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醒过来的时候,坐在窗边看着外边阴郁晨雾的女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从被铁链和皮带束缚着的床头的角度看过去,女人的姿态像是威尼斯城里时常淹没在水下的白石雕像,在不下雨的季节露出半个身子,用雕塑者费劲心力雕刻出的、全无感情的眼睛微笑着注视来来往往的船只和溺水者每日在桥下哭哭啼啼的幽灵。他很难忘记她,也从不记得她,西莱斯特·埃斯波西托憎恶每一个在他面前提起博纳罗蒂家那个疯女儿的人。如果说,对蠢货的容忍度还能与他们的使用价值成正比,那蠢到试图用一桩古早的八卦来冒犯他的人,埃斯波西托的家主会直接送他一张往炼狱的单行票。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认错了人,不过,又上哪去找一个疯成这样还紧抓着外在美貌不放的女人呢,她越是在晨曦的照拂下展现出花朵绽放的艳丽,他越是鄙弃她不完整的、只会醉心于容貌和求爱的心智。而萨尔维娅在他选择移开视线的瞬间扭过了头,原本版画般固定的笑容生动了起来,好似一盏被拨动了的画片灯,和许多年前她在舞会上向他打招呼时一模一样:“亲爱的,你醒了。”
一时间,这对算不上仇人、也算不上爱人的男女都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萨尔维娅坐在那儿,任由从尚未摆脱朝露的森林吹来的冷风摆动着身后的纱帘,而西莱斯特盯着她的脸看,企图从上边苍白的皮肤、略微凹陷的脸颊和脸颊上的红晕找出她罹患疾病、只要在窗口吹吹风就会晕倒的证据——就像她向来扮演的那样。很可惜,她没有咳嗽也没有软软地倚在窗台上,只用那双蓝色的眼眸看着最想要到手的猎物、填补欲求的对象与她人生里唯一失败的证明。直到一只不识趣的鸟儿落在了萨尔维娅的手边,歪着头好奇地啄了啄她裙子上的缎带,雕塑般的女人才低下头,用指尖擦了擦它的羽毛,她抓住小鸟的动作很轻巧,像猫扑向对危机一无所知的小动物,咬合的瞬间折断了猎物的脊椎。死去的鸟儿仍在她手心里颤动着爪子与翎毛,女人抬起头来看西莱斯特,将它举起来献花似的让他也看清楚,明明白白地叫他知道,这小东西死了。
“表兄,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她的视线像一根穿了线的针,密密麻麻地把人的空气缝到肺泡之外,他们都知道她说的不是这只可怜的鸟。
他无法不感到愤怒,萨尔维娅用一场屠杀结束了博纳罗蒂主支的传承,现在她如法炮制在埃斯波西托身上,这对将家族事业视作人生唯一目标的男人来说是最恶意深重的挑衅。看着他的表情,女人相应地也露出礼物被夸赞了的少女羞涩的神色,把手合拢,叹谓道:“那些围绕在你身边、让你动弹不得的蠢东西,你一个都不喜欢,他们本来就不该阻碍在我们之间。你是多么沉默寡言啊,亲爱的,而我又多么愚钝,这么久了才明白你的暗示。我早该这样做的,才不至于白白浪费许多年不能厮守在一起。”
被她示爱的人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发,他从来都认为无法与萨尔维娅沟通,不论外界怎样给出讯息与反馈,她只听自己想听的,并把它们扭曲成自己乐意接受的样子,再反过来用这些谬论刺向他人。理智的人不会花时间说服疯子,他宁愿做更重要的工作,比如说寻找绑在身上的皮带有无松动之处,和判断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仅仅从床的样式和房间装潢来看,此处大抵是一栋废弃已久的别墅,正对面的墙面脱落露出灰白的砖,砖块的缝隙里长了野草和青苔,地面上则是家具的残骸与瓦砾,床铺也属于几十年前的流行风格,他判断女人没有另外将它加固,因为尝试着挣动皮带的时候他感受到床架在微微摇动。这个发现更进一步地让西莱斯特冷静下来,等待着女人把时间花在更多疯言疯语上,伺机寻找生机。
“我们错过了太多,太多……太多的时间!它已经像一支半凋的花,我们该珍惜彼此才是呀。您说对吗,我的爱?我的爱人?您说好,对不对?您终于愿意可怜可怜一个等待您半生的女人,叫她漫长的梦成了真。”萨尔维娅沉醉地朗诵自己的幻想,“从来没有什么您的妻子和孩子,什么家庭的责任,什么絮絮叨叨的医生,这一切都是假的!都不过是我们思念彼此过度而产生的分手的幻觉,您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您是理性的、高傲的、诚实的,您是合格的丈夫,在黑夜里宽慰一个爱胡思乱想的妻子。”她站了起来,因为激动和狂乱来回走动,不自觉地握紧拳头,纠结恋情的少女揉捏手绢般捏碎了手里柔软的尸体,“所以黎明来啦!我高热的额头在清晨的时候终于清醒了!您睡得多么沉啊,我心爱的人,我不忍心叫醒您,可我心里的火焰凭空燃烧了许多年,它叫我病得不得了,除了看着您,我什么也不想做……”
男人连一个冷笑都不想给她。什么也不想做?他从没错辨过萨尔维娅每一次看他时眼底的杀意,他实在不知道这女人怎么厚颜无耻到以为这种谎话能骗得过在场哪个人。
女人松开了手,揉成一团的鸟儿掉在了地上,她站在既不温暖也不明亮的光芒之中,细细地盯着西莱斯特的表情,无比期待的、甜蜜蜜地要求:“您又害羞了。不,不,亲爱的,已经没有必要害羞了,这儿只有我们。来吧,说你爱我,从此之后我们将过上幸福的生活。”
“尽管去做你的白日梦。”男人一贯要保全他在女人面前高不可攀的尊严,为了证明他从没被她的容貌动摇和吸引过,这习惯已经成难以撼动的条件反射,是的,她是很美,可她是个疯子,心灵上的美丽才是一个智者该欣赏的。而一颗心,它最需要的就不是过度的、泛滥的、冲动的感情。
“你该说你爱我……因为我也爱你,我们是夫妻了,所以你也爱我,您究竟在拒绝什么呢?已经没有什么阻拦着你我了,说你爱我,亲爱的。说你爱我,说你爱我!”萨尔维娅情绪海潮般突兀涨起,她抓住了铁制的床柱,摇晃着它,“你为什么不听话?你这个该死的下贱的蠢货!我要你知道厉害!尽管去求你的上帝宽恕你吧,去找你的撒旦拯救你吧,你是属于我的!从灵魂到哪怕一片指甲盖都是属于我的!”
男人以为她这次发疯同之前没什么两样,哪怕他已经是被绑住的那个,也在心里算计着从萨尔维娅手里夺取武器的概率,她可能会拿刀子来刺自己,拿锤子来砸自己,用手掐或撕咬,但不至于立刻就要杀了自己。某种程度上他的轻蔑确实来自萨尔维娅表现得狂热的爱,即使暗示过无数次不要踩进这花团锦簇下联通着炼狱的陷阱,他也改不掉轻视女人的习性,就像奴隶主从不怀疑自己高人一等的正当性。现在,这枚锲在他灵魂里的钉子要扎痛人了。
疯子翻脸的速度如他所想,爆发的愤怒尚未完全褪去,她又欢快地笑了起来,幽魂般晃荡着、癫痫发作般颤抖着,嘟囔着蹲下了身子,像个天真的孩子那样仰起脸冲他撒娇:“您需要知道这件事……您是爱我的,就像我爱您一样。”
她再站起来的时候手上拿的是一把骨锯。
男人还来不及色变,萨尔维娅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一把掀开了装饰礼物般盖在他身上的被子,露出包装完好的西装礼服来,昂贵的衣物下则是保养良好、骨肉匀称的肉体,它鲜活又暖热,在女人眼里等同于亟待她摘取的果子。西莱斯特大力挣扎,摇晃着床榻,用尽全力远离拿着凶器的女人,但他的努力在一针吗啡前纯属白费,萨尔维娅爱怜地抚摸他的脸,悄悄地在他耳边吐气:我不希望您痛得昏过去,以免错过了什么,也不希望您一点都不记得我们之间灼热的爱意。亲爱的,看我呀,这是我们相爱的证明。
她的工作做得很细致,先加固了皮带和锁链,然后从外面推进一辆应该出现在医院手术室而非废弃建筑里的三层推车,上面堆着许多绷带、透明针剂和亮闪闪的解剖与缝合工具,还有酒精灯,她把它点燃了,用剪子剪开了男人手肘上的布料,耐心地一一剪成碎片,再多往他上臂扎了一根止血带。等待吗啡起效后,她哼着歌,敲断了安瓿瓶,小心地把内容物滴进了烧杯里,往里头兑了些水——天知道她为什么准备得这样完备——将第二份麻醉剂塞进了男人呻吟着的嘴里。
这张床并不是如西莱斯特想象的那样属于几十年前的设计,而是由一张手术床改造成的,女人摇动转轴,把男人的上半身支了起来,这可能是萨尔维娅此生头一回以解剖般的耐心和细致来截断一个人的肢体,她用酒精清洗了暴露出来的肘窝,轻松得如描绘绣品上春日柳条线条地割开了男人的皮肤,一个完满的V形,有利于创面的包扎,然后遭殃的是肌肉,以及埋藏在其中的其他部分,比如筋膜、神经与血管。剪断神经的时候,即使被药物昏沉了头脑,西莱斯特也猛地弹动了一下,像是被拽出脊髓神经但还是能跳动的青蛙。两根动脉血管被截断后立刻夹上了止血钳,血仍流得到处都是,而萨尔维娅只是继续着向下。她牵出并割断神经比熟练的纺织工切断错乱的丝线又不误及仍能起效的段落还驾轻就熟,但对西莱斯特来说,每一次尖锐的疼痛都像她直接把刀扎进了他脑子里,又或是被间断的电流钳制住了手臂,宙斯的雷霆钻进了耳蜗让他从此失明失聪,只留下了鞭挞似的、永不停歇的疼痛。雷霆流过的地方全烧起来了,且永恒地灼烧着,它们肆无忌惮地朝任何可以触及的地方攻去,一直到他的眼窝里,在里头吱吱尖叫、爆炸、将整个头骨撑裂。这些疼痛取代了他血管里的每一滴血,在脊髓里流淌的时候再深刻不过地宣告着他还活着,还是血肉之躯。
男人在出汗和颤抖,唾液与眼泪从面孔的洞里流出来,这是他摇摇欲坠神智控制不了的,就像他控制不了萨尔维娅的下一个动作。骨膜碰到冰冷的金属截面的时候,他开始惨叫,他感觉到的疼痛复杂而长久,不似之前闪电击中炸响的白光,而是被木工推平了表面、削下一块又一块羊皮纸般纤维的痛感,其中每一块纤维都是他的骨头,它们被撕扯、整块的剥离、像骨头内部长出了荆棘,牵扯得周围的肌肉一并受煎熬。萨尔维娅平时对待受害者从无施予麻药的怜悯心,在此时更是受到欲望的熬煮,没有多余的耐心把骨膜清除出最合适的形状,她必须立刻见到西莱斯特受虐的表情,听见他被折磨到濒死的喉咙里挤出最后的叫声,女人将骨锯搭上肉块簇拥的坚硬物体,如乐团里负责起调的小提琴手开始拉第一个音节。
锯子与骨头摩擦着发出了刺耳的响声,连绵不绝的疼痛吞没了西莱斯特,他在这苦痛的河水中挣扎,若是能直接沉入昏暗的河底就此死去或许能算安慰,但吗啡套住了他,并不让河水完全淹没他。每一波震动的浪潮都灌入他的脑子,像是有人用带齿的杵磨着神经,又或者搅拌机的刀片被置入了脑浆中,它转呀转,把肉一块块削下来,他不知道女人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继续,受凌虐的感官在无止境地哀嚎,告诉他整个小臂都被碾磨、劈开和灼烧。萨尔维娅锯掉最后一点连接的时候,西莱斯特能明显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打击从右臂传来,紧随其后的是更多冲入头脑的痛楚,仿佛被切断的不是剩余的肌肉和神经而是灵魂。
她开始缝合了,针线忙碌得好似切割搬运食物的蚂蚁,它们出入着皮肤与肌肉,但造成的痛感已经无关紧要,西莱斯特没有力气呕吐,也没有力气睁开或合上眼睛,整个人已然成为被砸开的沙漏,内里原有的一切都经由女人制造的开放性伤口流出。即使截肢已经告一段落,超出人体接受范围的痛感还留在身体上,他的脑子在嗡嗡作响,不断地从那个断掉了的地方得回反馈,鲜明地意识到正在受伤,就像有人拿着他的手臂不停地在粗糙的黑曜石原石表面摩擦,把他的手臂磨掉了似的。
萨尔维娅以漂亮的手术结完成了头一回的、以保存受害者性命为主要目标的虐待后,才把掉在地上的那根小臂捡起来,随意地塞进推车的第二层。她手上、身上、脸上沾满了血,脚下也积了许多和灰尘混在一起的血液,弄脏了鞋子。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她愉快地欣赏了一会男人因血压下降而显出死灰色的脸,以及一览无余的、被失禁的尿液弄脏了的衣物和床单,吻了吻他的脸颊:“好啦,睡吧,亲爱的,你该好好休息和补充营养,别太担心,你还死不了呢。”
让西莱斯特陷入昏迷的不是她这句话,而是更多的麻醉剂,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希冀自己就能这样长睡不起,而非被手臂传来的陷入绞肉机般的疼痛砸开。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之前的房间和床上,但剩余的肢体依旧被拴上铁链,像一具做完尸检的尸体那样赤裸地躺在床单和被子之间。此刻,他仍感觉整个右手小臂都被赤红的烙铁包裹,每一寸皮肤都完全地剥离,每一块肌肉都完整地暴露在针刺似的空气里,而最内层的骨头在那个疯女人的摧折下敲碎成为铺路石,正被许多来往的车流碾压。不知是药物残留的效力还是依旧捆扎得紧实的皮带的缘故,他要转动脑袋都异常吃力,映入眼中的是薄薄的被单下消失的下半截手臂,看起来如从末端开始挤空的牙膏管般滑稽。这确实很滑稽,他的手还在痛,却已经不存在于身体上了。
西莱斯特尽力在疼痛的干扰下思考,但即使观察四周以转移注意力,他也还是被时不时发黑的视界绊住思绪,思考的过程成了一段被消磁了不少地方的磁带,除了这间房间比之前的要大上不少外,他没看出任何有价值的讯息,因为他不能确定萦绕着鼻腔的血腥气是幻觉还是真实,钻进耳朵里的、连绵不绝的摩擦声是臆想还是女人又做了什么。萨尔维娅,她——这样的一个疯女人!他努力地想要调动起怨恨和怒火,将她在心里唾弃成一个只会肆意释放暴力的、没有理智的怪物,却不可抑制地联想到真正的、脖子和手上挂着人骨链的、以人的心肝为食的女巫从火刑架上走下来的画面。他们朝她扔石头,却没有一块能打中她,而女巫只要挥挥手,就有许多人无缘无故倒下,所有的祈祷和净化都不奏效,徒劳地让血流成迎接她的红毯。
他的肩膀、脊背和眼眶以及这一侧的脑袋都被创面的疼痛绷紧,并且每一秒都更紧,让人感叹原来人类竟然能忍受如此无止境的痛感。家族产业不那么清白的男人并非没有接受过反审讯的教育,也曾经历过骨折、内脏刺穿或烧伤,可那些伤口都被尽量修复了,它们来自意外而非刻意的折磨,另外,被拿走的手臂持续传递出以疼痛为注脚的丧失感,没有太多证据支持“他能够恢复如初”这一想法,而是婉转地说明他更像一根厨房里任由女人削皮去骨的萝卜。
男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翻来覆去地筹谋、思索、寻觅可供利用的筹码,得出的结论叫他难以心甘情愿:他必须讨好她。他要让萨尔维娅放松警惕,从她嘴里套出更多现状与离开的线索,亦或是诱哄她换到能接触到其他人的地方去。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对男人来说从不是什么难事,不管怎样,她总归是个女人,为什么不去试着叫她心软呢?他尽可能地这样说服自己的理智,而理智冷笑着讥讽死到临头来做白日梦的求生欲,你真的要把她说的爱当真?你要相信挂出来的诱饵里面没有毒药和鱼钩?不如向她乞求一个干脆利落的结束还更可靠些。
不管怎样,西莱斯特其实没有太多闲暇来思考,他闭上眼一会,就听见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及铁质器具在斑驳地面滚动的杂音。萨尔维娅换了身衣服,打扮得好像还在以未婚小姐身份参加形式古早的宴会,他没有力气对她装扮上的谬误加以指正,也无意出言讽刺送餐该是佣人的活计,某种关于手臂去向的直觉叫他心情恶劣,一阵阵地反胃。
她在床头站定,笑吟吟地俯视着他,脸上气色好极了,胭脂和口脂都极衬肤色,丝毫不会叫人联系起血与暴力,美得像藏于博物馆内大幅神话主题油画里的仙女,不过她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掀开了被单,用指甲去碰还在肿胀发热的缝合处。
“啊,亲爱的,你的骨髓虽然流出来了,可剩余的部分没有发炎,抗生素真是伟大的发明。”女人的语调和动作都像拂去摆件上薄薄的灰那样随意,“这样之后用不着把剩下的部分也砍掉,你开心吗?”
西莱斯特反射性地想要躲开她的触碰,表现出来不过是起伏稍大的颤抖,他努力控制着不在她面前露出人最本能的畏怯来,却无法抹去那双蓝眼睛里薄凉的戏谑和恶意。她沿着那暴露在空气中而有些冰凉的手臂往上抚摸,手指按在他的唇角,一点点地擦拭:“你曾说过那么多叫人伤心的话,拒绝和贬低我的心意,因为你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打开你的匣子,得到你火热的心?你要远离我的身边,躲开我的视线,因为你恐怕会控制不住为我献上一切的欲望?亲爱的、我最亲爱的西莱斯特,你已经明白,你对我的爱是不能掩藏的!我们终将汇聚到一处,因为我们都有同一个发源,我们灵魂的形状是统一的。”
“别忙着否认,”她把食指抵在他唇上,眼睛里充气般被愉悦的笑意充满,“你不想对我做这样的事,不想现在就杀了我吗?你要对我复仇,同样在我的身上留下你的印记,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亲爱的,我们正是如此地深爱另一个呀。”
他被她直指重心的言语堵得无话可说,忍着与她亲密接触的距离丢给她一个评价:“恶心。”
女巫笑起来,不再披着贵族小姐的外衣,转过了脚步,从推车上端起了餐盘,揭开盖子,里边只有一碗汤。她拽过残破的椅子,丝毫不顾裙摆拖曳到地上的灰尘,坐在西莱斯特身边,把床榻摇了起来,让男人看见汤碗里的东西。色泽浓白的汤汁里浸泡着许多肉糜,欧芹碎和百里香漂在表面,整体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足够摆在餐厅里作为招牌菜出售。萨尔维娅用勺子搅了搅,品尝了一口,仿佛舌尖舐到了巧克力之类的甜品,露出雀跃的神色,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对西莱斯特说:“尝尝吧,亲爱的,我花了好几个小时为你做了早餐,尝尝你自己的味道,你会喜欢的。”
她的脸不论露出怎样的表情,在西莱斯特的眼中都无所遁形,不论是羞涩、喜悦、恼怒、悲伤…统统只有一个暴虐的底色,这张人皮下的东西在说:服从,或者痛苦的死。并且,她其实期待的是他选择后者。所以尽管怀疑自己一张口就要吐出来,他还是把舌头抵住牙齿,吃下了自己的肉。而女人一口口地喂他,动作耐心,没让任何一滴汁水流出来。
“我真高兴,亲爱的……你以前从来不吃我递给你的任何东西。现在多好啊,没人再看着我们了,没有什么猜忌和流言,我们得以坦诚、真诚、忠诚地面对彼此。”她喂完最后一口肉,低着头,将陶瓷的勺子用作香料杵,一点点用勺子碾碎碗里剩余的配料,好似一个只敢从扇面的缝隙里偷窥心上人的女子那样眼角斜飞,脸颊微红,“你是不是应该更换对我的称呼呢?说声你爱我吧,让我得到一丝慰藉,让我明白我的耐心和守望都是有意义的……”
西莱斯特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涌到喉头的呕吐感,从齿间磨出她想听的答案,单词与单词间的顿挫僵硬得比数十年未维护的齿轮还艰涩:“当然……我……爱你,萨尔维娅。”
而这句话没有得到什么反应,萨尔维娅只是微笑,与她在不需要与任何人说话、不需要扮演任何社会角色的时刻的微笑别无二致。这是当然,她用不着再装一个多么痴狂于爱情的女人了,如一只暂时忙于进食的秃鹫,静静沉浸在甜美的胜利与重新确认自己完美无缺的满足中。
“我很开心,从未有过的那么开心……你是我的,并且永远都是我的。你看到了,这儿远离城市,人迹罕至,你的那些下属们也没有空来搜寻你,他们忙着拆分你的家族,现在只有你一个在乎埃斯波西托了。亲爱的,你或许还没完全接受呢……这儿只有你和我。现在再来一遍,你要对我说什么?”过了一会,她慢慢地、从梦里醒来不久、带着一丝回忆口吻地说,说这话的时候她专注地、不肯放过一丝一毫地注视着西莱斯特的脸。而男人尽可能地维持着表情上的冷静,不至于被她话里的威胁气到脸色发青,最后放弃了似的闭上眼睛,又用几十年来一贯面对萨尔维娅的冷静告诉她:“我爱你,我的主人。”
她愉悦地笑着,被他伪装出干脆话语的裂缝中透出的不忿取悦,把汤碗放了回去,又拿起少女畅想未来丈夫的面貌,指尖相抵,站在圣诞树下许愿般自言自语:“是呀,这下我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和我的丈夫,我们永远在一起。现在该想想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了,亲爱的,我该给你带什么装饰?上边刻我的名字还是绣点花纹?用银子还是金子做环扣,你会喜欢丝带吗?还是另选一种宝石?”
“随您的意。”男人接受了自己恐怕要带上狗链的事实。就当是另一种形式的锁链了,他喉咙不舒服地动了动。
但萨尔维娅扫了他一眼,明白了他有些自欺欺人的设想,宛如劝解家庭生活里想要一意孤行丈夫的妻子那样温柔地开口,恶毒地做下决定:“那么,就在您的身上刺绣吧。在您双臂的截面上,让您左边与右边遵循对称的美感。”
“你!”西莱斯特猛地一挣,意识到她想要再进行一次彻底的折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已经服从你的……!”
“嗯,是呀,亲爱的,你是我的狗了,所以你不应该乖乖听话吗?你属于我,那我想对你做什么,都合情合理呀?”女人理所当然地说明自己的出尔反尔,微微歪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意识到自己乱了阵脚、面色僵硬的男人,带着上位者的宽容与显而易见的期待明知故问:“您不这么认为吗?”
她是一只贪得无厌、寡廉鲜耻的母狼,西莱斯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摇头,她就会笑纳这一证据确凿的反抗,用更残忍的手段对待自己,甚至可以说,她表现得如此耐心和温和,都不过是引诱他人伸手抓取虚无缥缈希望的伪装。作为囚徒和俘虏,他要做的是尽量将这猫抓老鼠游戏的游玩时间延长而活下去,可未曾有一刻停止的手臂的幻痛沉甸甸地压在他舌根,叫他品尝着苦涩的绝望——即使他配合她的一切幻想,她也是要折磨他的。那么求死呢?不,不,他知道她会做什么,他不想被萨尔维娅活生生解剖再吃掉,对死亡的恐惧低头,这并不可耻。她压根不像一个女人,没有怜悯、同情与仁慈伴生于躯体中,而是啜饮着他人的痛苦,吮吸着各式各样的死亡,虐待着她能够得着的每一个人,这可憎的哈尔庇厄到底是如何藏起她的凶恶的利爪与带毒的唾液的?每一个被她面孔迷惑了的人都犯了罪……
“……我有说不的权利吗?”他试图用柔和的、仍属于人类文明谈判技巧的、暧昧的退让争取她多玩一会的耐心,“我确实是你的东西了。”
“很高兴你明白了,亲爱的,那么,”萨尔维娅纹丝不动地用着贵族少女最常用的温柔笑容,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巴掌,把男人的脸扇得偏过另一边,流出鼻血,“为了你刚才的错误道歉吧。唉,我总是这样容易对你心软,毕竟,你是我的丈夫嘛……”
没有人应该陪她玩这样丧失自尊、逐渐忘记自己人格的游戏,萨尔维娅是个难以讨好的暴君,她的随心所欲和任性妄为似乎也并不全是真的,每一次她在自己制定的规则里向着西莱斯特索要更多服从的时候,都像最锱铢必较的商人算着每一笔帐该换来多少克重的肉;而当规则无法满足她的欲求时,她便会翻过了一页似的将此前的规则扔掉,重新修订新的律法。给我你的另一条手臂,给我你的手指,给我你的双腿,她用油锯和烙铁剥夺了西莱斯特剩余的肢体,把他修剪成了一个仅有体腔的物件。这物件保留了她喜欢的俊俏的脸、能够发出声音的喉咙和舌头、相对完整的皮肤,还有可以带来娱乐的阴茎。她还是叫他“我的丈夫”,多年前接受的冗杂贵族淑女教育留下的印痕斑驳不清,在她无意的混淆和擅自的篡改里成为嘲讽诗的韵脚,她兴之所及的时候就爱拿它作诗,以做作的戏剧化的表演显得她真的多么惦念着女人应尽的义务似的。西莱斯特在他陷入绝望时偶尔会刺她这一点,而萨尔维娅则笑纳了他唯一可做出的反抗,高高兴兴地拿走他身上剩下的东西。
被切掉所有肢体后,男人清醒的时间愈发的少,但在他的主观感知里,每一个呼吸都那么漫长,仿佛在地狱里经受永恒的烈火、刀割、挤压、鞭挞……种种考验。疼痛,唯有疼痛,萨尔维娅从不给他注射足够的麻醉,她用疼痛在肉体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叫他每时每刻被幻痛折磨的时候都想起她来。现在男人躺在床上无需锁链或皮带,他甚至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翻身,所有的挣扎都在躯体如蠕虫般蠕动的结果里显得像个笑话。他从未被如此蔑视,身为人类的自尊被剥夺得一无所有,尤其是女人把他放在轮椅上,推到便盆前,看他排泄时,他第一次乞求道:杀了我吧。而萨尔维娅也没再演因病重的丈夫主动求死而伤心欲绝的妻子,她有些可惜地、漫不经心地扶着他的肩膀,免得这控制不了自己的人一头栽倒到自己的便溺里:“可我还没玩够呢。”
他该祈祷女人对他的兴趣维持得更久,允许他苟延残喘地活着;但他拒绝这么做,在地狱里,诅咒而非忏悔才是正确的选择。所以,他活到了四肢被斩断、被用针线绣出她喜欢的花样、被用作泄欲工具的时刻。萨尔维娅亲吻他的唇,然后是牙齿和舌头,慢吞吞地从中攫取男人被她掐住深挖缝合线和脆弱的切面的颤抖。她看他眼睛的眼神,仿佛好奇心永不穷尽的地质学家挖掘未被完全探寻的矿脉,除非找齐了所有标本,否则绝不会停止。你会坚持到什么时候?你发疯的样子会是什么样的?嗳,给我看看你的绝望和歇斯底里,让我敲碎你的理智和冷静,免得它们藏在里边装作不存在,就像你以前做的那样。他不需要确认就能确定萨尔维娅的想法,他讨厌他们在这方面的心有灵犀,正因如此,对压倒性暴力的恐惧才没有完全控制他。
“你在走神,亲爱的,你在想什么呀?”她吻够了,把头靠在他的脖颈旁,仿佛一只栖息在爱侣旁梳理羽毛的鸟儿,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他没有说话,她也不需要回答,施虐者压根不在乎受害者的想法。说完这句话后披散着头发的女人裹着半透明的睡裙,伸手从推车上摸来了一根注射器。毫无疑问,西莱斯特不能在长久的幻痛、反复的高烧和断续的贫血下继续保持性功能,萨尔维娅的解决方法是粗暴的药剂,她在男人脖颈处留下最多的不是吻痕而是针眼,次之的则是撕咬的伤疤,没有什么能比爱人的血更让她兴奋。
“我在想,你怎么不去死……”男人必须在说话的时候集中精神,才能不被疼痛打扰着呻吟出来。在被萨尔维娅绑架到这里之后,他已经丧失了时间的概念,昏迷与苏醒的次数难以记录,因为每一秒都与前一秒的折磨相似,而女人的到来也从无规律,她经常说些疯话,自己也不记得说过什么,又或者杜撰出对话来,它们都与男人对她的告白有关,并坚持认为是另一个人记错了,逼迫他回忆起来,用剪断手指或剥掉皮肤之类的手段,保证西莱斯特不会说她不爱听的话。如果她不来,被遗忘与遗弃的恐惧将趁机而入,促使男人感觉自己是最后一块发潮的饼干躺在饼干罐里,由内而外地烂掉,引来无数蚂蚁啃食。他对萨尔维娅来说至少比肉更有点价值,对房间里的小生物们,便只是肉。因这份恐惧,西莱斯特受到的侮辱更加强烈,他拒绝承认自己还有需要萨尔维娅的一天,哪怕她用沾水的毛巾清洗他身上的汗渍和血污的频率之高,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时刻准备把爱人丢进炖锅里去。他摇摇欲坠的自尊被她用维护清洁的羽毛掸子拂过时,也会被绒毛刮掉一层碎屑,而男人甚至为自己自然的、人性上的脆弱深感耻辱。所以,他还会像被削去枝节的木器仍在表面留下微小的毛刺那样,偶尔地对萨尔维娅出言不逊,他有时觉得自己也被她弄得发了疯,不知道在说什么,而迎接他的便是女人癫狂的、带着笑容的、过度的虐待,这几乎成为他们心知肚明的约定。
所以,她的手掐住他脖子的时候,男人什么也没想,既不因接下来肉体上的折磨而畏惧,也不怀揣能一死了之以逃避痛苦的希望,在药剂的作用下,他的阴茎迅速硬起来,女人没有理会它,专心致志地把每一个气体分子从囚犯的喉咙里挤出来,就像挤一块海绵。不过,她的力度把控得非常好,在即将抵达最高处立刻松开,失却兴趣似的,伸向了这具躯体的下端。她不是齐了股骨切断西莱斯特大腿的,保留的部分也不算多,光秃秃的两根杆子勉强能支撑人体坐稳,她握住了男人的阴茎,用同样重的力度揉搓它,弄出水之后找了个合适的角度坐了上去。
尽管他们做着普世意义上来说最亲密的事,实际上却不曾在同一张床上一起睡过,萨尔维娅把男人的躯干抱起来时,总会注意不叫他的嘴唇离自己的喉咙和耳朵太近,将舌头伸进去品尝他的味道时,也会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免得男人寻到了机会同归于尽。显而易见,从性交的高潮里寻觅她放松的时机也是徒劳的,她坐在他身上摇动给自己找乐子的时候,眼睛会牢牢盯住他的脸。快感从不能冲淡疼痛,正如要减淡一杯盐水该做的不是往里面加糖。这来自于女人身体的、完全不由自己掌控的、机械式的快感带给西莱斯特的只有比其他殴打、辱骂与损毁更严重的耻辱感,他是她的玩具这一事实再度被强调,而他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现在她快要到高潮了,女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体温升高,好似猛兽进食般靠近他,又抓住了他的脖子,耳语道:“说你爱我,亲爱的。”
他的上端和下端同时被绞紧,可悲的、因快感的欣悦出现的呻吟被死死压在喉咙里,西莱斯特憎恨这动物本能,一道白光遮蔽了他的视觉神经,他不愿去想自己到底在萨尔维娅的身体里射过多少次。今天的性交没让她彻底满足,所以女人还死死掐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但窒息加重的是性唤起,好像流失的生命从精孔的出口迸出了。这下,她发现了新的玩法,便不再在乎那个回答——反正她不接受否定的答案——而是继续在手指上用力。
男人露出的鲜红的缺氧面孔有些新鲜感,因为她之前更多地让它变得惨白,窒息的疼痛又与粗暴的、砍断四肢的疼痛不同,她能清楚地看见毛细血管如何开裂、如何从眼角和鼻腔里渗出,以及更为细致的、介乎喊叫和扭曲之间的痛苦,她着迷地看着西莱斯特被掐死的每一个瞬间,将过程的每一分秒都展平、延长,就像在蝴蝶出蛹时剪开它、用镊子推平湿漉漉的、尚未充满体液的翅膀。蝴蝶总要挣扎几个小时,才会因饥饿与寒冷而死,但人类不用那么久。她很快看见那双灰色的眼睛不再颤抖了,生物电流停止后,眼窝中的两块晶体更像是半干的胶冻。
“啊……亲爱的……”萨尔维娅低声叹息,松开了印着她指痕的皮肤,指尖插进了西莱斯特的眼眶里,把里面的东西挖了出来。她微笑着,让它在手里滑溜溜地滚动,不时舔舐着上边的血与房水,直到玩腻了,才吞下这枚圆球,自顾自地坐起身,对着尸体说:“你看着我是永远也看不够的。让我们属于彼此吧。”
死人的体温还残留在她手心里,女人一边回味,一边恋恋不舍地从它身上离开,让软下去的阴茎从下身脱离。她早就准备好了足够大的锅,以及足量的炭火,但没想到它们这么快就用上了。对于此事,她充满了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