对他视若无睹,只有风雨肯接触他,体贴地逐渐让他烂掉。时间对一堆骨殖来说没有意义,他眼见着他仇敌的国度越发强大,旧日的石像被替换成珍贵的铜铸,来往的人们都昂首挺胸,他们说:赞美我们的王!愿他的统治永世不变!这怎么可能呢,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被法术固定在原地的某个灵想,他是要被人推翻的!他必须要被刺杀在王座上!他会受到排斥、侮辱、被视作无能者赶下台!这不可能!

对,黑魔法师想起自己的怨恨,猛地吸了一口气,咳嗽起来,睁开眼睛。那不过是个参杂了回忆的噩梦,他又一次杀死了哈曼的下属,不巧的是没能尽快逃掉,被拖进了用于刑罚的幻觉里。但宾德西在他身上设下了巧妙的法术,庇护自己的弟子又一次逃出生天。他此刻位于某个远离聚居地的废墟,身下是才下过雨的湿润土地,空气中的铁锈味来自他清理完附近游荡的野兽后尚未驱除干净的血气。他太累了,驱动法术的奔逃耗尽了所有体力,先前遭受的折磨则使脑袋里如今还混沌一团,眼下所有纷杂的思绪都不过是肉体的坚韧比不过意志的结果,他没时间胡思乱想了。沙雅从地上坐起来,又闻到腥腐的味道,夜空朗朗,却不见月亮,他以为乌云正向着自己的方向蔓延,抬起头辨明北极星位置时却看到,遮蔽着他身后的并非高大的廊柱,而是巨大的、足足有四五米高的狼。

他立即往旁边一躲,呼唤了锋利的风,割在它的脖颈上,可没有血迸溅出来,反而激怒了这巨狼。它吼叫着跳过了围墙,把沙雅扑倒在地上,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浊热的气息包裹住了他,那张嘴里涌出的不止是兽类食肉留下的腥气,还有自更深处吞食过许多生命的尸臭。他的手上本应有把刀的,哪怕只剩下一点力气,他也不会僵硬地看着野兽一边嘎吱嘎吱咬断自己的手臂,一边用垂涎的目光盯着自己其余部位的。这匹狼吃过的人太多,足以明了人类身上的什么部位能对它造成威胁,哪里又能让猎物快速脱力。它的爪子挥向沙雅的胸膛和腹部,长吻嗅探着温热的内脏,狡猾地躲开沙雅刺向它眼珠的手臂,一口咬住了他的胯部,从上面撕下一整条肉来。狼大口大口地吃着,舌头卷着挂在伤口上不规则的碎肉,看得出它很饿,吞咽的同时不停泌出口涎,咀嚼的声响和急促的呼吸一刻都不曾停歇。沙雅咒骂了一句,想要使用威力更强大的、需要以寿命为代价的法术,可狼察觉到了危险,凶性毕露地咬住了他的脸,用力往外一扯,他用于发声的舌头与嘴唇就消失了一大半。

和宾德西不同,身为人类的沙雅在使用某类魔法时,能明显感到生命力的流失,那时它们宛如初春才开始融化的雪水,涓涓细流从他体内流出到某个不知名的存在那里;现在完全不同,他正在被掠夺,狼进食时的贪婪仿佛摧毁了堤坝,生命就从他的体内以血肉的形式进入到无底洞之中。它咬住沙雅的伤口,把它们撕得更大,卓有经验地往更深处吃新鲜的内脏。沙雅有预感自己会被吃上很久,活生生地被啃掉一半或更多才迎来死亡——法师增强自己生命力的手段,在此时无异于刑罚。活着就有希望,活着看自己被吃掉却像是盒子里先出现的绝望,恐怖感来源于无法逆转的丧失,与目睹夕阳落下一般目睹迫近的死亡。

他的内脏一点点随着身上野兽的进食流出来,狼的鬃毛上沾染了许多鲜红的痕迹,相较于狼进食的速度,它吃下去的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多。那是因为——狼后退了一步,打了个鼻息,让出位置给其他体型更小的狼。它们蜂拥上前,大吃大嚼,不介意吃到的是干瘪的手指还是鲜美的肝脏。

他被吃掉了,眼珠连着面颊上的肉一起消失在狼的齿间,粗糙的舌头几乎每舔过一次就刮掉他一层皮肤,骨头被咬得嘎吱作响,滑稽地在动物的嘴里一摇一晃。人类的基因记录着祖辈对被野兽啃食的恐惧,虽然这种恐惧在黑魔法师身上相当不明显,他还是在生命逐渐流逝的时候感受到了它。他看见自己的肋骨露了出来,腹部的孔洞一直能看到黄色的脂肪和淡白色的骨盆,血流得不算多,比他学习掌握风刃割伤自己时流得少多了。还有心脏,狼群拖出了他的心脏,这鲜美的活肉被抢夺,撕成了好几块落入不同狼的肚腹。这种死法有些太草率滑稽了,他可是同许多更危险的操法者搏斗过还活下来了啊!他不该死在这里,为什么会有魔兽一般巨大的狼?这不对,这不对……他的灵魂喃喃着,连正被啃食的疼痛都顾不上了,但能观察到的视界又逐渐陷入昏黑,沙雅焦虑地想要伸出手去。

王在书房中批阅着剩余的公务,靠近门口的地毯上,黑魔法师蜷缩着趟在那里,胸口的贯穿伤已经不再流血,像是已经死了,只有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深陷于哈曼编织的多重幻境中。作为经历过许多战斗、见到过许多人心黑暗面的战士与政客,哈曼不缺素材,他用自己的记忆结合近百个濒死者曾经历过的痛苦折磨为沙雅制造了不断重复着死去活来的幻境。他知道沙雅没那么容易死,所以给出幻境的时候一点都没留手。在他批阅到只剩几个卷轴的时候,黑魔法师动了,他看了一眼滴漏,发现和自己预料的时间相差无几。

躺在地上狼狈喘息的人把头转向了他这边,迷瞪着宝石一般蓝的眼睛,冲着身披金袍、戴着王冠的人露出舒畅的、欣喜的笑容。不需要读取情绪就能知道,他此刻无比愉快和满足。王放下手中的羽毛笔,询问这才经历了惨无人道折磨的人:“你在笑什么?”

他以为会得到“我还是赢了”之类的回答,但沙雅的答案出人意料:“刚才……我还感觉非常痛苦……非常、非常的痛苦,简直就要哭出来了……但是现在我看到了您,看到您的样子,我知道我们共同的理想实现了……我的人生不是毫无价值的……多么荣幸,我辅佐的王,您……”

哈曼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在说胡话的人,过去曾陪伴在他身边的、现在已经失去的数个身影闪过脑海,他眼前出现了莎娜躺在血泊里、黑发和脑浆纠缠成一团的画面,出现了黑人宦官口鼻溢血、逐渐停止呼吸的画面,出现了其他在成王道路上失去了生命的朋友和下属的脸,以及倒在女奴怀抱中、身下血泊就像海染湿衣袍的谢拉赫苏丹的眼睛,最后,这些记忆烟消云散,只剩下执拗地、仇恨地、望着他的黑魔法师的身影。躺在这里的人不再是还活着的复仇者了,他失去的友人回到了这具身体里,用期望的、沉重的目光看着他,只不过就和对黑魔法师一样,他也没什么要对故去的亡灵说的。

难得的,哈曼什么都不想了,他就这样看着这个曾最坚定地相信与支持他的人,看着这个可能是现世里最恨他的人,这些刑讯的手段用在沙雅身上没有得到应有的效果,是因为爱吗?是因为当年那个被植入了纳玛城主遗孤头脑里的暗示吗?阿西木让他往沙雅脑袋里塞入的兜底手段,那个令沙雅不会与他为敌的保险,此刻居然起了效果吗?只不过沙雅的爱同哈曼所知的爱差之甚远,于是竟出现了如此可笑的一幕。

“您的仪态和样貌如此完美,落笔时的动作又如此干脆,您成为了伟大的贤王,我们的梦想成为了现实,您的金冠配得上您的金发……”

地上的人还在絮絮叨叨,哈曼看了一会,直到对方夸赞完他每一个衣角,又用那一脸幸福的模样仰望着他,才开口道:“你知道你要死了吗?你的灵魂在我制造的幻境里死过无数回,每一次反抗都用掉一片灵魂的碎片,你知道你很快就要死了吗?这是我乐见的,我不会改变你死去的方式和时间,但我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曾为我做过许多事,如果,你就这样忘掉一切会幸福的话,你还可以忘掉一切来做我的书记官-”

某个单词的音调才消失在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就降临到了这间房间里,魔力一层层荡开,激起了小型的龙卷风,一个男女模辨的声音懒洋洋地开口:“这可不行,他已经是我的东西了——要我说,不合适做王的人,就别勉强自己挽留以前的下属了。喂,醒来没有?还能动的话就站起来,接下来我可没空顾着你。”

黑魔法师在他老师的身后慢慢坐起来,颤抖得比刚才厉害得多,他们都知道,此刻有个人正羞愤到想要立时死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