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男对话

也许是阳光太柔和了,他才被空气中的精灵迷惑,倒不是说他觉得自己接受了年轻人的邀请、坐下在面包店外的铁艺椅上、握着塑料杯装的咖啡是合理的。

“您是来买面包的吗,斯捷潘先生?这家的欧包和生巧都不错,25 分的简餐三明治也有很高的性价比,我之前打工的时候会专程绕道到这里来买,刚好能赶上第一炉欧包。”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街道,那里什么也没有,车辆与行人一概在这工作日的上午不见踪影,不足以构成沉默地专注观察了五分钟的目标,他无奈地承认,他依旧这样不讨对方的喜欢,才让人用委婉的默然做否决邀请的代替品。可是,不管怎么说,斯捷潘脚上穿的是一双拖鞋,马可确定,伊万的父亲向来是个很在乎仪态和外表的人,不论在餐桌上还是电视里,他都像一盆打理得干干净净、修建得漂漂亮亮的植物。所以,他出声叫住了斯捷潘,免得他晃晃悠悠跌进绿化带里。

你没事吧?你还好吗?你需要帮助吗?马可按照心理教科书和心理诊疗室分发的宣传册上的步骤询问了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颤抖个不停、面色阴沉又苍白的男人,不得不说,有那么一个瞬间,马可怀疑对方毒瘾发作了,他脑袋里转了一转要不要告诉男友,但斯捷潘带着崩溃语调的喃喃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对不起,对不起,请不要……我什么都会做的,对不起……

您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马可下意识地松开那只潮湿寒冷的手,像是甩掉一团掉进水沟里的棉花,他端详着男人的脸,实在是做不到放着人不管,曾经他也如此恍惚着在街上游荡过,只是那时候没谁愿意来多管这个闲事,所以要么是伊万来警局把他带走,要么是隔天在某个墙角、丢失钱包和手机地醒来。他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此,我想请您坐下来喝点东西,好吗?”

如果大学毕业时的马可知道未来自己有机会同自己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也是一直以来喜欢的作家和诗人心平气和、面对面交谈,他准会嫉妒得要打晕未来的自己取而代之。马可按捺住期盼这一回能与对方就文学进行深入交流的期盼,选择了面包做着陆的话题:“万尼亚也喜欢这家店的面包,他喜欢特价甜甜圈,因为他们家特价做得比常价尺寸更小,配燕麦牛奶一口气吃完整盒是最好的——”

“你叫他什么……?”诗人猛地扭过头,蓝色的眼睛张得很大,像是在冰雪里塞了两枚玻璃珠,“谁允许你这么叫的?!”

好吧,好吧。起码着陆很成功。马可想起伊万已经告诉过他,他父亲疯了,对一个疯子应该有足够的体谅,于是他顺畅地承认:“抱歉,我想这只是个通用昵称。”其实是伊万告诉了他自己的小名,毕竟上个月是他们确立关系一周年的日子,但毫无疑问,这话现在不该说。马可知道斯捷潘对自己有些误会,他有所预料,自然有充足的耐心微微笑着,表示自己的友好。

斯捷潘用左手握住饮料杯,将它抓得变形,但最终没有端起来喝上一口,他转过头不看马可,但也不再看马路,目光游移了好一会,对着空气说:“孩子,你这样说话是不恰当的,你们虽然是……朋友,但不应当这样亲密。你们都是男人,男人与男人的友谊应当纯洁,犹如蒸馏出的烈酒,不含任何杂质。” 马可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不会顺从,他让语言的河流淌出另一条小径:“当然,我和伊万的感情正如夜空中的两颗星子,我们相隔着真空,永远相望。”

久浸于文字海洋的男人含糊地笑了一声,嘟囔了一句英语真是粗糙的语言之类的,咬着牙,打着哆嗦,说:“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感情?情感?美妙的意象?哦……像诗歌一样?你用这种东西欺骗我的孩子?我太明白你们这种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情绪都能被文字放大成陨石,砸出一个坑来。你们不就是这样?”

“我不写诗,先生。”马可回答。

“那可太好了, 小科隆纳先生,那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研究诗歌?为什么要钻研一个故纸堆里的人?你又凭什么说你读懂了?你知道吗,所有的雪都已经崩塌了。如果你也过过哪怕是被噩梦惊醒都要因为出了声哭泣被人殴打的日子,如果你也过过被别人殴打是理所当然的日子,如果你也被当成一个破掉的套子来用……”斯捷潘的话淹没在阻止不了的泣音里,而这成年男性不得体的哭泣引来了店铺中服务员的目光,马可尴尬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斯捷潘却冷静地掏出了纸巾擦掉眼泪,似乎眼泪是导致抽噎的罪魁祸首一般,他又能连贯地说话了:“有形的东西就是容易损坏呀,孩子,不然你也不会出生了。”

这份话语里拐弯抹角的恶毒在马可耳中也不算难解读,他不太明白的是自己怎么又招了这位先生的厌烦。明明他一向拿出最大值的尊敬来对待这位先生,头一回拜访伊万的父母时,他带上了斯捷潘的初版精装诗集想要请这位卓有声名的作家签名,得到的确实一个礼貌得过分的笑容和“抱歉我的手没法用力”的婉拒,并且对方一次都没有翻开过自己的毕业论文。他有时候怀疑斯捷潘先生是不是一个淡薄名利或面对读者容易羞怯的人,但显而易见出版社的营销热度告诉了他否定的答案,所以他只得归咎于,对方是一个老派的苏联人,他恐同。

这也是一种心理问题,他这样想着,就像几十年前美国精神病协会还将同性恋和精神病划等号一样,到了现代,对同性恋的过度排斥也可以成为强迫症的诱因。他深呼吸,怀着一腔好意,希望斯捷潘先生的疯病别再更严重,当然,这种问题最终都是要靠自己的,可能帮一把为什么不做呢?哪怕是个陌生人,马可也很愿意同人探讨精神健康与性别认知的关系,男性气质,女性气质,非二元性别之类的。而且,要是伊万再因为父亲的认知而烦恼怎么办?某种隐秘的不安催促他开始布道:“斯捷潘先生,请您听我一句劝,您根本不懂男人,也不懂我和伊万之间的感情。”

“哈,我不懂男人。孩子,我懂男人都懂得直肠脱垂了,你要说我不懂男人?”金发的男人轻言细语道,笑容挤出了眼角的眼泪,而马可以为他在开玩笑。“不,您不懂,现在的世界里,男性与男性交往已经不再是一桩疾病了,女性与女性也是,人们越来越认识到,爱和性别并没有充要关系,一个人被爱只是因为他或她值得,反之亦然。一个人要与另一个人在一起,除了他们自己的心意以外,别的都不能作为理由,当然,这样的论调是陈词滥调,可新的世纪,人们已经有更多的机会去实践这陈词滥调。”

“哈哈,你懂,你很懂,这很好啊。”斯捷潘抓住自己的手腕,用力大得能看见青筋在扭曲的骨节上凸显,一个显然的防备和应激姿态,甚至在长时间的紧绷后肌肉会痉挛,年轻人也曾做出过如此的举动,用于防备街面上任何一个路过的身强体壮的男性。如果你粗暴地用钢丝球洗刷过骨瓷茶杯的表面,透过特定角度的光线,你能看见上面纵深的伤痕,这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也最好别让人知道,损毁了茶杯的价值。

马可深吸了一口气。他只是不明白,对方怎能在对自己的儿子做出一些超出常理的举动后,依旧保持着自己在男性恋情上纯洁无辜的认知,就像他真的多么保守、多么尊重道德规范似的,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已经在伊万告知了青春期的第一次手淫是由父亲教导他完成了、并且对方还有意教导他更多的时候充分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你应该砍了他。可褐发的少年摇了摇头,数出被遗忘在角落的糖罐里还有多少块巧克力似的,不断在列举过程中

增添新事例地,向他阐述自己父亲的疯病。最后,伊万做出总结:你不要和我爸说这件事。 到现在,马可还是同样的观点,斯捷潘先生应该被送到疗养院,这样对伊万和维克托莉娅女士都好。伊万的父亲就像他自己的父亲唐·科隆纳那样,人模人样的外皮下生长着崎岖的果实,可他的朋友坚持自己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很好的父亲,他们不能把他抛弃在陌生的地方。他对伊万总是没辙的。

“是啊,至少我明白,一个人面对自己欲望和想法都应该诚实,如果有个做父亲的,对自己的孩子有非分之想,把这邪恶的心思隐藏在关爱和保护之中,迷惑他的孩子,叫孩子以为过度的拥抱是爱-”

“那种人就应该被枪毙。”斯捷潘微笑着说,目光再次游离,被风吹动到了不知何处,手握得越来越紧,而马可感觉自己快要脱口而出一些不得体的话了,他现在就像见着一个爱吃肉的人宣称自己从来食素一样,既为对方伪装虔诚得失败而可笑,又为对方故作无知的样子而恼火,但最终,根植于体内的、在越是需要强硬的场合越是虚张声势表现优雅礼貌的习惯继续发挥作用:“您不能、您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让着您。”

金发男人诧异的、或者说故作诧异地看他,好像头一回认识这黑发年轻人似的,柔和的开口规劝:“这对您也一样,您也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让着您。”

“我是明白您的固执己见的,我也曾和您有相似的经历,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好像自己什么事也做不成,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干过什么事,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些事要自己负责……您需要有个人来帮您走出来。”马可尽量选择温和的用词,他庆幸今天自己准备去旁听心理学的课,随身带着笔记和讲义,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拿出了自己的记录,对着摘抄的“如何治疗 PTSD”部分念了起来。

对方认真念书的样子太过投入,专注得好像在教堂里讲经布道、开解迷茫信徒的神父,斯捷潘先是感到好笑,随即愤怒了起来。够了,你懂我什么?你又经历过我的什么?多年轻、盲目、自以为是的傻瓜啊!就和当年那个握着农民的手说“我和您有相似的经历,我理解您忙碌一年却没有收获的痛苦”的桂冠诗人一样。他几乎不能感觉羞耻,庞大的自我厌恶淹没了他,压着他往死路上走,在红旗升起的地方他曾为朝阳照射在旗帜上的第一缕光流泪,愿意为了伟大的苏维埃献身,可后来呢?后来……他的思考凝滞了,只得倒退回上一个部分,男人颤抖着手,从衣服唯一的口袋里摸到小灵通,按下快捷拨号。他拿起电话的时候马可自觉地暂停了说教,斯捷潘真希望自己嘴比脑快地把“去死“在这时候丢出去,而不是等待伊万接通电话,麻烦他把这个朋友带走。

“没关系,斯捷潘先生,虽然您对我有些误会,但我不介意。如果您想找人说话,我就在这里。”马可合上了书,露出接受过心理咨询师指导并认真练习出的友善微笑。斯捷潘见多了这种微笑,美国的街道上遍布这样的人,他们是被训练过的特工,每一句话的语气和相应的表情都唆使人放下戒心,好吐露出真实想法来。一旦你接受了他们推销的帮助,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都会被政府彻底监控,哪怕你只是出门心血来潮买了一杯咖啡都要被仔细分析,作为未来某个毁掉你人生的陷阱的基础数据留档。除此之外,这位曾受过非人待遇的前苏联作家还能明白马可此举的另一个目的,他放下电话,把马可给他买的热饮推回向另一个人的方向,动作幅度有些大,差点让液体洒在桌上:“要不然你还是换一个人实践你的自我治疗吧,别来找我,孩子。”

马可想要争辩说他并没有那个意思,一声枪响打断了尚未发生的争执,从音源方向来看,应该是隔着建筑的另一条街。人群擦过到路口,有些转向了面包店,惊魂未定地讨论着 911 接线员告知警车和救护车到达的时间。他们说着持枪抢劫,受害者是一对夫妻,血流了一地……之类的话题。

“今年这个区的第三起了,国内真是不大太平。”马可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和斯捷潘对视了一眼,对方点点头,同意了他的看法,或者说,同意了不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伊万的提议。

“美国一向致力于制造危机气氛……”金发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应和了一句,在心里开始了一贯地对美利坚政府的种种揣测和怀疑,直到马可打断他:“抱歉,斯捷潘先生?您在听吗?您妻子那边也……?” “没事,她不在意,不过是个枪击案。维托奇卡平时不看报纸。”他把电话放回口袋。