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立华早来的视角看,香川植明比起人类更像一台走不准的钟。滴答滴答,内部的机关貌似如常的运作着,报时功能也似有似无地存在着,尽力同其他钟表指示的时间一致。作为一台机械,只要不是彻底停摆就尚不能称之为失败,但钟表走不准如何不算恼人的事呢?立华不知道认识“香川医生”的其他人会如何作想,在被这个男人收留几个月后,哪怕仅凭借少年人的阅历他也能笃定,香川植明其人并非合格的社会人。对方唯一能证明同这个社会有关联的证据便是,工作日的白天他会在固定的时间出门,固定的时间回家,早上出门前留下给立华的午餐钱,晚上回来的时候带着和菓子或者饭团做他们的晚餐。其他时候,他要么像拖着一具皮囊的什么东西躺在床上或者一楼的沙发上等待生出青苔,要么像饿了十多年的灾民那样贪婪地吮吸带回来的百合小说里的每一个字。除此之外的事情,香川植明很少做。自然,他也履行承诺,给了立华一张安静的书桌,除非立华自己拿出了文稿请他看,否则他连书房都不进。
他们像两颗丢进一个玻璃瓶的两颗石头,小心避免着相互碰撞而破坏了脆弱的联系,最开始住进这栋面积过于大了的洋房的时候,立华还为此惴惴不安过,而现在他已经习以为常地直到大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响了好一会才从书房里出来,准备去拿走今天的晚餐。洋馆中长长的走廊里只亮着少许壁灯,摇曳的影子仿佛墓室里跟随着走过的气流晃动了的火烛,在拆掉封窗的水泥前,这间屋子里的时间如睡美人的城堡般已经停滞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的一百年。立华走到正对着一楼大厅的楼梯转角,视线惊讶地越过新装好的玻璃窗,发现香川植明还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不,应当说像守卫自己洞穴的田鼠那样冲着另一个人发怒。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响亮过,能让他在楼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来做什么?”
香川植明的怒气并不是他悄悄趴在窗户上默不作声地观察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站在对方面前的男人,他身着一身新式西装,梳理得整齐的头发下流出的血染得小半张脸都成红色,却依旧保持着友好且爽朗的笑容对着他的兄弟张开双臂。掉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公文包说明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原因让平时连情绪都鲜见的香川医生直接朝他哥哥动了手。他们面对着面,表情各异,中间仿佛隔着的不是一个公文包,而是两个世界的壁垒,这份险恶但排外的气氛令他人无从下手。
“我只是来看看你,你把那些水泥拆掉了,所以我想你是不是情况变好了一点。”香川耀彰认真地同解释道,声音满是关怀,“你以前一直喜欢读书和画画,喜欢蓝波的诗,还喜欢钢琴曲,啊,还有戏剧。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听音乐剧吧?小时候你不是最喜欢给哥哥大人弹琴了吗?你看,我给你带了曲谱,还有画集,作为庆祝你恢复的礼物。”
“喜欢?我没有喜欢到骨头被打断了还喜欢的地步,也没有喜欢到被绑在床上一天只能吃流食也还喜欢的地步。”
香川耀彰露出了疼惜和无奈交织的表情,那种柔和的神色让立华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寒:“你只是生病了,医师们治病的时候要你吃得少点、多休息也没错,疗养院的环境很好,很适合你修养。而且那些事都过去了。你总是把自己封闭在过去的事情里,就像封掉所有的窗户一样,没有阳光和新鲜空气进来,生活在里面怎么好得起来呢。”
这个男人说的话都很正确——但立华不知怎的想跳下去给他一拳。香川植明就冷静得多,只不过音调异常压抑:“不需要你关心那么多。别再来了。我的生活和你没关系。”
“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的心意吗?你一直生哥哥的气,所以才拒绝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拒绝和我多说几句话,拒绝再见到我,以至于偷偷上了战场吗?”
“为天皇陛下效忠是国民的义务,而你说的偷偷,是指把我的申请截下来,甚至想往档案里加上‘曾在脑病院住院’吗?”
“你的身体那么不好,就连头发也没有小时候那么黑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你不放心——但是可以把我抛在疗养院不闻不问。”香川植明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将它呕吐出来一样。即使看不见香川医生的表情,立华也能想象,他觉得医生此时的怒意就和他面对静江时一样。
“是还在记恨我那个时候没回你的信吗?对不起,哥哥那个时候太忙了,因为备考大学的事情……但是你在那边也没问题吧?那家疗养院名声很好,当时每个月寄钱过去都很准时,看护人员对你也很尽心尽力呀。”
“……我和你废什么话呢,你永远、永远、永远都意识不到。”香川植明说,“我最后说一次,滚,从我眼前消失。”
“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你那时候想同我做爱。没关系,你现在也可以操我。错过的日子我会补偿你。我们是兄弟,这个世界上我最爱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和父亲母亲也不一样。或者你想要我操你吗?虽然不太明白怎么做,但只要是你想要我都会去学习。让我们回到过去相亲相爱的时候,植明,只要你的病能好起来,哥哥什么都愿意做。”
这段话或许有些太过荒谬了,立华完全没做好听到兄弟间不伦事的心理准备,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不了解香川兄弟之间的过去,但他能确定的是,香川医生绝对没有对他的哥哥怀有厌恶之外的感情。下一秒,他看见香川医生一拳揍在了他哥哥脸上,不再同他多说什么,自顾自地转身开门。但是,那一拳的力道没有击倒对方,香川耀彰捂着脸,语调轻快,扶住了墙:“植明,我真的很高兴,你肯请我进你家了。果然你的心情变得不一样了-”
香川植明狠狠地把门摔在了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