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之梦

十九岁的马可穿越到了四十岁的自己身上的美梦成真

马可觉得自己应该醒了,他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那么好,感官逐渐苏醒的时候,人从大脑以全数想象构建的世界里切换回更复杂多样的现实中,跟随着的大抵是某种单一的信号,比如听觉,比如触觉。视觉是最后被使用的,现在,他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还有脖颈与肩颈处的酸痛,嘴里有些残留的苦味,这些信号凑在一起,让他意识清醒了起来。他睁开了眼,眼前却一片漆黑,空掉的眼眶自不必提,另一只眼睛也没有给出任何反馈。十九岁的年轻人立刻坐起,头皮一紧,察觉了更多异样。这不是他的身体,因为他既不留长发,也没有丢掉另一只眼睛,更不至于稍微一动就感觉胸闷气短。

他惊起和摸索的动作让床上的另一个人也很快醒来,马可听见了熟悉到骨子里、又因为内容异常陌生的声音含含糊糊在问:“怎么醒得这么早,昨天不是才交稿吗?”

“赫尔蒙德……?”

对方沉默了一下,悉悉索索地坐起来,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然后是额头,停留了一会后确认道:“没发烧,你做噩梦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为什么赫尔蒙德会躺在他身边,仿佛他们两个本来就睡在一张床上?这是个梦?只有在梦里,他才敢放肆地想象心爱之人语调平常、全不作伪地关心自己,不过梦都是要醒的。他宁可自己击溃这些白日梦。马可斩钉截铁地切断了它:“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

“行行好,如果你要分房睡,在昨晚提出来好吗?”赫尔蒙德的语气有些习以为常的平静,内容更让他难以置信——他们共享一个房间?什么人才会将卧室分给另一个人?不,当然不会是朋友,那太下流了。马可尽力维持着表情,免得欣喜和愕然让它变得不堪入目,但这份努力终结于赫尔蒙德收回手后直接捞起他的头发的动作。难以忽视的熟练动作几乎让他没有什么实感,也没有拽疼他的头皮,只是这下他理智地没再开口询问,很显然,赫尔蒙德成了一个会在起床后耐心为同居人编辫子的热心人——圣母啊,这太荒唐了,这不可能是赫尔蒙德会对马可做的事。他从夙愿达成的狂喜中醒悟过来,这份安宁、恬静的日常,在散发出洗涤剂和棉布香气的织物上懒懒散散同爱人依偎在一起的幸福显而易见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一个陌生人。因为在快速的把散乱的头发打理成一根麻花辫后,赫尔蒙德摸了摸他的头,快速地、安抚孩子似的贴了一下他的脸颊,马可拒绝思考那到底是个吻还是贴面礼。

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从全然的黑暗里得到任何一点讯息,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赫尔蒙德的脚步声在渐行渐远,然后传来了水流的声音。他得以在独处中去理出一个线头,好辨明当下的情况 ,可所有的思绪都源于同一个起点,一个仿佛热源、将恼人的热度从脸颊往全身蔓延的念头:赫尔蒙德同其他人结婚了。他亲吻那个人,安抚那个人,在乎那个人,就像他该那么做似的!那马可·安东尼奥·科隆纳呢?!那颗因为你而失去的眼球被扔到了哪里?而你甚至愿意同一个瞎子结婚!他做出一个冷笑来,恨不得直接将“没想到你还是个慈善人士”这句话甩在赫尔蒙德脸上。

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往里头走了一点,马可深呼吸,预备着揭露自己的身份,给这沉溺于幸福中的人一个大惊喜,然而它的路径没有合上他心意,反而渐行渐远了。这着实令人惊讶,为什么赫尔蒙德会将伴侣的职责履行得虎头蛇尾,除了最开始起床时的关心,其他的都吝于给予?难道他也没有多么爱婚姻里的另一半?马可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又高兴不起来,情绪就像濒临沸腾的热水突然被撤掉了底下的火,不上不下、不甘不愿地咕嘟着沉寂下去。

他一点点摸索着床沿,在床头柜上摸到了眼镜,瞎子用得着它吗?年轻人在心底将占据了赫尔蒙德的那个人称呼为怪人,继续自虐般探索着他们的房间。这间卧室没有太多陈设,动线也非常简单,唯一的桌子靠着墙,边角包了圆边,而盥洗室就在靠近门边的位置,再过去是衣帽间。他检查着衣柜里的衣服,发现它们排布的规律异常清晰明了,甚至还用不同的衣架区分了季节和上下装。他不想知道是谁把这一切都考虑妥帖,不论是磨合后的结果,还是细心的未雨绸缪,都叫他咬紧牙关,免得呕吐出不成样子的嫉妒来。

他选了一套面料柔软的衣服换上,没花太多心思在上面,这头长发实在烦人,像条沉重的尾巴一直悬挂在身后碍手碍脚。盥洗室的洗漱台内侧挂着一把剃须刀,剃须刀旁边是几个塑料瓶,方形、圆形还有瓶身上不同形状的标签为它们的内容做了区分,他已经能无视这些小设计专心做自己的事了。马可推出刀片,拽住赫尔蒙德为那个人编好的辫子,一点点、磨断绳索似的割断了头发。它掉在地上,掉在马可的鞋面上,像条死掉的鱼。马可吐出一口气,没管手上些许刺痛,痛快地把它踢进洗漱台的角落。

此前,马可没有经历过如此纯然的黑暗,每踏出一步都要担忧踩空,世界变得危机四伏,这比以前他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还要恐怖,比待在传出尖叫呻吟的地牢还要难熬,让人再明白不过自己此时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他扶着墙,如小动物试探踏入陌生领域般地数着步子,在卧室门口盘桓了一阵。往左,还是往右?左边的墙面好似没有尽头,右边很快碰到了转角,谨慎起见,他往右再摸索了几步,又试图听这空间里其他的声音,他无法确定赫尔蒙德的所在,他们还在那栋被海风盐渍的房子里度日的时候,对方就已经习得仆役们不引人注目的技巧,有时候像个受邪恶巫师操纵的幽灵在宅子里飘荡。他成功把自己吓着了,不,他不害怕鬼,但万一对方正在哪里看着他战战兢兢寻求依靠的样子呢?于是踏出下一步的时候,他试图理直气壮地站直,而这次,他什么也没踩中,落进了空荡的陷阱里。

软绵绵的拖鞋没有给他增添更多阻碍,他幸运地滑倒、滚落,像一袋子塞满旧衣服的包袱从斜坡上骨碌碌地滚到底,没有撞到头,只有肩胛骨在楼梯上硌了几下,但令人恼火的是这具身体连这样轻微的碰撞都承受不住,让马可来说,还比不上他曾在科隆纳家摔过的任何一次,为什么站都站不起来了?大概是墙面太过光滑,没有可以支撑的东西的缘故,至于胳膊更是派不上什么用场,除了护住脑袋外一无是处。马可从这意外砸出的空白里回神的时候,第一个听到的就是急促的脚步声,他不由得蜷缩了一下,羞耻心和搞砸了某件事的惶恐感好像两根带着绳索的钉子钉穿了他的脑袋,让他后颅一抽一抽的疼。

快步走来的人没有说任何话,沉默地把他半扶半抱地放进柔软的沙发里,迅速检查了一下他的四肢和脑袋上有没有伤口,几乎是无视了他剪短的头发,要不是他刻意拂过发茬,马可还以为他完全不介意呢。不过,这种冒领的被照顾——尤其是被赫尔蒙德当作什么易碎品照顾——的感受,享受起来也还是如芒在背,他抿了抿唇,想要出言嘲讽几句,对方的手又好像要甩脱什么地迅速离开了他的身体。

“你今天……我去和同事换个班,下午陪你去看精神科医生。”赫尔蒙德说话的时候还是有种勾选掉已完成日程般的平静,声线比以前他在电话亭里找到缩成一团又弄上不知谁的血的马可那时要更稳定,自顾自地安排了另一个人一天的行程,“等会我给你包一下手上的伤口。早饭你也别管了,从现在起你不能碰刀。”

他在说什么?他以为自己是谁?不,他为什么要像个寄宿学校的舍监一样管这么多?马可从没被哪个人像管教青少年似的管教过,奇特的怒意超过了谨慎行事的理智念头,他礼貌地、极尽忍耐地没质问出“你就这么在乎这个人的安危”,换成了范围更模糊的:“你在说什么鬼东西?”

对方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问,好像不曾察觉伴侣已经换了一个人,马可不太能想象赫尔蒙德忍让的样子,是皱着眉,还是瞪着人?他在心里抱怨着这个瞎子把他的朋友搞成了另一幅样子。他们就这样僵持着,马可能感觉到对方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好一会后,赫尔蒙德开口道:“包括剃须刀。”

他觉得这一切真是荒诞得好笑,他都要不认得这个认识了许多年、从来都对他的接近和示好避开不谈的朋友了,尤其是他再明白不过赫尔蒙德关心起人的时候有多僵硬和死板。不过在马可笑起来的同时,他听到门开的声音,然后是两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以及动物呼哧呼哧的呼吸声,轻快、活泼的女孩的声音横跨着整个空间传来:“舅舅、舅夫,我们回来啦。”

“嗯,先去洗手,早饭会晚一点,记得也给亚历珊德拉擦擦爪子。”

相比于他从未听过的、柔和耐心得不像赫尔蒙德的语调所带来的震撼,女孩的声线与娜塔莉娅的相似程度更叫他震惊。谁?她在喊谁叫舅舅?还有舅夫,谁是舅夫?这一切到底……圣母啊,他完完全全搞不明白了,这到底是哪个世界,竟然允许他美梦成真了?难道他一贯以来的虔诚和爱终于感动了某个神明,叫超自然的触须稍稍篡改了一下现实,把最不可能的结局弄假成真?

他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现在,它一定笑得叫人恶心。马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说服赫尔蒙德同自己结婚的,如此艰难的伟业,难不成他真的在巫术上有所成就?如果是梦,他希望这个梦干脆不要醒来。

然而,谁都没有理会他尽力遮掩的愉快表情和漏出来的笑声,女孩嗯了一声,牵着狗走过他身边,赫尔蒙德则是叹了口气,问:“早上想吃什么?”

他什么都不想吃,这具身体到现在为止从腹部传来的都是呕吐欲,本该反映饥饿与否的器官紧紧揪成一团,好像要消化自己那样发痛。这没什么,马可全然不在乎,他可以成为走上岸的小美人鱼,忍受无时无刻的痛苦和折磨只为了待在爱人身边。即使看不见,年轻人也把脸转过了面对赫尔蒙德那边:“你做什么都行,我不在乎被你毒死。”

“我可没拿你柜子里的药。早上吃欧姆蛋和意大利面,索菲娅和多米尼克喜欢多放点罗勒,我准备做海鲜意面。你要吃吗?”

两个孩子。他从不知道赫尔蒙德喜欢孩子,当然,相对于成年人来说,他的朋友确实更宁愿选和孩子坐在一起。这只是……很难想象,一个耐心、温柔、乐于照顾人的赫尔蒙德,他从不知道、对方也从未展露。眼下,夙愿达成的快乐暂时无视了被隐瞒的不满和嫉妒,马可不由得想象从未经历过的赫尔蒙德和自己一起到福利院去领养一个男孩的场景。稳定的家庭应该要有孩子,这时候他愿意相信愚蠢的婚姻指南了,你看,即使对方表现出来冷淡的样子,也还是看重这段关系的。这栋房子外边带着草坪吗,窗户旁缀着白纱帘吗,名叫亚历珊德拉的狗是他想养的金毛牧羊犬吗?马可想要知道这赫尔蒙德是否把他加入了梦想的场景里,不过第一个问题是:“我们什么时候领养了小孩?”

一阵不算长的沉默后,赫尔蒙德说:“索菲娅和多米尼克都是你姐姐的孩子。”

娜塔莉娅?她为什么要弄来两个小孩?而且为什么这两个孩子都在我们家?圣母啊,我这里又不是托儿所!他奇异地明白在这件事里做主的人是谁:“是你让他们留下来了!”

“萨麦尔先生的病情加重了,而且你姐姐没少过每个月的伙食费,让孩子待在不负责任的父母身边也不够负责任。”

“哦,请大发慈悲告诉我,什么时候你也有了这种责任心和这么强的观察能力,能发现身边居然有着受不负责任家长管教的小孩?”马可尖刻地评论道,如果赫尔蒙德是会对需要帮助的孩子爱心泛滥的人,他们早该走上另一条道路了——话语脱口而出,他愤愤的同时才意识到这里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男人的名字,怎么回事,娜塔莉娅的孩子不是她偷来或者抢来的吗?难道她同男人上床,还怀孕生子了?这不可能,我是不是还在做梦?马可艰难地消化这惊悚的消息,试探着转移话题道:“她没想过离婚?”

“妈妈才不会和爸爸离婚呢,她说要我们在这过暑假,肯定是又和爸爸去度假了。”索菲娅的声音从左侧远远传来。

“不要偷听大人说话。”话是这么说,赫尔蒙德也不怎么生气的样子,“你上次还和她吵,说竟然没发现她是个痴情种,她说比起关心别人的婚姻更应该关心你自己的事情。”

真是个噩梦。马可掐了自己一把,立刻被赫尔蒙德制止了,对方的手比他记忆里有力许多,把它拿开后,马可能感觉到他在自己面前站了一会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语就像被吹出的肥皂泡,稍不留神就破裂了。直到孩子们帮忙把碗碟餐具摆好、挪动椅子的声音传来,马可才跟随着这动静走到餐桌旁,即使再为结婚这一词汇兴奋,他也察觉到了他们之间有些裂隙,宛如毛衣上钩针脱落而拉扯出的口子,并不影响日常穿着,却让本应该完整的东西变成残次品。

我们吵架了?确实,吵架也是夫妻生活中的一环。他勉力压下不安,摸到勺子和碗,摆在他面前的不是欧姆蛋也不是意大利面,而是温热的牛奶麦片。整个餐桌上,赫尔蒙德只顾着同两个孩子说话,询问他们的学习进度,关心他们的生活状态,还有所谓的指导手工。马可机械地舀着,吞咽着,不知道自己吃下去了什么东西,感觉肚腹一阵阵发冷,还在眼眶里的眼球也隐隐作痛。不,当然不是因为赫尔蒙德的冷落,这具身体实在维持得太过艰难,他也分辨不出眼前是不是在一阵阵发黑,疼痛是不是刚才从楼梯上摔下来才出现的,喉咙里的艰涩是不是麦片泡得时间不够,还在用锋利的边缘割喉咙。他没有勉强自己继续吞咽,但从始自终,赫尔蒙德都没有过问一句为什么他吃不下东西,也没有在宣布自己吃完了之后关心一下他的身体,而是撂下一句我去上班就开始叮嘱孩子们要记得完成作业。他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停留,马可自然也不可能像向日葵那样跟着他的脚步转动。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像吃下了一把生燕麦,被硌得整个食管都疼痛难耐。只有那条狗温顺地用尾巴扫过他的小腿,将脑袋拱到他手边,温热的鼻息喷在他手心。马可生硬地抚摸了她一下,决定要同赫尔蒙德和好,修补婚姻的裂痕,他在这儿了,他有这个责任。

但这件事该从长计议,马可几乎没有相关经验,挖掘记忆,即使已经同赫尔蒙德做了近十年朋友,他也没从里头找到一丝一毫能做参照的案例,他们的关系在诸多外界因素影响下已经相当古怪,在认识了琼之后,马可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她在这,他会向这姑娘请教的,哪怕赫尔蒙德显而易见地对她有意思,最后留在他身边的还是我,这是我的权利,他心安理得地想到,放下汤匙。

“舅舅,洗碗机坏了。”男孩的声音打断了他对未来生活的畅想,“显示屏没有亮。”

他落回现实,站起来,扮演未来自己的家庭角色,但走出一步,他发现他不会修洗碗机,合租的时候电器出现故障负责维修的是另外两个人,即使会修,也看不见型号和出错的地方。他张了张口,脑海里搜索修理工的电话好号码,理所当然地一无所获,不论怎么搜刮,里头都只有一串属于琼的数字,他总不能请求尚不知是否还有联系的朋友上门来帮自己修洗碗机。他应当参与到家务劳动中去,应该有点用处,别在娜塔莉娅的孩子们面前表现得无能,光是想象一下他眼前就浮现出女人似笑非笑的脸,她的宽容总是对着她无能的弟弟,她乐此不疲。

“我来洗碗,你们……你们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去。”

厨房就在餐桌后不远,孩子们已经把碗碟刀叉都放进水槽,马可听到他们讨论着动画片的剧情,很快消失在一扇门后,放松了一点。打开水龙头,润湿抹布,挤出洗洁精,这些步骤靠触觉也能完成得很好,马可擦干净水滴,把碗放到碗架上,手肘却碰到了什么,清脆的玻璃碎裂声爆开在他脚边。比他弯下腰拾起碎片更快的是那条狗,她拱着他的小腿,挡着他的动作,用身体催促他离开危险的地方。接着,这声脆响像打开了自鸣钟,孩子们走出房门,做姐姐的指挥弟弟去拿清扫工具,然后推着他坐到沙发上,撂下一句“舅父很快就会回来啦,舅舅你先工作吧!”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工作,按照设想,他应该在博物馆做艺术品鉴定或历史研究。坐下来的时候,有东西硌在了他腰上,马可把它抽出来,发现那是一台老式打字机,再往边上摸索,指尖碰到许多稿纸,结合早上赫尔蒙德说的,年轻人判断自己未来或许投身了写作。有的纸面上留存笔迹,凹凸还算深刻,马可一点点摸着,判断上边都写了什么,发现它可能是随手写的备忘录,内容与诗歌有关,并且那首诗是俄文。以他现在的水平读起来稍微有点费劲。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俄文诗的研究,翻遍了沙发上所有的纸张,马可得到的讯息还不如沙发旁茶几上电话配备的便签纸上得到的多:和苏珊说一下引用格式要改,让她换个口齿清晰的人来念材料,下周开会。不太像他自己的字迹让他有一瞬间将未来的自己看作一个陌生人,所有的字母宛如逐渐松垮的毛衣针脚那般失去组合成单词的联系,可构成它的线条没有变,他得接受。马可在电话上摸到一张皱巴巴的便签,粘得很死,用指尖仔细摸索上面的钢笔字迹凹痕能找出苏珊的电话号码。

接通后电话里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年轻女音,她有气无力地同马可打了招呼,倒垃圾似的倒出好几件事:新书的排版啦,要修改的章节啦,延期的见面会啦,马可敷衍地说了句我知道了,把便签上记着的东西告诉她。

“又换人……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她痛苦地呻吟道。

“我不需要说话像含着漱口水的人。”他觉得自己应该会这么说。

“好吧,幸好当时多找了几个备选…你听听这个呢?”

她点击鼠标的声音很响,播放了一段念诗的语音,马可起码有一半没听懂,里头的俄文词汇超出了他目前掌握的单词表,他没法分辨里头的连音到底是朗诵者的失误还是真的发音成那样。他努力镇定道:“还行。”

“那就他了,回头你把要念的材料准备好。还是每天念三小时?”

每天三小时的俄语听力,马可不确定自己能听懂多少,他干巴巴地说了声好。对着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年轻人感到刚吃下去的早餐在肚子里翻江倒海,他有预感自己会搞砸工作,为什么他刚刚不找个借口说自己最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好偷偷把俄语水平提升倒天衣无缝的程度?

幸好,他发现了属于自己的书房,堆满桌面的稿纸和笔记本上留下不少可供参考的讯息,一个上午过去最大的收获就是抄录下来的俄语单词和翻译分析,他沉迷在字词中,明白了未来的自己正在做什么,多少将他不安的心情稳定了下来。很难说他现在的心情,就像在漆黑陌生的迷宫里看见曾指引过他、后来损毁的路标,即使它已经不能再给他指明道路,也足够叫人存出几分勇气。听见繁琐的开锁声和亚历山德拉欢快的脚步声聚向一个房间的时候,马可凭着这点勇气跟了上去,急忙露出一个笑:“你回来了!你…要我帮你拿包吗?”

赫尔蒙德先关上门,直接问:“你多吃了什么精神药品?”

“什么?我没有,我只是……”马可不明白对方扯到那个方面,他尽量理直气壮地说,“只是想帮你拿包。”

“随便你。”面对伴侣的殷勤,赫尔蒙德的语气相当平静,几乎称得上冷淡,不过马可肯定对方没有生气,因为他的手指很快接触到了公文包的提手。另一个人绕过了他,目标明确地走到客厅的一侧,拉开了哪里的抽屉,很快又关了回去,随后走进了孩子们所在的房间。他没有同马可多说一句话,而是与里头的女孩与男孩交谈了好一阵。接近于被排斥在外的预感叫马可想要凑近了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女孩在问地理题,和男孩在报告洗碗机的事。赫尔蒙德分给孩子的耐心比他想象得多的多,他都以为他要一直留在那儿给女孩讲题了。对方走出房门的时候,马可坚定地跟了上去,觉得他们该谈谈。

或许是他跟得太紧了,赫尔蒙德同他解释:“洗碗机还是要修,你最近最好别自己洗碗。帮我拿一下五金工具箱。”

他对这个家一无所知,马可僵在原地,他没准备好现在将自己并不是那个自己全部和盘托出,至少在知晓他们婚姻出了什么问题之前不,所以那句“我不知道工具箱在哪”卡在了喉咙里。等待了一会没有得到眼前人反应的赫尔蒙德狐疑地问:“你怎么了?你真的没吃太多药吗?”

他是不是发现了我不是我,但想要我自己承认,给我一个机会,或者等待我拿出顶替的证据好对我下手?这个怀疑在马可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止不住地令他的心往下落。这会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话,喉咙好像正被什么东西灼烤着融化。依旧没有得到回应的赫尔蒙德习惯地不去第三次追问,朝孩子们说:“多米尼克,帮我把五金工具箱拿过来。”

随后,马可就像个碍手碍脚的玩具站在这对聊机械维修技术聊得火热的甥舅旁,直到大人和孩子一块完成了维修。他发现,相比于未来的自己,这个赫尔蒙德让他感觉更陌生,这份陌生随着他听到越多的对方的声音与言语而加重,仿佛一团漆黑的迷雾将他认识的人擦去,留下一个洞眼般的轮廓。这种不安在赫尔蒙德结束了维修工作,直接往楼上走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你要去做什么?”他追着那个人的脚步声转头。

“拿一下你的驾照和保险单,准备去看医生。”

“我不去。”体检在马可看来纯属医院为了创收而推出的不可靠业务,当你走进他们准备好的楼层,接受了一道道对你财力的检测,你就是被打上可宰标签的猪了。理所当然的,他也对精神科医生没什么好印象,这部分人被他划分成操着伪科学的骗子,用无稽之谈来把正常人变疯。而赫尔蒙德就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继续往楼上走,将他抛弃在孤零零的黑暗里。马可试图追过去同他讲道理,却被沙发脚绊了一跤,跌在柔软的靠垫里头。容纳于身体中的部分又被震荡了一次,反应到神经中呈现出更明显的头晕目眩和呕吐感,他为未来自己身体的孱弱而惊讶,却也只能接受它,准许它不再受调遣,静止着不动。

赫尔蒙德收拾东西的动作很利索,路过了马可身旁的时候说:“起来,上车。”那语气有些熟悉,正是常见在电视中父母管教不听话孩子时候的腔调。相较于马可过去在家庭生活中接受的伴随着暴力和侮辱的“管束”,它轻忽柔软得像张毫无束缚力的纸,又不至于过于柔软,变成肯尼斯那样踪迹难寻的威胁。如果它出现在学校里,马可能辨认出这权力阶级的特征,但它不该出现在家庭中,更不该出现在赫尔蒙德身上,这种管束与马可曾热切期盼的完全不一样——尽管现在他情绪激荡得无法整合思绪来辨别其中的区别。

“你为什么要管我?你在玩角色扮演吗,赫尔蒙德,你把我当成什么?”

马可吐出这句话,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婚姻问题的关键,焦急地等着答案,而对方只是重新说了一遍,像个不赶时间的被别车的车主礼貌请求前车挪开而按响喇叭,他说的每一个音节都和上一句一样,没有任何起伏,不展现除了要求之外的任何东西,并且,不论马可问多少遍,都只给出同一个回应。完全被黑暗俘虏的人恍惚间发现,他认识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个赫尔蒙德,在这里的只是一尊说不定形象都变了的雕像,他不了解是谁建造了这东西,它又是用什么方式运行起来的,某种意义上来说,眼前站着的是顶替了马可记忆中形象的幽灵。这种自已知中生长出的位置点燃了马可的恐惧,他再度坚定地表明自己绝不会按他的要求去看医生,唯一的好消息是,所有矛盾都只体现在言语中,暴力尚未登场。

他觉得四肢发冷,于是不断将身体往沙发和靠垫的缝隙里缩,以求支撑身体的力量和保全温度,他们像是卡住了的八音盒,不断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对话。直到马可喊出:“别管我了!我真的不用去看医生!我要去找奈特!”

只给予一种回应的雕像终于改变了程式,他说:“奈特死了。你忘了吗,史密斯杀了他。”

这句话荒诞得可笑,也合理得完全在马可的预料之中,连环杀人犯的危险性他无数次明里暗里提醒过奈特,而对方从来都甜蜜蜜地告诉他他就喜欢这一口。但为什么?为什么史密斯要……?这不可能——没什么不可能,那毕竟是个杀人犯,就像你自己——可他们那样要好!马可向着这份夺走了他友人的未来大声质询:“什么叫做史密斯杀了他,你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事实就是史密斯杀了他,然后进了精神病院。你还去看过他。”

比发现这个赫尔蒙德的不同更深层的恐惧席卷了上来,宛如湖水下形状模糊的影子逐渐扩大,越是观察越是发现它已经逼近,马可摇着头,拼命抓住其他可锚定的事物:“那我要去找娜塔莉娅!”

“不行,你最近精神不好。”

“什么叫我精神不好?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你得去看医生。你的精神有问题。”

“太荒谬了,赫尔蒙德,你在骗我,你只是想把我关起来。”

“你不能单独出门,那不安全。”

在反复的拉锯、或是说单方面地发泄中,马可理解了,他们的婚姻里盘桓的并不是性格冲突这种小问题,也不是短时间的吵架导致了气氛古怪。这个赫尔蒙德根本没把他当作拥有足够自理能力的人看,在对方眼里,他是个需要24小时照拂的病人,是个一旦没有监护人在场就会闯祸的孩子,他所有的一切都受到必须受到管控,不论是身份证件还是与其他人说话的权力,甚至没有将自己意见表达的渠道——因为他唯一能接触到的、被默认照顾他的、合法合理的监护者,根本不打算听自己任何一句话。

这个事实导致了他的沉默,多奇怪啊,如果赫尔蒙德不愿意听自己说话的话,他又为什么要同自己在一起、将他的人生和自己绑定在一起呢?难道说,是他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误解,实际上这儿生活着的不是一对踏入婚姻的爱人,而是一个担忧亲朋死去、执拗着不想再见到任何死者的偏执狂,和他必须亲历亲为照顾的负担吗?他在可怜我,为了过去我所付出的……!马可只是稍微想象一下这个可能就感到胸闷气短,他就为了这种程度的东西付出了一双眼睛?当仅剩的视界变得模糊的时候,他曾用叉子抵住眼球,过后所有的后悔和癫狂都由自我说服的爱情买单,可爱通向的不是教堂。迟滞的、发现交易物品残次不堪的悔意垒在心头,马可颤抖起来。

赫尔蒙德还站在他身前,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观察,此刻马可混乱的心绪让他无法辨明这两者。他尽可能地冷静,吐字清晰,问:“我们拍了结婚照吗?”

“等你身体好一点再去拍。”突然转换的话题没有让回答停滞太久,赫尔蒙德继续把石头推上坡顶,“起来,去看医生。”

“你……你爱我吗?是因为爱我才和我结婚的吗?”

“起来,去看医生。”

“告诉我!”

“起来,去看医生。”

“你到底是为什么和我结婚!”

他听见有人碰倒了什么小东西发出的响声,随后赫尔蒙德说:“因为我爱你,可以了吗?起来,去看医生。”

“不,我不去,我不要去,我不会去的……”他努力让身体不要因为愤怒和恐惧哆嗦太厉害,免得牙齿磕碰,把声音变调。这个赫尔蒙德在马可心里已经完全失去了形态,成为浓墨重彩的阴翳,他是一个看守,将年轻人拘禁在这房子里,马可在刚才摸索整个客厅的时候已经发现大门打不开,把手已经拧到尽头,门依旧纹丝不动,而窗户最多只能推开到伸出一只手的程度,即使他能够离开,没有钱和证件,也根本走不到哪里去。他知道应该停止过于发散的想象,可事实横亘在此:除了这个赫尔蒙德外,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死了,而除了生死外,对方不在意他说的任何事。就算赫尔蒙德要把他丢进疯人院,也不会有谁来阻止。

犹如蜷缩在洞穴里的小动物警惕外边徘徊的捕食者,马可握紧拳头,抓住沙发布料,预备着任何一种反抗,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不知道他们僵持了多久,对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要他起来去看医生,像是都市传说中顶替他人亲朋的怪物在门口叩门那般,固定的说辞和语调既是破绽,也是威慑。最后,另一个人不说话了,过了一小会,马可听见他离开上楼的脚步声。没有受到伤害的事实暂时让年轻人软倒在沙发上。

天旋地转,一切都变得混乱且游移,他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也没有可以稳固着相信的事,在这个未来里,几乎找不到能联系起过去、也就是十九岁的他所拥有的现在的事物,这儿既没有爱,也没有他们共享的认知,如果他同赫尔蒙德说自己来自过去,对方恐怕也不会相信,而是坚持要带他去看医生。他无法自制地盘点着自己的记忆,寻求可握在手心里的安全感,然而就像在龙卷风中想要抓住什么固定似的,他连掌控自己都做不到。几近强迫性地搜寻下,唯有一串数字不断出现,那是琼的电话号码。

“嗨,马可,什么事?”

刹那间,他怀疑自己打通了来自过去的人的电话,琼的声音很平静,一如既往地缺少情绪和热情,和赫尔蒙德的平静不同,前者像一潭池水,后者像水面结的冰。马可恍惚中仿佛在问那个经常在实验室通宵的女孩:“你在实验室吗?”

“在。不过今天不是很忙。”对方喝了一口咖啡,再次问了一遍,“你有什么事吗?”

“希望我没有打搅你……今年我多少岁了?”

“四十?还是三十九?抱歉我也记不太清。”

“我和赫尔蒙德结婚多久了?我们真的……真的结婚了吗?”她坦诚又平常的态度让马可愿意多说几句,只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回答。

“你们当时在同性恋婚姻法通过一年后领的证,这是你告诉我的。”

马可明白她的意思是她也不清楚确切的时间:“你还记得我和他的婚礼上都请了谁吗?”

“你们没举行过婚礼。”

“没有婚礼,没有结婚照,多逆传统的选择!”马可感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旦有了裂口,话语就源源不断流出:“哈,原来我们真的结婚了!琼,你知道吗,有些事情结婚后才发现真相,他不在乎我,我是说,没有爱,只有怜悯。他怕我死了,从以前开始就这样,他怕我自杀,他觉得我精神不正常需要他照顾,这就是他为什么和我结婚!我在他眼里就像个累赘!永远、永远、永远不听我说话,我不需要他照顾!他怎么能用关照来骗我?他甚至连句爱都不愿意说!”

琼嗯了一声,问:“我以为你知道这些才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你不是一直乐意被他照顾吗?怎么又突然开始思考这些事了?”

马可觉得未来的自己真是个该死的恋爱脑,他就算思考了也绝不会得出和他一样的答案……或许吧。

“你要是想走也能走,又不是没有钱,过得不舒服了就离婚,他要是拦你了就交给我。”

“……也不能就这样离婚吧。”他低低地回应,手指紧揪着电话线,“我们平时也还好,对吧?”

“看你怎么定义好,平时你们只冷战,不吵架。就算冷战的时候,他也还是帮你念书稿,陪你去出版社,吃你做的饭。”

圣母啊,他没想过赫尔蒙德同自己结婚后会是这样一个人,他指出不对劲的地方:“但是他不听我说话。”

“这就是你们冷战的形式。”

“他觉得我一定得去看精神医生。”

“上周你们才因为这件事吵过架,今天又到复诊的时间了?”琼恍然。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得到了回应,像是把石头扔进水里一定有涟漪浮起,马可张了张嘴,意识到对方的耐心好似无穷无尽:“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都告诉我了?”

“我以为你才从解离里恢复,正在帮你重连这个世界。”她一本正经地讲冷笑话。

他愣了一下,好像被挠了痒一样笑出来,再一次地,十九岁的马可产生了电话线那头同自己说话的是过去的琼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